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常見兒時伴
(2011-04-11 20:49:04)
下一個
我又看見韓雪了。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那樣:笑眯眯的,不緊不慢的。麵對我大驚小怪的方式,她聲音平和地回答:“是呀,這麽多年了。”
-“你一點都沒變。”我盯著她說。
-“你也沒有。還是小時候的你。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她看著我,就象很久以前。
-“你一點都不後悔當初嗎?”我幾乎是開門見山,生怕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見麵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呐。
-“。。。。。。”,她聳了聳肩。
-“這些年你都幹什麽呀?”
-“就那些事唄,看看書,散散步。偶爾也出去旅行。”
-“就你一個人嘛?”
-“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她頓了頓,忽然露出一絲神秘的笑“不過我有一隻貓。”於是她象變魔術似地回身抱起一隻貓來。
看見這隻貓我大吃一驚。韓雪的小名兒叫白貓。眼前這隻貓是白色的,身子細長,毛發淩亂,眼睛裏有幾分狡猲。它盯著我,嘴上分明有一絲笑意。我一震,再一睜眼,發現竟然是個夢。
韓雪是我初中的同學,也是一個大院裏的鄰居。每天我們一起上學放學。我覺得我們倆是好朋友,不過我並不了解韓雪。一路上通常是我叨嘮學校的事,她不疼不癢地回一兩句。下課的時候,她也並不和我們玩夾包或是跳皮筋什麽的,因為她的身體不太好。她眼睛極度近視,所以雖然她個高,但坐第一排,就在教室的門口。她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看我們。
十四歲那年,有一天中午回家,她問我下午還去不去上學了,我說當然啦。她說她不太舒服下午就不去了。可是下午我又在大院門口看見她,她又和我一起上學了。她說主要是喜歡下午第二節的曆史課。可是下午第一節課上完了,她告訴我還是回家了,不太舒服。還笑眯眯地說咱們握握手吧。可是握手的時候,她又玩那個小把戲,把我的手指夾在她的手指間,就象給我的手上老虎鉗似的。弄得我嗷嗷叫。她雖然瘦弱,可是手指很有勁兒。我說你不能這麽走,你老這麽夾我的手指,萬一我有一天死了,你想一想,難道不後悔嗎?她說你說的對,就和我很輕輕地握了握手。然後揮了揮手,說我走了。
那天晚上十點多了她父母來我家敲門,說她還沒有回家。我告訴了他們她本來下午不想上學,可是後來為了上第二節的曆史課又去了,可是沒有上第二節課又走了的事。第二天早上,她被人發現在我們附近公園裏上吊死了。
韓雪的死始終沒能在我的腦子裏形成事實。我從來沒覺得韓雪死了。中學裏剩下的那段時間,她老是悠悠地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多半是有點惱火她。每次不是埋怨她怎麽能這麽開玩笑,就是責備她這麽大的事也不和我打個招呼。
韓雪的事也再一次證明我是個傻乎乎的人。這事一出,班上那幾個傲氣的女孩,在一起嘀嘀咕咕,我一過去,她們就不再說了。我追問起來,其中的一個脫口而出:“她有個表哥。。。。。。”,然後在另一個女孩的眼光示意下打住話頭。於是有第三個女孩說:“你不懂。”然後幾個勾肩搭背地走了。那幾位班上的公主,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個個都很自信,一起和班上的幾個瀟灑的男孩出去春遊什麽的。從來不帶我玩兒。
我也想過韓雪自殺的原因。是失戀嗎?韓雪不是輕浮的孩子,也不是漂亮早熟的女孩。她又瘦又高,有些馱背,象隻大蝦米。她皮膚蒼白,麵帶病態,還戴副眼鏡。她極有才氣,古文底子很好,寫的東西雋永而沉靜,完全不象一個十幾歲小女孩的文筆。我記得她自殺後頭一次語文課上,語文老師拿著她的作文說,這是篇難得的好文章,本來想在課堂給大家念的,現在隻好做罷。非常痛心惋惜的樣子。
我在大二的時候昏天黑地地談戀愛。一陣疾風驟雨之後,對方不見了。我被撂在一邊,很傷心,也很自卑。韓雪短短地出現在我的夢裏,還是笑眯眯的樣子,輕輕地說了句:“有那麽嚴重嗎?”我有點氣惱她揶揄的態度,不過轉眼之間,風雨中渾身濕透的衣裳尚未晾幹,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已經找不到了。站在雨過天晴的曠野裏,吃力而又惶惑地回憶著過去。
讓我更費心思索的是,有什麽銘心刻骨的經曆,能讓人放棄了生命?來到這個世界雖然不是我們的選擇,可是即使匆匆而過,也會牽掛很多。我並不覺得我想念韓雪。她為人是很淡漠的,而我又是個沒什麽太重心思的小孩。兩個人象水上的浮萍,曾經碰在一起,沒有彼此留下什麽印象,就又很快分開了。
每次見到韓雪,我都不能和以前的夢聯想起來,所以和她聊的事情也無法深入。我並不覺得常常夢到她,或者說我很少從和她相會的夢中醒來,並清楚地記住夢中的場景。通常是我在完全不相幹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以前做過的關於她的夢。比如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們倆一起聊過她的名字。我說:“你這個名字不好,很冷。”我碰了碰她的手,很涼。她又想抓住我的手,給我上老虎鉗,“別介。君子動手不動口,”我趕緊把手從她冰涼的手裏抽出來,“而且,”我接著說,“你也受不了溫暖,一有熱乎氣,你就化了。”“哼,”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看著我。“可是天冷的時候,你是願意看著殘葉、枯枝、黃土呢?還是茫茫一片白雪呢?”她馬上又一掃我隱約察覺出來的嚴肅,笑嘻嘻地說:“別看我化了不見了,可是孕育著新生命呢!”我一聽見“不見了”這幾個字,又是悚然一驚,醒過神來,寒氣依在,大地已經是一片濕潤了。
我的確從大人們和同學們鬼鬼祟祟的交頭接耳中想到,莫不是韓雪懷孕了?可是我也聽說她的遺書就是兩行詩。大概說的是,幹幹淨淨地來到這個世界,又幹幹淨淨地離開什麽的。恍惚間,我好像又記得她歪著頭問我“懷孕就是不幹淨的事嗎?”的樣子。那也許是在我們倆人上學路上聊天的時候。
韓雪從來就是少年老成,而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這麽多年,她仍然是十四歲的模樣,而我則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我們彼此平視對方。年複一年,我隨著對生活的理解,不斷地重新認識著韓雪。而她也在不斷地向我展示著我不曾了解自己的一麵。我一向以為她隻是和我匆匆擦肩而過,在我的生活中並沒有什麽位置。可是這些年來,她常伴在我的左右。而我也以我的方式不斷地思念著我兒時的玩伴。
小時候的事,不經意間,卻刻在腦子很深的地方了。
好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