岸芷傷寒蒂 蛾眉憂晚花

山西土窯洞裏住了八年的北京知青,“老三屆”中老大哥,網上人見人恨的“朱老忠”就是在下我。“疏雨”是本人另一個網名,出自唐詩“疏雨過中條”。
正文

保持距離

(2019-06-26 01:30:20) 下一個

保持距離

  2000年一天的下午,晚上要上夜班的我,被電話鈴聲從睡夢中吵醒,很不耐煩地拿起電話,心想如果又是來推銷長途電話的公司,就丟它一句“打錯啦!”撂下好接著睡。
  沒想到,電話中傳來的女聲要找我,說的是中國話,聲音怎麽這麽耳熟?不禁追問了一句:“您是哪位?”回答令我驚奇:果真是她!銀鈴般的聲音,還是象以前那樣叫我“師傅”,這可是從大洋彼岸打過來的呀!
  那是中國北方的一個中等工業城市,我在那裏呆過十四年,十四年一直在陶瓷廠上班。我是成型工出身,做茶壺的老師傅。
  陶瓷廠中女工多,我們成型車間大約有四分之三是女工,每年都要新添一批小姑娘。
  1981年,我的下道工序來了一個未滿18歲的小女孩。此後我們這個注漿班中我和她的活兒最好,我製坯她修坯,上下工序的配合默契,不僅完成速度快,質量也是首屈一指。班組中屬我和她的文化程度最高 ——都是高中畢業,我是文革前老六六屆的“落第窮儒”,她卻無獨有偶,是當年高考落榜的“大學漏”。
  她苗條俏麗,聰慧文雅,顯得十分有教養,用我的話說:象個北京、天津的大城市孩子。她是廠裏小夥子們注目的焦點,可是她跟我最好。別誤會,可不是“我跟她”——我比她大十六、七歲,早有了老婆孩子。這不僅因為我們是上下工序,而且我們是“老鄉”——我當年插隊的那個縣離她老家很近。
  我倆的活完得早——做茶壺雖然不是計件工資,每天也是計件的生產任務。
  為了石膏模型和毛坯、青坯、白坯的幹燥,注漿成型的工作間溫度往往高達40℃以上。成型工號稱“玩泥的”,注漿成型更是玩泥漿、抱泥桶的,幹活離不開的是一條圍裙。老工人說,以前燒地炕時代,製坯和修坯的隔開屋子,隻從一個小窗口傳遞毛坯,製坯的男工人到了夏天更是熱得受不了,有時候幹脆光著屁股隻圍個圍裙幹活。一次,廠長帶領外麵來的人參觀突然闖入,製坯工們措手不及,一個個的隻好背靠牆站著,老實得一步都不敢動,直到參觀的走了為止。
  廠長事後問起:你們哥兒幾個什麽時候學得那麽有禮貌?回答曰:我們實在是不敢太沒禮貌了。
  我們則早已進入暖氣時代,一個很大的車間,製坯男工和修坯、施釉的女工都在一起,冬天那是“坐月子屋”,暖和得很,夏天就成了活地獄。即便如此,男工們還是不得不假裝文明,下麵工作服褲子還不算,上身仍然要有個背心。每天大汗淋漓地完活後,背心濕得透透的,下麵的工作服褲子從腰往下也要濕一乍多長。不過隻要活完得早,就可以及時到涼快些的更衣室裏休息。那加糖精的鹽汽水、鹽冰棍,味道實在是不怎麽吸引人。
  更衣室裏,我輕輕地拉起了手風琴,男女更衣室僅僅一板之隔,她總是在隔壁悄悄地唱起來:
    我多想摘下一朵白雲,
    把它裁成潔白的毛巾,
    當愛人洗下勞動的汗水,
    毛巾和你熱烈地親吻。
    …………
  不過別讓廠長和車間主任看到,那畢竟還是在工作時間。老工人們都說,無論日本時代、國民黨時代或共產黨時代,對工人都是“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
  什麽叫“勤”,什麽叫“懶”,大家時有爭論。我的觀點是:主動幹活的是勤,被動幹活的是懶,而與幹活多少無關。是的,懶漢往往不是幹得少卻反而幹得多。很多人反對:照我這樣說,地主資本家都是勤勞的,而工人和貧下中農卻成了懶漢。
  小姑娘的觀點卻和我出奇地一致。
  在車間裏,無論是談正事,還是聊閑天,還是大家邊幹活邊胡貧亂逗,小姑娘總是和我心照不宣,使個眼色她就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每天必須完成的生產定額。工業上有這麽句話:“男不上鋼,女不上線”,意思是說重工企業拿男工人當驢使,而輕工企業中則是女工累得要命。這話並不盡然。都是男工的地方男人可以偷懶,你耍個猾頭,別人就替你幹了。可是如果周圍都是不堪勞累的漂亮MM你還能指望誰呢?——再沒有點兒“花花腸子”也要有些個“憐香惜玉”之心吧?更何況還有這樣的話:“陶瓷沒好活兒”,注漿成型工兩隻手耍的是裝滿泥漿的大石膏模型,還要兩個兩個捆在一起,每天的搬運總量都是上噸的。
  無論在工廠還是農村,我幾乎是年年模範歲歲紅花,當然要有個“三拳兩腳”,在注漿成型車間我是有名的快手。當我把毛坯一個個從石膏模子裏提出來,整齊地擺放在板條上穿入修坯工的架子以後,本來可以喘口氣的我,卻總是開始幫下道工序幹活——PMMMP啦!所以,哪個MM給我修坯,就能優先享受到這個MP。
  泥漿做出來的產品,都會有一個毛邊,必須在水份蒸發到合適的程度將其用刀割下。我的一手絕活就是割茶壺蓋的毛坯邊。我能割剛剛脫模後特別軟的毛坯,這需要運刀很快,而且收刀時和落刀的刀口特別平齊,這樣,修刷時就能省很多的事。
  這雖然應該是下道工序割的茶壺蓋,但我來割對自己也有好處,那就是能降低下道工序的破損率——茶壺蓋沒有專門的定額,但必須配著壺身子走,不夠了還是要從製坯的開始補。
  小姑娘的坯架子上總是積攢著很多的富餘壺蓋,偶爾還可以支持別人。
仗著肚子裏還算有幾滴“墨水”,當然要在工餘時間買上本陶瓷技術的書,“豬八戒抱草紙——假裝讀書人”似地看看。為的不是別的,產品出缺陷是經常的事,這時成型車間就是一家子人,把那缺陷的原因想方設法要推到下麵的燒成或者上麵的原料工序去——不是我們做壞了,是你們給燒壞了;即便是我們沒做好,那也是泥料有問題:要麽是收縮率太高啦,要麽是流動性太差啦。別人“嚼情”不過我們,產品缺陷就不是我們的。
  小姑娘和我,都是成型車間領頭的“嚼毛子”,跟我一唱一和,假裝著多懂陶瓷技術,又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那些日子,說來也挺有趣味。
  一次她因事請假,再來上班時,我當著大家麵說了句:“昨天一天都沒見你,這可是一大損失呀!”當我轉過身來衝著哄笑的人說“有什麽可笑的”時候,背上挨了她一小拳頭。
  就在這天午飯後,她泡了一盆衣服對我說:
  “把你那件尼龍衫脫了,我給你洗。”
  “不行,下班衣服幹不了,我還得穿著回家呢。”
  “誰說的?”她提起自己一件粉紅的晴綸衫,“我這件都能幹!”
  麵對這番誠意,再看看那令我幾乎無地自容的美貌,我脫下來扔給了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經常有小夥子在她修刷壺坯的桌旁和她沒話找話地閑聊,我理所當然地躲得遠遠的。
  從北京工藝美術學院來了兩個實習生,其中有個嬌滴滴的女大學生。有一天的中午吃飯之前,我聽到對麵素燒窯上有一群壞小子唱起來了,就到窗戶前去看熱鬧。
  沒接觸過陶瓷工業的大概不知道什麽是“素燒”,高檔瓷器都要求薄胎,但泥坯一做薄了,浸釉時就會軟塌,所以要在施釉前將青坯進行素燒,讓其基本上具有陶器的火候。這道工序理所當然地仍然屬於我們成型車間。
  原來這時候,女大學生去食堂吃飯剛好從素燒窯與注漿班當中經過,壞小子們一個個愣頭八腦地伸長了脖子,拿著《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曲子衝著人家齊聲高唱:
    “我愛北京小姑娘,小姑娘你真—漂—亮——……”
  麵對這明目張膽的“騷擾”,女大學生裝得簡直象個聾子,“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走過去。逗得我不禁哈哈大笑。
  不知什麽時候她也在旁邊了,望著女大學生的背影小聲問我:
  “她俊嗎?”
  我用拐著彎的聲調答了一句:“俊!”當時的表情大概比那幫壞小子們還要壞。
  稍稍停頓了一下,她用一本正經的口氣輕輕地說:
  “有你老妹妹俊嗎?”
  “……”
  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把目光從那女大學生的背上移過來,盯住了我,眼睛裏似乎閃爍著一種期盼。我這才覺察到,此時別人都去買飯了,這個工作間裏隻有我和她兩個人。
  我趕緊躲開了她的視線,望著遠處。北方人習慣把同一輩中最小的稱為“老”,我心裏明白,她說的這個“老妹妹”,分明是指她自己。把我這大叔級的師傅當成了平輩,這似乎是、簡直就是在問搞對象最關鍵的那一句話嘛。
  十八歲少女的這一軍,將得我無所適從。沒敢說“傻樣兒”——那可就該“有百分之八十了”,隻好打了個岔:
  “……哦,我妹妹在天津工作,她算不上個美人兒,哪兒有人家……”然後就漫無邊際地扯起了天津,心裏出了口長氣——總算搪塞過去了。
  當天的下午,我把一板條的茶壺嘴放到她跟前,她照例馬上拿起一個,用修坯刀迅速地修好了出水口,這是她的一手絕活。按她的觀點,一把茶壺擺上桌,首先被人注意的是壺嘴的出水口。如果這個地方修得又蠢又厚、和嘴唇一個模樣就很不雅觀。當然,拐彎要順,下刀要快,泥料的觸變性決定的,動作一慢就會軟化變形。又不能過薄,否則青坯幹燥時會起堿皮,白坯燒成時會出麻釉。小姑娘修完一個以後告訴我:
  “沒死心。”
  陶瓷的異型產品都是注漿成型,注漿分空心和實心兩種,但空心注漿是沒有內模的。把泥漿灌入石膏模型,等石膏吃漿到一定的厚度再把當中的稀泥漿控出來,就形成了空心。那口小肚子大的東西基本都是這麽出來的。不過火候一定要掌握合適,薄了厚了都會出問題,特別是茶壺嘴頂端出水口處,一旦厚了,當中的泥漿就會控不出來,成為死心的壺嘴而報廢。
  但小姑娘那句“沒死心”卻似乎是雙關。
  我脫模出來一板條的茶壺把,再給她送去的時候和她打了個招呼:
  “今天下午我就不做茶壺蓋了。你攢那麽多壺蓋有啥用?”
  她抬起眼皮來。我又強調了一句:
  “有啥用?”
  她用會意的微笑回答了我,並假作了個“無奈”的表情,調皮地眨眨眼,也說了一句:
  “有啥用!”
  那年的冬天,我業大畢業有了文憑,被抽調到科室工作,輕易見不到她了。有次去成型車間遇上她,忍不住說了句:“以前見不著你是個損失,如今見著你可就算是個收獲了。”她莞爾一笑,道了聲“謝謝”。
  “保持距離”,這是我與她之間形成的又一個“心照不宣”。
  那時進廠的青年工人,都屬於國營企業裏“大集體”所有製中的臨時工,仍然持的是“待業證”。小姑娘沒多久就考上了其他單位的一個“長期合同”,離開了陶瓷廠。見麵的機會更少了。她偶爾來陶瓷廠,還曾到我的辦公室坐了坐。
  廠裏那麽多年輕姑娘中,她算是很出眾的,所以即便離開了廠子,也經常能聽說她的消息。雖然追求者成群,她直到滿25歲那年才結婚。
  我以老知青身分1992年調回北京後,1996年出差又來到這個城市,和她通電話知道,她的孩子已經上學前班了。臨走那天的中午終於按捺不住,邀請她共進午餐,她高高興興地應了。我沒想到十五年後的她,身材居然還是那麽苗條勻稱,目光也還是那樣聰慧機靈,那大城市人的氣質更是有增無減。
  去的車上,我和她前後排,吃飯時我和她麵對麵,仍然“保持距離”。看到她吃飯時又顯現出當年在一個班組一起吃飯時的稚嫩和天真,真讓我感慨萬分!一盅接一盅,那一瓶四特,她隻沾了一點點,幾乎全讓我一個人幹了。
  借著酒勁,我和她海闊天空地聊,從陶瓷廠的領導起頭,又評論一塊兒共事的工友們,我當然不會忘記吹那幾年出差在外、走南闖北的曆險記。直到她提醒我“該去火車站了”,這才想到“沒有不散的席”這話是多麽的無情。
  她沒有去送站。
  我把行李放進出租車,回過頭來想和她握握手,她也沒有伸出手來,卻擠擠眼睛,還是當初那調皮的微笑:
  “沒—死—心,有—啥—用!”
  天哪!這話又送回來了。我無言以對。
  坐在列車上,酒力上衝,口幹舌燥,眼皮耷拉,趴在那小桌上可就是睡不著,滿腦子裏全都是“她,她,她……”
  幹脆不睡了,買了瓶啤酒——喝酒的人拿這個解白酒,這個和“礦泉水”一樣的價,傻瓜才喝那過濾的自來水!一邊喝,一邊揮筆寫起了《陶瓷感懷》。車到了北京,也成就了歪詩一首。
  這次聽完了那來自大洋彼岸的親切聲音,顯然是想和我繼續“保持距離”的長途電話,我完全沒有了睡意,翻了翻故紙堆,將那首五言排律找了出來:
    采自紅石口,運出金沙灘。
    潔身須淘洗,膩體必磨研。
    扶起嬌無力,落下瀑入潭。
    機樞幾瑟瑟,模板多翩翩。
    青泥展雙翅,紫土舞群仙。
    老君三昧火,大聖一招鮮。
    霖雨東西降,紗綾上下纏。
    塵去凡胎骨,境人別洞天。
    白蘭猿臂裏,清月馬蹄間。
    秦塞羊聲遠,楚澤鶴影單。
    颯颯邊風緊,遙遙雲路寒。
    蟾光映鐵甲,烏氣照雪巒。
    七星出河漢,五色蓋冰川。
    尤稱翡翠綠,更顯辰砂丹。
    奇花襯玉體,細線描銀邊。
    太真出繡閣,西子倚危欄。
    妝成秋娘妒,曲罷子期慚。
    李白抱甕醉,晉右攜鵝還。
    徐稚未下榻,梁鴻不做官。
    實有瀛洲在,虛無縹緲間。
    路寄千乘輿,程漂萬裏船。
    滔滔四洋水,滾滾萬仞山。
    爭登玉皇頂,何懼十八盤。
 

(寫於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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