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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43)

(2017-03-14 23:08:38) 下一個

波音737客機上,旅客們都已經各就各位,準備好起飛了。明宵坐在飛機靠近走廊的一個座位上,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個少有的清澈的藍天,像是秋風把空氣裏的渾濁的粒子都一掃而光,讓空氣清潔得毫無雜質一樣。北京的秋天永遠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空氣涼爽而清新。想起少年時曾經和同學結伴騎車去香山,八大處和頤和園郊遊,抬頭是漫山遍野的繽紛的樹木,低頭是腳下亂卷的落葉,明宵心裏有許多感慨。

從高中出國,到現在已經二十餘年了。還記得登上香山高處,抬眼望去,天空碧藍,陽光燦爛,近處的紅葉似火,遠處蜿蜒如蛇的群山裹在絢爛的五彩之中。秋風瑟瑟吹來,吹起滿地金黃。那時的少年意氣和胸中的情懷,如今都已經再難尋覓了。但是想起出國之後的這些年來,雖然也有一些曲折,畢竟最終也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拍了幾部片子,今後還可以繼續拍一些好電影出來。更重要的是,當年的感情,曆盡滄桑,如今依然存在;當年的愛,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消逝而減弱,而是變得更加深厚和濃鬱;當年的戀人,幾經曲折,如今住在同一座城市,相鄰的樓裏,幾乎抬眼就可以看見。想到此,明宵覺得自己也算是比較幸運的了。

想起當年的感情,明宵覺得自己做錯了許多。時間和空間,疏遠了感情,分割了愛情。也許當初就不該那麽早出國,而是應該留下來,跟靳曦在一起,那樣就沒有那麽多遺憾了。如果一直在靳曦身邊,一直讓靳曦感到自己的愛,那麽徐澤寧無論再有手腕,也無法把靳曦給誘惑走。如果當初自己不是那麽任性,如果當初自己能夠更加理解一些,如果當初不輕易放手,再堅持一下,那麽後來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

年輕時的任性,衝動和不原諒,造成了人生中的永遠的遺憾。好在現在還不算太晚,經曆這麽多年的等待,終於等到了靳曦的自由。現在,他們在一座城市裏,住在相鄰的樓裏,每天都可以見到。她依然年輕美麗,跳著她的芭蕾。他還沒有老,拍著他喜歡的電影。她在從過去的傷痛裏慢慢走出來,他在耐心地等待。

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徹底走出過去,才能敞開心胸跟他相愛。他相信,那隻是一個時間問題。再沒有什麽能夠阻擋他們的相愛了。雖然蹉跎了二十年歲月,青春不再,但是他們還會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還有一多半的人生可以在一起相親相伴,一起攜手走過人生,一起老去。而這,也就足夠了。

想到此,明宵掏出手機來,在上麵敲了一段字:

小曦,飛機就要起飛了,突然想跟你說幾句話。這麽多年來,你經曆了很多傷痛,但是依然沒有丟掉對芭蕾的愛,對生命的愛。這些年來,我成熟了許多,也學到了一條經驗,就是對於最愛的人,最愛的事情,永遠都不要放棄。從二十年前到現在,你一直就是我最喜歡的那個人,從來也沒有能找到一個可以放棄你的理由。有時我覺得,沒有了你,我就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一件可以值得驕傲的事情。這些年來,當你高興的時候,我也為你高興。當你難受的時候,我也在為你難受。我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愛你了。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高高興興的幸幸福福的。我們已經錯過了那麽多可以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我不想再耽誤一分一秒了。剛才在機場免稅店,看見一對鑽戒很漂亮,我就買下了。等我回去後,我想把戒指給你戴上,好好愛你,跟你在一起。這麽多年,你跳芭蕾也累了,以後讓你枕著我的胳膊睡覺,讓我給你把被子蓋好,抱著你,愛著你,不讓你再受傷,不讓你再難受,有什麽事情,都有我和你在一起,直到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你願意嗎?

 

飛機內部的小廣播裏傳來空姐的甜美的聲音,提醒旅客們係好安全帶和把手機關了。明宵重新讀了一遍寫的字,按了一下發送鍵,發了出去。他按住手機頂上的按鈕,把手機關了,放回褲兜裏。他欠身把安全帶從屁股底下拉出來,正準備係上,聽見一個聲音從側麵傳來:

對不起,請問您是林先生嗎?

明宵扭過頭,看見是一個空姐站在側麵,身後站著兩個身穿夾克衫眼睛上戴著墨鏡的男人。男人麵容嚴肅地站著看著他,身上透著一股威嚴的氣息。明宵楞了一下,突然想了起來,自己用的護照的假名是林海生,於是對空姐點了一下頭說:

我是。

這兩位先生在找您。空姐微笑了一下,眼睛瞟了下身後的男人說。

一個男人從夾克裏麵的兜裏掏出一本證件,在明宵眼前晃了一下說:

我們是國安部的,有件事情想跟林先生了解一下,麻煩林先生跟我們下飛機一趟。

看見男人掏出國安部的證件,明宵心裏一沉。他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是了解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行蹤,甚至也可能知道自己的一切行蹤。他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陷阱裏,無路可逃。明宵前後看了看,機艙裏的旅客們都在等待飛機起飛,有一些人的目光向著他的方向看來。

林先生,希望您能跟我們配合一下,免得在飛機上引起喧嘩,其中一個男人伸手抓住明宵的胳膊小聲說。

男人的手很有力,把明宵的胳膊抓得生疼。明宵看了一眼男人。男人的眼睛藏在墨鏡後麵,臉形很瘦,身材很魁梧,麵孔上沒有什麽表情。明宵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是已經跟機組人員打過招呼了,如果他不下飛機,飛機就不會起飛。在飛機上鬧或者不走,都沒有什麽意義。想到此,明宵的手鬆開了安全帶。他對兩個陌生的男人點點頭,站起來,腳邁到走廊裏,伸手把頭頂上的行李艙打開,把電腦包從上麵取下來。

謝謝林先生的配合,男人低聲說。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中間夾著明宵,沿著窄長的通道一起向著登機口走去。機艙裏有人看著他們,在竊竊私語。明宵挎著電腦包,鎮靜地跟著前麵的男人走著。他不知道這兩個男人要把他帶到哪裏去,做什麽。但是他知道,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兒。

 

半夜醒來,靳曦習慣地伸手把手機從床頭櫃拿過來,看見上麵有明宵來的一條短信。她劃開手機,讀著明宵的短信,眼睛一下濕潤了。她知道明宵這麽些年來一直在等著她,此次冒著風險拿假護照回北京去救大維,也是為了她。明宵離開倫敦這些日子以來,她每天去給明宵看信箱,把信放到明宵的房間。她在明宵的房間裏讀了明宵的日記,讀到了明宵這些年來對她的感情,心中非常感動,同時又覺得自己很對不起明宵。晚上在給明宵收拾房間時,又讀到了過去她給明宵寫的信,以前對明宵的感情一下又湧上了心頭。她看見明宵在短信裏說,“這麽些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你,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高高興興的幸幸福福的”,她覺得很感動,也相信跟明宵在一起會是這樣。

她把手機放在胸前,閉上眼睛,耳邊響起了鳳飛飛唱的一首老歌的聲音:

孤獨站在這舞台

聽到掌聲響起來

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

多少青春不在

多少情懷已更改

我還擁有你的愛。。。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歌裏的那個人,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懷已更改,可是卻還擁有明宵的這麽深厚的愛。她閉著眼,滾燙的眼淚不斷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回想跟徐澤寧失敗的婚姻,就像那句話說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雖然自己有徐澤寧夫人的光鮮頭銜,但是在感情生活上,不但覺不出幸福來,還經常感到寂寞,甚至絕望。也許不是心易變,而是一開始就選錯了人。而跟大維的那場電光火石般的短暫的熱戀,最終隻落得滿身傷痛,幾乎喪失了性命,到現在傷口也無法完全愈合。她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一個空曠的舞台中心,在聚光燈的照射下,獨立拿著話筒唱著:

像是初次的舞台

聽到第一聲喝彩

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經過多少失敗

經過多少等待

告訴自己要忍耐

掌聲響起來

我心更明白

你的愛將與我同在

掌聲響起來

我心更明白

歌聲交匯你我的愛。。。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睜開眼,把明宵的短信反反複複重新讀了好幾遍,把最後一句看了又看。“這麽多年,你跳芭蕾也累了,以後讓你枕著我的胳膊睡覺,讓我給你把被子蓋好,抱著你,愛著你,不讓你再受傷,不讓你再難受,有什麽事情,都有我和你在一起,直到離開世界的那一天。你願意嗎?”每讀一遍,她都想哭出來。芭蕾是一個非常辛苦的職業,就像穿上紅舞鞋的腳,外麵看著很美麗,但是裏麵腳趾都變形了,腳趾之間還經常纏著紗布。這些年來,她覺得自己累了,也開始老了,覺得自己像是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手推著,像是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一樣轉著,總是忙忙碌碌的,而且總覺得累,幾乎沒有空閑的時間,好像總是在為別人活著。有過名譽,有過地位,有過別人渴望的鮮花和掌聲,現在她隻希望能有一個穩定的安逸的生活,一個能夠看著孩子們健康成長,同時也有人關愛自己,欣賞自己,理解自己,尊重自己,一個能夠感到切身幸福的普通的生活。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了一下,隨後把手機舉到臉前,手指顫抖著,給明宵敲了一個回複:

明宵:半夜醒來,才看見你的短信,非常感動,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願意。為了你對我這麽些年的不變的感情,我千千萬萬遍的願意,也相信我們一定會有個幸福的美好的未來。等你回來。愛你。盼一路平安。小曦。

 

隨著一聲汽笛,一列高鐵緩緩地駛入北京南站的站台,停在了月台前麵。車廂的門打開了,旅客們提著行李走了下來。琵琶姑娘肩上挎著一個藍色的手包,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提著一個小行李箱,邁下車廂門口的階梯,站到月台上的水泥地麵上。她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彎腰把行李箱的拉杆拉出來,拉著箱子隨著人流向著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琵琶姑娘從站台出來,在漆著深綠色油漆的出口欄杆處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琵琶姑娘抬頭一看,看見是老四的司機舉著個大牌子在出口處外麵的人群裏等著她,牌子上寫著她的名字。她快步走到司機麵前,有些疑惑地問司機說:

你來接我?沒搞錯吧?

怎麽會搞錯呢,四爺特意讓我來接你的,司機伸手拿過琵琶姑娘的行李車說。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跟我上車吧。

他怎麽知道我坐這輛火車?琵琶姑娘依然不解地問。我沒告訴他我什麽時候回來啊。

別說你了,就是美國總統的行蹤,四爺要想知道也能知道,司機說。

我不跟你去,琵琶姑娘搶過行李箱說。什麽四爺四爺的,他就是一個混蛋,我早就不認識他了。

別啊,司機拽著行李箱的拉杆說,姑娘,你這不就叫我為難了嗎?回頭沒接到人,四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把我罵一頓是輕的,回頭把我給開了,我一家老小還靠著我掙錢養家糊口呢。走吧,姑娘,就算幫我一個忙,四爺還在等著你呢。

 

老四的私人會所裏的一間寬敞的客房裏,琵琶姑娘挎著手包有些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眼睛打量著房間,心裏不知道老四找她有什麽事情。上次在法庭上,為了救大維,她揭發了老四,事後被關進監獄裏,也被開除了學籍,為此爸爸一著急,得了心髒病住了院。她以為要像大維一樣在監獄裏出不來了,沒想到老四去了監獄,把她給放了,讓學校給她恢複了學籍,還讓她回去看望父母。她前些日子跟學校請了假,回家看望了父母。父親看到她回來,心放下來,病一下就好了。她在家陪了父母幾天,父親怕她耽誤學業,催促她趕快回學校,等放寒假再回家。她坐高鐵回來,沒想到老四會派司機去接她,把她拉到這裏來。她知道老四的權勢,既恨老四,也不敢再得罪老四,隻好跟著司機來了。

房門開了,老四走進來,手裏抱著一隻貓。琵琶姑娘驚異地睜大眼睛,認出了這隻貓是以前在校園門口附近撿到的那隻貓。那隻貓被壓傷了後腿,在馬路邊上不能動彈。她覺得那隻貓很可憐,如果沒人管,可能就會死掉。因為學生宿舍不能養寵物,她把貓抱起來,央求大維替她養著,大維也就答應了。大維帶著貓去看獸醫,動了個手術,把貓的腿傷給治好了。自從大維因為仿真槍被抓以後,這隻貓就失去蹤跡。

這是你的貓吧,老四把貓放到琵琶姑娘的腿上說。我給你找到了。

琵琶姑娘用手撫摸著貓身上的光滑的毛。小貓眼神裏有些恐懼,但是好像一下就聞出了她的氣味,乖乖地趴在她的膝蓋上,爪子撓著她的褲子。

就是我的貓,你從哪裏找到它的?琵琶姑娘驚喜地問老四說。

當時它嚇跑了,在居民樓附近藏著,後來被居委會的一個大媽給收留了,老四說。我派人去打聽了一下,找到了貓的下落,就給你要回來了。

我可以把它帶走嗎?琵琶姑娘問老四說。

當然可以了,老四說。這是你的貓,我把它要來是為了給你,不是我想養。你就帶回宿舍去養吧,學校要是有意見,你給我打電話,我去給你擺平。

謝謝你費了這些力氣把它找回來,琵琶姑娘用手撫摸著貓的腦袋說。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呢。

舉手之勞,算不了什麽,老四坐到琵琶姑娘身邊說。你看,其實我還是很在意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壞吧。

琵琶姑娘抱著貓把身子往旁邊挪開了一下,跟老四保持一點距離。

對了,中央電視台在準備春晚的節目,老四說。我已經給春晚總導演打招呼了,今年讓你上春晚去彈琵琶。

我上春晚?琵琶姑娘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那麽多琵琶老前輩和老師在,我一個才大三的學生---

你去年不是在網絡春晚演出過了嗎,彈的那個什麽《追夢人》,老四說。彈的很不錯啊,網上的評論也很好,大家都喜歡。春晚也不能總是老麵孔,也得有些新麵孔,你上去表演很好啊,我想觀眾們會喜歡你的。

 

琵琶姑娘看著老四,不知道說什麽好。她搞不懂老四。老四有時對她邪惡得像惡魔,有時對她好得像天使。老四伸手去摟她的肩膀。琵琶姑娘慌張地掙脫開老四的胳膊,把手包挎好,兩手抱著貓站起來說:

對不起,今天剛下火車,太疲乏了。我想回宿舍早些休息去。

你就在這兒休息吧,老四說。這裏有臥房。

不行不行,琵琶姑娘搖頭說。我爸媽一會兒還要跟我視頻呢,他們不放心我一個人坐火車,我得回宿舍去。

那好吧,我就不為難你了,老四說。對了,你知道我把大維給放出來了吧?

知道,琵琶姑娘說。我給大維打電話了。他說他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被放了。

我知道你喜歡那小子,不然也不會在法庭上出賣我了,老四說。人隻有在戀愛裏,才會做出不計後果的傻事兒。我不反對你跟那小子在一起,說實在的,我覺得你們兩個挺般配的。如果你見到那小子,勸他一下,不要再想跟我較勁兒了。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跟他本來無怨無仇,既然把他放了,以後也不想再難為他。可是如果他不識趣兒,還想惹是生非,跟我對著幹,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如果他再一次落到我的手裏,他就死定了。如果你真心對他好,就好好勸勸他,讓他好好專注於音樂,好好拉小提琴,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想不開。

我會好好勸勸他的,琵琶姑娘點頭說。

這就好,老四說。你呢,說實話,當初抓你其實就是為了讓你知道,不是什麽都可以隨便講的。年輕人需要學點兒經驗教訓。你漂亮,年輕,有恩知報,有點兒小脾氣但是好的時候也很溫順。坦率地說,從第一次我就一直喜歡你,不然也不會抓了你幾天就把你給放了,我舍不得讓你在裏麵受苦。

你那次都快把人給打死了,琵琶姑娘噘嘴說。有你這樣喜歡別人的嗎?

那次如果你好好聽我的話,去把孩子做了,我們也不會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老四說。我當時很惱怒,因為你是拿我的孩子威脅我,要我放了大維,說明你心裏隻有那小子,根本沒有我,一點兒也沒為我考慮。當然,我那次做得很出格,很不對,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

老四說完,站起來走到屋子牆角的一個保險櫃前,敲入密碼,把保險櫃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個小信封。他把信封裏的東西拿出來看了一眼,又塞回信封裏。

做錯了總要補償,老四把信封遞給琵琶姑娘說。這裏麵有張卡,卡裏有五十萬塊錢,卡的密碼寫在信封上,算是我對你的歉疚和補償。

我不要,琵琶姑娘抱著貓扭身躲開說。有些事,不是錢能賠償的。

別跟我鬧小脾氣了,好好拿著,老四一邊說一邊把錢往琵琶姑娘的手包裏塞說。你要不想要,就把這錢孝敬你爸媽,讓他們少勞累一些。你家境不好,爸媽把你養這麽大也怪不容易的。

我不要,琵琶姑娘把手包甩到身後說。我爸媽他們有自己的工資,也不缺錢。

你是不是嫌少?老四說。

不是不是,琵琶姑娘說。你說你喜歡我,但是你對我做的事,根本不是喜歡我,而隻是想占有我,讓我心甘情願聽你的。

你怎麽理解都行,老四把卡硬塞進琵琶姑娘的手包裏說。但是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靠得住的,隻有錢和權勢能靠得住。你喜歡我也好,不喜歡我也好,都沒關係,我也不在乎。像我這樣的,什麽樣的姑娘都可以得到。以後,你什麽時候想找我,隨時打我的手機。你什麽時候有事情,畢業分配也好,演出也好,需要我幫你辦,給我打個電話就行,我一定能給你做到。別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我們就這樣好吧?

那好吧,琵琶姑娘說。我真的得回學校去了。

我叫司機去送你,老四說。

 

一輛黑色小轎車的後座裏,明宵被一塊黑布蒙著眼睛,夾在兩個男人之間,手上銬著手銬。小轎車駛進了一處門口有警衛的院子,在院子後麵的一座兩層小樓前停下。兩個男人抓著明宵的胳膊,帶著明宵進入了小樓,走進了一間審訊室裏。男人把明宵眼睛上的布掀掉,讓明宵坐在中央一把固定在地麵上的鐵椅子上,把明宵衣服兜裏的錢包,護照,手機和其它東西都拿出來,放在一個透明朔料袋裏,提著出去了。

明宵看著審訊室,看見裏麵牆壁刷成白色,幾乎什麽家具都沒有,隻有靠牆的地方放著一個長條桌,像是也固定在地麵上,桌子後麵有兩把木椅子。過了幾分鍾,審訊室裏進來了一個看著四十來歲身穿便衣的瘦高個。

瘦高個手裏拿著一本卷宗,走到長條桌後麵坐下,把卷宗放在長條桌上,目光注視著明宵,什麽話也沒說。明宵看著瘦高個,也什麽都沒講。兩個人對視著,一直對視了幾分鍾,瘦高個才開口說:

你知道為什麽把你從飛機上直接帶到這裏來嗎?

不知道,明宵說。你們的人說要問我幾個問題,了解一下情況。請問你們想了解什麽?

你是陳明宵吧?

我是,明宵點頭承認說。

我想問問你,你知道用假護照進入中國,是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構成犯罪行為,能夠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和判刑嗎?

我知道,明宵說。

那你為什麽用假護照入境?

因為用真護照,入境處會把我抓起來。

你怎麽知道?

我試過。

為什麽入境處會抓你?

我不知道。

你的確在入境處控製的名單裏,瘦高個男人看了一眼卷宗說。你用假護照到北京來幹什麽?

救一個人,明宵說。

誰?

大維。

大維前幾天突然被放了,是跟你有關吧?

跟我有關,明宵說。

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拿了一個禍國殃民的人的地址,換了大維的自由。

果然跟我們猜想的一致,瘦高個說。你知道這件事的後果有多嚴重嗎?

我不知道,明宵說。我隻知道那個人是個依靠權貴攫取國家財富的人,死有餘辜。

你能把那個人的地址也告訴我們嗎?瘦高個問。

明宵點點頭。瘦高個站起身來,繞過桌子,把一杆筆和一張紙遞給明宵。明宵拿起筆來,寫下來一行地址,把紙和筆還給瘦高個。

很好,瘦高個看了一眼紙上的地址說。還有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夠像這樣坦率的告訴我們,三個半小時之後還有一班到倫敦的航班,你可以乘坐那趟航班回去。

什麽問題?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七號,你從舊金山在拍電影的中間飛到北京,沒錯吧?瘦高個看著卷宗說。兩天後,你在機場出境時被扣。當時你為什麽匆匆到北京,又匆匆離開呢?

 

聽到這個問題,明宵一下想起來,那次徐澤寧在天橋劇場遇到他,在他出境時把他扣留,把他抓進了監獄。毫無疑問,麵前這個審訊他的人,一定是想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這個人肯定不是徐澤寧的人,而很有可能是徐澤寧的對手派來的人。明宵覺得奇怪,為什麽他們敢把他從即將起飛的飛機上帶下來審問,冒著被徐澤寧發現的危險。難道白手套被抓之後,他們之間的鬥爭已經變得你死我活,而不再顧忌了嗎?

那次是因為我的一個朋友在天橋劇場舉行一場告別演出,要退出芭蕾舞台,明宵說。她是一個非常有天分,也很勤奮的演員,也很年輕,隻有二十三歲。我當時正在舊金山拍電影,看見報紙上報道她在舉行告別演出之後,覺得非常可惜,於是從舊金山飛北京,想勸告她不要放棄芭蕾。我當時跟劇組隻請了兩天假,見到她之後,就想回舊金山,結果在出境的時候被你們國安部的人扣住,隨後被起訴和判刑。

你有沒有想過,當時出境處有國安的人在等著你,這是誰通知的國安部呢?

 

聽到這個問題,明宵心裏更加明白了。果然,他們是想讓他把徐澤寧把他抓入監獄的事情說出來。他不喜歡徐澤寧,但是他更不喜歡那些想把徐澤寧搞下台的人。腐敗的滋生,蔓延和泛濫,就是在那些人主政的時候發生的。徐澤寧反腐,雖然重點在打擊自己的對手,但是畢竟動了一些大老虎,嚇住了一些蒼蠅,遏製了腐敗的發展。如果那些人搞掉徐澤寧,安排他們的人上來,中國還不知道會怎麽樣。況且,徐澤寧是靳曦的前夫,也是靳曦兩個孩子的父親,政局的變動會給靳曦和孩子帶來很大的影響。想到此,明宵覺得不能把事情原委告訴瘦高個。

我知道是誰通知的國安部,明宵說。但是我不想說。這件事兒已經過去了好多年,我已經不在乎了。

你不說,其實我們也知道,瘦高個說。國安部的卷宗裏有記載。根據我們的了解,你曾經被關押在北京半步橋監獄,被判刑十四年。判刑的主要原因,是因為1989年時,你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參加了全美學自聯組織,並且帶著紐約學生的一部分捐款來到北京,把捐款轉交給了當時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領袖。十四年的刑期,對於你這樣一個參加過幾次遊行,轉交捐款的學生來說,無論從當時還是現在看,量刑都非常重,超出常規。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幕後幹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明宵說。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們。

陳明宵!你老實一點!瘦高個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說。實話告訴你,我可以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讓誰也找不到你,也可以讓你登上三個半小時之後起飛的航班,全看你是否願意跟我們合作了。據我們所知,當年給你定這麽重的刑,是來自某人的一個指示。後來,你在服刑四年後,又被突然放掉,也是來自於同一個人的指示。你是當事人,這個人是誰,你完全知道。告訴我們這個人是誰,我們馬上送你去飛機場。

看樣子你們比我知道得還多,明宵笑了一下說。你說的那個人,我知道是誰,你們其實也知道是誰。隻不過你們懼怕他,不敢把他的名字說出來,想用我的嘴來說。背後的原因,無非是想用我的口來做證。坦率地說,那件事對我而言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兒了。

你最好能再好好想想,瘦高個說。我給你兩個小時。想通了,告訴我們,我們送你上飛機,趕下一趟飛機走。想不通,你就在這裏待下去,別想回倫敦了,也可能會永遠失蹤了。明宵,你不要光想你自己。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愛的人,如果你失蹤了,他們會怎麽感覺。有人用權勢害了你,你何必為了他保守秘密,把自己搭進去,讓家裏人悲痛呢?你爸爸年齡也大了,到時誰去替你照顧你爸呢?你說是吧?

 

大維站在房子中央,麵對著窗戶在專心致誌地拉著小提琴。月亮靜靜地掛在樹枝上,像是在凝神聽著他的演奏。窗外是一條老舊的還沒有拆遷的小巷,巷子裏種著兩排古槐,槐樹又粗又高,枝杈伸到二樓的窗口來。因為小巷年代太久,胡同也窄,汽車都不能通行,隻有自行車能在裏麵穿行,因此行人也少,噪音也少,晚上就顯得更為安靜。

出獄之後,大維回到了原來的住處,找到了物業。物業看見他很高興,說他們都相信他是被冤枉了,遲早會出獄。他租的房子被法院封了幾個月,說是要保持物證,後來律師們也來看過,替他付了半年的租金,要物業不要動他的東西。現在他回來了,正好可以繼續住在裏麵。大維喜歡自己的這間屋子,屋子不大,但是閉著眼都知道什麽東西在什麽地方。左鄰右舍的人也和氣,有時大維拉琴晚了,也沒人嫌吵鬧。

房子搞定之後,大維去了中央樂團。團裏正在排練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原來的第二小提琴手已經招了新人了,團長隻好安排大維做個普通的小提琴手。團長說很抱歉,以後有機會再讓他重新擔任第二小提琴手。大維說沒關係,隻要能在樂團拉琴就好。能夠重新回到中央樂團,大維知道已經是不容易了,所以對於新的工作並沒有怨言,而是努力去拉好。每天排練的時候,大維都是早去晚歸,排練得很認真。同事們也都為他所受的遭遇深抱不平,在大維案審判的時候在網上寫文章力挺大維,在大維入獄後也一起去看他,也都很欣慰地看到大維重新回來。

工作和生活走向了正軌,大維覺得心裏好受了一些,但是他依然無法忘記老四對他的折磨和淩辱,以及對琵琶姑娘所作的一切。特別是聽到靳曦曾經自殺過的消息後,大維曾經難受得無法入眠,感到心髒在一陣陣抽慉般的疼痛。他無法原諒老四,發誓要殺死老四,但是卻對老四無可奈何。老四現在出門都是前後各有一輛警衛車,乘坐的悍馬車是帶著防彈玻璃的,而且隨身總是帶著槍防身。大維手無寸鐵,想接近老四都不可能,更不用說去報仇了。

門口響起了幾聲敲門聲。大維停住了琴弓,走到門邊,把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藍白色製服的特快專遞員,手裏端著一個四方的紙盒子。

請問您是大維嗎?專遞員問大維說。

我是,大維說。

這是您的東西,請查收,專遞員把紙盒子遞給大維說。

可是,我沒有買什麽東西啊,大維說。您搞錯了吧?

沒有啊,專遞員仔細看了一眼紙盒子上的單子說。您看,上麵就是您的地址,還有您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大維仔細看了一眼單子說。不過,我剛搬回來沒多久,誰也不知道我的地址啊,我也沒有在網上購物什麽的,這上麵一定是寫錯了吧。

反正是您的地址,您的名字,東西就是您的,專遞員把一杆筆和一個單子遞給大維說。勞駕您在上麵簽個字,我就把東西交給您。

大維彎腰放下小提琴,在單子上簽了字。專遞員把紙箱子遞給大維,下樓去了。大維把紙箱子放到床上,回身關好了門。紙箱子用膠布封得嚴嚴實實的,掂著也不重。大維覺得很好奇,這到底是誰給他寄來的呢?他想了一下,覺得有可能是律師給他寄的材料。大維走到桌子旁,拉開抽屜,從裏麵找了一把剪刀,把紙箱子的封口剪開。紙箱子裏被泡沫朔料塞得滿滿的,泡沫朔料中間是一個銀灰色的鋁製盒子,盒子上也纏著膠條。

大維用剪刀把盒子上的膠條剪開,打開盒蓋看時,驚異地發現裏麵是一把五四式手槍和兩個裝滿了子彈的子彈夾。手槍像是嶄新的,槍管和槍身上散發著幽藍的寒光。子彈是黃澄澄的,圓柱裝的彈體上反射著電燈的高光。大維把一個子彈夾插入手槍裏,把手槍的保險打開,眯上一隻眼,對著窗外夜空裏的一顆星星瞄準了一下。槍沉甸甸的,是真槍,正像他在射擊場上練習用的手槍。

大維把槍的保險關上,愛不釋手地握著,看著。從小他就喜歡槍,總想有一把槍。現在,他終於有了一把真槍了,雖然這槍的來路不明。大維把子彈從槍中卸下,小心翼翼地把槍和子彈放進盒子裏。他坐在床邊,看著盒子裏的手槍思索著:這是誰給他寄來的呢?難道是老四設下的計,好讓他重回監獄裏嗎?或者是哪個好心人知道他的想法,想助他一臂之力嗎?要麽是老四的仇人,想借他的手去殺了老四?

大維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如果是老四栽贓,那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就是沒有槍,也能被誣陷有槍,就像上次一樣。如果是好心人或者老四的對手給他的槍,那麽他正好可以用這把槍去除掉老四。但是光有槍還不行,怎樣接近老四還是一個問題。老四的私人會所門口有保安,大鐵門平時都是關著的,四周都有攝像頭監視。別的地方,一來不知道老四的行蹤,二來即使知道行蹤,也不好混進去,何況老四的警衛一般都跟隨老四出行。大維還沒有想好怎樣能接近老四。不管怎麽樣,他想把槍收好藏好。至少,在需要用的時候,他能有一把真槍了。

 

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想好了嗎?坐在審訊桌後麵的瘦高個看了一下手表,問明宵說。

想好了,明宵說。坦率的說,我覺得你們是特別邪惡的人,為了一點兒小事就可以讓人失蹤,絲毫不顧及人的生命。跟你這麽說吧,在我來北京之前,我已經做好了可能會出事的準備。我的手機上帶著定位係統,我到了哪裏,都有我的朋友知道。你們剛把我的手機收走,這個地點的位置,已經被記錄下來了,有記錄可查。如果我失蹤了,我的朋友會知道我從機場來過這裏,會有人找到這裏來的。我想提醒你們,不管你們上麵的人是誰,不管誰讓你們這樣做的,你們現在做的事,是會掉腦袋的事情,非常危險。你們好自為之吧。

明宵,我們不是你的敵人,而是你的朋友,瘦高個男人說。你把事件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們,對你來說沒有壞處,隻有好處。因為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們想幫助你,給你一個尋求公正的機會。

別說你們在幫助我,明宵說。你們隻是為了自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白手套招供之後,你們上麵的人,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對不起,我不想讓自己成為你們權力鬥爭的一盤大棋裏麵的一個棋子。

這是一件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事情,瘦高個問明宵說。就算我們是為自己,客觀上也是在幫你報仇。你為什麽不願意呢?

因為我想有一個平靜的生活,不想卷入是是非非,明宵說。何況那件事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我在國外早就開始了我自己的生活。現在把那件事拿出來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需要去報複誰,也不想去報仇,我隻想有個平靜的生活,好好做自己的事情。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對不起,我已經把能告訴的,都告訴你們了,不想再多說一句了。

好吧,話既然講到這份兒上,你不願意多講,我們也就不勉強了,瘦高個有些無奈地合上卷宗說。剛才隻是嚇唬你一下,誰也沒真的想讓你失蹤。其實,我們都知道你被判重刑,後麵是誰主使的。有沒有你的證詞,對我們來說,都關係不大,隻不過有些事由你親口說出來,會更有力一些,畢竟你是當事人。下一班飛往倫敦的航班就快起飛了,現在去機場還來得及,我們已經事先給你訂好了一個座位。我們這次談話,希望你也能守口如瓶,不對任何人談起,好嗎?

好的,明宵說。我不會跟任何人提起的。

那就一言為定。

瘦高個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門拉開。門外站著的兩個男人提著裝著明宵手機,錢包,護照和兜裏的東西的透明朔料口袋走了進來。瘦高個要過口袋來,翻了一下。他把裏麵的手機拿出來,把剩下的東西留在朔料袋裏,交給明宵說:

護照和錢包還給你,手機我們沒收了。手機裏有你的朋友和親人的聯係方式,也有你的短信和通話記錄。記住,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講出去,你或者你的親友會有麻煩的。現在我派人開車送你去機場,祝你旅行愉快。

 

傍晚的倫敦,下起了小雨,點點雨珠貼在玻璃上,讓玻璃外的街道變得模糊不清。推開皇家芭蕾舞團的玻璃大門,靳曦舉著一把紅傘來到街頭,看見天空一片暗灰色,四周的建築籠罩在細雨之中,屋頂和屋頂之間的交匯處顯得更隱晦了。街道是濕漉漉的,兩邊的店鋪已經亮起燈,燈火在濕冷的秋雨中顯得很溫暖。上下班的高峰時間剛過,街道上的行人開始減少下來,每個人都打著傘或者穿著雨衣。路兩邊不斷有車輛小心地駛過,紅色的刹車尾燈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的反光顯得分外鮮豔。雨水沿著路邊流著,像是一股小溪,源源不斷地流進帶著黑色鐵柵欄的下水道裏。

走進地鐵站,靳曦把傘甩了一下,收攏,挎在胳膊上,沿著台階向下走去。明宵一直沒有來短信,讓她有些心神不寧。按說明宵此刻應該早已經到了倫敦了,但是為什麽沒有給她發短信或者打電話告訴她一聲呢?難道明宵出事兒了?在站台的一個粗大的圓柱子邊等地鐵的時候,她從手包裏掏出手機來,查看了一下,上麵依然沒有明宵的消息。

地鐵很快夾帶著涼風轟隆隆地駛來了,在站台停下。雖然已經過了上下班高峰時間,但是車廂裏依然有不少人。她走進車廂,在後麵找到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忍不住又拿出手機查看了一眼。中午她給明宵發了一個短信,讓明宵到了告訴她一聲,免得她擔心。下午排練完芭蕾,去按摩室按摩時,她看見明宵還沒有回短信,就給明宵打了一個電話。明宵的電話沒人接聽,她留了一句言,讓明宵給她回電話後就掛了。地鐵駛入黑漆漆的隧道裏,她皺著眉頭,心裏覺得很煩惱。明宵怎麽到現在還沒消息呢?難道航班出事兒?但是她想航班應該不會出事兒,如果那樣,新聞上早就會有報道了。

也許是累了,從機場直接回家睡覺去了,她安慰自己說。

 

從地鐵站出來,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街角的一座咖啡店外麵的紅色磚牆的顏色隨著夜幕變得暗淡,旁邊的路燈把店前的一些金屬桌子和椅子塗上了一種銀藍的顏色。行人道邊的樹木的枝幹已經光禿了,樹根下散落著被雨水腐蝕了的落葉,隻有地鐵站附近的幾顆橡樹上的一些發黃的樹葉,還在雨中搖晃著,不肯落下。

她張開雨傘,向著自己住處的方向走去。走到離自己住處不遠的街角的那家咖啡店時,她往裏看了一眼。店內燈火通明,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櫃台前在仰頭看著牆上的價格表,穿著製服的店員站在收銀機前在笑眯眯地等著顧客點咖啡。店內的空間很大,但是人不多,靠牆的幾張小桌有兩個空著,有幾個像是大學生一樣的男男女女在坐著喝咖啡聊天。

她站在咖啡館窗外,目光在店內來回掃視了兩遍,依然沒有看見明宵的身影。她看了一眼店內牆上掛著的表,已經是六點半了。她有些後悔沒有問明宵乘坐什麽航空公司的飛機,是哪個航班的,不然可以上網去查一下。雖然來倫敦有一段時間了,但是她覺得自己的英文不好,怕電話裏說不清楚聽不清楚,也輕易不敢打電話。她不知道明宵是從北京直飛倫敦,還是中途轉機,更不知道航班號,查也不好查,電話不知道往哪裏打,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她隻記得明宵在短信裏說上午到,而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她決定去明宵的住處看看。她沿著街道走著,沒有去自己的樓,而是拐進了明宵的樓。她跟門口的保安點頭打了個招呼,習慣性地去查看了一下郵箱,從裏麵拿出兩份兒廣告和一封信,隨後坐電梯上了樓,來到了明宵房間的門口。她敲了敲門,側耳仔細地聽著動靜。樓道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她用鑰匙打開門,看見屋裏是黑的。她的心一下涼了下來。顯然明宵還沒有回來。她把燈打開,在門口換了拖鞋,走進客廳,把廣告和信放在桌子上。她查看了一下臥室,確信沒人之後,才走回門口,把燈關了。她在門口把鞋重新換了,隨後走出門,把門鎖上,離開了明宵的住處。

 

回到家裏,繼母已經把飯做好了。孩子們都吃完了,穿好衣服準備去上鋼琴課。她匆匆吃了兩口飯,帶著孩子們去了附近的一家音樂學校去彈鋼琴。鋼琴老師是個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的俄國女人,科班出身,年輕時曾經在莫斯科的鋼琴大賽裏得過獎,也在莫斯科大劇院的樂團裏彈過鋼琴。鋼琴老師很喜歡她的兩個孩子。自從聽說她母親也是俄國人,而且是一個很不錯的芭蕾舞演員之後,俄國女人總喜歡跟她聊起莫斯科大劇院,聊起那裏的芭蕾舞。

每次孩子們彈鋼琴,她總是坐在孩子們身後的凳子上,看著孩子們學鋼琴,聽著鋼琴裏傳出來的悠揚的琴聲。鋼琴老師這次教給孩子們的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旋律非常優美動聽,孩子們也喜歡,掌握得非常快。孩子們在家裏練習了許多遍,能夠一口氣彈下來。看著孩子們的小手在鋼琴上靈巧地移動著,聽著鋼琴裏飛出來的優美的樂符,她感覺既欣喜又憂傷。看見孩子們彈得這麽好,她心裏很高興。這首曲子太優美了,太浪漫了,太柔情了。它美得讓人憂傷,柔情得讓人落淚,浪漫得幾乎讓人無法相信是出自貝多芬的筆下。她聽說這首曲子一開始並沒有收在貝多芬的作品集裏,直到一個德國音樂家為了寫貝多芬傳記收集資料,無意中在一個名叫特蕾澤·瑪爾法蒂的女人留下的書裏,發現了貝多芬的這篇手稿。她不知道貝多芬是否跟這個女人相愛過。貝多芬窮其一生,沒有結過婚,也沒有能夠找到過一個理想的伴侶,然而他的音樂卻是這樣的偉大。她坐在孩子們後麵,聽著《致愛麗絲》的旋律在空氣裏飄蕩,一種無法釋懷的憂傷在心中湧起。

彈完鋼琴回家的路上,孩子們在一家廣告欄上看見了皇家芭蕾舞團的一幅彩色廣告。大女兒指著廣告上穿著芭蕾舞鞋的姑娘說:

媽咪媽咪,我想學芭蕾,能不能讓我去學芭蕾?

我也想學芭蕾,小女兒跟著附和說。能不能跟姐姐一起學芭蕾?

芭蕾雖然好,但是學芭蕾太辛苦了,她說。爸爸媽媽想讓你們像雲雲姐姐那樣,以後上個好大學,有份兒好工作,不要那麽辛苦,有個自己的健康快樂的生活就行了。

可是我想學,芭蕾多漂亮啊,小女兒說。媽咪,你跳的這麽好,以後你教我們好嗎?

那好吧,我可以教你們一點,她說。你們可以學著玩,喜歡我就多教你們一點,不喜歡我就少教一點,就當個業餘愛好吧。

 

孩子們睡覺之後,她洗了個澡,換了件素色的長裙,穿上一雙厚襪子,來到客廳,陪著父母看了一會兒中文電視。明宵依然沒有消息,讓她心裏很不安。她眼睛看著電視,耳朵聽著手機和屋外的響動,心裏在擔心著。雨總是下個不停,雨珠敲著玻璃,敲得她心煩。她不時走到客廳的窗前,拉開窗簾向外看看,查看對麵明宵的房間有沒有燈光。對麵的房間總是黑漆漆的,每一次查看,都讓她更擔心了一些。

爸爸看出來她的焦慮不安,問她怎麽了。她說明宵今天回倫敦,應該上午到,但是不知怎麽到現在還沒回來。

可能是航班誤點,或者換了航班吧,爸爸說。要不給齊靜打個電話,讓她們家雲雲幫著打電話去航空公司查查?

再等等吧,她想了一下說。沒準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要是明天早上還沒有消息,我就去找齊靜,讓她們家雲雲幫著打電話去查問。

 

晚上十點半,爸媽看電視看困了,都去回房間裏睡覺了。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把窗簾掀開一條縫,眼睛盯著窗玻璃上的水珠和對麵的黑黑的房間,盼著對麵亮起燈光。牆上的鍾走得很慢,過了好長好長時間,時針才指到十一點。她不知道明宵那邊怎麽樣了。她怕他那邊出什麽事兒。在明宵去北京之前,她就一直有些擔心。她不時拿起手機來看一眼。她等著明宵來個短信,哪怕就是一句話,知道他安全就好。但是明宵那邊什麽動靜也沒有。她有些後悔當初同意明宵拿著假護照去北京。畢竟是假護照,而且是去幫大維。她怕明宵再也回不來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看見對麵的窗口亮了。她有些不敢相信,怕是自己的幻覺,於是用手背揉揉眼睛,仔細看了一看。沒錯兒,是對麵的窗戶亮了燈。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把窗簾左右拉開,站在窗前看著對麵。她看見對麵的落地窗前站著一個人。是明宵。

她的心一下快樂了起來。是明宵,他回來了,在隔著雨水對她揮著手。她懸著的心落回了肚裏,高興得幾乎要留下眼淚來。她向對麵揮著手,微笑著。明宵也對她揮著手,做了個手勢,指著樓下,好像在說想見見她。她用力點點頭,放下窗簾,走到門口。她在門口換下拖鞋,穿上一雙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披上一件白色的針織衫,對著掛在牆上的穿衣鏡攏了攏頭發,拿起鑰匙出了門,向著電梯跑去。電梯很快就上來了,裏麵沒人。她走進電梯,按了一層的按鈕。電梯裏麵的液晶顯示器在指示著樓層。五層,四層,三層,二層,一層。電梯門開了,她手裏攥著鑰匙跑了出去,保安的詫異地眼神中推開了樓門。

雨還在下著,比剛才大了一些,空氣寒冷而濕潤。她向著對麵的樓跑去,感覺一顆顆雨珠打在臉頰上,順著頭發和臉頰流了下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些順著臉頰流下來的雨水,不像平時那樣涼,而是帶著一股溫熱。她剛跑出幾步,就看見對麵的樓門開了,明宵舉著一把黑傘跑了出來,向著她跑過來。

雨水順著脖子流進了裏麵的襯衣裏,但是她並沒有覺出涼來。腳下的皮鞋踩在水窪裏,向四麵濺起了水花,水花濺濕了襪子和長裙。她看見明宵舉著的黑傘的四周的尖上滴著水滴,像是電影的慢鏡頭一樣,緩慢地持續地滴下來。她感覺就像是夢一樣地不真實,然而卻又真實得不像夢。

在兩樓之間的空地上,他們麵對麵站在了一起。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她撲到了明宵的懷裏。明宵一隻手舉著傘,另外一隻手抱住了她。她能聽見他的粗重的呼吸和強烈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懷抱裏的溫暖。她用兩隻手摟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他的右肩上,臉頰貼著他的臉頰,笑著,哭著。她感到明宵的手在撫摸著她的後背,嘴唇湊近了她的脖子,親吻著她的脖頸。她緊緊地抱著明宵,好像是怕再失去了他似的。

雖然雨還在下,但是有了頭上的黑傘,有了明宵的胸膛,她一點也覺不出冷來。明宵渾身散發著熱氣,抱著她的胳膊強壯而有力,她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玉淵潭公園山坡上的八角亭裏,在裏麵的長凳上,也是一個帶著涼意的雨夜,隻有她和他在一起。那是她跟男生的第一次擁抱,第一個吻。

她把頭從明宵的肩膀上抬起,眼睛打量著他。她看見他的眼睛裏流露著熾熱的火光。突然,他的手在後麵把她托向他,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嘴唇上。一股溫熱和顫栗瞬間傳遍全身。她張開嘴唇,讓自己的嘴唇最大限度地跟他的嘴唇吻合在一起。她閉上眼睛,胳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的嘴唇更緊地貼在她的嘴唇上。他的嘴唇潮濕而有力,堵住了她的嘴,讓她無法喘氣和呼吸,讓她快樂而暈眩。

好象是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們才把嘴唇分開。她喘著氣,覺得心還在劇烈地跳動。她看見他舉著的傘傾斜了,他的後背完全暴露在雨中而不自知,藍色的襯衫和牛仔褲都濕透了。

你的衣服都淋濕了,她說。

你的也是,他說。

她低頭看了一眼,果然裙子和針織衫也濕了幾處。

我的好多了,你光給我打傘了,忘了自己了,她說。趕緊回去換件衣服吧,不然該著涼了。

 

她跟著他向著對麵的樓走去。他一隻手舉著傘,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手從後麵摟著他的腰,覺得很開心。

不是說上午回來嗎,怎麽這麽晚才到?她邊走邊問明宵說。事先怎麽也不給我來個電話,告訴我什麽時候回來,快把人急死了。

我的手機被人拿走了,上飛機又匆忙,沒來得及給你打電話,他說。

手機被人拿走了?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兒?她問他說。

以後我慢慢跟你講,明宵說。中間出了一點兒意外,不過最後問題都解決了。

 

他們走回樓裏,看見保安在對著他們微笑。她跟著他上了電梯。電梯裏沒人,他們在電梯裏又親吻了一次,第二次親吻依然像是第一次一樣火熱。他們走出電梯,沿著寂靜的樓道走回明宵的房間。明宵的房間門敞開著,一看就是剛才急著出去,忘了關房門。明宵把傘豎在門後,把門關上。他伸出手來,又一次擁抱了她。她伸出手按了一下開關,把燈關上。她知道明宵的客廳沒有安窗簾,不想讓對麵樓上的人看見。

在黑暗裏,他一遍遍地吻著她,緊緊地擁抱著她,像是在彌補多少年缺失的吻和擁抱。她閉著眼睛,摟著他的脖子,跟他一遍遍地親吻和擁抱,每一次親吻和擁抱,都給她帶來快樂和歡愉,不僅是身體的快樂,而且是心靈的快樂。經曆了這麽多年之後,她終於知道了,其實她最渴望的一直是他。現在,她終於和他在一起了,沒有什麽人能再把他們分開。她渴望他的愛,也渴望用自己的愛回報他,彌補他這麽多年的等待和堅持。

像是自然而然地,他牽著她的手,把她領進了臥室。他幫著她脫掉了濕了的針織外衣,解開了裏麵的襯衫的紐扣。她把鑰匙放在床頭櫃上,自己脫掉了長裙,鑽進了被子底下。被子有些涼,她把乳罩解開放在床頭櫃上,在被子裏麵蜷縮著腿等著他。他站在床邊,彎腰脫去濕了的褲子和襯衫。他掀開被子鑽了進來,跟她在被子下麵互相撫摸著。

她閉著眼,感覺一陣陣熱潮從身體內部湧來。她覺得自己像是沙漠裏的一個扁平的蓄水池,曾經幹枯見底的蓄水池,現在池底有一股溫泉在噴湧。溫水從池底不斷翻滾上來,溢出了池外,向著四麵溢去。不遠處,有千軍萬馬順著沙丘嘶喊著衝殺過來。馬蹄得得,大旗獵獵,鼓聲陣陣,號角齊鳴。她像是聽見冥冥之中傳來一種召喚,一種無法抗拒的召喚。她沒有選擇,隻能聽從這種召喚。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就像是全身的重量都消失了一樣,向著沙丘上灼燒著的太陽飄去。離太陽越近,熱度就越大,灼燒感就越強烈。她覺得自己開始融化,融化得再也無法恢複成原形。她感覺自己在飄進太陽裏麵去,不斷地飄,離燃燒著的太陽越來越近。在接觸到太陽表麵的一刹那,她喊了一聲,覺得自己呲啦一聲化成一團冒著蒸汽的水霧,與太陽融合成一體。

 

她躺在他的胳膊上,頭靠在他的腋窩處,手撫摸著他胸膛上的汗水,聽著他的喘息聲,感覺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很滿足。她聽見他說:

我愛你。還以為不會有這一天了呢。

我也愛你,她說。我也在等著這一天。

我們結婚吧,他吻了她頭發一下說。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喜歡這樣抱著你。永永遠遠。

好。她拉過他的手背來,吻了一下說。隻要你願意,我就願意。

屋外的雨還在下,雨點沙沙地打在窗戶上,聽起來十分安詳,十分悅耳,像是有人在哼著一首催眠曲。她覺得渾身有些疲乏,有些累了。她側過身來,枕著他的肩膀,一隻胳膊搭在他的胸膛上,腿搭在他的腿上。她閉上眼,聽著他的逐漸變得均勻的呼吸,感受著雨夜裏躺在愛人身邊的安靜舒適的美,一種疲累的美,一種嬰孩般沉睡的美。她想起地鐵站口的一排橡樹,其中有一顆橡樹上的葉子還是綠的,簡直讓人不可相信。在這個秋末的季節,別的樹木的葉子都落光了,別的橡樹的葉子也都變黃了,而那顆橡樹的葉子像是夏天一樣的綠。不是夏天的綠,而是比夏天的綠更深的一種暗綠,就像是常春藤的葉子的綠色。在那顆橡樹旁邊,有一盞路燈,從側麵照著,讓橡樹葉子的受光麵散發出一種蒼白的光,而在有月光的晚上,葉子上又多添了一層幽藍。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顆橡樹葉子的顏色在光線下的微妙變化,她也隻是路過時偶然注意到。她很好奇,在冬天來臨的時候,那顆橡樹的葉子是否還能保持綠色,隻有過幾個月才能看到,但是她相信,即使在白雪皚皚的時候,那顆橡樹的葉子會依然是綠的,就像是有些人,有些感情,從來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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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ern2' 的評論 :
謝謝tern。 相信愛情的力量,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好多事,過了多年之後回頭看,其實都不那麽重要了。我想明宵不會再跟老徐有衝突,正如老徐也不會再跟明宵有衝突一樣,那些都過去了,而且每個人都有個人的前景和更關心的事情,不用再糾纏過去。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天的夏' 的評論 :
謝謝夏。寫了一百萬字,才把他們寫到了一起。。。我覺得他們經曆過這麽長的等待,一旦在一起就再也不會分開。
tern2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很好,文字也很美。
盡管明宵的做法made sense,也感覺他的成熟,可就覺得太便宜了老徐~~~,老徐當時多麽的心狠手辣。
tern2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你可真讓他倆受夠了折騰。
白天的太陽,夜晚的月亮,終於可以會合了!
夏天的夏 回複 悄悄話 為明宵揪著的心終於落地了!真為他們高興!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是啊,這麽長久的等待,最後終於走到了一起,幸福來之不易,就更會珍惜,還有一多半的人生可以攜手走過,也不辜負他們之間的感情吧。
HP67 回複 悄悄話 風雨後的彩虹,水到渠成了。不容易啊,他們。明霄真是越來越成熟了。看得時候一波三折的,好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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