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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愛如山

(2012-01-24 14:22:15) 下一個
“從發現他人不在家,到現在有幾天了?”

紫衫拿著電話的手不由自主地打顫。那頭的姑姑仿佛在回想著,越洋電話的兩頭隻能聽到彼此微弱的呼吸聲。

“這麽算來,還真有些日子了,開始誰也沒太在意,總之,你要抓緊時間回來。”

姑姑一再強調著。紫衫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壓住情緒,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勉強“嗯嗯”了兩聲,讓姑姑放心,隻要辦好回國手續,便會立刻啟程。掛了電話,她怔在那裏,淚如雨下。一旁看書的楊烈走過來扶住了她抖動的肩。

“不會有事的,上次不也是有驚無險嗎。爸爸他老人家吉人天相,別怕,我現在就去網上定機票,明天去辦再入國手續,爭取盡快上飛機.”

從心底裏湧出的悲涼衝破了堵在心口的那股壓抑,她反身趴在了楊烈的肩膀上,嚶嚶地哭了起來。“父親要是沒了,我的天也就塌了。”

楊烈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如同哄嬰兒般柔聲說道:

“不會的,都那麽大的人了,遇到事情還這麽不鎮定,來,我抱你上床,什麽也別想,好好睡一覺,剩下的事情我來辦。”

楊烈把她放在了床上,蓋好了被子,轉身去書房上網訂機票,準備回國行李。躺在床上的紫衫瞪著空洞的大眼望著天花板,往昔曆曆在目無須刻意牢記,也不會悄然淡去,親情如緩慢的老爺車,不論曆程的長短,車輪下都會赫然印著時光譜寫的天倫之樂。

上一次,也是夜半時分,她正在跟楊烈討論周末去哪裏渡假,突然,家裏電話響了。很意外,是平時不怎麽打電話過來的姑姑,姑姑一開口,紫衫就覺得自己的大腦頓時‘嗡’的一聲,意識也隨之遊走。爸爸病了,讓她立即回國。起初,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特別是發生在自己的父親身上,要知道從小到大,從來就沒見過父親生過病,母親走的早,還在青春期的自己有好幾年都不怎麽跟父親講話,在紫衫的印象裏,還是兒時經常爬在父親的膝蓋上坐著,幫他拔鬢角的白發。父親少言寡欲,卻又心高氣傲,不會趨炎附勢,更不會阿諛奉承,隨波逐流。因此,雖然少年得誌,中年仕途坦蕩,可是老年卻沒有善終善果。臨退休時,曾經自己的部下,後來爬升到他的頭上做了領導的人,從中使了絆子,終究讓他沒能風風光光離開崗位,以至於退休那幾年,父親一直鬱鬱寡歡。而那時,自己已經遠渡重洋,正在另一個國度裏為學業,為前程,為婚姻疲於奔命。僅僅在閑暇時,偶爾一個電話,三言兩語,算是告慰老父,自己一切還好,請勿掛念。卻無暇顧及年邁孤單的老父,此時心境如何,是否安康。

紫衫不免悔恨之極,咬著被角哽咽著,任淚水澆濕枕邊。難道人生能教會自己的隻有在失去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後悔不迭嗎?,那樣,太沉重了。那一次,匆匆回國,在醫院裏與父親重逢,看到自己風塵仆仆的歸來,父親不斷責怪坐在一旁的姑姑。說:“一點小毛病,幹嘛就給丫頭打電話,要知道她回一趟國多不容易,別說這路途遙遠,她要放下學業,工作,家庭。哪個出問題了,以後都會很麻煩的。”

紫衫當時真想撲在父親身上大哭,告訴他:“學業,工作,家庭,都不重要,都還可以重頭再來,可是,你要是出事了,我這一輩子要怎麽過?”

但,終究這些話沒能講出口。

父女之間,都不是能放開自己的心懷表露給對方的人,更是羞於用語言來傳遞父女之間的感情。

在醫院陪護的那幾日,父親總是一再催促她返程,說自己能對付的了日常生活,也會按時到醫院來檢查。紫衫也隻是聽著,笑著,任他說去。父親被醫生診斷為‘輕微老年癡呆症。’初聞,紫衫以為自己聽岔了,紫衫從來沒有想過一向堅韌、深沉、剛強自負性格的父親,竟然會和這種病不期而遇。她去查詢了整個病症的病理,體征,以及最壞的結果。她非常擔心自己的父親要是知道這個病到了晚期基本上生活不能自理,直至軀體衰竭死亡。這對於心高氣傲,從來自己的事情不假於他人之手的父親,如何能接受的了?

終於,父親退院回家了。

返程的前夜,紫衫在父親所有的背包和衣服口袋裏都寫上了地址和聯係方式,又生怕父親覺得難為情,把字寫的小小的,還在旁邊花了點花邊裝飾了一下。父親明知道她在做這一切,出人意料的是他什麽也沒說,默默地看著電視,一直陪著紫衫,直到一切收拾妥當方才睡去。那一日清晨,薄霧。父親非要用自行車送紫衫去火車站,雖說路並不遠,可是紫衫擔心父親獨自一人回家去會不會有問題,執意不讓送。父親有些光火,一聲不吭推著車子在前麵走,紫衫無奈拎著包跟在他後麵,看著父親日漸佝僂的後背,再也不是自己小時候依靠的那樣寬厚了,忍不住眼淚滂沱而下,心疼的不敢再次抬頭,她不知道哪一天連這樣的背影都會從自己眼前消失,永遠不會再出現,到那時,自己又該如何是好?火車啟動了。揮手的那一瞬間,紫衫雙手捂著臉,毫無顧忌,哭的跟一個孩子似的。

父親含著淚水囑托著:“現在世道不平安,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這是一向羞於言表的父親對自己的女兒最溫情的一句話了。紫衫每每想起,總要動情地哭上幾回。

楊烈一大早就起來了,為紫衫打點好回國的一切。紫衫每次看到這些,總是從心裏感激楊烈,真是一個好男人,好丈夫,以後也會是個好父親。她心急火燎登上了回國的飛機,一路上的行程安排,楊烈詳詳細細地抄在小本子上,從北京下了飛機到老家還要坐12個小時的火車,他提前通知北京的同學開車來接紫衫,從機場到火車站,隻用了21分鍾,正好趕上了即將啟動的火車。躺在火車上,她算是鬆了一口氣。每次停站,她都要起身看著站台,期望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又害怕自己錯過了什麽。當她看到站台上有夜不歸宿的流浪老人睡倒在地上的樣子,傷心地趴在窗戶上,哭的死去活來,她怕其中有一人真的會是她的老父。

抵達故鄉的小鎮時,天微明,熟悉的氣息告訴她,這裏就是自己的故鄉,一成不變。不大的小院子,門前久未打掃,呈現荒蕪雜亂狀,紫衫心如刀絞,她三步兩步奔到門前,鑰匙依然在門口的花盆下壓著,數十年未改。室內,雜亂無章,桌子上還留有殘羹剩飯,已隔數日,散發出酸腐味,臉盆架上的洗臉毛巾,顏色暗淡,幹抽地掛在那裏。

想從前,父親是一個極其愛整潔的人,每天的洗臉毛巾都要用熱水香皂仔仔細細地打兩遍搓幹淨然後晾起來。紫衫小時候擦臉就愛聞父親洗臉毛巾的味道。可如今,他在哪裏?又在怎麽活?紫衫放好行李,把屋裏屋外收拾一番,天已大亮,姑姑家就住不遠,她換了件衣服,去敲姑姑的門。

姑父開了門,看到紫衫有些吃驚,問道:“不是說要三天後才能回來嗎?”姑姑已經從裏屋出來,拉住了紫衫的手,還未開口,眼淚先流了下來。

通過姑姑之口,紫衫才知道,這兩年,父親的症狀遠沒有他自己在電話裏所說的那樣,一切都能應付。而是出現了很多問題,經常丟三落四,人也易怒,情緒不穩定,嚴重到經常站在街上,卻又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姑姑總是勸他不要獨自上街,可是後來他越發的喜歡到人多的地方去。紫衫想來,父親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定是無比孤獨,寂寞。

紫衫問姑姑:“找了那麽多天,是否有最新消息?”姑姑說:“登報,通知所有親戚朋友,派出所也備案了,可是沒有任何消息,萬分無奈之下才給你打的電話。”

紫衫說:“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我走的時候不是告訴您,爸爸有事一定要早告訴我,也許還不會這麽糟糕,現在爸爸丟了那麽多天,我該怎麽辦?”

“不是不想告訴你,你爸爸每次來我家都要叮囑好幾遍,家裏的事情不許讓我們跟你說,他說你一個女孩子在外,壓力大,也沒有人能幫的到你,就更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我要跟你說,他一定會生氣的。”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他會去哪裏,我一定能想出來的。”

紫衫捂著臉坐在姑姑家的沙發上,淚水順著指縫流到臂彎。

“媽媽的墳前,你們去找過嗎?紫衫抬起淚眼問姑姑。

“第一個就去那裏了,每天都讓你表弟去那裏看看,沒有,一點痕跡都沒有。”姑姑搖著頭,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

紫衫從姑姑家出來,並沒有馬上回家,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繁華喧囂。她盯著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老人,期盼著有從天而降的驚喜。

一整天下來,她疲憊而歸。深夜,她坐在父親經常坐的那個位置,開著電視,卻不知是何畫麵。腦子裏來來回回想著父親此時會在哪裏?這樣的夜晚,他是否饑寒交迫無處安身?是不是一個人獨自徘徊在街頭,找不到回家的路?想到這些,紫衫心如刀割,悲痛難忍,淚雨滂沱。她閉上眼睛冥想著,從小到大,跟父親一起去過的地方,議論過的地方,向往過的地方。是否父親殘存的記憶裏,會獨自一人找去?可是事隔多年,在自己的記憶裏都已經模糊不清了,自己的父親又如何能記得住呢。癡癡地想著,喃喃而言:“父親,你在哪裏?你到底去了哪裏?"
手撐著桌子,這兩天疲於奔命的她漸漸睡去。

夢裏,一片陽光下,她正挽著父親的胳膊走在落滿大片銀杏樹葉子的小路上。陽光金燦燦的,腳下金燦燦的,父女倆的臉上也閃耀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父親用少有的爽朗的語氣說:“等我老了,我就來這種地方,有尊嚴地死去。”

紫衫夢中,一直在重複著那句話:“有尊嚴的死去……”

天亮了,不知誰家的狗叫了幾聲,紫衫大夢初醒.頸部的疼痛讓她好一陣子都沒能直起身子,她趴在桌子上,腦海裏隱約還記得剛才的夢境。

“有尊嚴的死去?”她“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拉開門直奔外麵跑去。

深秋,那一抹黃漸近.這是這個小鎮子裏唯一的一座小廟,貌似還有一,兩個修行的和尚在住。小廟年久失修,早已被世人所遺忘,隻有這當年為了防火才種下的棵棵銀杏樹,每年深秋落葉季節才能招點人來。當年,紫衫因中考成績不理想,被老師點名批評,獨自一人躲在這裏哭泣,被父親尋來。父女倆看著這滿地的落黃,感動的忘記了當時的不愉快,一路歡笑著被父親牽著手回家了。紫衫流著眼淚摸著一棵棵挺拔的樹幹,歲月的年輪讓曾經的樹也告別了昔日的稚嫩。如同自己的走過的歲月一樣,匆忙的隻在自己的眼角留下細細的碎紋。太陽升起來了,一樣的金燦燦,頭頂,眼前。恍惚中,前麵走來一人,迎著陽光,紫衫不敢正視。輪廓裏,高瘦,微僂,腳步由遠而近踏地有聲,手裏拽著一根繩子,前麵跑著一條瘦弱的流浪狗。

近了,他說:“丫頭,你來太早了,再過幾日,這裏黃的會更加好看。”

那聲音如虛入幻,隻讓紫衫淚流滿麵,渾身顫栗不止,卻不敢發出聲音來,她怕驚了這好夢。良久她回應道:“我見過最好的落黃,和我的父親。”

過分壓抑顫抖的聲帶,讓自己都差點聽不出是自己的聲音來。他停下了腳步笑著說:“丫頭,遠道來的吧?”

“不,我是在這裏土生土長的的孩子,我的家人都在這裏。”

“那快回家吧,來,這個給你,早上才摘的,吃吧,丫頭。”說著,他走到紫衫麵前,在她攤開的手心裏放了一棵鮮紅的山楂果。

“走了,小皮。”流浪狗歡快地踏過黃葉而去,她目送著那個高瘦微僂的背影越走越遠。

“家?沒有了你,哪裏還有家?"

紫衫捧著那棵紅紅的果子蹲在銀杏樹下放聲大哭。

秋風掠過,微黃旋舞,好悲涼的一個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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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9 回複 悄悄話 日本離中國還比較近哪,有空常回家看看哪,哎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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