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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我亦成往事 塵寰千載看如是

(2017-05-05 19:21:25) 下一個

那夜時光如靜止。萬點螢飄,有人書一紙。但寫微之無數次,塵寰千載看如是。

他年我亦成往事。涉彼忘川,誰喚前生字。一往情深深到此,長空落下雙星子。

---  摘自文學城爆米花君的《重讀與元微之書》

 

快到淩晨一點了,我坐在床上,背部依靠著鬆軟的白色枕頭和栗色的床頭,在手提電腦上敲著《十一世之戀》的最後一世。這些日子以來,我在文學城的《海外原創》壇子裏一直在貼一部叫《十一世之戀》的小說。這部小說寫得比較長,主要講得是一對情侶,男的叫風兒,女的叫雪兒,他們從秦朝開始相愛,生生世世,經曆了漢朝,唐朝,宋朝,一直到近代的巴黎,還有在黃泉路上的相戀。每一世,他們都相愛,但是每一世都無法在一起。

這是最後一世了,我已經許諾了《海外原創》裏那些一直跟讀這部小說的心腸很軟的女讀者們,男女主角最後會在一起,公主和王子會從此以後幸福的攜手走過人生,再也不會分開,直到世界末日。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隨著鍵盤的微弱而清脆的觸擊聲,一行行字在眼前的藍屏上顯示出來。鼠標的箭頭在不斷地閃爍,藍屏上的光照著我的指尖,鍵盤上的開關閃著綠色的光。我瞥了一眼窗外,遠處的天空是一片凝重的黑灰色,鄰居家的房頂上堆滿了一層厚厚的雪,像是滿得要溢出來的冰激淩盒子。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白天和晚上我出去鏟了兩次雪,把車庫前麵的雪堆到房子前麵的草地上,堆了有兩米高。草地上一個夜晚照明用的黑色的燈柱在雪裏掙紮著露出白色的圓圓的頭部,把柔和的黃色的光投射在周圍的雪地上,讓雪地顯得愈加靜謐。沒有星星的夜空依然在飄著晶瑩細小的雪花,雪花不斷落到窗戶上,順著平滑的玻璃麵滑到窗台上,在窗台上堆起了一個小斜坡。一輛鄰居家的車從外麵緩慢地駛進來,車燈的兩條長長的光柱掃射著寂靜無人的小街道,雪花像是野地裏圍繞著篝火的一團團小飛蟲,飛蛾撲火一樣地向著車燈撞去,融化在明亮的光柱中。一陣蒙裹著雪的夜風拖著長長的尾巴,繞著路邊一顆早已落盡了樹葉的紫色的海棠樹行走,壓彎了海棠枝頭的厚厚的雪悄無聲息地隨風墜落,把地上的雪砸出遠看像是一個一個黑色的麻子一樣的小坑。窗台上的一大團雪也疲憊地黯然滑落,消失在我的視野之外。我知道雪團就墜落在車庫門前鋪滿了雪的瀝青地上,但是我無法看見,隻能想象地上已經又積滿了一層濕厚的雪,雪團從屋簷上如流星雨一般散落,把平滑的雪地砸出一溜褶子來,像是老婦人起了皺紋的臉。

液晶屏幕上閃爍著微弱的藍光,讓房間裏顯得更加寂靜。床邊的台燈在散發著橙黃色的光影,把我的手指的黑影拽到鍵盤上。床頭櫃上的小鬧鍾的秒針在滴滴答答地走著,旁邊放著我的一部黑色的手機,一部乳黃色的電話,一個藍色的長方形盒子,上麵露著一張彎曲的白色的紙。兩杆黑白色的圓珠筆斜躺在桌麵上,一瓶乳白色的Smirnoff Ice酒立在台燈旁邊,紅色的瓶蓋上印著一個像是兩隻老鷹湊在一起的徽章。桌麵上還淩亂地堆放著幾本中文和英文書,一盒紅色的硬包裝紅塔山煙,一個黑色的煙灰缸,一個綠色的打火機,幾枚圓圓的硬幣散落在桌麵。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好覺了,我在電腦上敲著敲著字,眼皮覺得沉重起來。我疲憊地打了個哈欠,覺得困意如小蟲一般咬著腦子,讓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揉了一下有些酸疼的眼睛,想敲完最後一段就關燈睡覺。

 

在敲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我聽到電腦裏響起一聲輕微的提示,顯示有新的郵件到達。我點開email視窗,看見一個叫“冬季的雲”的網友剛給我發來了一個郵件。

還沒睡嗎,擁抱哥?她在郵件裏問我說。

沒有,我回複email說。在敲字。

剛看了你貼的第十世,她的email很快回複過來。原來黃泉路上可以這樣的浪漫,隻是可惜他們在黃泉路上也不能永遠廝守在一起。不過總比巴黎那一世好一些,那一世太悲慘了。有個情節,我看了有點受不了,我最怕看到寫孕婦咋地啦,因為那個生命不是媽媽的,是另外一個生命,尤其是當胎兒已經超過了3個月,那基本都已經成形了。媽媽不可以自己做主來結束生命,否則,我總覺的跟謀殺沒什麽兩樣!就是這點看了,讓我很難接受。喜歡巴黎那一世(除了那個結尾,讓我吃不消)。我總覺得你這裏麵寫的男主角的性格像是我認識的一個人。他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好朋友,曾經向我表示過愛,但是我沒有接受。我拒絕他的時候比較粗暴,他很傷心,後來我們就沒有多少聯係了。你的第十一世什麽時候貼出來呢?

正在寫,我說。還沒有寫完。

等著看,她說。第十一世該講現世了吧?想看裏麵的風兒和雪兒在現世怎麽相逢,怎麽相愛。他們一定會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對嗎?說實話,前麵那些世裏風兒和雪兒死別的我小心髒要受不了了。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公主和王子最後過著幸福生活。如果結局不是這樣,我就要恨死你了。

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我說。

你什麽時候要是到紐約來,我們找個機會見個麵吧,好嗎?很好奇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天晚了,你也早點兒睡吧,不打攪你了,晚安。她在email最後做了個鬼臉。

我關上email視窗,把手提電腦的藍色液晶熒光屏闔上,放在枕頭的一側。從床頭櫃上的皺巴巴的紅色煙盒裏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裏,我伸手摸索過打火機來,點上煙,深吸了一口,又把煙灰缸拿來放在胸前的被子上。剛才的一些睡意像潮水一樣退去了。“冬季的雲”說的那句“我總覺得你這裏麵寫的男主角的性格像是我認識的一個人”突然讓我想起了雪兒。

 

雪兒是我前世的戀人,我們已經相戀了十世。《海外原創》的讀者們以為我是在寫小說,其實他們不知道,我是在寫我的經曆。我知道很多人都不相信人死後會走上黃泉路,來到奈何橋,在忘川河邊,喝一碗孟婆把人的一生的眼淚熬成的湯,忘記世間所有愛恨情仇,走過奈何橋,踏上轉世的路程。有那為情所困的,不想忘記自己戀人的,會拒絕喝孟婆湯。孟婆就會讓他/她跳下忘川河,在河裏等上一千年再轉世。這樣的人,轉世後不會失去記憶,會依然記得前世所愛的人。他/她來到世上,會繼續尋找前世的愛人。

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每一世,我都沒有喝孟婆湯。每一世,我都在忘川河裏等待轉世。孟婆人老了,記性不太好,後來有些老年癡呆,數不過數來,也沒個計算器,經常算錯了在忘川河裏的人等了多少年。有個鬼魂告訴我說,人世間經常有天災人禍和戰爭,死去的人成千上萬。等黃泉路上排滿了等待喝孟婆湯去轉世的鬼魂的時候,孟老婆子在火爐邊給這些鬼魂熬湯忙得焦頭爛額,就是提前轉世的時候了。那時,你從忘川河裏爬上來,告訴孟婆說千年已到,該你轉世了。孟婆忙得暈頭轉向,根本沒時間去核對你在河裏等了多久,就會不耐煩地揮手放你過橋,讓你轉世。靠著這個鬼魂交給我的訣竅,我每次都能提前轉世,踏上尋找雪兒的路途。

 

自從跟“冬季的雲”在網上通過Email聊天以來,我一直覺得她的思維和說話的調子像是雪兒,她偶爾透露出來的一些個人信息也跟雪兒相吻合。我仰靠在床頭上,吐了一口煙,兩眼怔怔地看著煙霧在房間裏徐徐上升。窗外的雪在煙霧的遮掩下變成了霧雪,依然在暗夜裏悄無聲息的落下,床頭的燈光眨著青灰的眼,我的心裏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我一邊抽煙,一邊在思索著她剛才在email裏說的那句話:“他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好朋友,曾經向我表示過愛,但是我沒有接受。我拒絕他的時候比較粗暴,他很傷心,後來我們就沒有多少聯係了。”

難道真的會是這麽巧嗎?難道在藍色屏幕的那一端的“冬季的雲”就是雪兒嗎?

我伸手關上了台燈,讓屋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窗戶上一片片雪花在探著頭,鬼頭鬼腦地窺視著屋內。夜風在輕輕地親吻著窗欞,在玻璃上留下白色的親吻的痕跡。煙頭的明滅的火光在黑暗裏隨著秒針的周而複始的走動在不斷地閃爍。青灰色的煙霧順著我的指尖緩緩飄起,一截燃盡的灰白色的煙灰頹然墜落在黑色的煙灰缸裏,像是海棠樹上墜落的雪團。我的心突然戰栗起來,時光像煙霧一樣在我眼前彌漫開,把我帶到了這一世開始的時候。

 

我爸說我出生的時候難產,護士們手忙腳亂的用產鉗把我給硬夾出來,也許損壞了我的一部分腦細胞。冬天的一個大雪飄飄的淩晨,我降生在北京的一所醫院裏。我睜開眼睛,看見我的母親躺在手術台上,周圍是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寒風在窗外呼嘯而過,窗玻璃上凍的都是呈六角形的冰花。從窗戶看出去,外麵是一片銀白的世界,遠處的屋頂和醫院的院牆都蒙在白色的雪裏。濃密的雪花從天上飄下來,一片一片輕盈地從窗前飄過,有的粘在窗玻璃上,有的直接落到了地上。

從出生我就開始用目光四處尋找著雪兒。雖然身體還弱小得無法走動,但是我的眼睛已經在打量四周的人,打量著醫院裏的醫生和病人,打量著來訪的病人家屬,打量著醫院院子裏的過往的人。我總是哭鬧著,直到我母親抱我到病房的窗前才止住哭鬧。我們住的病房在三樓,從窗戶可以看見醫院鋪著雪的院子和院牆外街道上行走的人。我在母親的懷抱裏不再哭鬧,安靜地伸著頭,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窗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和進出醫院的人群裏尋找著雪兒。街上一片大雪,行人匆匆走過,他們的頭上和肩膀上落滿了雪花,有的人撐著傘,有的人用手護著腦袋,有的人在拍打著身上的雪。他們的腳踩在泥濘的雪裏,在雪地上留下了雜亂的腳印。這是一個擁有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城市裏人來人往,就如這雪上留下的腳印一樣紛亂無章。我在自己心裏說:雪兒,我會在這座城市裏找到你的,即使你藏在最遙遠最不起眼的地方。

 

四歲的一天,母親帶我去王府井新華書店買書。新華書店坐落在繁華的王府井大街上,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來過這趟大街。在新華書店的二樓上,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她怯生生的站在一個書櫃前擺弄著手裏的布娃娃,在等著看書的母親。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眼睛,就認出來她就是我從一出生就開始尋找的雪兒。這些世紀以來,她的容顏每次都有一些變化,身材也有些變化,有時高,有時矮,有時胖,有時瘦,但是她的眼睛沒有變,眼裏的溫柔的神情沒有變。她的眼睛就像是一眼可以看到底部的一泓湖水,純潔而清澈。

她穿著一個小花裙子,腳上是一雙綠色的涼鞋,頭發上帶著一個蝴蝶發卡,顯得既清秀又美麗。我悄悄擺脫母親的手,趁著母親專注的瀏覽架子上的書的時候走過去,站到她麵前,叫了她一聲:雪兒。她沒有反應,依舊低頭專心致誌的給布娃娃梳小辮。我站得離她更近了一些,說,雪兒,我來跟你玩好嗎?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眨了一下,從她的眨眼的神情裏我更加確信她就是雪兒。

我不叫雪兒,她說。但是你可以跟我玩。你會給娃娃梳小辮嗎?

我不會,但是我可以看著你陪著你,我說。

那好,你看著我梳吧。她笑笑說。

我站在她旁邊看著她梳小辮,她的手很巧,一會兒就把布娃娃的小辮都梳好了。

娃娃好看嗎?她問我說。

好看,我點點頭說。你手很巧,梳得很好看。

你叫什麽?她撫摸著布娃娃的頭問我說。

我叫風兒,刮風的風。你知道冬天下雪的時候,風把雪吹起來嗎?我就是那個風。你記得雪兒這個名字嗎?

不記得,我也不叫雪兒,她重複了一遍說。我媽說不讓我把名字告訴陌生人,所以我不能告訴你我叫什麽,不過你可以叫我雪兒,叫我什麽都行,我不在乎的,真的。

我能抱你一下嗎,就像你抱布娃娃一樣?

你抱吧,不過別擠著娃娃。

我輕輕地張開胳膊抱住她,覺得眼角有些濕潤。

你怎麽哭了?她抱著布娃娃,撫摸著我的臉頰說。男孩子不哭不哭,哭沒出息。

周圍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我們,旁邊的一個阿姨對另外一個人說,現在的孩子可真夠早熟的,這麽小就知道抱抱。我母親聽見這句話,扭過頭來看見了我跟她抱在一起,臉色漲紅起來。母親急匆匆的走過來,拉著我的手把我跟她分開,低下頭去撫摸了她的頭發一下,跟她說了聲對不起,然後拉著我走了。我跟著母親往書店外麵走,回過頭來,跟她戀戀不舍地揮手再見。

她笑著衝我擺了擺手,繼續低頭擺弄她的布娃娃去了。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沒有什麽朋友,他們都說我笨,沒人愛跟我玩。我經常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馬路邊上,看著眼前走過的行人和車輛。在過去的那些世紀裏,有時我出生在窮人家裏,有時我出生在富人家裏,有時我是一個流浪的孩子,有時我是一個匈奴的王子,幾乎毫無例外,我都是處在孤寂之中。我的生命裏好像注定了要孤獨一樣,總是自己呆著。我喜歡看書,不怎麽喜歡運動,唯一的體育愛好是遊泳。我們家住的地方離龍潭湖不遠,湖很荒涼,沒有圍牆,地上到處是坑窪不平的土路。少年的時候我愛騎著車在顛簸的土路上順著湖邊一圈圈地轉,有時在一個木頭秋千前停下來悠秋千,把秋千悠得很高,幾乎身子和地麵都快平行了才停下來。有時騎車熱了,我就停下車,脫下衣服,跳進湖裏麵去遊泳。湖裏麵有很多水草,湖水也不幹淨,經常在水裏麵看見小蝌蚪遊來遊去。小蝌蚪們有著細小的黑黑的身體,大大的腦袋,在水裏晃來晃去,為此我遊泳時不敢在水裏張大嘴,總有一種恐懼,怕黑黑的小蝌蚪遊進嘴裏。有一次我還看見一攤被泡得發軟的大便在湖麵上飄過,那灘大便的形狀就像是腐爛了的屍體一樣浮腫,顯得異常的粗,讓我惡心了好久,從那之後在湖裏遊泳時我總是把脖子像鴨子一樣抬得很高,不想讓湖水進入嘴裏,但即使這樣,那灘大便給我留下了很嚴重的心理陰影,讓我總覺得湖裏是個肮髒齷齪的地方,特別是渾濁不清的湖水總讓我浮想聯翩,以後我幾乎很少去湖裏遊泳了。

從新華書店見到雪兒後,我知道雪兒跟我就在一個城市裏,此後每次父母帶著我出去的時候,我都在睜大眼睛尋找著她,希望能再看見她。經常在街頭站著看來往的人群,希望從湧動的人潮中再一次看到她的眼睛,但是一直沒有能夠再見到她。我攤開這個巨大的城市的地圖,北京有十個區,六千一百零四條街巷和胡同。我把地圖按照區畫成一個個小格子,把街道標上號,想以後我長大了,能夠騎自行車的時候,就一條胡同一條胡同的去找她。曾經有一次我母親領著我在一條陌生的街頭站著的時候,我看到麵前駛過的一個公共汽車有一個趴在窗口熟悉的麵孔像是雪兒,但是還沒有看清楚真的是否是她,汽車就從我麵前駛過去,那個麵孔就隨著汽車消失在街上的人流車流裏了。

後來開始上小學我才知道,原來她家裏我家這麽近,走著隻需要十分鍾。因為住的地方離得很近,因此都上了同一所小學。她跟我家住在一趟街上,相隔隻有半站地。每天我走著去上學的時候,都會從她家的院子門口經過。

她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是學習成績最好,最聰明的學生。她父親是中科院數學一類的某個研究所的副所長,聽說是著名的數學家陳景潤的領導,母親是個舞蹈演員。她是家裏唯一的孩子,自小被父母精心培養,能歌善舞,從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在少年宮裏參加合唱團和舞蹈團,在全市的小學歌詠比賽中拿過第一名,而且她的數學成績和短跑成績也是在學校裏第一的。她是學校裏的優等生,每年都拿回家班級三好學生,年級三好學生,校級三好學生的獎狀,運動會短跑比賽的獎章,數學比賽和歌詠比賽的獎章獎杯。就像是上帝很偏愛和寵愛她一樣,她既繼承了父親的聰明,又繼承了母親的美麗,長得靚麗清純,是學校裏無可爭議的校花。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老師的寵兒,學生裏的公主。在班裏的一群醜小鴨中,她一直就是一隻美麗得耀眼的白天鵝。

而我,很不幸地,卻是班裏最差的學生之一。他們說我腦子笨,我記憶力特別差,好像前麵十世的記憶已經把大腦的儲存空間都占滿了一樣,隻有前麵十世的記憶特別深刻,像是被一把手術刀在腦子裏刻了一條條無法抹去的刻痕,剩下別的什麽都記不太住。我大概就像阿甘正傳裏的那個阿甘一樣,智力雖然不是弱智,但是處在正常人的智商裏的低端,如果再低一點兒的話,就該去上智障學校了。每次考試,我總是成績很差,特別是數學,不論我怎麽努力,總是在及格線上晃悠。其實我本來是應該不及格的,可是我們班主任是教數學的,是一個著名的心腸軟的人,每次考試之前她都特意花一些時間幫我複習,但是考試的時候我還是經常讓她看著我的卷子歎氣。她每次都給我六十分,讓我能夠及格。我隻有古文很好,因為在過去的十世裏,我在古文方麵受過很好的教育和訓練,中過進士,那些古文像是刻在了我的腦子裏了一樣,我想忘都忘不了。我不僅可以流利地背誦古代的文章,而且可以寫一手很好的古文和古詩。我的班主任經常歎息說,要是我的別的科目都能像古文這樣好就好了,她說我是古文的天才,數學的弱智。

 

在小學,因為我數學不好,班主任在分配學習小組的時候,把我跟雪兒分在一個學習小組裏,讓她幫助我。她有些不太高興,因為我很笨,做數學作業時要比別人多花一倍的時間才能完成。但是她沒有辦法,老師指定她跟我一個學習小組,她隻能聽老師的。於是每天放學後,我們一起去她家做作業。她做數學作業做得很快,我才做完一道題,她已經解完五道題了。她把她的作業給我讓我抄,我抄的時候,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會問她。她很耐心地給我講。但也有的時候,她會很煩,因為同一個問題,她剛給我講完了,我就會給忘了,下一道題又不會了,還得讓她給我講。她會很煩惱的說:

我說同學,做數學要用腦子,要會舉一反三。上一道題我剛告訴了怎麽做,這一道題跟上一道題是一樣的,你怎麽又不會了呢?

遇到她說我的時候,我就低下頭來,心裏覺得很難受。因為我的確記不住她剛才給我講的。她看見我低頭難受的樣子,就會歎口氣,繼續給我講。有的時候我太愚鈍了,總是做錯題,她會很生氣,大聲的說我,但是過後她會後悔,然後會加倍的耐心的給我講。

這樣我們每天在一起學習,逐漸逐漸成了很好的朋友。每天上學的時候我都去她家找她,跟她一起走到學校去,下學的時候一起去她家做作業,做完作業一起玩。我爸媽都很喜歡她,她父母也喜歡我。在學校裏,有一些男孩喜歡她,經常給她使壞來引起她的注意,比如故意撞她一下,或者把她的鉛筆盒從桌子上碰到地上去,或者在她走過學校的院子的時候對著她吹口哨起哄什麽的。她有時會很生氣。在男孩子欺負她的時候,我都會挺身而出保護她,因此我常常遭到一些孩子的報複,他們會把我堵在胡同裏揍一頓解氣,每次把我打個鼻青臉腫。我因為學習上很笨,經常被一些孩子們笑話和看不起,有時受到一群孩子的擠兌。每到這種時候,她要是看到了,就會護著我,斥責那些學生,然後安慰我說,別管他們怎麽說,你很好的,也很努力,將來你一定會比他們都做得好的。

初中和高中的時候,她都毫不費力地考進了我們區裏的最好的市重點中學。我的分數不好,離重點中學的錄取分差好遠,但是我爸有辦法,他認識區裏主管文教的副區長,跟副區長打電話說我古文方麵有特殊才能,曾經在詩刊上發表過兩首古體詩,請區長幫忙讓我進那所市重點中學。副區長給那所學校的校長打電話,校長麵試了一下我,當場出題讓我做一首古詩。我前世的時候曾經中過進士,這些小詩不在話下,於是我七步之內就做好了一首詩。校長大為驚訝,認為我有文科的天才,於是以特殊生的身份讓我進了市重點。在高中文理分科的時候,我進了文科班,跟她又在了一班。

 

她在中學裏依舊很優秀,學習很好。她本來數學就好,後來到高中分了文理科,在文科班裏她的數學就顯得更好了。她參加了學校的奧數隊,在全國的奧數比賽中給學校拿回來了第三名。在學校的歌詠比賽裏她依舊奪得了冠軍,在一次全年級的文藝演出中,她跳的《天鵝湖》裏的小天鵝的一段古典芭蕾轟動全校,在那之後學校裏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知道了她母親是中央芭蕾舞團的演員。她的美麗,聰穎,多才多藝即使在這個人才匯聚的市重點中學裏也依然是出類拔萃的。就像當初林徽因的父親從林徽因小的時候就覺得女兒會是才藝雙全的絕色佳人一樣,她的父親覺得自己的女兒比林徽因還林徽因,因此對她期望值很高。她在中學受到很多男孩的追捧,在初三的時候就跟我們學校的一個高三的男生好了,那個男生個子又高又瘦,高幹子弟,學習好,又努力,經常刻苦學習到淩晨三點,後來考進了北大。她既崇拜,又很愛她的男朋友,覺得他各方麵都非常出色:成熟,聰明,家境好,自己也努力。更重要的是,那個男孩也很愛她。

我在中學裏上得很吃力。當初本來就是通過後門走進來的,等到跟這些尖子生們遇到一起的時候,我的數學的弱項和記憶力不好,給我帶來了學習的很大劣勢。除了語文之外,我幾乎每一科都在班裏最後一名。每次考試,我都盡了很大的努力,但是結果依然是最差。這樣的結果對我太打擊信心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我一直生活在劣等生的陰影之下,自尊心屢受打擊,沒有一個老師喜歡我這樣一個很笨的學生,同學們也看不起我。我不願意去討好別人,於是陷入了一種類似於自閉的狀態中,每日很少與人講話,自己默默地學習,上完課就背上書包回家,跟同學很少交往,也很少參加集體活動。我沉悶的時候,會寫一些古體詩來抒發心裏的鬱悶,我把這些古體詩投稿到《詩刊》和《收獲》這類的文學雜誌上去,有幾首詩得到了發表,慢慢的有了一點小名氣。要不是因為我語文好,我肯定會要求退出市重點,因為跟這些高智商學習很聰明的人在一起,我太累了,壓力太大了。他們的聰穎差點兒擊毀了我的自信心。跟他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白癡一樣。也許在有些人眼裏我就是一個白癡,因為不管我怎樣努力,我的其它科目每次都是全班,甚至是全年級墊底兒的。我很恨文科考數學,文科為什麽需要數學?那些數學的概念我一點兒也搞不懂。我也很恨學校每次考完試後把學生的排名公開貼在牆上。每次考試榜貼出來,我都是從最後幾個人名裏找到我自己,而在前幾名裏找到她。

這種學習的壓力和考試的屢次挫敗讓我覺得很鬱悶,覺得自己將來可能考不上大學,更別提好大學,這讓我情緒非常低落,因為我知道她一定會上一所最好的大學,高中畢業就會是我們的分別之時。更鬱悶的是,她經常用欽佩和愛慕的口氣跟我講起她的男朋友。每次她這樣講他的時候,我的心裏都像是受到刀子切割一樣的痛和流血。因為我太愛她了,我見不得她喜歡別人,聽不得她愛慕別人。

初中三年和高一在不知不覺中就過去了。我們依舊如小學一樣的是好朋友。她把我當成一個鐵哥們兒來看待,我一方麵覺得很高興,一方麵覺得很悲哀。高興的是我跟她畢竟比許多人都更接近,悲哀的是總要聽她說起她的男朋友怎樣怎樣,每當這時我就心裏很難受。有一次在校門口附近的公園裏我看見了她跟那個男生藏在一顆樹後接吻,我的心都碎了,心裏鬱悶極了,恨不得想自己自殺。我對自己說,沒什麽好傷心的,因為你愛一個人,就希望她快樂。她跟她喜歡的人一起最快樂,所以我應該為她高興,她快樂我也應該快樂。可是我就是快樂不起來。等我好不容易心情平靜了一下,在學校門口坐公交車回家的時候遇見了她,她滿臉幸福地跟我說,她跟他接吻了,說他很會接吻,說他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的臉在陪著她笑,心裏難受得像是被紮了一刀一樣,淚都快流出來了。她看出了我的抑鬱的神情,問我怎麽了。我說中午吃飯吃得不好,肚子有些疼。我借故提前下了車,因為我實在無法聽她講述她跟他的事情。我站在車站牌子邊,用頭撞車站的牌子,引得一個小孩老看我,回頭問她媽媽我為什麽用頭撞車站的牌子。她媽媽看了我一樣,肯定以為我是神經病,趕緊領著孩子不等車就走了。可是她總是跟我提起他,好像他是她的一切。每次我們說話的時候沒談幾句話,她必定把話題引到他身上,我躲都躲不開。我跟她說最近看了一本好書,她馬上說他喜歡什麽書。我有時想說,勞駕,能不能不提他。你喜歡他,難道別人也喜歡他嗎?有時她也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說不提他了,但是過一會兒她還是會提到他。

我知道她愛的是他,他也一定是很愛很愛她,就像我很愛很愛她一樣。她跟我說愛他愛得要死了。我曾經問過她,要是他哪天離開了你呢?她說就不會再愛別人了。我說要是有一個人喜歡你,你會不會改變呢。她說不會了,說不相信有誰能比她的男朋友更喜歡她。我明白了,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是眼裏隻有那一個人。可惜我不是她眼裏的那個人,她喜歡上了他,那是她的權利,我不能怪她,我隻能怪自己太笨了。

高中的最後一年的秋天的一個星期一的中午,我走進校園邊上的小公園,看到隻有她自己坐在裏麵的一個長凳上。長凳周圍的地上落著一地的枯黃的落葉,她好像已經在凳子上坐了很久了。我走到她跟前,隨便問了她一句說,周末過得好嗎,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他跟我吹了。她哭著說,細長的眼睛眯著,閃著淚花。

我覺得很驚異,有些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她。

為什麽啊?我問她。他怎麽了?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兒?

周末的時候。她忍住眼淚說,把你的肩膀借給我靠一靠吧。

我跟她並排坐在長凳上,摟著她的肩,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記憶中,她的身後是一顆叫不上名字的老樹,棗樹葉子一樣的細小的落葉在風中緩緩地飄落著,像是慢鏡頭下緩緩下墜的雪花。公園裏非常安靜,沒有人,也許其實並不安靜和有很多遊人,隻是在我的記憶裏非常安靜和空曠無人。我覺得平素她跟我總是有一段距離,無法敞開心扉,但是那一天距離消失了,秋日的陽光下她的淚花像是彗星一樣晶瑩閃亮。我習慣了自己獨自一人思考和說話,此刻跟她在一起卻不知如何安慰她。她在低低的抽泣,我撫摸著她的頭發,隻是一遍遍地跟她說,沒事兒的,兩個人吵架是經常的,他會回來再找你的。

他跟別人好了。她抹著眼淚說。他跟我承認了,他喜歡上了他們大學裏的一個女生。他說他不愛我了。

 

她的淚水再次湧出,把我的肩膀都打濕了。我依舊不知道說些什麽能讓她止住悲傷。也許,在這個時候,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和無力的,她隻需要大哭一場,把心裏的委屈和怨氣都哭出來。一片黃葉落到了她的脖頸上,我替她輕輕吹去,她縮起了脖子,說好癢。她的黑黑的頭發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一片一片的光澤,從側麵看她的鼻子很直很美麗,牙齒潔白,被陽光照著的皮膚像是橘子色。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她的麵容總是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但是我從來沒有這麽近的仔細端詳過她。她的淚水中的眼神漂移不定,像是心緒煩亂。老樹的枝杈在她的背後支棱著,伸向天空,半遮住公園外麵的灰色的水泥高樓。我們並肩坐在長凳上,眼前是公園裏的一個小花壇,裏麵的玫瑰花都已經凋謝了,隻有帶刺的葉莖依然在花壇裏豎立著。我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遞給她。她詫異的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接過煙,吸了一口。煙霧嗆得她咳嗽了一聲,但是她沒有放棄,繼續把煙吸完,然後讓我再給她一隻煙。煙讓她的心緒平靜了一些下來,她不再哭泣了,淚水也止住了。我陪著她在公園裏坐著,給她講我小時候的一些醜事,她好奇地聽著,忘掉了悲傷,直到快要上課的時候我們才回去。

想開些,進入校門的時候我跟她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千萬別太往心裏去。一個不珍惜你的人,就不值得去愛他,

她點點頭,什麽也沒有說,跟我一前一後的走入教學樓。

 

那一段她心情很不好,總是很沮喪。她的學習成績也開始往下滑,上課好像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一次老師看見她在輕輕地搖頭,以為她有什麽沒聽懂,就問她有什麽問題沒有。她懵然無知地抬起頭,一臉愕然地看著老師,不知老師在講什麽。我知道,那一定是她想起他來了。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也很難受。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隻要能讓她高興起來,能撫慰她的受傷的心靈。我恨不得去找那個男生,勸他回來跟她和好,隻要她能夠高興起來。過去她跟我說過她喜歡芭蕾舞劇《胡桃夾子》,天橋劇場演《胡桃夾子》的時候,我周末去天橋劇場排了一上午隊買到了她喜歡看的《胡桃夾子》的芭蕾舞票,遞給了她,她說讓我找別人一起看去,說沒心情看。我知道她的心被粉碎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愈合傷口。

 

過了幾個星期,在她的心情平緩了一些之後,一個周末的時候我們班集體去北海劃船,劃完船後大家各自回家,我跟她在車站一起等著坐公車回家。她說有些餓了,我也覺得有些餓了,於是到我們到了北海後門的一個小餐館吃飯,不能喝酒的她要了幾瓶啤酒。我說你還不能忘記他嗎?她沒有回答,隻是不斷的喝酒。她喝醉了就開始吐,我扶著她走出飯館,走到護城河邊,讓她在路邊吐,哄著她,就像是哄一個孩子。天漸漸黑了下來,月光照著她的慘白的麵頰,吐完後她大哭了一場,然後跟我說:

我錯了,我愛錯人了。

愛沒有對錯,我說。愛上一個人不是你的錯。

你喜歡誰嗎?她止住淚問我說。你要是喜歡誰,不管是咱班的還是外班的,我幫你去說。

我伸出手指,對著月亮在空氣中寫下了她的名字。月光像是水銀一樣的照下來,護城河的角樓在月下顯得很蒼白。黑魆魆的河水上閃著一片一片銀白的漣漪,樹影在河裏飄動,水麵上一片片落葉在水裏蝸牛一樣地爬行,暗淡的路燈光從樹杈之間虛弱無力地照過來,照在河邊的石子路上和枯萎的灌木叢裏。護城河對麵的灰色的建築物的窗戶如骷髏的眼睛疲憊地凝視著夜空,簡陋得像火柴盒一樣形狀的高樓在地上留下了巨大的陰影。燈影和月影互相交錯地投射著陌生的光線,像是褪色的老照片,把河邊的石頭牆照得斑駁陸離,牆上麵有人刻著歪歪扭扭的“到此一遊”,“我愛XX”一類的字。清涼的夜風拂過我的頭發和皮膚,空氣裏飄蕩著一股愛戀的情緒,我認真的用手指在清涼的空氣中滑動,一筆一畫地在空中寫下了她的名字,然後寫下了三個字:我愛你。她睜大雙眼,愣了愣神,沒看懂,浸泡在月光中的臉像是被水銀漂白了一樣。她眯著眼皺著眉頭問,這是誰啊,怎麽姓名這麽多筆劃?

我看著她,想跟她說我愛她,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是這樣傑出的一個女孩,我是這樣笨的一個人,如果她喜歡我的話,我們早就好了,不用等到今天。她對我的喜歡是朋友式的,而不是愛。她會找到一個她心愛的人的,我想。

 

我坐在教室裏,看著坐在側前方的她的身影,看著她有時呆望著窗外,迷失在過去的陰影裏,覺得很為她心痛。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能看到光影之中她的側臉的輪廓,看到她的小巧的鼻子和鼓起來的胸脯。看到她的胸脯我會自己有反應,有時想伸出手去捏和摸一下,但是很快又為自己的這種流氓想法而內疚。我每天看著她,以至於連她經常穿的有幾件衣服都一清二楚,知道她什麽天氣愛穿什麽,如果她要是幾天沒有換衣服,我都會發覺。她喜歡穿一個白色的針織衫,領口開得很大,能夠看到她的瘦瘦的鼓起的肩胛骨。她站起來的時候,我能看見她的很細的腰和鼓起的臀部,她的臀部很圓,裹在緊繃繃的牛仔褲裏。有時看著她我忘記了老師在講什麽,忘記了時間的存在。我們的教室是一個長方形的很大的水泥地屋子,裏麵坐著四十多個學生,牆壁上刷著白灰,上麵掛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課桌是陳舊的,桌麵上留著以前的高年級學生留下的痕跡。黑板上永遠留著灰蒙蒙的板擦抹過的粉筆末,每次大掃除的時候都要用濕搌布擦一遍才能徹底幹淨。講堂前麵的老師經常能發現我在走神,有時會把我叫起來提問,那時我隻好尷尬的請老師把問題再重複一遍,或者幹脆說不知道,經常會引起同學們的哄笑。冬天來了,窗戶上凍上了冰霜,玻璃下部是一層透明的冰,就像是毛玻璃一樣模糊不清。我們的校園裏隻有槐樹,從教室窗戶往外望去,外麵是一片靜止的世界,除了一顆裸露著光禿禿的樹枝的老槐樹,就是布滿愁雲的壓抑的天空,操場上體育老師的喊話偶爾會傳到教室裏來。學校有個廣播站,上午十點鍾的時候,廣播站會廣播一些校內新聞和放一首歌。廣播站的一個男同學是我的鄰居,我跟他比較熟,就求他在課間時放了一首《夢醒時分》給她:

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犯了不該犯的錯/心中滿是悔恨/你說你嚐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

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在每一個夢醒時分/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我不知道她書否知道這首歌是點給她聽的,也沒有看見她在教室裏聽,在我的記憶中,她的悲傷狀態持續了很長時間。她本來是一個愛說愛笑的人,經過那一次打擊之後,卻變得沉默寡言了。學校的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槐樹一定有上百年的曆史了,枝幹很粗,夏天是個庇蔭的好地方,冬天樹幹也可以擋一擋風。過去周末的時候,她的男朋友推著自行車經常在這顆樹下等著她。她走出校門口時經常習慣性地看一眼校門口的大槐樹下麵,暗自神傷。校門前的人行道上不斷有人匆匆走過,門口不遠的汽車站下站著不少學生等車,她喜歡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樹下,好像在等著她的那個不會再來的男朋友,眼睛漠然地看著遠處的車水馬龍,似乎這世界跟她無關一樣。

我在槐樹下陪著她一起等車,有時我會抽一根煙,她總是要我不要抽,說在校門口影響不好,讓老師看見了會批評。我聽從她的話把煙掐滅,把剩下的半根煙小心翼翼地塞回到煙盒裏,看著天上的浮雲和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跟她聊一會兒天,說說學校裏的事。我是一個不太會哄別人的人,所以多數情況下我就跟她在槐樹下站著,因為她的悲哀,我覺得自己也很悲哀。我知道她在把自己封閉起來,保護自己,就像我一樣。我的悲慘來自於我太笨,是一個讓人嘲笑的差等生,而她的悲慘來自於她太美麗,所有的人都喜歡她,她不知道誰是真心愛她,誰是隻想拿她作為炫耀的資本。她一定知道我對她很迷戀,隻是她無法放棄過去的回憶。而我也無法放棄前世的那些記憶,但是我不想告訴她那些前世的事兒,不想讓她覺得因為前世她必須得愛上我,不想讓她因為前世而覺得疚欠,不想讓前世影響她的現世。如果她愛上了另外一個人,就像她愛上她以前的男朋友一樣,我寧願把前世埋藏在心底,好讓她有一個更為幸福的現世。我等待著有一天她會自己愛上我,那時我再告訴她前世的那些事。

 

我一直很喜歡你。有一次等車的時候我終於大著膽子跟她表白說。說這句話費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說的時候覺得渾身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出了一身汗,眼睛不敢看著她,隻是看著腳下的老槐樹的露出土外的根部。我知道,任何一個人聽到我跟她說這句話,都會覺得我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個學習最差的男生怎麽能指望去獲得一個學校裏學得最好,最美麗的女生愛呢?

我知道。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能覺得出來。但是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她說。我喜歡陽光型的,個子高大,能言善辯,聰明能幹,學習好,而且要對我特別好,特別能寵著我的那種。你是一個不錯的人,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想喜歡上你,但是我無法做到。我對你真的沒有那種感覺。我想要我的男朋友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一個能夠讓我癡心的無怨無悔地愛上的人,可惜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白馬王子。你別傷心,我隻是想跟你把話講明白了,你做朋友是個很好的人,我們就永生永世做個好朋友,好嗎?

可是,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可以改變我自己,變成一個你喜歡的人啊。

有些是永遠改變不了的,她說。而且,答應我一件事,永遠不要為我改變你自己。不要為任何人改變你自己,因為那就不是你自己了。世界上總會有一個女孩喜歡你,愛上你的。你隻需要等到她。

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嗎?我問她說。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去愛你,也許你也會愛上我呢。咱們一起中間下車去花市電影院看電影吧。

不可能的,她搖搖頭說。我們太了解了。不過,我想看看天意 --- 如果咱們等的車五分鍾之後還沒來,我就答應跟你中間下去看電影。

那輛平時總等也等不來的該死的公共汽車居然三分鍾之後就進站了。上車時她衝我苦笑了一下,撥開被風撫在臉上的絲絲黑發,好像是在說,看吧,這就是天意。

 

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在校門口跟校園附近的街道上的一群小混混打了一架。他們經常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攔截路過的學生,搶他們的東西。有一天中午她出去買東西,在校外的一條街道上被小混混們纏上了。小混混們搶走了她隨身背的書包,要她第二天到校外的小公園去領回書包。我在操場上看見她很沮喪的走進校園裏來,在跟一個老師講著什麽。我湊過去,聽見她正在跟老師講書包被搶的事情。老師勸她不要去公園拿書包,說那幫小混混經常以這種手段要挾女學生做他們的女朋友或者非禮女學生。她很著急,因為是高考的最後時刻,書包裏都是她畫好重點的書。她不知所措,但是聽從了老師的勸告,沒有去小公園拿書包。我瞞著她,約了幾個朋友,在她告訴老師的時間去了那個小公園,兜裏揣著磚頭,準備跟小混混們打一架,把書包搶回來。那天小混混們人少,被我們給圍住了,不得不把她的書包還給我們。我把書包拿回班裏遞給她的時候,她問我怎麽拿回來的,我說你不用問了,隻是自己看看裏麵少什麽東西了沒少。她看了看,說什麽也沒少。

自此之後,校外的那幾個小混混們就盯上了我,揚言要給我放血。他們在上下學的時候把住學校的大門,在門口等著我,我的朋友告訴我,他們在校門附近和車站附近兜裏揣著三棱刮刀等著我,說要給我身上紮幾個眼,放放血。

我不得不每天靠翻牆來進出學校,也不敢在學校門口的汽車站跟她一起等車回家了。

有一天我正從學校的院牆翻牆出來,讓她在校園內給撞見了。她問我為什麽翻牆,我把打架的事兒告訴了她。她說怪不得在這幾天在車站看不見我。她拉著我去找了學校保衛處,保衛處的到校園門口把那幾個小混混抓了進來,把小混混的家長們叫來,給了小混混們一次嚴厲的教訓。自此以後,小混混們不敢在校園門口憋著我了,但是他們有一天在校外的一條胡同裏堵住了我,揍了我一頓解氣。他們沒有敢像他們揚言的那樣給我放血,他們怕學校保衛處再找他們的家長,隻是用拳頭和腳暴打暴踢了我一頓,把我的鼻子和嘴打出了血來,就揚長而去了。我把鼻子和嘴上的血洗幹淨了後進了學校,在校醫務室要了一些膏藥貼上。她看見了我的傷,問我怎麽了,我說是下公共汽車的時候被人擠了一個跟頭。她心疼地埋怨了我幾句,再也沒有起疑心。

 

高二和高三很快就過去了。高中三年,每一天我都寫日記,在日記裏寫下自己的心情,無論高興還是悲傷。我的手在日記本上機械地動著,細細的鋼筆在白色的日記本上留下了一團蛛網,我的心裏像是有一個蜘蛛在爬,爬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光陰慢慢地在時間隧道中穿行,季節在變換,生命在不斷往前走,每一頁日記上都有一段永恒的內容,一個永恒的名字,那就是雪兒。在她快樂的時候我快樂,在她悲傷的時候我悲傷。晚上做夢的時候我會夢見她,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會想到她,高興的時候想把快樂跟她分享。

高中三年,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吻她一下,這是我高中的全部的願望,但是從小我就是一個膽怯,孤獨,自憐的人,一個懦弱的人,在女生麵前尷尬笨拙。我不敢問她說,我可不可以吻你一下,不敢把自己內心的想法說出來。夏天她穿著裙子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有的時候坐歪了,露出很長一截渾圓的大腿,還有一次露出了內褲的邊緣。我經常忍不住去看她的修長的美腿,心裏引起一陣一陣的欲望。我曾經為自己半夜裏醒來想把手伸進她的裙子底下的想法而自慚,卻又忍不住地想她的麵容和身體的曲線,想她的美妙的胸部和臀部,在半夜裏輾轉難眠。有一天語文老師在講海倫凱勒的《給我三天光明》那一篇文章,問我們如果我們是海倫凱勒,會用這三天去做什麽。我想如果我是海倫凱勒那樣的一個盲人,隻有三天的光明時間,那我要用這三天的時間去好好看她,一秒鍾眼神都不離開她,把她身上的一切都永遠刻在腦海裏。

高考之前的日子,每個人都很繁忙,總有做不完的習題片子,背不完的單詞和政治題。她全力以赴地準備高考,暫時忘記了過去的悲傷。在高考前報誌願的時候,我偷看了她填的誌願,然後偷偷跟她報了一樣的誌願,從第一誌願開始,連順序都是一樣的,夢想著跟她在一所大學,一個係,最好能一個班。高考前的揮汗如雨的日子,我經常熬夜,白天神情恍惚,上課時難以集中精神。我看她也是很累,經常在課間疲倦地趴在課桌上打盹兒。她全身心的投入了學習,很少打扮,人顯得憔悴不堪,衣服也不像過去那樣換得勤了。我依舊在等車的時候跟她在校門口的老槐樹下站一會兒,說兩句話,一起上車。但是我們越來越沒有時間互相交談了,她利用上車之前的時間在背單詞,我在旁邊沉默著,感覺一座太平洋橫在我們之間。雖然盡在咫尺,我卻無法跨過她跟我之間的距離。在老槐樹的樹蔭下,她穿著綠色涼鞋,發絲垂到眼前,手裏拿著一本書,眼睛盯著書裏的單詞,一言不語。我站在她的麵前,一手揣在褲兜裏,看著她背後的夕陽躲進校園的紅磚樓房後麵。天空鍍上了一層玫瑰的色彩,空氣中漂浮著汽油味,汗味和樹葉的氣味,她從書上抬起頭問我說,你怎麽不用等車的時間複習功課呢?我知道她一定會考上一所非常好的大學的,我的成績連一般的大學都很難說,而不同的大學會把我們分開,也許這一生裏,我再也沒有多少機會能跟她一起站在一起,我像海倫凱勒寫的給我三天光明一樣,我隻願意把這些時間花在跟她在一起,看著她,珍惜著這些最後的時光。

高考錄取通知書下來後,因為分數的差距,她果然如願以償地進了第一誌願的學校,我進了最後誌願的學校,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大學的中文係。我們去了不同的大學,好在都在北京。盡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我的高考成績依然很糟糕,隻勉強過了分數線。要不是我的古文好和在那些雜誌上發表的那些古體詩,那所大學的中文係可能都不會要我,那樣我隻能或者去外地的大學,或者重新複習一年再參加高考。

 

高考之後,學生們都趁著暑假出外旅遊去玩了。她搬家走了,不再跟我家在一條街上了。她搬走的那一天,到我家裏來匆忙跟我告別,告訴我了一個新地址,叫我以後去她家玩。夏天的夜晚,我跟父母坐在長著綠色葡萄藤的院子裏乘涼,心裏想著她。銀色的月光從葡萄架的綠葉的縫隙裏穿透下來,父親煙鬥裏噴出的藍色的煙在月光中冉冉上升,我坐在涼椅上,聽著院子裏蟋蟀的叫聲,心事重重。我陷在空洞的思念之中,神情恍惚,經常發呆和冥想,覺得做什麽事情都很無聊。她的麵孔經常變換莫測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無法忘懷。

假期中我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寫上她的新地址,塞到郵筒裏。等了一個星期沒有回信,我給她寫了第二封信,投入郵筒。依然沒有回音。一直到我開學去了大學報到,也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想,她大概是不喜歡我,但是知道我對她很癡迷,所以不回我的信,在躲著我吧。

我一直是個內向和在女生麵前自卑的人,她的沉默讓我不敢去找她。那個假期很長,長到每一天都像是一個星期一樣。假期中我一點兒心情都沒有,我心裏在恨她,怎麽可以這麽殘酷,連信都不回。平時我很喜歡假期,但是那個假期我很恨假期,想趕緊結束假期到學校去報到。假期結束,去大學報到的時候,我覺得很傷心,覺得世界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明,像是海倫凱勒一樣,我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隻是,雖然恨她,但是還是有時忍不住的去想她。晚上的時候,我坐在床前,盯著床前桌子上的一個瓷杯子看著,那是一個細花的薄薄的帶著油畫圖案的瓷杯,圓形的口,呈弧線型上大底小,顏色是藍綠色的,口上的白瓷邊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圖案,圖案上的一圈一圈旋轉的陰雲像是手的指紋,橙色的彎彎的細月和周邊的淺黃色的光暈像是手指上的皮膚,不仔細看的話就像是一個手指印。杯子上印著一棵橘黑色的枯萎的樹幹,遠處是矮矮的藍色房屋和一個尖頂教堂,再遠處是藍色的山,山上是綠色和藍色混合起來的陰鬱的天空。天空的雲彩像是旋轉一樣,月亮是桔黃色的,發著淺黃色光,星星是一團一團的像是光暈一樣的大大的圓環,就像是梵高的畫。杯子的一側是一個精致的耳朵一樣形狀的把,外麵是藍綠色,裏麵是白色。我看著杯子,心裏湧起無限的悲傷。這個杯子是她高中時喝水的杯子,平時放在課桌裏,我快畢業的時候從她的課桌裏偷來做紀念的。

 

十一

在大學的一次校內演出會上,我看見了前世的玉兒。

玉兒在台上表演拉小提琴,她那天拉的是經典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全場都被她的幽怨的琴聲打動,在她的手指鬆開琴弦的時候爆發出一陣熱烈而持久的掌聲。那天我坐在觀眾席上靠前的幾排,她剛一走上舞台,麵向觀眾時,我就一眼認出了她。舞台的聚光燈打在她的身上,我看到她的容貌幾乎沒有變,跟前世我在塞外的匈奴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後來我在校園裏又見過她一次。在一次學生會組織的義演活動中,她在學三食堂門口跟幾個同學一起負責賣票。我把門票錢遞給他,從她手裏接過票來的時候,看到她還是像前世一樣的美麗,說話聲音很輕很細,性格似乎也還是那樣溫柔。她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了一個馬尾,眼上塗了青黛色的眼妝,睫毛出奇的長,像是貼了假睫毛。她對我禮貌性地笑了笑,接著去收後麵排隊的人的錢去了。我走向禮堂裏麵,忍不住回頭再看了她一眼,她站在買票的桌子前,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的演出服一樣的長裙,棕色的絲襪,小腿細長。

隻是她再也認不出我來了。散場的時候我看見她在食堂門口跟幾個留著長頭發的流行歌手站在一起,挽著其中一個男歌手的胳膊,樣子很親密。

自從唐貞觀年間在桃花林與玉兒一別,算起來已經是一千四百年了,中間我一直沒有見過她。也許在烽火連天的宋金交戰的年月裏我曾與她在逃難路上錯肩而過,也許在明末清初的槳聲燈影的秦淮河裏我曾與她對流而行。我不知道她後來是否還等過我,也許她已經早就喝了孟婆湯,幹幹淨淨地轉世了,把以前的愛恨情仇和一切記憶都抹掉了。

 

十二

我再見到雪兒的時候是在大四時的一個舞會上。一個春天的周末,她跟她們學校的幾個學生一起來到我們學校的舞廳來跳舞。她打扮得很漂亮,描了眉,畫了眼線,身上還噴了香水,穿著一件很合身的掐腰白色連衣裙,腳上是白色的高跟鞋。在舞會的擁擠的人群和喧鬧聲裏,我一眼看見了那雙熟悉的一泓清水一樣的眼睛,認出了正在舞池中央跟一個男生跳舞的她。那一刻,我呆呆地立在那裏,看著她,驚訝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年多沒見,她依舊是黑黑的細長的眼睛,雪白的脖頸,飽滿性感的嘴唇,翹翹的小鼻子,消瘦的麵龐,不高不矮的個子。如果有什麽變化,那就是比以前更漂亮了。我看著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裏一樣地不真實。  

我看到雪兒的第一眼,心裏突然湧上了一股委屈,這種委屈像湖水的漩渦一樣在我的心裏翻騰起來,那一刹那,心裏的酸甜苦辣一起湧出。多少世的尋覓,隻為了在一起相守相伴,但是命運總是讓我跟雪兒擦肩而過。這次,我又見到雪兒了,我的眼淚幾乎要從眼眶裏流出來了。

雪兒,我在心裏叫了她一聲。我的眼前一陣模糊,想伸出手去抱住她,把她攬在懷裏。但那隻是一刹那,之後我的頭腦清醒起來。對她來說,前世的那些事,在她在奈何橋邊喝了孟婆湯之後,所有的愛恨情仇就都一筆勾銷了,不再存儲在記憶裏了。我想起在忘川河裏看見每一世她悲悲切切地從黃泉路上走來的時候,她都是哭著,在孟婆的勸告之下,顫抖著端起碗,喝下了她的一生的眼淚熬成的稠稠的孟婆湯。每次我都為她心疼,生怕她不喝孟婆湯,生怕她像我一樣在陰森的忘川河裏與水蛇和鬼魂為伴,渡過無數個恐怖冰冷的不眠之夜。每一次看見她喝下孟婆湯,忘掉了一切愛恨情仇,毫無表情地從奈何橋上走過,去轉世投胎的時候,我都是心中悲喜交錯。喜的是她不必在忘川河裏受苦,悲的是我要在忘川河裏繼續忍受多少年的煎熬才能去轉世找她,而她不會再認識我。

她跳舞跳熱了,從舞廳裏出來透風的時候,我跟在她後麵走出舞廳,在舞廳外麵的一顆樹下叫住她。

是你?她驚訝地渾身上下打量著我。太巧了。

是我,我忍不住內心的激動說。還記得高中時那次上公共汽車嗎?你跟我打賭說,要是公共汽車五分鍾之內不來,你就跟著我走,跟我去看電影。我真恨那輛公共汽車來得那麽早,不然我們現在早在一起了。

記得,她詭秘地一笑說。你太誠實了,其實,如果你當時耍賴一下,硬說三分鍾是五分鍾,我就會跟你走了哦。

你經常來我們學校嗎?我問她。

這是第一次,她說。

那我帶你在學校轉轉吧,我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說。給你做導遊。

今晚不行,她說。改天吧。我今天跟男朋友一起來的。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從高中畢業快四年了,我們第一次見,彼此都在打量對方的變化。

你還吸煙?她問我說。

嗯,我說,不過吸的不多。

為什麽你後來不來找我?她忽然眼睛瞪大了看著我問。我知道你對我一直很好,我們高中也一直是好朋友,可是從搬家後你就沒有再來找過我,我好傷心,本以為你會來的。

可你為什麽不回我的信呢?我說。我曾經給你寫過信,寫過兩封信,可是一直沒有收到過你的回信,我以為你在躲避著我呢。

有這回事兒?你給我寫過信?她驚異的問我說,可是我沒有收到啊。你寄到哪裏了?

我掏出錢包,裏麵有一小張紙條,上麵是一個門牌地址。我把紙條遞給她看,她啞笑了一下,說門牌號碼有一位數錯了。她家是133號,那個地址寫得是113號。不知是她當時記錯了,還是我寫在紙條上的時候寫錯了。

我給你個新地址吧,她抱歉地說。我宿舍的地址,以後有功夫來學校找我玩吧。我得回去找我的男朋友去了,不然他該著急了。

 

十三

晚上回到宿舍之後,我躺在男生宿舍的單人床上,一直不能入眠。那時我二十歲,帶著一副眼鏡,長得很瘦,像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跟著七個男生住在一個淩亂的宿舍裏。月亮從窗戶裏照進來,照著我的臉,我看到月亮上麵的山穀的輪廓和月亮周圍的一圈黃暈。幾片白雲遮斷天空,月亮周圍的雲彩被染上淺黃色,雲層薄弱的地方被照得像是透明的輕紗。窗外不斷有學生嬉笑著從窗下經過,他們的笑聲和咚咚的腳步聲從敞開的窗戶裏傳進來,讓我更加難以入睡。

牆上的鍾表的指針指向了淩晨兩點,我看著窗外的月光,頭枕在雙手上,心裏依然在想著雪兒。自從再一次見到她之後,我的頭腦幾乎就沒有一分一秒離開過她。她的眼睛依然是過去那樣,像是一泓清泉,但是她的眉毛比過去長了黑了,鼻子仍然像過去一樣小巧挺拔,兩片嘴唇依然暗紅和性感,肌膚依然雪白,手依然小巧,腿依然細長。她的頭發比過去長了,一個發卡在腦後把頭發紮住,前麵的頭發一絲一絲的整齊的垂下來。她的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乳房微鼓,顯得很美麗動人。

就像每一世一樣,我認得出來雪兒,她認不出來我。每一世我們都從頭開始,每一世我找到她的時候都已經遲了,不是她已經嫁了人,就是她已經有了心上人,要不就是我們相差太懸殊。每一世我都痛苦地看著她跟別人相愛,自己受著靈魂和身體的折磨。上帝,為什麽不能有一世讓我第一個遇到她呢?為什麽不能有一世讓她記得我呢?為什麽不能有一世讓我跟她相配,從一開始就幸福地相愛呢?

那個該死的門牌號碼,我很恨自己記錯了她的新家的地址,恨自己記完後沒有跟她再詳細的確認一下,一個錯誤的門牌號碼讓我浪費了四年的時間。倘若高中畢業那年暑假她收到了我的信,現在的結局也許全不一樣了。

我無法控製自己去想雪兒。我頭腦發暈,額頭像是發燒一樣的火熱。我覺得在她麵前我的心靈太脆弱了,脆弱得不堪一擊。十個世紀的等待,今天的重逢,讓我無法把持自己。我的心裏交織著快樂和痛苦,為終於找到了雪兒而高興,為不能跟她在一起而傷心。我像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傻瓜,一心隻想見到她。我不知道見了她該怎麽辦,該怎麽向她表達我內心的折磨和愛的痛苦。我想跟她直接說,但是我不知道她會怎麽想,不知道結果會是怎麽樣,我內心裏陷入深深的恐怖,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想到此之後,我覺得應該去她的學校找她,至少向她表明我愛她,讓她知道。

 

十四

 第二天早上,我騎上車到雪兒的學校去找她,匆忙之中竟忘了帶上她寫給我的宿舍地址。到了她們學校,打聽到了女生宿舍樓,我來到樓前,門口把門的大媽無論我怎麽說都不放我進樓,因為我說不出她的宿舍號。把門的大媽看著我恥笑著數落我說,你啊,喜歡一個女孩至少把宿舍號給問清楚了,連宿舍號都不知道,光知道一個名字就想讓我給你放進去?沒門兒!誰知道你是不是流氓壞人呢。我說我就是忘記帶地址了。大媽說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人家女孩兒不想理你,你死皮賴臉來找人家的是經常的。我說您不讓我進去,我就在這裏等著她,死等。大媽說呦喝你決心還挺大,不過小夥子你別在這裏擋道兒,要等去樓門口等去。

於是我站在樓門口的一顆大樹下,守在樓門口等雪兒。天陰沉沉的,不久下起了小雨,樹上的雨滴了下來,把我的頭發給淋濕了。我在細雨裏顫抖著,渾身冷得打哆嗦,我想我快被雨水淋病了,但是我不想離開這裏。我不知道她是否回來了,是否在她的宿舍裏。也許她一大早出去了,去圖書館或者教室裏複習功課去了,也許她周末回家了。每當樓門口有女生進出的時候,我都仔細地看,生怕把她漏過去。每次我聽見樓裏有人出來,我都緊張地盯著門口,希望是她出來,但是每次我都很失望地發現不是她。

天上的霏霏細雨總是瀝瀝啦啦地下個不停,樹上不時有豆大的雨點從樹枝間墜下,沉甸甸地滴在我的頭上和臉上,雨水順著額上的頭發流下來,涼涼的。我的身上也淋了不少雨水,襯衣上透出一塊一塊的被雨水淋濕的印子。我從沒想到雨水會這麽冰冷,小風吹過我的身體時,吹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越站越冷,想坐下歇一會兒但是地上都是濕的草和肮髒的泥濘路麵,根本沒法兒坐。我在冷雨裏抬眼看著樓上,不知道哪間宿舍是她的。有個胖乎乎的女生探出頭來從樓上的窗戶往下看,看見了我,頭又縮回去了。過了一會兒,還是那個窗戶又有腦袋探出來看,我看了一眼,認出看我的那個女生不是雪兒。樓上的一個窗戶裏飄來了一首蘇芮的老歌《請跟我來》,樹上的冷雨灑在我的頭發上,空氣中傳來的略帶哀愁的纏綿曲調讓我的心情很憂傷。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看見她從樓門口出來了。她舉著一把紅傘,提著一個飯盆從宿舍樓門裏走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連衣裙,腳上是一雙綠色的涼鞋,臉上睡眼惺忪,頭發蓬鬆著,像是剛睡醒覺的樣子。她一開始並沒有看見我,眼睛在看著門口像是鏡子一樣的一個小水窪,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邁過水窪。我在樹底下叫了她一聲,她停下腳步,扭過身吃驚地看著我,認出了我。

你怎麽在這裏站著不去宿舍找我?她冒著蒙蒙細雨快步走到我麵前說。你等了很久了嗎?看你頭發和身上都濕了。

她一邊埋怨著我,一邊打開傘給我遮住雨。看我凍得說不出話的樣子,就心疼地說:在雨裏淋了這麽半天,你一定又冷又餓吧?先跟我去食堂吃飯吧。

 

她帶我到了學校的食堂裏,買了兩個菜和兩份米飯。她隻有一個飯盆,於是我們就用了一個飯盆吃飯。她吃了幾口,說不餓,就把飯盆推給我,我覺得身子發冷,肚子很餓,就把飯盆裏的菜和飯都給吃了,一點兒都沒剩下。

你飯量很大啊,像是七把叉。她看著我笑著說。

什麽七把叉?我邊清掃著飯盆裏最後的幾粒米飯邊問她。

一部小說,裏麵的一個特別能吃的主人公叫七把叉,她說。一個饑腸轆轆的苦孩子,從小就吃不飽,他的母親有個又大又豐滿的乳房,可是他還是吃不夠,每天餓了的時候都拚命的啼哭,隻有他母親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裏才能止住他的哭聲。她母親總是怕他把奶頭也給吃進去。他因為特別能吃,長大後人們管他叫七把叉。後來他去參加吃飯比賽,得了冠軍,但是撐死了。

我們聊了很多分開後各自發生的事兒,聊起了過去的同學和老師,聊起了大學裏的生活。她聊得很開心,給我講了很多學校裏的逸聞趣事。我問她還跳不跳芭蕾舞了,她說還接著跳,在一次學校的聯歡會上,她穿著一件長長的紅舞裙,跳了一段古典芭蕾,把全場都給震驚了。她就是在那裏遇見她的男朋友的,那時她的男朋友在台上表演小提琴獨奏,一曲《梁祝》讓她潸然淚下。

她還是像是過去一樣,聊起她的男朋友來就說個沒完。她說他很聰明,學習很好,也很努力,剛拿到了康奈爾大學經濟係的全額獎學金,九月份就要直接去美國讀書去了。他爸爸是冶金部的副部長,家庭不錯,他人也很正直,人緣很好,對她也非常好。

那你呢?我問她說。他出國了,你怎麽辦呢?

我也一起出去,她說。跟他在一個學校。也是全獎。

噢,我有些懊惱地說。祝賀你們。拿到全額獎學金很不容易啊。

你準備出國留學嗎?她問我說。

沒有打算,我沮喪地說。沒有考托福。我覺得那都是你們那類的一流學校學生們的事兒,我們這種三流學校沒什麽人能出去。再說你知道我,我從小就很笨,能上大學已經出乎我爸媽和我自己的意外了,哪裏敢再想出國留學呢?

那不一定,她說。看你怎麽努力了。有誌者,事竟成。你要是想出國,我可以幫你聯係哦,我有一大堆托福和GRE複習資料都可以給你。

 

這頓飯吃得我很鬱悶,因為後來聊得都是她的男朋友和出國。她越講她的男朋友的好,我就越鬱悶,還有她聊的考托福,考GRE,出國留學等等都是我不敢想象的事兒,而她和她的男朋友就要一起到美國的藤校去了。我都不知道我以後能不能跨過那座浩瀚的太平洋,再見到她。吃完飯她要帶我回宿舍去坐的時候,我說不想去宿舍了,雨也停了,想看看她的校園。離開了食堂,她帶著我在學校裏走,走到學校裏的一個小湖邊。因為剛下過雨的緣故,湖邊的地上都是濕的,周圍幾乎沒有人。我們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找了一個長椅,想坐下來的時候,看到長椅上都是晶瑩的水珠。我用袖子把長椅上的雨珠擦幹,跟她一起坐了下來。

我坐在長椅上,心裏很悲傷。我想我沒有多少時間跟她在一起了,她很快就要出國留學去了。如果我不告訴她我愛她,以後恐怕就沒有機會了。想到此我伸過手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清秀的麵孔漲紅著,坐在那裏不知所措的看著我,嘴角緊抿著。我凝視著她,跟她的目光相遇了,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想把手往回抽,但是我並沒有放開她。空氣中好像流動著燃燒的火焰,我聽得見我的加速的心跳和她的咚咚的心跳。我的心靈裏燃起了烈火。我的手心在出汗,感覺手掌黏糊糊的,跟她的手心粘在了一起。多少日子的朝思暮想,化成了一種渴望,渴望抱住她,吻她,把她緊緊貼在我的身上。天空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說,吻她,吻她,不要害怕,大膽的去愛她吧。

我鼓起了全身的勇氣,伸出手去抱住她,想要吻她。她想掙脫我的胳膊,但是我把她摟得更緊。她的臉漲紅的更厲害了,用力抽出一支胳膊,扇了我一個耳光。這一耳光讓我清醒過來,鬆開了手。她掙脫開我,從長椅上站起來看著我說:

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太晚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還沒有從她給我的耳光中清醒過來,隻是呆呆的望著她。

對不起,我懊惱地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一直在愛著你。

我知道,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所以我不怪你。我也想愛上你,我知道這麽些年來你對我的一片癡心,可是我就是愛不上你,每當我想起你來,我眼前出現的總是那個從小很笨的,數學老不會做,需要我翻來覆去給你講,鼻子上流著鼻涕,手永遠也洗不幹淨的那個小P孩。我一點兒也沒有愛的感覺,我們太熟悉了,如果我們是陌生人,如果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過去,也許會更容易愛上你。不過別灰心,你很好的,肯定會有好姑娘喜歡你的,你會遇到一個你愛的也同時愛你的姑娘。以後我見了合適的會幫你介紹著點兒,啊?

不用費心了,我搖搖頭說。我隻愛你,別人都沒感覺。

 

十五

那次在小公園的表白失敗沉重地打擊了我的自信心,我覺得很傷心,傷心得再也沒有去她的宿舍找過她。我知道我配不上她,覺得跟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我都沒有夢想過出國留學,而她跟她的男朋友已經拿到了美國藤校的全額獎學金。從小學開始,我一直在努力的追,想縮短我們之間的差距,但是這差距卻越來越大,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我知道她想讓我去找她的意思,她是一直把我當作一個好朋友看待,而我卻解不開自己的心結,無法接受她不會愛上我這一事實。我無法把她當作好朋友。我跟她隻能是相愛,或者是陌生人一樣互不往來,因為我無法看見自己心愛的人跟別人好,那樣給我帶來的痛苦,遠遠勝過活在世上所有的快樂的總和,那樣還不如殺了我。

她大學畢業就跟男朋友一起出國留學去了。走之前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把一箱子托福書和GRE書送到了我宿舍。她的男朋友看上去是個很和藹的人,脾氣也好,看得出來對她很好,照顧得很周到。

到國外來留學吧,她的男朋友對我說。你是她從小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能過來,她會很開心的。

她的男朋友的這句話說動了我。不論怎樣我都希望她能夠開心,我也想跟她在一個城市裏,能夠經常見到她。她到了康奈爾之後,給我寄來一個明信片,上麵是綠草如茵的美麗的康奈爾大學校園。

到這裏來找我吧,她在明信片上說,還給我留下了一個email帳號。

 

十六

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到國外去跟她住在一個城市裏,我開始用功複習托福和GRE。我很笨,那些托福單詞和GRE單詞我總也記不住。背完了之後又忘,忘完了又背,別人花一個月背完的三千生詞,我花了一年還沒背完。我整整花了三年時間才把托福和GRE考過,我的英文一向不好,能夠考過托福和GRE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奇跡了。在這三年期間,我鬱悶的時候就寫一些七言和五言古詩,偶爾也作一首古詞,投在各個報刊雜誌上,算下來發表的作品有二十幾篇。靠著勉強通過的托福和GRE成績,一份不怎麽樣的 成績單,一個長長的發表過的作品的單子,還有係主任寫的最好的推薦信,我得到了一份獎學金,圓了我的留學夢。隻是,給我獎學金的學校不是康奈爾,也不是任何藤校,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在W城的一個名叫C大的大學的亞洲語係,他們恰好有一個研究中國古詩詞的專業,跟我正好對口。

我到了C大的時候,給她發了一個email,她很快就回了我的email,帶著驚喜說很高興聽到我也出國留學了。

你看,她在Email裏說,有誌者事竟成吧,你曾經說你出不了國,現在不也到了國外留學來了嗎。

在email裏她告訴我說,她馬上就要從康奈爾畢業了,要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去紐約華爾街的某個大金融機構工作。他們準備工作後攢一些積蓄就結婚。

兩年之後的一個暑假,我收到了她邀請我去參加她的婚禮的email。我糾結了半天,最後覺得還是應該去到她的婚禮去祝賀一下。紐約離W城不遠,開車七個小時就可以到,於是我訂了一晚上旅館,開車過去參加婚禮。在紐約長島的一個教堂裏,穿著白色婚禮服的她既美麗又端莊,跟穿一身黑色西裝的英俊的先生很般配。我在教堂裏祝福他們白頭偕老,心裏卻覺得在流淚。十個世紀的等待,到今天算是劃上了一個句號了吧,我想。

又過了五年,她換了工作,在紐約買了公寓。她email給我幾張她去阿拉斯加看冰川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依舊如當年一樣美麗,很幸福地依偎著她的先生,她的先生依舊英俊瀟灑陽光,顯得更成熟和更有男人的魅力。

你現在怎麽樣了?她在email裏關切地問我說。有沒有找到心愛的人?

沒有,我給她回email說。前後交過幾個女朋友,好像沒有任何心動的感覺,後來都吹了。

那幾個女朋友,我想起來,竟然都是有一點兒像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臉龐,有的是說話的聲音,有的是走路的姿勢。但是那些像,都是一開始看著像,後來越來越不像,最後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分手了。

在國外的這七年裏,我讀完了碩士,又讀博士,最後拿到了博士學位,留校教書,成了國外研究中國古詩詞的專家。謝天謝地,在國外終於不用學數學了,可以把所有的那些超出數手指頭和用計算器之外的數學都還給高中數學老師了。聽起來很可笑,在國外研究中國古詩詞,但是我們係裏就有這麽一個職位,由於我有前世那些功底和對古詩詞的了解,以及在國外每年發表過的論文和詩作,再加上近水樓台先得月,我毫不費力地就成了這個職位的最佳候選人,拿到了這個職位。這個職位對我來說太容易了,我都不用備課就可以直接開講,有時我還讓學生們當場給我出題,我來做首古詩給他們做示範。教課隻用了我很少的時間,剩下的時間我研究詩詞,寫詩詞和寫論文,不久就拿到了終身教職,從此後再也不用擔心生活問題了。我一直怕我這樣笨的人的在國外生活不下去,因為我在別的方麵笨得一塌糊塗,比如有次修電爐子的時候差點兒把自己電死,還經常動不動就把自己的手給劃一個大口子什麽的。我用幾年工作攢的積蓄當作首付買了一幢房子,買了車,每天有時開車到C大去給選學中國古典文學的幾個本科生和研究生講講古文,沒課的時候就自己在家裏待著。

我曾經想過搬到紐約去住,好跟她住在一個城市裏,但是又怕到那邊找不到工作。像我這樣笨的隻能找古詩詞研究方麵的工作,據我所知,這方麵的職位少而又少,所以我覺得最好就是守住自己的這份工作,不要輕易丟掉它。

隻是我依舊忘不了她,每天我都在想念她。

在空餘的時間裏,我把前麵十世的故事寫下來,一字一字敲到電腦裏,想有一天能夠讓她讀到,讓她了解自己的前世。但是我沒有email給她,我想她的生活很美好,不想去打攪她。

 

十七

我把前麵十世的故事用小說的形式貼到了文學城《海外原創》論壇,那裏有不少寫手貼小說和文藝作品,聽說寫《山楂樹之戀》的作者艾米就是在那裏貼出了名,後來好像寫《蝸居》的六六也在那裏貼過小說。

我去文學城去得晚,那些盛世都沒趕上。我去的時候,艾米和六六她們都早已經走了。我用了一個筆名,叫擁抱哥,在上麵一世一世的貼,每一個星期貼一世,貼了兩個半月的時間把十世的故事貼完。我的小說不是很好看,所以沒有多少人點擊,也沒有多少人仔細看完全文。我並不感到意外。那些古時候的事情,沒有多少人關心。人們愛看的是現代的題材,那些婚變,那些情感變化,那些在國外打拚的故事。

大概是從貼第三世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叫“冬季的雲”的人的悄悄話,她說她很喜歡這個故事。每一世我貼出去後,她都在私下告訴我她的讀後感,告訴我哪些地方她喜歡,哪些地方讓她感動,哪些地方她不喜歡。我們開始通過文學城的悄悄話聊天,交換一些看法,後來改成用email聊天。看到第九世巴黎那一世的時候,她在email上對我說,她流淚了,沒想到結局那麽慘。她說她不能理解我為何在小說裏讓女主角和肚子裏的胎兒一起死掉。她問我是不是有抑鬱症。她很為小說裏男主角的執著感動,告訴我說,曾經有一個男生,從小學就喜歡她,追過她,但是那個男生很笨,她無法愛上他。她說大學時她有了男朋友了,那個男孩在一次舞會上遇見了她,後來到她的宿舍去找她,他們一起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公園去散步,在小公園裏那個男生試圖向她表白和強吻她,她扇了他一耳光。那個男孩以後就再也沒有去宿舍找過她。她說她後來很後悔,覺得不該那樣對待他,因為他是一直癡心的愛她。她說她把他傷害的太厲害了。

看到她的這些話語,我的心開始流淚了,我知道她就是雪兒,她說的那個男生就是我。

 

十八

自從我確信“冬季的雲”就是雪兒之後,每天都會給她發幾個email,即使沒有事情的時候,也會跟她問個好,說幾句今天幹了什麽一類的話。我告訴她我的煩惱和快樂,她也告訴我她的煩惱和快樂,很快我們就成了像是知己朋友一樣的好朋友。我們聊得很投機,一天沒聊就像是心裏缺少了什麽似的。

她有時聊起她的先生,說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她很愛他。但是有兩天她一直沒回我的email,我想她肯定是遇上了煩心的事兒。果然,到了第三天的時候,她回我的email的時候告訴我說,她跟先生這兩天在吵架生氣,因為先生執意要回國去發展事業,而她不願意離開紐約。她說,她怕先生回國去,如果事業不順利就會吃好多苦,如果事業順利了又怕先生變心,跟國內的年輕的小姑娘們好了,或者找個二奶什麽的。

不會的,我安慰她說。如果你們兩個都真心相愛,他就不會變心的。

誰知道呢?她憂心忡忡地說。但願他不會吧。要是你回國,你會變心嗎?

我不會,我說。我一生隻能愛一個人。

 

不久,她告訴我說,她先生最後還是離開紐約回國了。在他的冶金部副部長爸爸的支持下,他聯絡了國內的十幾家大的鋼廠,成立了一家大型的鋼材進出口公司。公司業務開展的很順利,每筆訂單都很大,裏麵的傭金很豐厚。

你該回去跟他在一起,我勸她說。第一是能夠照顧他,第二也防止有別人加塞進來,他一個人在國內,又有錢,肯定會有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乘機而入。

你說得對。她說。我也是這麽考慮,想辭職回國去陪著他。

 

幾個月之後,她告訴我說,她辭職了,要回國了。不久她賣了紐約的公寓,離開了華爾街,去了北京。她回國之後很忙,好像連email也經常沒有時間回複。慢慢的,我們聯係越來越少了,好久才發一封email互相問候一下。

 

十九

她去了北京的兩年期間,我幾乎沒有聽到過她的什麽消息。生命裏有些人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即使是十世的相戀,也無法改變這一悲哀的事實。命運總是這麽捉弄人,當初她在國外,我在國內,為了能夠見到她,費了三年的時間考托福和GRE,等到我出國了,她卻回國了。我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她的步伐,我隻能怪自己太笨。我不怪她,其實如果沒有因為愛她,想跟她在一起,像我這樣笨的人,也許大學都考不上,更不用說出國留學,也不會讀碩士和博士,更不會有這一份在國外的適合我的工作和舒適的生活。是她讓我這一世變得更好,讓我成為了一個我不可能成為的人。

這些年來,我把對她的愛寫在日記裏。每年換一個新的日記本,本子上的每一頁都留有她的名字和我對她的思念。一共十本日記,每一本都是厚厚的.

悶熱的夏天過後,九月的天氣清爽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了她的一個email。她說她已經回到紐約,重新在原來的單位裏上班了,不想再回國了。

怎麽了?我回email給她說。怎麽突然回來了?沒聽見你說起過啊?

先生有了外遇,她過了一會兒回email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大學生,跟她生了一個孩子。我無法接受,於是我們就分手了。我太傷心了。我們都是藤校出來的,我比他的工作還好,家裏的事也都是我主持,難道我配不上他嗎?男人為什麽都這樣,一有錢有勢就抗拒不了年輕女孩的誘惑嗎?

我的心裏感覺咯噔一下,能想象得到她的悲傷。她一直說她很愛他。她一定很傷心,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跟別人走了,那是一種多麽難受的感覺。何況,他們已經結婚多年,有了這麽些年的感情。我都難以想象,從小就是一個美麗的白天鵝的她,過去一直受到老師和家長的寵愛,幾乎沒有受過挫折,吃過苦,怎麽能抗得住這麽大的打擊。

你當然配得上他,我說。他傻,不知道自己丟掉的是什麽。你跟他這麽多年怎麽沒有生孩子?要是有了孩子,婚姻會穩固些。

我們生不了,她的email很快回來說。去醫院檢查過了,是我的問題。但是我很想很想要一個孩子,如果生不了,我就想領養一個。我想這一世上,如果能有一個永遠愛我的人,再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死了都值得了。過去我一直都是覺得我要找一個我愛的人,為此傷過最愛我的人的心。現在我想通了,我想找一個愛我的人,要一個一直到老都愛我的人。

你都會有的,我寬慰她說。別太傷心了,什麽死了活了的,別瞎說好不好?我有些擔心你想不開,明天我沒有事情,我去看看你吧,好嗎?

你來吧,她沉默了一會兒回email說。我正好需要一個肩膀靠一下。

我這就去買飛機票,我說。今天有些晚了,但是我能買到明天早上的機票,我們這裏飛到紐約隻要一個小時,最早的航班七點起飛,8點鍾就能到紐約。你在紐約哪裏?我下了飛機就去找你。

你要是明天早上到的話,我在班上。她很快回複我的email說。你先到我單位來找我吧,我在世貿中心南樓95層上班,樓頂上第107層有一個觀察台和吃飯的地方,你可以在那裏先休息一下和看看紐約全景。你到了107層給我手機打電話,我就上去找你去。

好的,我說,我這就去買機票去,明天早上見。

可是我怎麽能認出來你呢?她說。

我會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去,我說。這樣你一下就能認出我來了。

太好了。她在email裏回了一個微笑說。我也會穿一身白衣服,你看到亞洲麵孔的穿白衣服的進餐廳,那可能就是我了。等著你。

 

二十

我拉著一個小手提箱從紐約拉瓜迪亞國際機場坐上出租車的時候,已經是7點55分了。手提箱裏放著那十本日記,我想見了麵之後,她一定會認出我,我想把我這十年來對她的愛給她看,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愛和思念,讓她相信我是一個會愛她一直到老的人。一路上還算順利,沒有像預計的那樣堵車。出租車穿過紐約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四十分鍾之後就到了世貿中心南樓門口。

在世貿中心南樓坐上電梯到了第107層,看了一眼手表,才8:40分。因為時間還早,樓上人不多。Sbarro比薩餅店的熱氣騰騰的比薩餅和Nathan's Famous 熱狗店裏傳來的香味兒讓我肚子裏感到一股饑餓,早上還沒吃早點。我本想坐下來先吃塊比薩餅或者熱狗來充饑一下,但是想到一會兒就可以見到她了,想等她一起吃。我拉著手提箱沿著107層走著,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遍掏出手機來給她打電話。電話裏傳出了她的甜美清晰的聲音,這聲音還是像多年以前我在北京聽到的一樣。

你好,她說。你到了?

嗯,我在107層正在看外麵的風景呢。你什麽時候可以上來?

我處理一下email,馬上就上來,她說。給我十分鍾,好嗎?

好的,一會兒見,我說。

我闔上手機,向著窗外看去,世貿中心北樓的同樣高的建築上的一塊塊反射著陽光的大玻璃窗戶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見一架大型波音767客機向著北樓飛來,飛機的前方用紅漆塗著醒目的大字American,後麵的機翼上塗著一個紅色的A和一個藍色的A,兩個A字上麵塗著兩條藍色的綬帶,機尾上還塗著一麵長方形的美國國旗。我心想,紐約人真會玩,這麽大的客機當直升機圍繞著城市轉。但是我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眼看著飛機衝著世貿中心北樓一頭撞去,我大呼一聲不好,以為飛機失控了。

刹那間,波音767客機撞上了北樓的大玻璃窗戶,玻璃粉碎了,一塊塊撞碎的玻璃向四麵墜落。我能看見對麵辦公樓上的人們在驚恐的奔跑。飛機的肚子擦著玻璃片衝進了樓裏,一團巨大的火焰從飛機肚子裏冒出,像是機艙裏的油著了火。伴隨著火焰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幾十麵窗玻璃在爆炸聲中一起粉碎,像是海浪撞擊到礁石上飛濺的水花。飛機帶著巨大的慣力繼續向著樓裏麵紮去,辦公桌,保險櫃,電腦,文件,紙片,各種東西順著破碎的玻璃從高樓上掉下來,在半空中緩慢地墜落。我看見有一個女職員用手抓著辦公桌的一角,辦公桌傾斜著掉出窗外,把她也帶了出去。她絕望地嘶喊著,身體在半空裏飛舞。

我和所有從窗戶裏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驚呆了,驚訝得嘴都合不上。

 

二十一

喂,你看見外麵發生的情況了嗎?我撥打了她的手機,跟她焦急的說。

看見了,她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伴隨著一片嘈雜的背景聲音。我們這邊窗戶能看見北樓,大家都在看呢。

這裏有危險,我們趕緊離開吧,我說。

飛機已經撞了北樓了,不會再撞這裏了,她說。不過我馬上就上樓去找你去。

隔著窗戶玻璃我看著北樓燃燒起的熊熊大火,看到一些人在對麵的樓上奔跑和呼喊,他們的麵目表情看不清,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們的驚恐。有些人出現在樓頂,隨後更多的人頭在樓頂上出現,他們仰頭看著天空,似乎在期待著有直升機來救援。但是天上沒有直升機的影子。飛機撞的樓層上麵,有一些人在一處像是樓梯口的窗戶裏往外探頭,樓梯著了大火,沒有人能夠順著樓梯往下走。

我走到電梯間,心情不安地看著電梯頂上閃爍的紅燈,等著她上來。過了大概有幾分鍾的時間,她終於坐著電梯上來了,穿著一件白色的點綴著藍色的碎花的裙子。

你是擁抱哥吧。她一眼看見我穿的白色的襯衫和白色的牛仔褲,就微笑著叫著我的網名快步向我走了過來。

我看著她向我走來,一刹那百感交集。許多年沒見,她依然是那樣美麗動人,身材苗條,步履輕盈,麵帶微笑,長發披肩,似乎比以前更好看了。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刻痕,她依然像是大學時一樣的年輕美麗清純,依然像是一朵盛開的潔白的百合花。

我們在離電梯口不遠的窗戶前相遇了,擁抱在一起。她把頭俯在我的肩膀上,我覺得肩膀上熱呼呼的,像是有淚掉在了肩膀上。我撫摸著她的背,緊緊地抱著她,不像是一般的禮節性擁抱,而是像情侶一樣的擁抱。我們擁抱了有五分鍾的時間,我偷偷的吻了她的雪白的脖子一下,她縮了一下脖子,像是覺得癢癢似的。她抬頭看著我的眼睛,嘴裏喃喃的說:

我們終於見到了。。。喂,你怎麽長得這麽像我小學同學?

再仔細看看,我說。

原來是你!她驚訝地說。

這回認出來了吧。我微笑著說。

真的是你!她捶了我肩膀一拳說。我真沒想到!要是早知道是你,我才不會喜歡上你呢。

太晚了,我麵上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突然由激動變成了恐懼,眼睛移向了窗外。我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窗外又一架波音767客機從不遠處飛來,這次沒有撞北樓,而是向著我們所在的南樓直接飛過來。我們恐懼地看著飛機,我能看見飛機前麵駕駛艙裏的駕駛員,他推動操縱杆,飛機一頭撞進了我們腳下的樓層裏。一聲巨響之後,樓身劇烈的搖晃起來,像是地震要把樓給震塌了一樣。玻璃破碎的聲音,飛機爆炸聲和四周的人們的驚叫聲一起傳來,像是世界末日降臨到這座樓上。

快走,我拉著她的手說。

我們一起向著電梯口跑去,看見電梯的頂上原來閃爍的燈全熄滅了。

不能坐電梯了,她說,順樓梯走吧。

我拉著小手提箱,跟著她和樓上的人一起向著最近處的樓梯口跑去。打開樓梯口的防火門,就看到一股濃煙從樓梯口冒了上來,像是樓梯著火了。我們跟著人群一起沿著樓梯往下跑,越跑人越多,人們擁擠在窄小的樓梯上,驚恐地向下跑去。跑了十幾層後,人群擁擠得走不動了。

前麵的樓梯著火了,不能通行,有人在大聲說。

那怎麽辦呢?有人在問。電梯也壞了,怎麽下樓呢?

打911,有人在喊。

我打過了,一個男人舉著手機大聲說。911上說,讓我們不要下樓,就在樓上等候,消防隊員馬上就到,他們會把火撲滅,救我們出去。紐約的所有的消防隊都在向這裏趕來。

原來是這樣,她鬆了一口氣說。那回我們的辦公樓等候吧,正好帶你參觀一下我辦公的地方。

不行,我焦急地說。我們還是應該想辦法下樓去。

可是沒法兒下樓啊,她探頭看著下麵樓梯上擠在一起的人頭說。電梯壞了,樓梯著火了,難道我們跳下去嗎?

看看別的樓梯,我說。這樓裏不會就這麽一個樓梯吧,說不定別的樓梯還是好的。

我一句話提醒了她,她帶著我從樓梯口出來,順著樓道向別的樓梯口走去。我們到了一個新的樓梯口,看到有人正從樓梯口出來。

不用看了,那人說。下不去,樓梯斷了。警察說讓我們回辦公室去,原地等候。

那我們也回我辦公室去吧,她看著我說。

再試試還有沒有別的樓梯吧。我說,心裏懷著最後一絲希望。

我們來到了一處門口標著“A”字的樓梯口,打開樓梯門,發現有人在順著樓梯往下走,顯然這個樓梯沒有著火也沒有壞。我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小手提箱向樓下走,手提箱在樓梯上顛簸著。

你怎麽還拉著手提箱?她叫住我說。把手提箱仍了吧,裏麵又不是金子。紐約什麽都有,需要什麽再買。

我看著手提箱,心裏猶豫著。手提箱裏麵裝的雖然不是金子,但是比金子還寶貴的十本日記。十年的心情,十年的對她的愛,在哪裏又可以買到呢?她又催了我一下,我把手提箱放在樓梯的一個拐角處,心裏希望以後還可以來這裏找到這些日記。我們牽著手往樓梯下走,走了有半個小時才走完了90多層樓的樓梯,中間我們不斷看見有防火隊員們和警察們往上走。在走到最後十幾層的時候,一個警察在招呼大家快走。

快點兒跑,警察大聲喊著。這座樓就要倒塌了。

啊?一個防火隊員在旁邊驚訝地問。這是誰說的?

我剛接到通知要我們撤離這座樓,警察舉著手裏的步話機說。外麵的一架直升機發現這座樓有倒塌的跡象。

我怎麽沒聽說?防火隊員嘟囔著說。也沒人叫我們撤離。

你趕緊撤吧,警察說。也許通知了,你沒聽到,你們防火隊的通訊設備太落後了,比不上我們警察的。

我們跟著警察和防火隊員跑出了樓外。樓外站了很多圍觀的人,從樓裏跑出來的人也都站在樓的附近觀看。我們站在一個樹蔭裏,看著北樓和南樓在燃燒著熊熊火焰,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突然,南樓開始倒塌了,樓頂開始下挫,一層一層的樓開始像雪崩一樣向下壓來,玻璃和辦公室家具從樓裏掉出,向著地上砸來。地上的人四散奔跑,我拉著她飛快地跟著人往遠處跑,濃厚的灰塵在我們身後卷起,像是突破堤壩的洪流一樣沿著街道滾滾而來。我們一口氣跑出了一百多米,才停下來。回過身看時,剛才還高大巍峨的南樓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堆廢墟。所有看到這一景象的人都目瞪口呆,有的女人掩麵哭泣起來。

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也哭泣起來。

我的那些同事們可能都葬身在樓裏了,她抽噎著說。

好在我們都還活著,我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安慰她說。活著就好。如果我們下來再晚十分鍾,我們也就都會被埋葬在裏麵了。好懸啊。

要是沒有你,我可能就死在裏麵了,她眼睛紅紅的看著我說。

是你命大,我說。一定是上帝在暗中保護你,派我來帶你出樓。你命不該絕。

為什麽?她問我說。

因為上帝想讓我們相愛,我低下頭親吻了她的頭發一下。

她什麽也沒有說,也沒有躲閃,隻是把頭靠著我的肩膀,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二十二

當天晚上,在她的寓所裏,我們一起幹了一瓶酒,作為還能活下來的慶祝。我吻了她,這是我跟她的第一個吻。然後她關上了窗簾和燈,我們在黑夜裏做愛了。

在關上燈的房間裏的沙發上,我緊緊地抱著她,把她摟在懷裏。她沒有躲閃,把頭溫柔的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隻手摟住我的脖子。她的身上的氣息讓我著迷,我能感覺出她的呼吸。我抱了她五分鍾,她一動不動地靠著我的肩膀,另一隻手穿到我的背後摟著我。我低下頭去吻了她的火燙的嘴唇。她的身子戰栗著,像是有電流通過一樣。她的嘴唇濕濕的甜甜的,讓我暈眩,好像身子漂浮在遙遠的宇宙裏。我再一次抱緊她,用手緊緊箍住她的後背,讓她的乳房緊貼在我的胸前。她輕聲地呻吟了一下,身子傾靠在我的身上。她抬起頭,黑黑的眼眸看著我,眼裏是一片似水的柔情。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四周一片靜寂,連窗口透進窗簾裏來的月亮都摒住了呼吸。我們貪戀地熱吻著,嘴唇像是粘在一起了一樣分不開。

我伸手去脫她的衣服,她在沙發上把腿翹起來,讓我把她的裙子和內褲一起褪下來。黑暗中,她的兩腿之間的神秘的縫隙隱約顯現在我的眼前,帶著巨大的誘惑。我把身子俯下來,舌頭在她的神秘的森林附近遊動,一股鹹鹹的泉水流到了我嘴裏。她的頭仰靠在沙發背上,閉著眼,呼吸急促。我繼續舔著她,她的小腹繃緊,腿彎曲著,腳尖繃直,泉水從森林深處的洞口不斷的汪汪湧了出來,滴到了沙發的皮麵上。

她在做愛上並不像結過婚的人,而像是一個膽小的羞怯的姑娘,變得小心謹慎,格外溫柔,呻吟時也隻是發出沉悶的喉音。我看著她的臉,突然想跟她說我愛你。她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搖搖頭,像是說,不用說什麽,你隻進入裏麵就行了。我親吻著她,撫摸著她,用手緊攥著她的乳房,把她的乳頭放在嘴裏輕輕地含著,咬著,嘬著,像是嬰兒竭力想把母奶嘬出來一樣。她閉著眼,頭仰向後方,呻吟著,身子在不停地扭動。等她下麵又一次被泉水濕潤的時候,我分開她的腿,壓在她的身上,用一隻手扶著早已膨脹起來的部件,進入了她的濕潤的帶著渴望的身體。在我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她輕聲地叫了一聲,加緊了兩腿。一陣緊握和溫熱的感覺從底部湧上來,充滿了我的全身。她不斷低聲呻吟著,閉上了眼睛,兩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低下頭,用嘴唇堵住了她的紅紅的潮濕的嘴唇,嘴唇接觸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酥麻的快感,這種快感讓我忍不住想吮吸她的嘴唇和舌頭。黑暗中,我看著她的熟悉而陌生的麵孔,聞著她的身上的香味兒,聽著她的越來越急促的呼吸和一片片皮膚上泛上來的潮紅,突然感到我對她的從來沒有真正消失過的愛在如潮水一樣湧來,這愛把我淹沒,讓我想一次一次的進入她,在進入她的身體和聽著她的呻吟中感受征服感,快感和她的愛。隻有在進入她的身體時我才真正感受到她是我的,她是愛我的。我像是火車駛入一個深邃的隧道,隻能前行,不能後退。她的麵容在我的眼前逐漸模糊,我就像是在黑雲的頂上踏著雷電行走,腳下是電閃雷鳴的火花。快感一陣陣衝擊上來,我像是一個鐵匠,渾身充滿了力量,在爐火熊熊中掄著錘子一下一下猛烈地敲擊著鐵跕。

我愛你,她呻吟著對我說,親愛的,我愛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愛我,也是第一次聽見她管我叫親愛的,她過去連喜歡我都不曾說過。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爐火的溫度隨著撞擊不斷地升高,通紅的火焰把爐子融化了成了噴薄而出的熔岩。熔岩漫過我和她的身體,把我們融化在一起。

 

二十三

從紐約回來,我躺在自己的屋子裏,心情快樂著憂鬱著,難以入睡。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空氣,很安靜,像是一個寂靜的黑黑的雪夜,我像是發著燒在雪上摸著黑行走,深一腳淺一腳,輕飄飄暈乎乎的。思緒像是漫天的大雪隨風飄散,被風吹著,漫無邊際的在空氣裏飛卷,一會兒飄到前世,一會兒飄到現世,總是在她身邊打轉。看著窗外的黑沉沉的夜,我回憶著跟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回憶著她做愛後給我的甜甜的吻和迷人的微笑。多少個日子裏,在夜裏伴隨著我入夢的是她的以前的麵孔,現在我終於又見到了這張朝思暮想的麵孔。

才從機場離開她幾個小時,我已經開始想她了。想著在沙發上我抱著她,她揚起頭,雙眼緊閉,長發垂在腦後,手摟著我的後背和脖子。想著我跟她的第一個吻。有人說第一次吻是一個溫柔的試探,第一次吻她的時候我心裏忐忑不安,雖然經曆了那麽多世的愛戀,但我還是一個膽怯的人,不知道她會不會拒絕我和會不會引起她的反感。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畢竟多年之後她才又見到我,而且她不記得前世的那些事。第一個吻讓我相信她是喜歡我的,然後我們吻了又吻,每一個吻都勝似千言萬語,每一次輕輕的嘴唇接觸都是一句我愛你,每一次回吻都是在說我也愛你,心靈的交流好像不再需要言語,隻需要一個吻就夠了。她的嘴唇既濕潤又溫柔,舌尖在嘴唇上輕輕劃過,既纏綿悱惻又帶著激情,讓我無法忘懷。

我有些心疼那些十年的日記都葬送在世貿中心的廢墟裏了,不過現在我不遺憾了。因為我切身的感受到了她的愛。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了,隻有我和她的愛圍繞著我們,在空氣裏四處流淌。記得上大學時我們宿舍裏的一個哥們兒說不要輕易的說我愛你這幾個字,他說這話的時候顯得很有經驗的樣子。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他沒有真正的愛上一個人,或者已經忘記了愛的滋味了。在愛裏麵的人,就是忍不住要說我愛你。想起在紐約她的公寓裏我傻笑著看著她,她也笑著看著我,四目顧盼,愛似乎不需要很多的言語,隻要一個吻和三個字就夠了。她的甜蜜的愛和溫柔的身體讓我暈眩,讓我想了又想,讓我快樂,讓我欣喜,讓我癡狂。愛是心裏滋生出的常春藤,在內心的最深處紮根,被快樂和悲傷的心淚澆灌著長大,爬滿了我的整個心房,纏繞著我,讓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

一陣夜風吹過,窗玻璃被風撓得沙沙的響,像是在地上卷起了粒粒輕沙,窗外的不斷搖晃的樹枝在窗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跡,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手裏抱著被子,像是抱著她一樣,心裏在想著下一次何時能夠去見她。

半夜裏我從夢裏醒來,一陣孤寂和苦惱湧上心頭,我從沒有覺得那麽孤單過,那麽渴望她在我身邊,那麽渴望能夠再一次見到她,觸摸到她,跟她傾訴心裏的一切思念和愛戀。我的孤寂的生命被她點燃,像是山野裏的一叢篝火燃燒起來,無法熄滅。半夜裏窗外下起了雨,冷冷的雨嘩嘩地衝洗著窗戶,在窗戶上留下一道道濕痕。看著屋內黑黑的天花板,我心裏突然覺得一陣快樂,一陣難過,眼裏湧出了一陣淚水,淚水衝刷著我的心底,就像是窗外的雨水一樣不停。

 

二十四

周末的時候,我又去了紐約去看她。她帶我去了中央公園。秋日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公園裏,路邊的一排排古老的樹的黃色的葉子被風吹落。我眠了一下嘴唇。陽光曬得我有些口渴。我想喝一瓶冰鎮的可樂,讓涼涼的黑色的發苦的甜味浸潤幹渴的胃部。我們沿著公園內的小徑走去,小徑上零落著昨夜的雨打下來的枯黃的樹葉。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的時候,我拉了她一下,她回過身來,我擁抱住她,跟她說:

這幾天一直想你來的。想了你好久,半夜都沒睡著覺。

我也是,她溫柔的看著我說。一直也在想你。

微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她的眼睛凝視著我,眼裏充滿著溫柔和愛意。我把她拉得更緊,緊緊地擁抱著她。我拉著她走到一個樹下,把她輕輕地推到樹幹邊,低下頭去吻她,她的嘴唇在等待著我。我渾身戰栗地吻著她,一股暖流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所有那些前世都像是在夢裏,隻有吻著她的時候我才覺得是真實的。

後來你怎麽想起寫小說來了呢?我們接著在中央公園裏挽著手散步的時候,她問我說。你在文學城上貼的那篇《十一世之戀》我很喜歡看。

那不是小說,我說。那是你和我的前世。我一直沒想告訴你,你就是裏麵的雪兒。我在等著你愛上我再告訴你,現在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我不信,她搖搖頭說。人哪裏有什麽前世,都是忽悠人的。不過,要真的像你的小說裏寫的,那我應該這一世跟你好好在一起,相親相愛,好好補償一下我們前世不能在一起的遺憾。

那跟我回W城去吧,我撫摸著她的臉龐說。我們在小城裏過一個安穩快樂的日子,天天在一起,好不好?你太累了,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我也覺得紐約的生活太緊張,壓力太大了,她依偎著我說。真想到一個小城去過個舒適的沒有壓力的生活,一個能跟相愛的人每天在一起廝守,永遠不離開的生活。

那就跟我走吧,我看著她說。我的工作很穩定,有我一個人的工資就夠生活的了。你也不用上班,就在家裏好好休息一段,等你什麽時候想上班了再去上班。錢多我們就多花,錢少我們就少花,反正有吃的,有住的,有我愛你。我想讓你過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我生不了孩子,她抬起頭看著我說。你介意嗎?

不介意,我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說。像你說的,沒有孩子以後我們可以去領養一個,如果你願意的話。即使沒有孩子,我也會一直愛你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每天吻你一百次。

這可是你說的,她把臉貼到我的胸膛上說,說話算數,以後可不許反悔啊。

 

二十五

她的公司是在九一一事件中世貿中心倒塌損失最為慘重的一家,全公司包誇兩個老板在內,葬身在世貿中心的鋼筋水泥的廢墟裏的有一百多人。九一一之後,她的公司無人經營,剩下的雇員都各奔東西了。她沒有再去找工作,而是來到了W城這座小城,跟我住到了一起。我們在當地的教堂裏舉行了婚禮,組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每天我去上班,她在家裏做家庭主婦。

在一個愛情被外部的濁流汙染的時代,我們像兩個孩子一樣,堅信著固守著兩個人之間的甜蜜的愛情。我們沒有紅過臉,沒有吵過架,她不開心的時候頂多就是不說話,每到這時我就去想盡辦法去哄她。每天我們挽著手一起去散步,走到離住處不遠的小公園,在公園的長椅上歇息,或是開車去到樹林小徑的路口,在樹林裏走上十公裏。我上班掙錢,她在家做飯,每天我回到家裏來的時候,等待我的都是她的親吻和可口的飯菜。每周二電影票便宜的時候我們去看電影,在電影院裏依偎在一起。周末的時候我們去餐館吃飯,點她和我喜歡的菜,我把盤子裏剩下的最後一粒米粒吃光。在家裏的時候我們經常租DVD來看,有的時候我們各自拿著一本書坐在一起看,看一會兒書,我就會說,過來,讓我親一下,她就溫柔的抬起嘴唇,跟我親吻一下。每天晚上我們在一起睡覺,做愛之後總是互相摟抱著入眠。每天早上我們一起起床,一起去刷牙,在刷牙的時候在鏡子裏互相看著,她刷牙的動作優雅,身子略微前傾,鏡子中她的嬌媚的麵容和胸部總是讓我著迷。

我們在的這個小城有一條很長的運河。冬天的時候,運河結冰了,我們到運河上去滑冰,滑累了就坐到河邊吃糖油餅,然後把冰鞋掛在身上去看公園裏的冰雕。有時我們一起去看畫展,或者到藝術中心去聽音樂會或看話劇。她有一段在藝術中心做義工,經常可以拿到免費的票。周末的時候,我們有時跟朋友們一起去酒吧喝酒和去舞廳跳舞。

冬天的時候我們有時一起坐在星巴克裏麵看外麵的飛雪。溫暖的咖啡屋,手裏握一杯冒著熱氣堆著白色cream的又甜又苦味道像黑色巧克力的摩卡,跟她一起坐在臨街的落地大窗戶前,靜靜的看著外麵的鵝毛大雪被風吹著斜著從窗前飛過,落在行人稀少的人形道上或者馬路上,或者對麵的停車場的車頂上車玻璃上。不遠處的電影院的霓虹燈在雪中顯得朦朧而模糊,雪中有汽車慢慢的碾著雪從窗前開過。她喜歡在冬天也穿裙子,在裙子外麵套上長到小腿肚的黑色的皮靴,靴上露出一截黑色的絲襪,腿顯得欣長而性感。從星巴克出來,我們走到停車場去上車,她穿著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大衣,帶著些栗色的頭發在雪中飛揚,俏麗的臉在雪中顯得更加紅潤。

一年又一年,我們在國外這個平靜的小城裏過著平靜如水的生活,每天早上我去上班的時候,她都會給我一個或幾個吻,等我晚上回來的時候,她會帶著一身炒菜的味道撲到我身上,跟我摟在一起,然後一起回到廚房。我站在廚房裏跟她一起切菜炒菜,一起把菜和飯盛到盤子和碗裏,端到桌子上。她切薑和蒜的時候能切得很細,比我切得細得多。她切薑蒜的時候,我站在她身後摟著她的腰,看著她的手靈巧地在切菜板上挪動。她喜歡花,我們廚房的餐桌的中央總是有一束鮮花。我們坐在黑色的餐桌的一頭吃飯,我把椅子拉近,跟她靠得很近,伸手就可以撫摸到她。吃飯的時候我們談論一些新聞,以及我的單位裏的一些事兒,我跟她聊起單位的人和事兒,她津津有味的聽著。有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放下手裏的筷子,摟住她親她一下,然後再接著吃飯。她總是微微地笑著,聽我說話,有的時候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

我覺得我太幸福了。我都不敢想象能跟她在一起,每天都像是在夢裏一樣。她從小各方麵就很傑出,是學校裏的一隻最美麗聰穎的白天鵝,而我是一個各方麵都很差的學生,高考也考得不好。像我這麽笨的一個人,要不是因為想跟她在一起,我壓根兒都不會敢想出國。即使到了國外,我們相差的也很懸殊,她藤校畢業,在華爾街工作,我是在名不見經傳的W城的小小的C大畢業,倘若不是因為我前世的那些古文和古詩詞的功底,而恰好C大又有這麽一個研究中國的古典詩詞的職位的話,我恐怕在國外都找不到工作。我跟她本來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了一樣,她有了那場婚變,在九一一事件裏又失去了同事和工作,恰好在她需要的時候,我能把我的肩膀給她。她疲憊了,需要一個安靜的港灣好好休息,而W城就像是一個寧靜的港灣,可以供她停泊。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了,而且在一起了好多年,甜甜蜜蜜地相親相愛。在這些年裏,她給我的愛,足以補償我在前麵的十世裏跟她相錯的遺憾。

 

二十六

我在辦公桌前透過窗玻璃看著窗外的雪。雪前後左右密集地下著,一大團一大團的像是澡盆裏白色的泡沫,落在地上慢慢破裂成一道圓圓的水痕。城市中的一切都在大雪中靜謐下來,往日喧嘩的街道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得能聽到雪落到玻璃窗上的聲音。天上的濃雲低垂著,陰得像是中學老師永遠扳著的臉,壓在頭頂,似乎伸手就能戳出一個窟窿。路邊的樹枝上壓滿了毛茸茸的雪,像是承受不了重負一樣地彎曲下來,不時有濕厚的雪團從樹枝上掉了下來,把樹底下光滑平坦的雪砸出一些沙坑一樣的雪痕。一遇到這種天氣我就心情很抑鬱,經常感到喘不過氣來。

看到雪下得這麽大,我想早些回家。我把手提電腦放進電腦包裏,穿上掛在牆上的棕色的皮夾克,圍上了淺灰色的帶著方格的圍脖,走到電梯前的時候看見了係裏的漂亮的女秘書。我跟她點了點頭。她誇了一句我的圍脖,說顏色和樣式很好看,跟我的衣服也很相配,然後問是太太給買的吧。我點點頭,心裏掩蓋不住的幸福在臉上洋溢了出來。電梯口等電梯的有幾個人,都是係裏的教授和學生,有人在低聲說著話。電梯頂上的紅燈在閃爍,光亮得能照出人影的電梯不鏽鋼門打了開來,我跟著等電梯的人們一起走進了電梯。在電梯的鏡子裏,我看到淺灰色圍脖的一頭垂了下來。把圍脖繞回到脖子上,我覺得一陣陣暖意,這個圍脖是她入冬的時候給我買的,她買的東西總是既好看又便宜,總是能買到讓我很喜歡的東西。走出電梯門,推開白玻璃門,走進停車場,打開車門,我坐進駕駛座,擰動鑰匙把車打著火。踩油門前我看了一眼天空的黑雲和停車場邊上的積雪,想到回到家裏就要見到她了,覺得心情好快樂。

在高速公路的一個較高的路段向外麵看去,我們這座帶著歲月的皺褶的容顏的小城被大雪覆蓋成一座雪城,高速兩邊一片片房頂和樓頂堆滿積雪,在寒夜裏閃著蒼白的光,連那些多少年都不帶變化的路邊樓頂上的廣告牌頂上也堆滿了蓬鬆的雪。夏日這個時辰經常看見的血紅的夕陽早已消失在了布滿天空的厚厚的灰雲後麵,再也見不到蹤影。

前麵的車突然來了一個急刹車,我跟著也猛踩了一腳刹車,雖然車速不快,但是快速刹車的慣力讓我身子前傾,重心向前,那時我突然心裏有一種預感,好像我身體的一部分從身上脫落,穿過車前窗飄蕩了出去,飛過夜色中的雪幕,消失在了城市遠方。
 

二十七

我把車停進車庫裏,在進車庫的時候看到往日開著燈的屋子黑漆漆的,心裏覺得有些奇怪。從身上掏出鑰匙,我打開鎖,擰開白色的木門,走進家門的時候,一開門就感覺到了一股異樣。屋裏顯得異常的安靜和昏暗,沒有廚房裏透出的溫暖的燈光,也沒有往日的她在地上走動的腳步聲,更沒有往日的熟悉的飯菜的香味兒。我按著牆上的電燈開關把門廳的燈打開,鎖上門,脫掉腳上的鞋,把皮夾克和圍脖掛進門口的壁櫥裏。穿過燈光照亮的門廳,走進昏暗的廚房,打開廚房的燈,我一眼看到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飯桌上放著一張橙色的折著的紙條。我用手指輕輕夾起紙條,在燈前打開,看到上麵是她的熟悉的字體:

風兒,

對不起,沒有跟你打招呼,我就旅行去了。你跟我說《十一世之戀》裏麵的故事寫得是我們的前世,我想去沿著《十一世之戀》的蹤跡走一邊,追尋一下我們的前世之愛,(看看你講的是不是真的,你發毛了吧,哈哈)。我不想你在我身邊陪著我去,我想自己去會更自由一些,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你不用為我擔心,也不用去找我,旅行完之後我就自己回來。

愛你的

雪兒。

 

暖氣在屋裏沉悶地響著,屋裏的窗簾緊閉,顯得空蕩和寂靜。我放下紙條,打開冰箱,從裏麵拿出牛奶來,倒了一杯。端著牛奶走到挨著廚房的放著沙發和電視的家庭室,我有些疲累地坐在沙發上,沙發的皮麵給我帶來一陣冰涼的感覺。窗外的雪突然轉成了冰雨,一陣陣冰渣敲打窗欞的聲音從窗戶傳進來,屋子顯得更加空寂和冰冷。我不知道她白天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此刻她在哪裏。她在紙條上並沒有告訴我她去哪裏旅行,隻是告訴我不用去找她。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電視櫃旁邊,仔細端詳著櫃上擺著的一幅照片。她坐在校園湖邊一條長長的白色石凳上,背後是一從綠色的灌木和平靜的湖水,一座高高的灰色的塔的倒影在水的漣漪裏微微抖動。太陽從側麵照過來,把她的側臉和左胳膊照得很明亮。她的頭上戴著一個黑黑的發卡,長長的黑發攏在腦後,俊俏的麵容帶著微笑。秀氣的眉毛,黑黑的細長的眼睛,鼻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小巧而筆挺。她的脖子細長,下麵的肩胛骨在陽光下凸起,顯得人很瘦。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短衫,一條藍色的很短的牛仔短褲,一隻手扶在石凳上,一隻手垂在腿邊,兩隻腿細長而又白得耀眼,腳上是短短的白襪子和白色的運動鞋。

地下室裏放著幾箱她和我愛喝的酒,每次晚餐的時候我打開酒瓶,給她倒滿一杯不加冰塊的酒。她不喜歡喝涼的,也不喜歡冰塊對酒的稀釋。我每次在自己的酒杯裏放半杯冰塊,把酒倒上。無論是喝葡萄酒還是啤酒還是朗姆酒還是龍舌蘭酒,我都喜歡在裏麵加很多冰塊。晚上喝完酒暈了之後躺在床上,我突然想起她可能曾經想告訴我她要出門。這幾天來,我看到她心神有些不定,幾次問她怎麽了,她總是對我笑笑說沒事兒。早上起床後,跟她一起刷牙的時候,她在鏡子裏看著我的眼睛似乎有種異樣的神情。我刷牙的時候喜歡把頭低下去,免得把牙膏濺到鏡子上或者洗手池邊上,她喜歡站直了刷。她赤著腳,穿著黑色的內衣,頭發有些蓬鬆,但是身材性感誘人。她站在另外一個洗手池前看著鏡子,手握著牙刷在不斷攪動,一邊在鏡子裏看著我。我刷完牙,用毛巾把嘴上的殘餘的牙膏擦掉,站在她的身後摟住她的腰。在鏡子裏,她比我略矮一些,頭頂在我的眉尖處。我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說這樣的男女身材比例是最佳的,因為接吻的時候女方不必踮起腳來,不禁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麽?她把頭向後靠在我的身上說。

沒什麽,我說。看到鏡子裏你很美。

她好像張嘴要跟我說什麽,但是我鬆開了摟著她的腰的手,走出浴室,在掛滿衣服的Locker裏找了一件幹淨的襯衫換上,又在地板上的一個放幹淨襪子的筐裏找了一雙洗好的黑襪子套在腳上,穿上平整地疊放在地上的一條膝蓋處有些發白的藍色牛仔褲,係好皮帶。她從浴室走出來,靠在浴室的門邊看著我穿衣。

我看著她有些遲疑的樣子,像是有什麽話要說但是沒有說。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摟住她,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的剛塗好口紅的嘴唇濕潤潤的。那年的九月十一號那一天我初次吻她的時候,她的嘴唇火燙,身子戰栗著,像是有電流通過一樣。從那之後我們有過許多次吻,她的嘴唇總是既濕潤又溫柔,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每一次吻她的時候她都雙眼緊閉,黑色的睫毛卷卷的蓋住眼簾,像是陶醉在吻的甜蜜之中。我匆匆吻了她,離開家之後,一直在忙一些事兒,沒有再想過我出門時她的神情。現在回想起來,她早上的神情有些異樣,那時她肯定已經下定決心要去旅行了,隻是在猶豫著是不是告訴我。

 

二十八

我用咖啡壺衝了一杯茶,在等待茶衝好的時候在屋子裏走動著。屋子裏顯得大而空寂,世界好像從喧囂中一下安靜了下來。我總是不能相信她出去旅行去了,總是覺得她要麽是在電視前坐著看電視,要麽是在計算機房坐著上網,要麽是在臥室裏躺著看書,要麽是在浴室泡澡,要麽是在地下室往幹衣機裏塞衣服,要麽是出門去拿信。我懷疑自己剛才是個錯覺,於是我上下樓梯在每個房間裏都走了一圈查看,想看看她是否呆在某個房間。也許那個紙條是她開的一個玩笑,她藏在屋子裏的哪個隱秘的地方在偷偷樂。我打開每一個房間的門,把燈拉開,查看房間,查看浴室。我總覺得這是她開的一個玩笑,一個惡作劇。過去她也曾出去門過,房間裏隻有我自己,那時的屋子也是如現在一樣的寂靜,但是她很快就會回來,於是屋子裏又充滿了她的走路的腳步聲和哼著的歌聲。她喜歡很多很多歌,能唱很多首歌,她的嗓音好得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歌手。

在寂靜中拉開窗簾,我看到院子裏的雪在夜幕下閃著白光,一顆樹葉落盡的枯幹的蘋果樹孤零零立在寒風裏,樹幹底下被雪覆蓋。一隻灰色的野兔子從木柵欄外麵鑽進院子裏來,小心翼翼地在雪上走動著,在雪上留下了一串串腳印。去年冬天的時候,野兔子沒有吃的可吃,它把蘋果樹的樹皮啃掉了一圈,到了春天的時候,鄰居的樹都發芽了,隻有我們院內的蘋果樹沒有發芽。聽說樹的水分是靠樹皮傳送,被兔子啃掉了一圈樹皮的樹就中斷了水分的傳送,雪兒和我悲哀地看著這顆樹,以為它注定要死掉了,沒想到在快到夏天的時候,蘋果樹底下鑽出了新芽,讓我們欣喜萬分。剛入冬的時候,她讓我用白色的朔料把果樹的底部包了起來,以免兔子再把樹皮啃掉。院子裏靠牆角的地方有一把雙人搖椅,那是春秋天時雪兒和我喜歡坐的地方,現在它上麵堆滿了厚厚的積雪,像是要被壓垮一樣。寒風吹過院子,隨後是一陣轟鳴聲,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架飛機從房頂上雲層中飛過,我們的房子在飛機場的沿線上,房頂上經常有飛機經過,有月亮的時候還可以看見飛機的灰色的底部和機翼上閃閃的紅燈。她會不會此時正在從房頂上飛過,在從舷窗裏向下麵看呢?

我回到廚房,坐了一壺水,在電爐旁等著水開。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活沒有什麽變化,每日的生活幾乎都是一樣,我很早起來,上廁所,洗澡,刷牙,換衣服,下樓吃早點,上班,路上來回一個半小時,回家,吃晚飯,收拾家,看電視,讀書,做愛,睡覺。她在家裏做飯,買東西,上網,看連續劇,收拾家。周末的時候我們開車一起出去吃飯,逛商店,買一周的菜和肉,看電影,打保齡球,到樹林和附近的公園裏去散步。夏天的時候利用休假去別的城市旅遊,每三年回國一次去看望家裏人。我們像是一開始認識一樣的相親相愛,過著平靜似水的沒有波瀾的生活。

水壺在電爐上吱吱的響,水開了。我關了火,在一個棕色的大mug裏放進去了一些普洱茶,用開水沏上。手握著mug的邊緣,覺得熱氣順著手傳到身體裏來。電話鈴響了起來,我以為是她打來的,趕緊伸手把電話抓了過來。電話裏是個印度人,講著印度腔的英文,問我是不是需要一家公司提供的鏟雪服務。我很客氣的說對不起,不需要。他又講了一些這家公司鏟雪的服務內容。我謝了他,跟他堅決地說不需要,他知趣地掛斷了電話。掛上印度人的電話之後,屋裏裏又恢複了寂靜,沉默在屋子裏飄蕩。平時的這個時刻,我和她應該是邊看電視邊聊天,我給她講在公司裏發生的事情,她給我講白天做了什麽。

從我們在一起以來,我們從來沒有為了任何瑣事爭吵過,她總是以商量的口吻問我的意見,我總是問她喜歡怎樣。即使是周末出去吃飯,她總是問我喜歡去哪裏,我總是說你喜歡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她會說幾個地方問我的意見,我會說都好,她會說那這次去這裏好嗎?我會說很好,我很喜歡那裏。她喜歡整潔,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杯子也疊得整整齊齊,屋裏擺放的一些畫和小飾品都是她買來的,她的品味很藝術,買來的東西我都很喜歡。我們生活在一個安靜而和諧的家裏,從我們結婚以來的每一天,我們都在一起,從來沒有離開過,每一個晚上都纏綿地睡在一個床上,她躺在我的臂彎裏,背對著我,拉著我放在她的胸上的手入眠。

我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夜幕,對麵鄰居家的屋簷上裝飾了紅紅綠綠的彩燈,窗口露出青色的光來。我原來一直以為鄰居家的燈光是橙色的,現在仔細看時,卻發現原來是青白色的。門前的矮矮的路燈是黃色的,在燈罩裏射出一縷縷直直的光線來。院子裏的幾顆雪鬆隻能看出大致的輪廓,一輛車開進院子來,從雪鬆旁邊經過,車的紅色的刹車尾燈把雪鬆上的雪映成一片朦朧的紅色。天氣好的時候她跟我在院子裏的雪鬆旁邊挽著手走過,跟在外麵忙活的鄰居們打著招呼,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們是很般配很相愛的一對兒,即使我們互相觀看的目光也含著愛意。每一個晚上我抬頭尋找她的時候,都會看見她在我周圍,看見她的身影,多數時間是我們坐在一起,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我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手裏的茶開始變涼了也沒有覺出來。這些茶葉都是她買的,是她喜歡的茶。她跟我一樣不喜歡用茶杯喝茶,而是喜歡用喝咖啡的大mug喝茶,沙發前桌子上的紅色的鐵盒子裏盛的是她愛就著茶吃的小餅幹,裏麵多半盒的餅幹都已經被吃光了。喝了一口飄著香味的茶,從鐵盒子裏挑了一塊白巧克力餅幹,我心神不安,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才會回來。我總是為她擔心,怕她一個人在外麵出什麽事情。也許這是她最後決定不提前告訴我她自己要去旅行的原因,我想。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告訴我要出去旅行,我絕對不會同意她自己去,我一定會請假陪著她去。

 

二十九

雪兒出去旅行有三個星期了。這三個星期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自從她出去旅行後,我覺得像是失掉了魂魄一樣,每天上班工作的時候也不能集中精神。我無法習慣她不在的日子。在半夜裏醒來,我經常習慣性地伸手去摸她,床上她那一半空空的,隻摸到了被子。沒有她在屋子裏走動,屋子顯得空蕩蕩的。我失去了食欲,一點兒也不想做飯,夜裏餓的時候在廚房的角落裏找到一箱方便麵煮著吃。多數時間我隻是在屋裏呆坐著,眼睛透過百葉窗看著外麵的黑夜和飄飄的雪花。雪花有的時候垂直的墜落下來,有的時候傾斜著飄落,有的時候是一團雪花墜落下來,像是浴室盆裏的泡沫一樣落在院子裏。我發現自己的煙抽得越來越多。雪兒曾經勸告過我不要過多抽煙,我也減少了吸煙的次數和數量,但是她不在的時候,我抽煙的頻率和數量劇增。每天睡覺前我喝一瓶啤酒,在昏眩的感覺中爬上床,半夜裏醒來的時候覺得腦子很痛。我坐在黑暗裏,思緒無法離開雪兒。

晚上我到一家CD店去買CD。手裏拿著幾盤CD,站在櫃台前,我一邊排隊,一邊看著窗外的雪。街道上到處是積雪,馬路上的雪被鏟雪車鏟倒路邊上來,把路邊的雪堆得像是一麵麵塌倒的牆壁。玻璃窗外的風景被雪牆擋住了大半,穿行在雪牆和玻璃窗之間的不多的行人,像是穿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之中。天上的雲層厚厚的,夜空是灰蒙蒙的,雪像是下不完了一樣不斷的從夜空裏飄落下來,CD店的房子好像承受不住雪的重壓似的,在風中咯吱咯吱的響。

這是一間不大的CD店,店的窗戶上閃著紫色的霓虹燈,裏麵的牆壁被刷成樹皮的褐色,屋內被裝飾成一個小木屋的樣子,顯得古老和溫馨。靠窗的地方有幾個舒服的褐色皮沙發,一個褐色木紋小桌上麵放著幾本Rolling Stone和流行音樂雜誌,沙發後麵的牆上鑲嵌著幾個CD機,上麵掛著幾副耳機,供顧客坐著選聽音樂。店裏放著柔和的音樂,牆上掛著歌手的宣傳畫,房頂的灰色的隔音板把飄蕩到屋頂的噪音像是黑洞一樣吸了進去,讓屋子既充滿了音樂的柔和的聲音,又沒有其他噪音。店內的裝潢顯得品味不凡,十分考究,這也是我喜歡來這家CD店挑盤的原因之一。

我到這家店裏來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因為雪兒和我過去經常光顧這家店,在這家店裏選購CD。雪兒非常喜歡歌,她對歌曲所擁有的知識遠遠比我多。她既聽中文歌,也聽英文歌,買到一盤她喜歡的CD經常讓她欣喜不已。她對歌曲非常挑剔,每次總要試聽好幾遍才去買,經常拉著我去試聽。我對歌曲沒有那麽敏感,我喜歡披頭士的歌,喜歡一些英國歌手像Bee Gees,也喜歡Jennifer Lopez,Shania Twain, Ricky Martin, Backstreet Boys。她喜歡的範圍比我寬得多。不過凡是她喜歡的歌,我聽了之後幾乎也都喜歡。

透過窗戶凝視著外麵的被黑夜籠罩的路麵,看著被車輪碾過的灰黑色的雪泥,我陷入沉思之中,不知怎麽想起了《奇瓦戈醫生》那部片子,想起了那部片子裏的一望無垠的有著一顆顆白樺林的俄羅斯大雪原。雪原上遠去的馬車,冬日下山的太陽,心愛的女人。這一切在我心裏交融起來,讓我抑鬱。憂傷在我的血液裏生長,像癌症一樣無法根除。從雪兒出去旅行之後我一直在想她。記憶裏我記得十世,除了黃泉一世,每一世我們都從頭開始,像是萍水相逢一樣。那些人世的相逢相遇和相別,黃泉路上的赤裸的靈魂相知,相愛和相守的日子,那些冥河岸邊的孤獨相伴的歲月,想起來依然讓我心痛。

在CD店裏我看見了一盤法國老歌,裏麵有一首熟悉的歌《Ramona( 拉馬娜)》。這首歌讓我想起了她說過她最喜歡巴黎那一世。在她的旅程之中一定會有一站是巴黎,在巴黎她一定會去圓亭咖啡館,我在那裏一定能夠等到她。我不放心她自己一人旅行。我想去那裏等著她。

 

三十

出了巴黎的戴高樂機場,看到漫天飄舞的大雪和周圍的街道,我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在機場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一個司機打開後備箱,讓我把不大的行李箱塞了進去。我回到車裏,坐在後排座上,讓司機給我拉到一個離圓亭咖啡館近的旅館去。司機啟動出租車,車沿著機場路冒著雪向外開去。大雪迎麵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在玻璃上來回搖動,雪被雨刷掃到兩邊,化成了雪水,順著玻璃流了下來。司機沉默著,收音機裏的一個電台在報道說凱旋門附近一條路上因為雪大出了車禍,警告開車的人要多小心。我看著窗外落在地上融化在黑泥裏的雪片,看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巴黎的一條條窄小的街道,不禁感慨萬千。

到了旅館門前,我付了出租車費和小費給司機,司機幫我把行李箱從後備箱裏拿出來。拉著行李走進旅館,我走到旅館前台,要了一個房間。進了房間後放下行李,走到窗戶前拉開窗簾,埃菲爾鐵塔的頂端在遠方穿過樹枝和樓房的頂部顯露了出來。上次看到埃菲爾鐵塔的時候還是前世我跟雪兒沿著塞納河散步,鐵搭跟那時比似乎沒有變什麽樣子。我還記得鐵塔剛建立起來的時候,有很多人抗議這座三百米高的鐵塔。在圓亭咖啡館時,畢加索告訴我說,莫泊桑不喜歡這座鐵塔,但是他經常在鐵塔的二樓吃飯,因為鐵塔二樓的餐廳是全巴黎唯一看不到鐵塔的地方。畢加索還有一次找出了一份舊報紙,上麵登著三百名巴黎文化界和一些知名人士寫的抗議信,稱這座鐵塔是一個奇怪可笑的建築:“它如同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工廠煙囪,聳立在巴黎的上空。這個龐然大物將會掩蓋巴黎聖母院、殘疾人宮、凱旋門等著名的建築物。這根由鋼鐵鉚接起來的醜陋的柱子將會給這座有著數百年氣息的古城投下令人厭惡的影子。” 鐵塔建造的時候,巴黎大學的一位數學教授曾經滿懷信心地預言說,塔蓋到748英尺之後就會轟然倒塌,還有專家在報紙上撰文信誓旦旦地說鐵塔上麵的燈光會因為把塞納河通宵照亮,而導致塞納河中的魚大片死亡。一些媒體也推波助瀾地聲稱鐵塔會改變巴黎的氣候,讓巴黎變得更加寒冷,更有聳人聽聞的報紙說鐵塔會把巴黎壓得下沉,巴黎警察局也在預言鐵塔會給自殺的人提供一個自殺的場所。上麵這些預言中沒有一個後來被證明是真實的,除了最後一項。吉吉和我曾經在塔底下觀看萊昂·科洛架著飛機穿越塔墩,他的這一壯舉讓巴黎全城轟動,引起了許多人圍觀。但是不幸的是,在飛機穿越塔墩的最後一刻萊昂似乎被陽光晃了一下眼,飛機向左轉,撞在了塔邊的一根無線電天線上著火墜地。塔底下的人驚叫著紛紛四處逃避,吉吉拉著我逃到了路邊的一個大樹下,萊昂當場喪命,屍體最後被巴黎消防隊員從飛機殘骸中搶救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團枝杈一樣的黑炭。

當天晚上,我沿著巴黎的林蔭道,走到了圓亭咖啡館。故地重遊,看到熟悉的街道和飄著濃厚的咖啡和麵包香味的咖啡館,讓我無限感傷。我坐在咖啡館擺在街角的小桌子旁,想起麵色蒼白的莫迪利阿尼曾經在這裏大聲的朗誦但丁《神曲》,想起個子高大麵容英俊的海明威在這裏抽著煙鬥,想起做模特時窮得買不起內褲的吉吉穿著一件舊大衣在這裏倒立時引起的哄笑,想起窮困潦倒的我在這裏夾著兩幅賣不出去的畫賒賬喝咖啡,想起圓亭咖啡館的老板裏皮恩老爹發現藤田在家裏請客時用的刀叉都是在咖啡館裏偷來的,想起基斯林帶著剛認識的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兒在這裏招搖,想起那些窮得到處蹭飯的藝術家們一起湊錢讓莫迪利阿尼去買大麻,結果他把買來的大麻在路上自己都給吸了差點兒引起公憤。我想起前世裏的一個晚上,查拉從咖啡館的前門出來,把一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站在上麵熱情洋溢地宣讀達達主義宣言;想起阿拉貢在這裏念詩;想起蘇波牽著一個充氣的長長的牛大腸在這裏行走,引起圍觀的人的一陣陣哄笑;想起雪兒跟我站在路邊觀看者鬧劇,隨後我們沿著巴黎的安靜的街道在月光下散步。她穿著那雙她經常愛穿的黑色的淺跟小皮鞋,耳朵上帶著兩個在月光下發射著幽藍的光的耳墜,挎著我的胳膊走過燈火通明的咖啡館和酒吧,走過飄著香味兒的麵包店,走過正在關門的時裝店,最後走到盧森堡公園的門口,在長凳上休息,然後我吻了她,她給我唱了那首《Ramona( 拉馬娜)》:

那個時間,我見到你的時候

我瘋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個瘋狂的人

 

拉馬娜我做一個很美的夢

拉馬娜我們一起走

 

我在圓亭咖啡館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的時候,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坐到我鄰邊的桌子邊。他見我一個人坐在那裏,顯得很孤獨的樣子,就跟我聊起天來。他問我怎麽到這裏來,我說是來旅遊。他說他以前在這裏做過導遊,知道這裏的很多事情。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給我講了許多咖啡館的逸聞趣事,有些雖然是我當時經曆過的,但是從他的嘴裏講出來還是很別致有趣。他告訴我說,平均每年有四個人從埃菲爾鐵塔上跳下來死去,最早的是一個叫蒙西埃·雷菲爾德的裁縫,披著一個的蝙蝠翅膀的披風從鐵塔頂上跳下,在地上撞開了一個30厘米深的大洞。他給我講起了“蒙巴那斯的女皇”吉吉,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吉吉的趣事,還說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在這個咖啡館裏結識了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後來嫁給了他,懷了身孕。那個畫家後來得了結核病死了,女孩穿著葬禮上穿的黑色的衣裙,挺著大肚子爬到埃菲爾鐵塔的最高層,從上麵縱身躍了下來。她帶著肚子裏的孩子從塔上跳下來的時候,底下的人都不知是怎麽回事兒,隻看見半空中黑色的衣裙隨風飄展開,像是一隻緩緩墜落的黑蝴蝶。

他在以平靜的口吻講述著這些遙遠的往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我已經淚流滿麵。他最終注意到了我眼裏的淚水,吃驚地停住了口,嘴裏說著對不起,心裏大概在暗喜他的講故事技巧能夠如此打動人。他不知道,當他一開始講那個畫家得結核病死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講得是雪兒和我的前世的故事。
 

三十一

到巴黎的第二天,我去了盧浮宮,看到了我前世畫的血淋淋的牛頭掛在一處牆上。我在盧浮宮裏待了一天,看到前世跟我在圓亭咖啡館裏的一些畫家的畫。當初那些掛在圓亭咖啡館裏的走廊和樓梯下的廁所裏的畫,那些在地下室發黴的畫,如今堂而皇之地掛在盧浮宮的大牆上,受無數的懂藝術和不懂藝術的遊人的瞻仰和頂禮膜拜。

第三天早上,我來到了我前世住的那間畫室兼臥室,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展覽館,裏麵保持著我和雪兒原來住在那裏的樣子:窄小的床,幾件簡陋的家具,小小的餐桌,牆上掛著幾張印刷的我前世的畫。屋子裏沒有人,看上去也沒有人經常光臨的樣子,好像室內也沒人打掃,窗戶上掛滿灰塵,空氣裏飄著一股黴爛和潮濕味兒。

熟悉的屋子一下勾起了我前世的回憶,很多本已忘掉的事件又重新在記憶裏出現。多少年以前,我跟雪兒擠在那張隻夠一個人睡的小床上,每天早晨我在她的身邊醒來,看著她的仍在夢中的素顏的臉。我環視四周,牆壁除了那幾張印刷的畫之外,依舊是蒼白的牆壁,一如當初。我看著小床,眼前出現了我跟雪兒在床上的纏綿,我吸吮著她的乳房,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的低沉的呻吟在空氣中流淌著,在牆壁之間回蕩。有時她晚上睡不著覺,就睜著黑黑的眼瞳在黑夜裏看著我,撫摸著我的頭發。我伸手撫摸著她的臉龐,把她的臉扳過來親吻。她的嘴唇帶著渴望,舌尖如一條小蛇,在我的唇上遊走。她的頭發垂下來,發絲垂到我的臉上,帶著熟悉的味道。我一遍一遍親吻著她,撫摸著她的乳房和脊背,她的體溫比我的涼,觸摸到她的肌膚總是給我帶來一股微涼的感覺。她的嘴唇總是給我帶來新的感受,我喜歡看她說話時嘴唇的上下蠕動,鮮潤的嘴唇總是讓我想入非非。她在夜裏睜著眼睛,有時給我講起她做的夢,她總是能做很多奇怪的夢,有些我能識別出是她的前世經曆過的一些事情的折射,有時她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不讓她再說下去。她跟我互相撫摸著,探索著,讓我進入她的身體。早上的時候,她經常側身躺在床上,看著我的臉,好像要在臉上讀出些什麽。我把臉深埋進她的乳房之間,呼吸著她身上的味道。她溫柔地用手穿過我的頭發,慵懶地靠在牆上,等我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捧起我的臉來,在我的嘴唇上印上深深的一吻。

屋子門口進來了一個解說員模樣的胖女人,她打斷了我的思路,遞給我一份印刷精美的介紹,然後說有什麽問題可以找她。我問她是不是每天這裏都是這樣,沒有什麽人來。她點頭說是,說這個地方偏僻,交通也不太方便,屋子既小也沒有什麽可看的,很少有遊人到這裏。

不過,胖女人說,昨天下午有一個亞洲女人來這裏,在這裏站了好長時間才離開。

她長得什麽樣子?我問胖女人說。

個子比你略矮一些,身材不錯,胖女人說。眼睛細長,很好看,看著很清秀。

她有沒有講她住在哪裏?或者去了哪裏?我問胖女人說。

沒有。胖女人說。她看著我失望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說:不過,她說她今天下午還會來。

 

三十二

我悄悄跟在她身後走進畫室的時候,雪兒沒有發現我。她從畫室前的馬路上一出現,坐在畫室對麵的一家咖啡館裏等著她的我就從窗戶裏看到了她。我看見她背著一個小手包,邁著輕盈的步伐,拉開畫室的門,走了進去。我從咖啡館走出來,跨過沒有車的馬路,走進了畫室。

她站在畫室內掛著遊人止步的隔離繩前,背對著我,專注的看著裏麵的擺設,像是在凝神思考。她的有些栗色的頭發隨意地挽在腦後,露出雪白的脖頸。盡管外麵有雪,她依然穿著一個黑色的裙邊在膝蓋之上的裙子,腳上是黑色的長筒靴,腿上是她愛穿的黑色絲襪,一件短大衣搭在左臂彎肘處,米色的長袖衫上麵是一件白色的針織披肩。畫室內有些昏暗,她的身影投射在擦得光亮的木質地板上,

我從背後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她一動不動,肩膀在抽慉著,手伸向了手包。我扳過她的身體來,讓她的臉對著我。她的充滿淚水的眼睛望入我的眼底的時候,我又回到了當年在這個畫室裏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我知道,這個畫室一定喚起了她腦海裏殘存的前世的一些記憶,讓她把夢中出現的記憶的碎片拚接了起來,組成了一幅清晰的畫麵,畫麵上她和我依偎在這間小畫室裏。

她把手從手包裏掏出來,手上是一個被歲月磨得陳舊的玉鐲子。鐲上的小刀劃過的刻痕依然清晰可辨。“雪兒和風兒,永世相愛”這幾個字,在昏暗的光線中閃閃發光。

我離開你後,去尋找你給我講過前世的蹤跡去了。她流著眼淚說。我到了兩千年前項羽被圍的垓下,看到了虞姬的墓地,看到了旁邊的那顆樹,樹幹上刻著“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那些字經曆千年,已經變成一尺見方的大字了。後來我去了新疆的戈壁灘,到了你說的那個戈壁灘上的荒城,在城樓下的大殿裏找到了當初你埋藏在那裏的這個“雪兒和風兒,永世相愛”的玉鐲子。我還去了揚州,去了南京秦淮河,去了杭州,去了意大利,最後來到了法國。在這間畫室裏我想起了夢裏的一些情景,現在我知道你給我講的前世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用嘴堵住了她的嘴,不讓她再說下去。我們吻在了一起,淚水鹹鹹地流到了嘴邊。我們擁抱著,長吻著,像是初戀初吻一樣的熱吻著,吻得透不過氣來。畫室的胖管理員從門口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相擁在一起,衝我眨了一下眼,悄悄地帶上門退出去了。冬日的太陽從畫室的小小窗口懶懶地照了進來,把我和雪兒的身影投在地上,影子重疊在一起像是一個人一樣。

 

三十三

人們經常傳說和屢次錯誤預報的世界末日,終於在沒人預言,沒人想到的時候不期而至了。在朝鮮進行了第六次核試爆之後,美國和日本決定對朝鮮做手術刀式的切除手術。

有個街頭開朝鮮冷麵餐館的小老板,找到中國政府,號稱自己是朝鮮的國父金日成的孫子,名叫金勇。小老板說,金日成在東北打遊擊時,跟一個抗日女戰士同宿過一晚,生了他的父親。他奶奶為了保護朝鮮人民的偉大領袖金日成的名譽,這麽多年來一直隱姓埋名,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世,也沒有去找過金日成。奶奶去世時把家世告訴了父親,要求父親嚴守秘密。父親去世時把家世告訴了這個小老板,也要求他嚴守秘密。小老板說,本來想遵照父親的遺囑把這個秘密保守下去,但是現在看見美國要對朝鮮動手,為了朝鮮人民的利益,決定主動站出來,把這個秘密告訴中國政府,以便一旦打起仗來,可以代表整個朝鮮人民去歡迎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次抗美援朝。小老板說,為了朝鮮民族大義和中朝人民世代的友誼,自己不惜冒生命危險,準備跟隨人民解放軍入朝,承擔起重建朝鮮政府的重任。

中國政府大喜過望,找到了金日成留在曆史博物館裏的一件衣服碎片,通過殘留在衣服碎片上的DNA檢驗,認為小老板具有百分之百的金日成的血統。中國政府決定,美國一旦動手,就派遣二十萬人民解放軍跨過鴨綠江,占領朝鮮,扶植以小老板金勇為首的親中政權。在時機適合時,全體北朝鮮人民將舉行公投,決定朝鮮並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朝鮮人民自治區。

美國的航空母艦對朝鮮的核基地進行了導彈轟炸,目標是摧毀朝鮮已經生產出來的核武器,並炸毀朝鮮隱藏在山底下的核設施。這一計劃在執行的過程中出了漏洞,沒有人知道朝鮮在地下儲存了足夠生產幾百枚核武器的原料。朝鮮的核武器被炸毀的同時,這些原料也開始了鏈式反應,同時在山底下爆炸,引起了十二級地震,造成了地殼的劇烈運動。海底和大陸架上的火山開始大規模爆發,地球核心的熔岩順著幾大火山口同時噴湧而出。滾滾濃煙遮住了晴朗的天空,科學家們預測,隨著地心熔岩的噴出,用不了多久,地球將像一個抽空了空氣的氣球一樣癟下來,地殼將隨之塌陷,所有的建築都會倒塌,地球表麵將陷入一片火海,在火海燃燒過後,地球將進入漫長的冰川紀,成為一顆無法居住的冰冷的恒星。人類的精明,野心和互相算計終將毀了人類和地球。浩瀚的宇宙將再等上幾十億年才有可能再有人類這樣的文明出現。

 

雪兒和我坐在圓亭咖啡館外麵的空無一人的圍欄裏的一個小木圓桌旁,看著天上的滾滾濃煙和街上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的人。那些最有錢的億萬富翁們和毀滅人類的罪魁禍首的政客們已經買到了去月球的諾亞方舟的票,乘坐航天飛機到那個小小的不毛之地去避難和繼續玩他們的政客遊戲去了。太陽被黑色的濃煙遮住了,往日陽光充沛的巴黎的街頭再也沒有了陽光,隻有天空落下來的黑煙的餘燼。我們坐在小圓藤椅上,麵前的玻璃小桌上擺著兩杯放著冰塊的冰水,這是我自己進咖啡館裏倒的,咖啡館的裏的人都走光了。對麵的林蔭道邊上是一個米黃色的建築,樓上一排一排的陽台依舊點綴著鮮花,但是早已空無一人;樓下是幾個賣花和賣水果的小店,店麵的頂部掛著綠色遮陽篷。賣花的小店的櫥窗裏擺著鮮花,門口放著各種各樣的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和綠色的花與葉子,賣水果的小店門口擺著一箱一箱的橘子,香蕉,蘋果和一些熱帶水果,遠遠看上去顯得色彩斑斕。

我坐在雪兒的對麵,隔著小圓桌跟她互相看著,等待著天塌地陷的時刻到來。

可惜我們再也不能轉世了,她微笑了一下說,笑容有些淒慘。地球毀滅了,轉世也沒地方去了。

如果要是能轉世,我們還要在一起,我握住她的手說。你這一世跟我在一起後悔嗎?

不後悔,她說。你前麵的十世都在等著我,你後悔了嗎?

沒有,我說。如果能再有十世遇見你,我要每一世都跟這一世一樣跟你在一起廝守。

那你會不會煩哦?她看著我說。每一世都跟一樣的女人在一起。

不會,我凝視著她的黑色的瞳仁說。在我眼裏你就是世界上最美的。

 

腳下的地麵開始顫抖,桌上的水杯也開始平移,路邊傳來劈啪的響聲,黑色的瀝青馬路上開始出現裂縫。地上的裂縫越來越大,路邊的建築開始一個接一個地轟然倒塌,各種各樣的桌子,椅子,沙發,鏡子,電視,裝飾畫,鍾表,鏡框,石磚,不斷地掉入地上越裂越大的縫隙裏,地縫沿著地麵飛速地向前麵和左右兩麵移動著,把地麵撕開一個曲折的巨大峽穀。對麵的花店和水果店的玻璃粉碎了,疊落在一起的一箱箱水果歪倒了,紅色的橘子和黃色的蘋果滾了一地。圓亭咖啡館的玻璃也開始碎了,樓上的碎玻璃渣掉下來,漫天飛舞,像是在燈光下翻飛的晶瑩透徹的雪花。

我愛你,我平靜地說。過來讓我吻一個。

我也愛你,她在椅子上欠起身子,把頭伸過來說。

我的嘴唇和她的紅紅的嘴唇在小圓桌上方觸碰到了一起,她的吻一如最初的吻一樣迷人和甜蜜,舌尖帶著淡淡的甜味兒。周圍的一起都在我眼前消失了,我眼前隻有她,我隻看見她,連圓亭咖啡館在身後悄然倒塌都沒有感覺到。她閉著眼,舌尖在我的嘴唇上遊動,帶著溫暖和濕潤。我閉上了眼睛,像是在時光隧道裏穿行,周圍湧出一些陌生的麵孔,他們穿過我的身體,逐漸遠去。陽光快速地從地上掃過,由亮到暗又由暗到亮反複循環著。我好像回到了前世,舉著畫筆在畫室中央往一塊畫布上塗著牛頭上的絕望的眼睛,她在我的身後忙碌著,把一鍋土豆湯端到小桌上,嘴裏哼著歌。吃飯吧,她叫我說。我放下畫筆,洗了手,坐到桌子邊,跟她一起用勺子喝起了盤子裏的濃濃的土豆湯。湯有些鹹了,她嚐了一口說。鹹點兒好,鹹點兒有味,我說。土豆湯的味道已經變得不重要,那隻是維持生命運轉的養分,重要的是我看著她的時候她也在看著我,我們四目相顧,眼裏流淌著穿越時光的愛戀的目光。她的幾絲頭發垂下來,垂到了臉頰上,我伸手去把她的栗色的發絲繞回到耳朵後,觸摸到了她的有些發紅的臉頰。她把臉頰貼到我的手上,燙燙的,一股溫馨的感覺從我的指尖順著手掌和胳膊流向心髒,沿著血管流遍全身。

 

三十四

我坐在家裏的一間當作辦公室用的房間裏,敲完《十一世之戀》的最後幾個字後,在電腦前沉默靜坐了許久。天快傍晚了,房間裏有些陰暗,液晶的藍光照亮了我的臉。電腦旁邊是一張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用她的深邃的眼光看著我,麵容依然清純秀麗,像是一朵永遠不會凋謝的潔白的百合。照片旁邊是那個印著桔黃色的月亮,藍色的山,陰鬱的天空上帶著淺黃色的光暈和旋轉的星雲的薄薄的瓷杯,那個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從她的課桌裏偷來做紀念的瓷杯。我的手指在照片上撫過她的臉龐,拂過她的美麗的雙眼,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和潔白的脖頸,心裏起了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她在照片裏用手抓住了我的手,把臉依偎在我的手掌裏。十多年了。十多年來每天我都在想念著她,每天都在看著她的照片,每天都在心裏對她說我想她。

爸爸,你又在看媽媽的照片嗎?九歲的女兒走進我的書房問我說。

嗯,我點點頭說。

你怎麽老看媽媽的照片呢?女兒靠在我的身邊一邊看照片一邊問我說。

因為我很愛你媽媽,我低下頭說。看見她的照片,就想起了她,就可以跟她說說話。

可是我都沒有見過媽媽,女兒端詳著照片說。她是什麽時候離開我們的呢?

二零零一年的九月十一日。我把照片放回到桌子上的電腦旁邊說。那天在紐約,有一架壞人駕駛的飛機撞上了媽媽上班的高樓。媽媽在樓上,電梯壞了,樓梯也都斷了,媽媽下不來了,最後樓倒塌的時候,媽媽被埋在樓裏了。

要是媽媽現在還能活著就好了,女兒天真的說。

就是,我撫摸著已經闔上了的電腦,眼裏濕潤著說。所以爸爸寫了一篇小說,在結尾的時候,讓媽媽跟爸爸一起從樓上逃下來了,讓媽媽嫁給了爸爸,一起相親相愛直到世界末日。其實那一天爸爸飛到紐約去看媽媽的時候,那座樓已經被壞人的飛機撞了。警察攔在樓門口,不讓爸爸和任何人進樓,爸爸隻能用手機給困在樓裏的媽媽打電話。媽媽在電話裏對爸爸說,這一世上,如果能有一個永遠愛她的人,再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她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死了都值得了。在媽媽跟爸爸說,她想以後去中國領養一個女孩的時候,樓就一下子塌下來了。電話裏的聲音突然中斷了,爸爸都沒來得及跟媽媽最後說一聲我愛你,媽媽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再也見不到了。

女兒不說話了,她的兩隻天真善良的眼睛看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爸爸每天看媽媽的照片,我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繼續說,就是讓媽媽知道,爸爸永遠愛著她。你是爸爸去中國把你領養來的,因為媽媽活著的時候跟爸爸說,她想要領養一個女兒,把女兒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讓女兒快快樂樂的長大。

那媽媽要是活著見到了我,一定會很高興了。女兒揚起頭看著我說。怪不得你總要給我買漂亮衣服呢。爸,你該帶我去彈鋼琴去了,你又忘了吧,老得我提醒你。我們要晚了。

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我站起身來說。媽媽要是活到今天,看見你這麽聰明漂亮和懂事,一定會非常高興非常幸福的,你真的很像她小的時候。鋼琴書都準備好了嗎?那我們走吧。

帶著女兒走進車庫,我打開車門,讓她坐在後座上,叮囑她係好安全帶。女兒很乖地坐在後座上,手裏抱著鋼琴課本,身邊是一個藍色的娃娃。把後車門關好,我走到車前麵的駕駛座一側,拉開車門坐進去。我從褲兜裏掏出車鑰匙來,鑰匙圈上墜著一個硬幣大小的小圓相框,她在裏麵透過前排座位之間的縫隙看著車後座上的女兒,臉上帶著微笑。慢點兒開車,別著急,回來晚飯就做好了。我仿佛聽見她在對我說。雖然我已經觸摸不到她的臉龐,但是我知道她就在身邊陪著我。把車打著火,我一邊用腳踩著刹車,一邊伸手拉過安全帶來係上。車燈在有些昏暗的車庫的磚牆上打出兩個明亮的光圈,照亮了車庫裏堆放在牆角的綠色的剪草機,銀灰色的燒烤爐子和煤氣罐,褐色的劈柴,盛放垃圾的黑朔料口袋和掛在牆上的冬天鏟雪的大雪鏟。

我一邊倒車,一邊想著等晚上把《十一世之戀》的最後一世貼出去。我不知道讀者們會怎麽想。我猜他們會喜歡這個風兒和雪兒在最後一世裏一直相愛,愛到世界末日的結局。不光是為了許諾好的風兒和雪兒在一起的諾言,也不光是為了說好的幸福,我是覺得文字會變成曆史,在曆史裏,雪兒和我會永遠在一起,再也沒有什麽能把我們分開,我們會永世相愛,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直到世界末日。

車咯吱咯吱地碾著地上的雪,向著外麵的馬路開去。天已經開始黑了下來,外麵的街上有些堵車,排成幾溜的車的尾燈閃著紅色的光,車底下的排氣管向外排放著白色的霧氣。雪依然在下,透過雪的帷幕,前麵的車的尾燈變成一團團橙紅色,點綴在密集的雪花中,像是聖誕夜樹上穿起來的一串串五顏六色的彩燈。車裏的CD裏響起一陣吉他前奏和一個男人略顯嘶啞的憂傷的歌聲,這是汪峰的那首讓我每次聽都止不住眼淚的《你是我心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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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lothtiger' 的評論 :
我覺得人在不同的年齡不同的階段,對愛的理解不同,注重的東西也不一樣。比如年輕的女孩,可能會更注重帥氣,有才,有理想這樣的,而到了一定年齡,才會覺得性格,脾氣,為人很重要。阿甘正傳裏的女主簡妮,年輕時不會真正喜歡阿甘,隻會把阿甘當作一個好朋友。隻有經曆了許多,才會明白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麽,才會appreciate阿甘的感情,才會回到阿拉巴馬。這部小說裏的男主和女主也是這樣,隻有經曆了許多,才會了解和珍惜那些真正的感情,才會覺得這些比別的更重要。
clothtiger 回複 悄悄話 在還沒看到擁抱哥的評論回複之前,在看到出生到上學,出國這一段,我的腦海裏就在浮現著“阿甘正傳”這幾個字。剛好擁抱哥在回複中就提到了“阿甘正傳”。
阿甘正傳是個浪漫主義作品。
其實現實是蠻殘酷的,就像王朔小說裏的漂亮的女孩子喜歡街上的頑主,坐在頑主的自行車後座,任頑主打罵都不走。還有像“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裏的為頑主自殺。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建議得很對,因為這篇是參加文學城二十周年征文,所以前麵要有個因子跟征文相關一些,所以前麵有了一些多餘的話。這篇題目起得不好,當時沒有好好想,後來想改也不好改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如雨86' 的評論 :
謝謝星如雨。說得很對,所以女主是愛不上男主,就像《阿甘正傳》裏的女主一開始也無法接受阿甘一樣。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女主經曆婚變,感情上受到很大打擊,此時男主依然執著地愛著女主,我想就像《阿甘正傳》裏的女主一樣,女主最後跟男主在一起,也是可能的吧。
女主強悍,回到小城後沒做什麽,我想是因為女主經曆911之後,想休息一下,然後就趕上世界末日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ae' 的評論 :
謝謝mae。這是《十一世之戀》裏的最後一世,趕上文學城二十周年征文,看見這篇是跟文學城有關的,就拿來稍微修改一下參加征文去了。
HP67 回複 悄悄話 作者的作品多為沉重深刻的悲劇,這一次的911後的虛擬好結局是獨特的寫法,給最後依然悲劇的結局帶來溫暖的亮點,這樣對比更加映襯了其中的悲喜。

開頭的作者和讀者交流,讓人有一點不能進入到風兒雪兒的小說中去, 感覺去掉會比較單純一些。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我的天,誰會喜歡成績這麽差的男生,學無所長,會甲骨文也沒用啊,女主根本不可能愛上,也說服不了讀者。

其實這個男主的思維方式是錯的,不能因為等了10世,就非要人家女主回報這種癡情。
十一世的故事我讀過,前麵的10世都寫的很浪漫很有想象力,唯獨最後這一篇我覺得有很多硬傷。包括女主那麽優秀的條件,那麽上進,婚後忽然成為了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男主女主看下來根本沒有什麽共同之處,穿越和轉世應該是靈魂摯愛,可是沒有靈魂的交流和默契,肉體之愛倒是寫的不錯。

在巴黎重逢的那一段很不錯。911這段也巧妙。
mae 回複 悄悄話 一氣讀完了!感慨萬幹…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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