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請你答應我
又是這個錐心刺骨的時節,已經七年了,七年裏她不敢寫下這個題目,不敢觸摸這個要命的痛。遙看近無的新綠剛剛染上枝頭,在淒瀝的春雨裏抖動,那雨下得滂滂沛沛,像是她的淚。七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春天的寒,也是蕭瑟的雨,她一路昏昏沉沉,磕磕絆絆萬裏赴家,奔向她那病危的母親,轉機,轉機,再轉機,再轉機,她不知道轉了多少次航班,隻知道趕飛機,不要睡覺,不要吃飯,淚也不要一直流了吧,讓她盡快飛到母親的病榻前。
那個躺在醫院床上的人是她的母親嗎?兩年多不見,母親竟然骨瘦如柴麵如枯槁,她咬著嘴唇不讓嚎啕迸出,撲上前,叫著媽,已成了淚人。當晚,她在母親的病房陪夜,長那麽大,她還從未侍奉母親床前。她給母親喂水,換尿袋,監視靜脈點滴和各種儀器,她還想給母親說話,好多話,就像她們以往見麵,欲休還說,沒完沒了。但是母親說不了,沒有力氣。細密的雨打在黑夜的窗棚上, “淒淒慘慘戚戚”,跟她的心緒一樣,等母親有些精神吧,這一次回去,她動用了聯邦法律的直係親人重病告假條例,可以不被工作束縛,在家照顧母親了。第二天,她請專家給母親會診,她注意到母親昏暗的眼睛閃出一線亮光,隻有六十八歲,母親多麽渴求活下去。回去睡覺,母親微弱地催她,再催她。專家調整了母親的用藥,給她莫大的希望,她離開了母親的病房。
她不知道那是母親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句話依然是在心疼她。她不知道母親已經奄奄一息,撐著最後的一點精神氣兒等待遠方的閨女,母親終於見到了她,撐不下去了。半夜,她被電話驚醒,弟弟說母親又一次昏迷而且脈搏紊亂,血壓急降。之前母親曾昏迷多次,但血壓急降是一個可怕信號。她趕到醫院,醫生護士一陣搶救,沒有回天之力。從此母親再也沒有給她說一句話,從此母親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從此母親再也沒有醒過來。她盼了那麽久,費了那麽多周折趕回去,隻有一天時間,一天母親清醒的時間。怎麽可以這樣,她拉著母親的手哀求:媽媽別走,媽媽請你答應我。母親不語,隻有沉重的喘息,伴著窗外春寒裏的車輪聲,在她的心上軋過去,軋過去。她覺得眼前的一切是一場噩夢,一覺醒來,一切將如從前。
從前,在記憶的初端,母親的整個心都在她身上,她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不知道怎麽嬌著才夠。記得母親喜歡打扮她,幾歲的小人,兩三個鍾地給紮小辮,滿頭的辮子,滿頭的蝴蝶結,然後母親領她上街,水靈靈的母親,蝴蝶樣的閨女,人見人誇。
等她長成大姑娘,她幫母親做飯洗碗,可她怕在冬天洗衣服,冬天的水冰涼刺骨,手伸進去疼得隻想掉淚。母親說,你別洗,媽洗。母親幹淨,一個冬天被子要拆洗幾遍,嚴冬冱寒的日子,百泉凍咽,她隻知道蓋留著皂香味的被子,不去問母親的手是不是傷痕累累。她發愁,我以後離開家怎麽辦呢?冬天我的被子怎麽洗?有媽呢,母親說。
那一年父親蒙冤陷囹圄,沒有法製的年代,瞬間 “黑雲壓城城欲摧”,她一時不知道怎麽生存。母親告訴她,你爸爸是無辜的,別害怕,媽都不怕你怕什麽。驚風亂颭,密雨斜侵的日子,瘦弱的母親,是她頭頂上一片晴朗的天空,她跟著母親去上訪,從一個門到另一個門,看過了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盼到了 爸爸平反出獄,她不再是那個愛哭的女孩。
她上大學了,那一次說好回家又臨時改變主意,第二天有人敲宿舍門,竟然是她的母親,風塵仆仆的頭發,白雪覆蓋的肩頭,不見她回家,母親放心不下。留下帶給她的食物用品,母親轉身趕火車回去上班,顧不上歇息片刻,來回兩百多公裏的路程,雪虐風饕晝夜兼程,就是為了看一眼閨女可否平安。
懷孕了,她吐得摧肝瀝膽,丈夫在外地,母親接她回家。她的胃裏有魔鬼在興風作浪翻筋鬥打滾,叫她吃了吐,吐了吃,酸甜香辣,她饞什麽是什麽,一刻都不等。母親上一天班,然後滿城給她找吃的,到母親買回來,她又時常掩鼻不看,母親接著出去找別的。她躺了三個月,吐了三個月,母親奔波了三個月。做母親難,做母親的母親更難,沒有母親的百般照料,她怎麽熬過那痛苦的一百天,她怎麽做得了母親。
她搬遷城市,漸行離母親漸遠。後來,她要漂洋過海,走到萬裏之外了,母親到機場送她遠行, “挽斷衫袖留不止”,隻有仰麵而泣,或是母親不強留她,因為那是她的選擇。她走了,留給母親不盡的牽掛。從此,每當季節變換,她會收到母親寄來的包裹,那遠涉重洋的包裹裏是風油精,補腦液,黑木耳,大紅棗,茶葉,作料,也是悠悠慈母心。包裹一寄就是十年,到母親重病不起,依然吩咐弟媳寄給她最後一個包裹。
兩千年,母親病了,病在心髒上 ,母親是操碎了心。母親說的輕描淡寫,不讓她擔憂。手術是最好的治療辦法,但母親害怕,猶豫,病就那麽拖著,過一年,又一年。母親說,我不要你擔心,我照點兒吃藥,量血壓,不會有事。她願意相信母親的話,相信了她就獲得暫時的心安。假如她堅持要母親做手術,假如她帶著母親去做手術,是不是能留住她的母親?她總是痛心地想,當一切都遲了,當手術失去了意義。藥物的抵抗也節節敗退潰不成軍,母親的心髒跳不動了。
六天六夜,她拉著母親的手的哀求:媽媽,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母親多麽不想離開,母親沒有留下遺囑,母親從未交代後事,母親依然頑強地在與死神搏鬥。一分鍾,一分鍾,她絕望地看著母親被死神拽遠,最後魂斷氣絕,撒手而去。“白日無光哭聲苦”啊,從此 “無家與寄衣”,從此無娘話淒涼。她與母親相處的時日太少了,不是母親不給她床前盡孝的機會,是她走的太遠,不,是母親不願連累她,母親對於她,永遠是給予。“永痛長病母” ,“生我不得力”,不是說她的嗎?
七年過去了,好像就在昨天,她葬了母親,在那個肝腸寸斷的清明節前。她與母親重壤永隔絕,隔不斷的是對母親的思念,那種刻骨的,刻骨的思念,不正是因為母愛的不可替代嗎?
寫於母親七周年祭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