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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34)

(2017-01-08 17:02:35) 下一個

六月的北京,天氣已經開始炎熱起來,地下通道裏卻是涼颼颼的。大維穿著一件熨得平整的深藍色的襯衣和一條黑色製服褲子,腳上是一雙擦得錚亮的黑皮鞋,正站在牆邊低頭拉著聖桑的《天鵝》。夜深了,地下通道裏行人稀少,偶爾有人停住腳步,聽一會兒琴聲,彎腰在琴盒裏放下一點零錢,隨後離去。

輕柔的小提琴聲在空曠的地下通道裏彌漫,像是湖水持續不斷地在通道裏緩緩地流過。細膩的小提琴樂聲像是一艘小船,把人帶入了湖邊一個平靜的夜晚。月光籠罩著繁星點點的水麵,從樹影的暗處遊過來一隻潔白的天鵝。天鵝的翅膀一半籠罩在黑影裏,一半沐浴在冷冷的月色裏。它從容地在水麵上遊著,伸著優美的長脖頸,有時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有時低頭看著湖水裏帶著高傲和典雅的倒影。天鵝遊過的地方,水麵上留下一道道漣漪。漣漪在月光粼粼的湖麵向著四麵散開,像是載著淡淡的哀愁,在小提琴樂聲裏,消失在岸邊的朦朧的樹影下。

大維沉浸在樂曲聲中,仿佛看見湖麵中央漂浮著一座露天舞台,靳曦穿著白色的舞裙,在湖光中隨著琴聲翩翩起舞。他看見月光像是一束舞台燈光,聚焦在她的身上。琴聲加快了起來,他看見她仰起頭,向上伸出雙臂,兩腿並攏,身子隨著琴聲在舞台上飄了起來,在光束裏向著月亮飛去。琴聲逐漸弱了下來,大維仿佛看見她的身影在月光裏慢慢隱去,先是頭部,後是手臂,隨後是整個身體消失在月亮旁邊的淡黃色光暈中,再也看不見了。湖水中的舞台消失了,月光依舊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就好象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琴聲轉弱,像是帶著難以承載的悲傷,在地下通道裏流淌著,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通道的下水道口裏。

樂曲結束了,大維的手臂垂下來,頭低著,依然沉浸在樂曲帶來的憂傷之中。直到聽到有人在一側鼓掌,他才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見一個姑娘站在他的側麵,在給他鼓掌。姑娘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色連衣裙,看著像是一個大學生。他以前看見過這個姑娘幾次,每次都是她站在一邊默默地聽,聽完一曲之後就離去,從來沒有說過話。

拉得真好,姑娘說。

讓您見笑了,大維低頭致謝說。

 

站著拉了好幾個小時的琴,大維覺得很替很乏累。他把琴豎在牆邊,彎腰坐在一個小馬紮上,拿起放在身邊的水瓶和了一口水,看了一眼麵前的琴盒。琴盒裏散落著一些硬幣和紙鈔,看樣子今晚的收入還不錯,比一般的日子還好一些。地下通道裏響起一陣地鐵離開的轟隆轟隆聲,大維抬頭向著地鐵出口看了一眼,看見兩個男人正從地鐵出口出來,向著通道中央走過來。

我是真的覺得您拉得很好,姑娘說。我是學戲曲的,彈琵琶,對音樂略懂一點。我們琵琶就比不上小提琴,沒有小提琴音色豐富,彈不出這麽多感情來。

琵琶很好聽,我愛聽,大維說。回頭你帶你的琵琶來,我聽聽你彈的。

那好啊,以後您拉提琴,我彈琵琶,我們來個中西結合,姑娘說。

兩個男人從姑娘後麵走過來,一個男人停住腳步像是想聽聽他們在談什麽,另外一個男人從姑娘身邊經過,走過大維,趁著大維扭著頭跟姑娘說話,突然彎腰拿起豎在牆邊的小提琴,向著通道出口跑去。姑娘捂住嘴驚呼了一聲。大維扭頭看見男人偷走了他的小提琴,猛地站起身,向著男人追去。

放下,那是我的琴,大維一邊跑一邊喊著。小偷,抓小偷啊。

通道前麵有幾個人,聽見大維的喊聲,一齊回頭看發什麽了什麽。男人提著小提琴,在掐麵跑著,大維氣喘籲籲地在後麵追著。快抓小偷,大維向前麵的人喊。前麵的人聽見了,不但沒攔住小偷,反而躲過一邊,把路給提著提琴跑的男人讓了出來。

站在姑娘身後的另外一個男人看著大維離去的身影,微笑了一下,把放在地上打開的琴盒不慌不忙地拾起來,手指對著姑娘搖了一搖,像是警告姑娘不要動也不要喊,隨後提著琴盒不慌不忙地向著另外一側的出口走去。姑娘像是害怕了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動,也不敢出聲。

 

過了十幾分鍾,大維兩手空空地從通道出口走回來,嘴裏喘著氣,神情顯得沮喪。他的襯衣被撕破了,兩個紐扣掉了,身上沾著塵土,臉上也被蹭黑了。

沒追回來?姑娘問大維說。

追上了,但是沒打過,大維一屁股坐在小馬紮上說。我的琴盒呢?

讓另外一個人偷走了,姑娘說。還有裏麵的錢。我想攔,但是怕他打我,沒敢動。

大維頹然地把頭向後靠在牆壁上,閉上眼睛。樂團借的琴還沒能換上,爺爺當初送給自己的琴又被人偷走了,還有一晚上辛辛苦苦賺到錢也沒了。

都是我不好,跟你一說話,讓你分心了,姑娘說。要不,我賠你一把琴吧。

不是你的錯,大維苦笑了一下說。沒關係,我還有一把琴,沒有這把好,但是也能湊合著用。

 真對不起,姑娘說。

 跟你沒關係,大維說。不用說對不起。

可是。。。我覺得是我的錯,害得你丟了琴和錢,姑娘說。你晚上還沒有吃飯吧,要不,我請你夜宵?

謝謝你,真不用,大維站起來把馬紮提在手裏說。沒琴了,我也不用拉了,回家了。

可我覺得真過意不去,姑娘說。要不是我在你身邊說話,那個小偷就沒機會偷走你的琴。我知道一把好一點的小提琴都很貴,從你的琴聲,我也能聽出來琴不錯。正好我晚上也沒吃飯,肚子餓了。外麵有賣夜宵的小攤,請你吃碗餛飩吧,花不了幾個錢。

那好吧,大維把地上放著的幾個空了的水瓶撿起來說。拉了一晚上琴,還真有點兒餓了。

 

跟姑娘一起沿著通道口走出來,來到大街上,深吸了一口新鮮和清涼的空氣,大維依然覺得心情很難受。不光是因為那把琴價格比較貴,而且那把琴是爺爺傾盡積蓄給他買的,從一入西安音樂學院就用那把琴,跟那把琴的感情很深。家裏剩下的最後一把琴是一把練習用琴,雖然能拉,但是音色音質都差許多,根本沒辦法去參加專業演出。在地下通道拉琴賺來的錢,隻能勉強夠維持生活,大維知道自己再也買不起一把專業級別的琴了。不過,那些可能都不重要了,因為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去參加專業演出了,大維想。

姑娘好像知道了大維的心事,在一邊小心地勸慰著大維。

還好,他們隻不過把琴搶走了,我真擔心你追上他們,會挨一頓爆打呢,姑娘說。

那是爺爺給我留下的琴,大維說。

哦。

 

姑娘心裏難受了一下。她的琵琶,也是爺爺在她來北京上學時,給她買的。姑娘知道那兩個人是老四派來的,為了給她創造一個機會接近大維。她沒有想到他們會把他的琴搶走。姑娘看了一眼大維,看見他個子很高,皮膚也白淨,雖然穿著一件撕破了的襯衣,但是顯得很英俊。姑娘覺得很好奇,既好奇大維,也好奇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兒。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怎麽會跟老四有瓜葛呢?他的額頭上和眼眉上帶著疤痕,像是跟人打架落下的。姑娘不知道大維和老四之間有什麽恩怨,老四沒提,她也沒問。姑娘按照老四給的地址找到這個地下通道,找到了大維。從第一次在地下通道裏聽到大維的琴聲,姑娘就對大維有了一些好感。中央樂團的小提琴手就是跟一般小提琴手不一樣,專業多了。

他們走過一處公園,隔著鐵柵欄能看見公園裏的草地和樹,還有亮著的路燈。公園旁邊是一個小吃攤,有幾張桌子擺在路邊,幾盞燈泡懸在桌子邊的樹枝上,一個燒著煤球的爐子上放著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旁邊還有一個冒著煙霧的燒羊肉串的炭火架子。不遠處是一間卡拉OK廳。一輛紅色轎車停在卡拉OK廳門口,從上麵下來幾個男男女女,說著笑著走進了閃爍著霓虹燈的大門。

就在這兒吧,大維對姑娘說。

行,姑娘說。

 

小攤攤主肩膀上搭著一條灰色的毛巾,把他們讓到了一個空著的四方桌前坐下。

二位想要什麽?攤主問。

兩碗餛飩,四串羊肉串,一瓶啤酒,姑娘說。你這裏有涼菜嗎?

有,小攤主說。涼拌腐竹,鹵花生豆,涼粉兒,紅油豬耳,還有麻辣牛肉。

你喜歡什麽?姑娘把目光轉向大維問。

涼粉兒吧,大維說。

一盤涼粉兒,再加一盤鹵花生豆,姑娘說。能不能給我們兩個杯子?

沒問題,攤主說。

 

啤酒,涼菜和餛飩很快就端上來了。大維伸手去褲兜裏掏錢包,被姑娘按住了。

今天我來,別跟我爭,姑娘說。下次你可以再請我啊。

大維笑了笑,拿過啤酒瓶來,用牙把蓋子咬開,把啤酒倒在兩個杯子裏,燈光下,橙黃色的啤酒泛著白沫,幾乎要溢出杯子來。

謝謝你,大維舉起杯子說。

不客氣,姑娘跟大維碰了一下杯子說。

你是學生吧,大維喝了一口啤酒問道。

大二了,姑娘說。在戲曲學院,離這邊不遠,住在宿舍裏。

家在外地?

嗯。姑娘點點頭,用勺子舀了一勺餛飩湯,嚐了一口。

真燙,不過味道不錯,姑娘說。像我們家鄉的味道。

自己來北京上學,家裏放心嗎?大維用筷子夾了一個花生豆放進嘴裏問。

還好,姑娘說。其實我爸媽特別舍不得我離開他們,可是為了我,他們還是同意了。你也是外地來的吧?

嗯,大維點頭說。我是西安的,不過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去世了,我跟著爺爺長大,後來爺爺也走了。好在我們家在西安有幾個親戚,其中一個堂姐跟我特別好,多虧了堂姐一家照顧我。上大學的時候,我也想到北京來,但是沒考上中央音樂學院,就去了西安音樂學院。

聽說你以前在中央樂團拉琴?

在深圳樂團和中央樂團都拉過,大維說。

那你怎麽離開那麽好的樂團了呢?

他們把我開除了,大維說。

為什麽啊?姑娘好奇地問。你拉得這麽好。

拉得像我這樣的人很多,大維說。那些樂團從來不缺小提琴手。

可是他們總得有理由吧?

深圳樂團,是因為團長欺負一個女團員,大維說。我看不過去了,打抱不平,冒犯了團長,他們就把我開除了。其實團長還是我以前在西安音樂學院的老師,一直對我也不錯。

真可惜,姑娘歎氣說。那,中央樂團是怎麽回事兒?不是你又去打抱不平了吧?

沒有,不過我不想談這些了,大維的手指撫摸了一下眉上的傷疤說。你琵琶彈了多久了?

十來年了,姑娘說。從小就彈。先是彈一些古典的曲子,後來彈一些現代的曲子,最近在彈流行歌曲。

喜歡嗎?大維問姑娘說。

喜歡,姑娘說。以後我們做伴兒吧,你拉琴,我彈琵琶,沒準兒能多掙錢呢。

好倒好,可是怕耽誤了你學習,大維說。

沒事兒,哪裏彈都是練習,正好可以把不熟的曲子多練幾遍,姑娘說。再說這個學期不忙。

 

吃完夜宵,已經過了午夜了。他們沿著寂靜下來的街道,走到地下通道,下了台階,進了地鐵。地鐵裏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等車的人。大維看了一眼牆上懸掛的一個白色的鍾表,對姑娘說:

這麽晚了,都快十二點半了,我送你回學校吧,免得出事兒。

那麻煩你了,姑娘微笑了一下點頭說。

地鐵很快就夾帶著涼風呼嘯著來了。他們走進空曠的地鐵車廂,並排坐在一個長長的椅子上。地鐵開動了,鑽進了黑黑的隧道。姑娘兩條腿並攏著,手放在膝蓋的裙子上,看著對麵的玻璃車窗。窗外一片黑暗,偶爾有紅色的燈光閃過,傳來地鐵特有的帶著節奏的隆隆的車輪聲和風聲。她從車窗玻璃的反光裏看見自己的頭發有些亂了,伸出手攏了一下頭發,胳膊肘無意之中觸碰到了大維的臂膀,隨後像是觸電了一樣地躲開。

姑娘從地鐵車廂玻璃裏看著大維,看見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小馬紮夾在兩腿中間,眉頭緊鎖著,好像在沉思著什麽。不知怎麽,姑娘覺得有些喜歡這個男人。也許是同是從外地來北京闖蕩,也許是同是學藝術的人,她覺得跟他很能談得來。而且他跟她見到的大多數男人不一樣。他性格坦率,說話穩重,既沒有誇她年輕和美麗,也沒有去用言語挑逗她,更沒有用色迷迷的眼睛去看她,或者對她動手動腳。在小吃攤,他們隻是一邊吃一邊聊著天。他說他不是靠自己的琴藝,而是靠走後門進入中央樂團的。她問他是走得什麽後門。他說是一個叫寇辰菲的女人,在地下通道裏聽他拉琴,通過一個叫陳誌宏的部長,給他推薦到中央樂團的。他說他喜歡中央樂團,過去曾經想成為中央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但是可惜這一切都無法做到了。

從窗玻璃的朦朧的光線裏,姑娘看見他的帶著傷疤的麵容顯得帥氣,成熟和更有魅力。她喜歡他的琴聲。他的琴聲帶著一種細膩和溫柔,讓人感動。雖然她對小提琴不太懂,但是從他在深圳樂團和中央樂團的履曆,她知道他的琴一定是拉得很棒。她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但是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是一個對藝術很執著的人。

昨天跟父母通電話時,爸爸告訴她說,廠辦主任給家裏打了電話,讓他和媽媽都回廠裏去上班。她聽得出來,爸爸的心情很高興。她不知道是老四直接給廠裏打的電話還是給市長打了電話,不管怎麽樣,她很感激老四為她爸媽做得這件事。她想下次見老四匯報情況時問問老四,看看能不能把大維的琴還回來。畢竟,那是大維爺爺留給大維的琴,如果不能把那把琴還給他,她會覺得很難受。

 

七月的倫敦,雖然已經進入了盛夏,但是比北京涼爽得多。倫敦的雨多,但是並不是像北京那樣下很長時間,往往是下一會兒就停,讓城市裏的空氣幹淨而潮濕。一個雨後的周六上午,靳曦挎上一個裝著三明治,切好的水果和純淨水的藍白色阿迪達斯挎包,帶著孩子坐地鐵去了倫敦北端的Hampstead Heath公園野餐。

Hampstead Heath公園很大,像是一個野生公園,與皇家公園的人工修整好的草木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孩子們似乎更喜歡這裏,她們牽著她的手跳著,蹦著,笑著,高興地在公園裏的小徑上走著。看見孩子們開心的笑容,她也很高興。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倫敦三個多月了。孩子們對倫敦的生活適應得很快,她們由一句英文不會講,到在托兒所裏能聽懂老師和其他孩子們的英語,跟老師和夥伴們進行簡單的對話,進步很大。孩子們過去在徐家大院裏由保姆帶著長大,出門有警衛跟隨,到哪裏都感覺不自由。現在到了倫敦,跟自己的媽媽在一起,每天吃完晚飯去泰晤士河邊散步,周末時去公園裏野餐,看鴨子遊泳,帶著花生去喂小鬆鼠和用麵包喂鳥,孩子們很喜歡這種既無拘無束又好玩的生活。

因為孩子們喜歡公園,周末的時候,她帶著孩子們逛遍了倫敦的主要公園。在Hyde Park,孩子們在湖裏看到了天鵝,簡直高興死了。孩子們也喜歡Regent’s Park裏的玫瑰園,那裏盛開著幾萬朵各種顏色的玫瑰,走進裏麵頓時覺得一陣陣香氣迎麵撲來,讓人陶醉。她們還去過了皇家天文台附近的Greenwich Park,以及學生們喜歡在課後沐浴陽光的Green Park。

孩子們牽著她的手,在Hampstead Heath公園裏麵隨意地走著。在一處野生叢林邊,她看見了一幢很大的白房子,房子前麵立著一塊黑色的長方形牌子,上麵用黑字寫著Keats House。房子是一幢兩層樓房,窗戶前帶著鐵柵欄,門是拱形的,門口是一個三層的小台階,前麵是一片剪得很平的草地,顯得很典雅。有不少遊客模樣的人在房子周圍擺姿勢拍照。她覺得很好奇,就牽著孩子們的手,領著她們走過去看看。

在白房子門口她遇到了一個攝影師模樣的中國人,手裏拿著長鏡頭相機,正從各個角度對房子進行拍照。她好奇這所房子有什麽故事,就趁拍照間隙問攝影師,這所房子為什麽值得拍照。攝影師告訴她說,這是英國浪漫派詩人濟慈的故居。雖然她沒有讀過濟慈的詩,但是聽說過濟慈是和雪萊齊名的大詩人,覺得很好奇,想進去參觀一下。

她買了門票,帶著孩子們走進大房子裏。房子裏麵有一處像是房客們的公共客廳的地方,有一個壁爐,上麵是一個四方形的大鏡子,頂上有個垂下來的小吊燈。牆壁是暗紅色的,掛著一幅油畫,畫麵上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地上是紅色的地毯,放著幾把椅子,靠牆的地方放著一架風琴。濟慈自己的臥室很小,對著門口是一個窗戶,左側是一張帶著四個支柱的床,床幾乎占了房間的一半,屋裏幾乎沒有什麽家具。

攝影師一邊拍照,一邊給她講了濟慈的故事。攝影師說,濟慈當年是這幢房子裏的一個房客,在這裏結識了他的至愛,一個住在他隔壁的美麗的姑娘,寫出了一篇篇像《夜鶯頌》那樣的浪漫詩篇。濟慈性格孤僻,不會跳舞也不愛交際,而且天性敏感與自卑。姑娘卻性格開朗大方,好交際,離不開社交場所。幾乎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濟慈和姑娘的交往,姑娘的母親也不喜歡一個窮困的詩人,隻有濟慈和姑娘兩個人相知相愛,相愛不久就偷偷訂了婚。初春的一天,濟慈出門忘了穿大衣,回來遇上雨,渾身被雨水淋透。那天晚上,濟慈開始咳血。醫生說,他得了當時的不治之症肺結核。因為怕肺結核傳染上姑娘,濟慈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讓姑娘接近他。濟慈每天從窗戶裏看著姑娘在院子裏走動,給就住在隔壁的姑娘寫詩和信。濟慈的許多著名的詩篇,都是給這個隔壁的姑娘寫的。幾個月之後,濟慈的病情惡化,醫生建議他去意大利治療。濟慈到了羅馬之後不久病逝,隻有二十五歲,那時姑娘隻有十九歲。

太感人了,她說。這簡直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你住在我隔壁,但是我卻不能見到你啊。

 

她沉迷在攝影師講的故事中,不知不覺,跟隨攝影師走完了整幢房子,重新回到了門口。

聽說濟慈生前出版過詩集,但是隻賣出過兩百本,攝影師走下門口的台階說。濟慈去世三十年後,他的詩篇才開始被世人傳頌。我想,在濟慈生前,隻有那位姑娘才真正讀懂了濟慈的詩。濟慈跟姑娘隻有過短短的兩年戀愛。姑娘在聽到他的噩耗後,把頭發剪短,穿上黑衣,不再去舞會和社交場合。直到六年半之後,姑娘才慢慢從失去濟慈的悲哀裏走出來,脫掉黑衣。但是一直到去世,姑娘都帶著濟慈送給她的那枚訂婚戒指。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吧,她說。可惜現在,再也沒有這麽感人的愛情故事了。如果我要是遇見這樣一個偉大的詩人,我也會像那位姑娘一樣,不會再愛上別人。

我聽見有些女孩說,如果她們要是遇見了梵高,一定會怎樣怎樣,攝影師說。但是這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梵高隻有在死去之後才成為梵高。梵高生前隻是一個一文不名,畫也賣不出去,窮困潦倒的小畫家,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他的。

那隻能說明,那些人喜歡的是梵高的名譽,而不是這個人,她說。真正的愛情,是愛上了那個人,而且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覺得你的麵孔很熟悉啊,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攝影師站在草地邊上說。我們以前見過嗎?

沒有吧,她說。我原來在中央芭蕾舞團跳過芭蕾,不過舞台上的我,跟舞台下的我看上去完全不一樣。

你不是。。。靳曦吧?攝影師仔細打量了她一下,問她說。

就是我,她說。

怪不得這麽麵熟呢,攝影師說。我原來跟著我們雜誌社的記者采訪過你,給你拍照過。你怎麽到倫敦來了?

身體不好,到這裏來療養一下,她說。

真太巧了,攝影師說。我給你和孩子們照張相吧。

不好不好,她擺手說。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倫敦。

沒事兒,攝影師說。我不會拿去發表的,回頭洗好後給你送去,你自己留個紀念。

那好吧,她猶豫了一下說。

她一手牽著一個孩子,站在濟慈故居的大門口擺好姿勢。攝影師舉起手中的相機,哢嚓一聲按動快門,給她和孩子連著照了幾張相。

 

她跟攝影師在濟慈故居門口交換了地址和電話,揮手告別,隨後帶著孩子們走到公園的一處高地。她從包裏掏出一條折疊好的被單,鋪著草地上,把包裏帶著的三明治,切好的放在朔料盒子裏的水果和純淨水拿出來,放在被單上,跟孩子們坐下來吃野餐。這裏不但綠草成蔭,空氣新鮮,非常安靜和愜意,而且是倫敦最高點的沙丘,可以遠遠地眺望倫敦市中心,是野餐的好地方。

野餐完後,她帶著孩子們在公園消磨了一下午,快四點時才坐地鐵回家。回家的路上,她路過一家書店,進去給孩子們買了幾本小人書,也買了一本濟慈詩集。詩集是英文的,她翻了一下,裏麵很多生字,看不懂。但是她還是買了一本,想將來有一天會能看懂的。

帶著孩子們回到公寓樓前,她和孩子們都覺得累了。她跟門口值班的保安打了個招呼,領著孩子們去了一層的郵件室,掏出鑰匙打開了郵箱。她看見裏麵有幾張廣告,兩封銀行寄來的單子,和一封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的來信。兩個月前她給皇家芭蕾舞團去過一封信,附上過自己的簡曆,但是一直沒有收到回音。她撕開芭蕾舞團的信封,看見裏麵是一張印刷精美的信簽,下麵有個黑色的簽字,落款是芭蕾舞團團長。

她的英文不太好,信裏麵也有些詞不認識,但是她大致讀懂了信函的內容。團長的信裏說,他很早就聽說了她在芭蕾舞上取得的成就,並且在網上觀看過她在中國國家芭蕾舞大劇院裏演出的《天鵝湖》視頻,很欽佩她的精湛的芭蕾舞技。皇家芭蕾舞團最近準備排練《卡門》,他聽說她最擅長的舞劇就是《卡門》,很有興趣請她來參加《卡門》的演出,或者幫助皇家芭蕾舞團排練《卡門》。他請她周四上午十點到位於皇家歌劇院的辦公室去一趟,商談一下具體事宜。信的最後說,他很期待與她的見麵,如果有什麽不清楚的,隨時可以給他打電話聯係。

看著手裏的這封信,她覺得很激動。皇家芭蕾舞團是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團之一,皇家歌劇院也是非常好的劇場。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國內跳,很少有機會登上世界舞台。現在,能在皇家芭蕾舞團跳舞,她覺得就像是夢一樣。然而,她知道自從住院以來,一直都沒能繼續練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而且自己年齡也大了,不比當年,何況在國外帶著兩個孩子,如果真的繼續跳芭蕾,時間和精力上都要付出很多。從另一方麵說,這會是自己能夠重新自立的機會,而且對於以後在倫敦開芭蕾舞學校也會有很大幫助。想到此,她覺得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這幾天在家裏多練習一下,周四的時候去皇家歌劇院好好談談。

 

晚上哄著孩子們睡覺之後,她給齊靜打了電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齊靜。齊靜很高興,說如果需要,可以幫她帶著孩子。齊靜說兩個孩子很可愛,喜歡跟孩子們在一起。齊靜還說,可以讓雲雲周四陪她去,這樣如果她有什麽聽不懂的,或者表達不清的,可以讓雲雲給她做翻譯。

那太好了,她說。我還正擔心怕自己聽不懂和不會說呢。

掛上電話,她來到客廳,把客廳裏的沙發和茶幾推到一邊,在中間留出一塊空地來。她曾經想在客廳牆壁上裝上鏡子,但是一直沒有去做這件事,因為自己英文不好,不敢打電話,也不知道到哪裏去找裝修公司。她走到落地窗前,把窗簾拉開,讓玻璃成為一麵大鏡子。她回到臥室,在櫃櫥裏找出了自己帶來的一雙舞鞋和那條紅舞裙。她脫下衣服,換上了紅裙,把腿抬在椅子上,把舞鞋套在了腳上。她彎腰把長長的絲綢帶子係好,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剛進中芭時的那種激動的心情。

她來到客廳,對著客廳的大落地窗跳起了《卡門》,把窗玻璃當成了鏡子。雖然沒有音樂伴奏,但是每一個樂符,每一個舞步,都印在腦海裏,清清楚楚。她自己也覺得很吃驚,雖然好久沒有練習,但是一旦邁開舞步,身體就像是一架編程好的機器一樣,很自然地跳了起來。她跳著熟悉的舞步,就像是回到了中芭的排練廳和舞台,感覺自己的生命重新又有了意義。她跳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甚至都沒有注意到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悄悄地貼在窗玻璃上,像是隔著窗戶在偷窺她的舞姿。

公寓樓對麵的超市門口,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推著購物車走出門口。夜色清涼,細細的雨絲迎麵飄來,打在臉上感覺很舒適。男的低頭推著車,女的打開手裏的傘。忽然,女的拉了一把男的袖子,指著對麵公寓樓的一麵窗戶說:

看啊,多漂亮啊。

男的順著女的手的方向抬頭看去,隻見細雨蒙蒙中,對麵樓上的一個窗口裏,桔黃色的燈光顯得朦朧而溫暖,裏麵有一個穿著紅舞裙的身影,在輕盈地跳著芭蕾。從窗口看過去,紅色的裙裾四處飛揚,就像是一團不斷跳動的火焰。

 

 

北京的一家高爾夫俱樂部的草坪上,誌宏頭戴著黑色高爾夫帽,兩隻手緊緊握住一隻黑色的高爾夫球杆的上部。誌宏兩眼注視著腳下的銀色的高爾夫球,側過身,兩臂向後掄起球杆。球杆向後揚了一下,隨後成弧形落了下來,在銀色的小球上撞擊了一下。銀色的小球沿著剪得平整的綠色的草地跳躍著,順著斜坡滾進了不遠處的球洞。誌宏帶著手套的手扶著球杆,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身邊站著的幾位中年人和幾位打扮妖嬈的女人一起鼓起了掌,發出了驚歎聲。

誌宏,幾個月沒跟你打球了,你怎麽球藝進步這麽大?一個穿著藍色襯衫的中年人問誌宏說。

老婆去英國了,沒人管著我了,誌宏把手套脫下說。每個周末上午,我都來這裏打球。你看,手都曬成一黑一白了。

真有毅力,藍襯衫說。我周末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那是因為李總的夜生活太豐富了吧,一個女人笑著說。

沒辦法,應酬太多,藍襯衫說。做買賣靠得是人脈,人脈靠得是聯絡感情,聯絡感情靠得是吃喝玩樂,每天想早回家都不行啊。

你還真的得多注意點兒身體,誌宏說。咱們這歲數了,錢掙得差不多就行了,別把身體搭進去。

還真是,藍襯衫說。年齡越大,越覺得身體的重要了。年輕時無所謂,什麽都不怕,我記得咱們一起在人大讀書時,考試前熬夜也是經常的,第二天一點兒事都沒有。現在要不把覺好好補回來,一天都會不舒服,真不比年輕了。

 

打完球後,一行人說說笑笑沿著小徑向著停車場走去,藍襯衫和誌宏落在後麵,小聲說著話。

誌宏,你的股份我都給你賣掉了,藍襯衫說。賣給了一家投行,一共有三億多。這錢你打算怎麽辦呢?

轉三百萬到我的帳戶上,剩下的換成美元,存到瑞士銀行去,用齊靜和雲雲的名字,誌宏說。一定要找家可靠的銀行。

好的,就按你說的辦,藍襯衫說。公司能夠搞得這麽火,說實在的,全靠你的麵子撐著啊。沒有你,以後地皮都不好搞了。

我也是沒辦法,誌宏說。澤寧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專門跟我談過,要我退出來。

那好吧,藍襯衫說。你退出來了,我打算把股份也賣了,把錢換成美元歐元,以後到國外做寓公去了。我老婆早就勸我出去,說錢都掙得夠好幾輩子花不完的了,再多掙錢有什麽用啊?

是啊,有時我也在想這個問題,誌宏說。我們當年都是窮學生,做夢也想不到會這麽發達。其實我也想退下來了。但是我跟你不一樣,你可以去國外做寓公,像我這個地位的人,中央不會同意我去國外生活的,我隻能在國內。中央不久就會在北戴河舉行會議,如果沒有意外,澤寧會更上一層樓。我跟了澤寧這麽些年,跟澤寧拴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想激流勇退都不行啊。

那就別退了,藍襯衫說。我看好澤寧。澤寧更上一層樓,你也會高升吧。咱們同學裏,就你地位最高,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當上總理什麽的,給咱們人大同學掙口氣。

我不是總理的大才,即使澤寧讓我幹,我也會推辭的,誌宏說。但是身在官場這麽多年,我知道官場的險惡,這些年來跟著澤寧也得罪了不少人。澤寧如果哪天失勢了,我肯定得進監獄。你也知道官場裏的人是怎麽掙錢的,誰沒有毛病?誰敢說自己是清廉的?想整誰都能找出一大堆問題來。我現在隻能跟定澤寧,把澤寧的對手整倒,讓澤寧地位穩固起來,我才能夠睡個好覺。

你就不怕將來萬一有什麽問題,那些人會一起打擊報複你嗎?藍襯衫說。或者有一天,澤寧地位穩定了,不需要你了,來個狡兔死,走狗烹?凡事要給自己多留條後路,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人,畢竟跟澤寧不是一類人啊。

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沒有選擇,沒有退路了。誌宏的右手握成拳頭,擊了一下左手掌說。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我寧肯冒著風險,也要把錢轉到國外,放在齊靜和雲雲名下。將來即使我進了監獄,她們娘兒兩個在國外有這些錢,我也就不擔心了。我跟齊靜說了,雲雲以後最好就在國外發展,不要回國了。

你考慮的太對了,藍襯衫點頭讚同說。雲雲要是回國工作,萬一你要是出了什麽事兒,雲雲一定會成為人質,被人用來對付你。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綢繆啊。

 

從高爾夫球場出來,誌宏直接開車去了西直門立交橋附近的一處看著很新的樓房。這是兩年前他幫著開房地產公司的老同學拿下一個地產項目後,同學悄悄送給他的一處兩室一廳的頂層公寓,連齊靜也不知道。誌宏把車停在地下車庫的停車位上,走到電梯間,按動電梯門旁邊的按鈕。電梯不久就下來了。他走進電梯,按了頂層的樓層。電梯緩緩地上升,中間停了兩次上下人,不一會兒就升到了頂層。

誌宏走出電梯門,沿著走廊走到了最左手的一間裝著保險鐵門的公寓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他走進屋裏,反手把鐵門輕輕合攏,讓鐵門與門框之間留著一小道縫隙。屋裏靜悄悄的,窗簾都關著,顯得有些陰暗,空調機在嗡嗡地發出微弱的聲音,空氣裏有一種潮腐的味道。他在門口按動開關,把客廳的燈打開,讓屋子變得明亮一些。

他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掏出手機來,找出一個號碼,撥打了起來。電話很快接通了。

是我,誌宏說。我已經到了,你什麽時候來?

我在立交橋上,過幾分鍾就到,電話裏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慢點開,別著急,誌宏說。剛才打高爾夫出了一身汗,我去洗個澡,到時你直接進來就行了,我給你留著門呢。別忘了進門後把門鎖上。

知道了,女人說。

 

你老婆走了這麽久了,也不讓我上你家去看看?女人撒嬌地坐在誌宏腿上,摟著誌宏的脖子問。

這裏不是挺好的嗎?誌宏撫摸著女人的腿說。安靜,也沒人打攪,誰也不知道,連我老婆都不知道這個地點。

人家好奇唄,想去看看你家裏是什麽樣子,女人親了誌宏一下說。下次帶我去你家裏吧。

不行,誌宏搖頭說。我老婆說了,不能在她睡過的床上跟別的女人做愛。

誰說要在你家裏跟你做了?女人撇嘴說。人家想去看看也不行啊?

那有什麽好看的,誌宏說。

你到底愛我不愛?女人扭著身子問誌宏說。

勞駕,別拿這種問題來拷問我了好嗎?誌宏皺眉說。煩不煩啊?

喲,生氣啦?女人嬉笑著看著誌宏說。跟個小孩子似的。我是說,你要是真喜歡我,怎麽也得有點兒表示,讓我知道你喜歡我吧。

不是上次幫你拿到了你想要的女二號角色了嗎?誌宏說。我沒那麽大麵子,給你要不到女主角。

我知道,也挺感激的,女人說。那個導演特別想結識您,他的片子過去有好幾次被文化部卡住了,不讓上演。您能去參加吃飯就給了我很大的麵子,那些人以後見了我都特別客氣。不過呢,那都是靠您的權勢。我是覺得吧,您要是真喜歡我,你得自己做點兒什麽,讓我能覺出你對我的好來吧。

我快被你繞暈了,誌宏說。寶貝兒,你就直說吧,想要什麽?

比如說,給人家買個包兒什麽的啦,女人說。東西不用貴,但是你送的,就讓人感覺你是真的在意我。

可是我沒那麽多時間啊,誌宏說。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張信用卡,裏麵有五萬塊錢,你隨便買去,買什麽包兒都行,就算是我送你的,好嗎?

那好吧,隻好我自己去買了,女人親了誌宏一下說。不過人家可不是圖你的錢哦,要是圖錢,我早去傍大款了。

我知道,我知道,誌宏把女人順勢拉倒在自己身上說。你不為錢也不為名,是天字第一號的真愛。

 

周四早上皇家芭蕾舞團的麵試進行得異常的順利。靳曦跟著雲雲早上九點半就坐地鐵到了皇家歌劇院。看看時間還早,雲雲拉著她去旁邊的Mall裏坐了一會兒,等到9:50才走進皇家歌劇院的大門。她們找到團長辦公室時,看見團長已經和幾個芭蕾舞團的人坐在辦公室裏麵在等著她們了。團長是個頭發花白麵容和藹的老紳士,站起來歡迎她和雲雲,把在坐的人一一介紹給她們。她以為他們會讓她當場表演一下,看看她的舞技,所以在挎包裏帶了那條波希米亞紅裙和舞鞋來,但是團長並沒有要她表演,而是帶著她和芭蕾舞團的人去了下麵的咖啡廳,在咖啡廳裏一邊喝咖啡,一邊聊了聊。他們說得倫敦腔很重的英語,她有一多半都聽不懂。幸虧雲雲在身邊,替她做了翻譯。

團長手裏拿著她的簡曆,詢問了一些她過去在中芭演出的舞劇,特別是詢問了中芭排練《卡門》的情況,問得很仔細。聊了一個小時之後,團長跟芭蕾舞團的人征詢了一下意見,當場拍板由她來主演《卡門》。團長說,她是一個非常傑出的芭蕾舞演員,他們很榮幸能有她加入皇家芭蕾舞團。最後,團長請她星期一直接到皇家芭蕾舞團來,簽一個合同,並且跟其他芭蕾舞演員見見麵,以便盡快開始排練。團長說,皇家芭蕾舞團不需要坐班,有排練的時候來,沒排練的時候隨便,可以自己在家裏練習或者在芭蕾舞團練習。每周預定排練兩三次,都是在早上或者下午。團長詢問了一下她這邊的生活,告訴她說,如果必要的話,他們可以調整一下排練時間,以便不影響她去托兒所接送孩子。

從皇家歌劇院出來後,她覺得就像做夢一樣,依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運氣。

哇,阿姨您真厲害,雲雲一臉仰慕地對她說。這可是皇家芭蕾舞團啊,您一個小時就搞定了,而且是擔任女主角啊。

我得回去好好練習了,她說。阿姨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如過去了,別到時跳不下來,讓人笑話。

 

她和雲雲回到了齊靜的住處,把麵試情況告訴了齊靜,說麵試一點也不像國內的麵試,就是對著簡曆聊了聊天。齊靜也很高興,說還是她有本事,來倫敦才幾個月就能進入這麽好的芭蕾舞團。她說想在自己的公寓裏裝麵鏡子,好自己在家練習芭蕾,免得晚上還得去芭蕾舞團,但是不知道怎麽找。齊靜讓雲雲幫著打電話,找人到她的公寓裏裝練習用的鏡子。雲雲上網查了查,打了幾個電話,找了一家裝修公司第二天去她公寓裏裝鏡子。她在齊靜家吃了午飯,又聊了一會兒才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第二天,裝修公司的人來了,給她的客廳牆上貼了一整麵大鏡子。晚上和周末,她一有功夫就在鏡子前穿上練功服和舞鞋練舞,孩子們也很高興地在鏡子前跟著跳。她覺得兩個孩子好像都繼承了她的天賦一樣,不用教,自己看著模仿著就跳得很好。但是她知道芭蕾這一行的辛苦,不想讓孩子們跟她走一樣的路,吃這麽多的苦,所以並沒有去教孩子們跳,隻是由著孩子們跟在她身後亂蹦亂跳。

 

星期一,她把孩子送去托兒所後,自己帶著練功服和舞鞋去了皇家芭蕾舞團。團長帶著她跟芭蕾舞團的演員們見了麵,裏麵有好幾個是她早已聞名的大明星,其中包括因為舞蹈成就而被英國女皇授予爵士頭銜的達西·布塞爾。能夠跟這些傑出的芭蕾舞演員們一起共事,她覺得很高興。

她跟團長簽了三年的合同。簽合同的時候她才知道,即使在國外,芭蕾也是清貧的藝術,即使是皇家芭蕾舞團,即使是裏麵最好的明星,他們的收入也隻夠養個孩子。他們訓練的艱苦跟所得收入根本不成比例。但是這裏的舞者是真正為了藝術和愛好,而不是為了賺錢才選擇了芭蕾的。

從星期一開始,她開始了《卡門》演出的排練。皇家芭蕾舞團的演員們對她的到來給予了極大的歡迎和幫助。她雖然英文不好,但是很快就和姑娘們混熟了。姑娘們跟她一起排練,一起吃飯,一起開玩笑,有時也一起逛街,買打折的衣服,教她講英語,給她糾正發音。她跟達西·布塞爾一起出去時,每當有人對達西·布塞爾說,你知道你很像達西·布塞爾嗎,她就覺得很好玩。有一次她跟達西·布塞爾一起坐出租車,司機問她們是做什麽的,她說是跳芭蕾的。司機問她們說,你們認識達西·布塞爾嗎?

當排練室內響起卡門的雄渾的音樂聲時,她感覺渾身血液在沸騰,好像重新回到了中芭,回到了過去的青春歲月,感覺生命重新獲得了意義。這些年來,她一直想尋求一份真正的愛。現在她發現,她最愛的其實還是芭蕾。最放不下,最難割舍的也是芭蕾。芭蕾是一個忠誠的伴侶,隻有你背棄他的時候,沒有他背棄你的時候。而且無論何時,隻要你想回來,他都會伸出雙臂歡迎你,就像過去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就像你一直不曾離開過一樣。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發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紅塵的曆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獨眠的日子。。。

地下通道裏,大維站在牆邊,琴弓在小提琴上輕柔地拉動著,拉著這首新學的羅大佑的《追夢人》。姑娘身穿白色長裙,坐在前麵的一把折疊椅上,琵琶豎在膝上,手指輕輕撥動琵琶弦,一邊彈一遍唱著。大維以前很少拉流行歌曲,這次是為了配合姑娘的琵琶,特意練了兩天才練好的。雖然手中的小提琴是一把很舊的質量也不好的小提琴,但是在地下通道裏演奏也足夠了。

過路的人紛紛駐足觀看,有人讚歎著高手在民間,還有人在舉著手機在錄像。聽眾中,既有年老的人,也有中年人,更多的是年輕人。大維神態嚴肅,小提琴拉得一絲不苟。姑娘長發飄飄,指法嫻熟,神態安詳,嗓音柔美。小提琴和琵琶揉合在一起,讓歌聲帶著一種浪漫和淒美。

讓青春嬌豔的花朵綻開了深藏的紅顏

飛去飛來的滿天的飛絮是幻想你的笑顏

秋來春去紅塵中誰在宿命裏安排

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彩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一曲彈罷,大維和姑娘低頭致謝,引來觀眾的一片叫好聲和再來一遍的要求聲。不斷有年輕人走過來,把錢彎腰放進地上打開的琴盒裏。人群後麵站著一對戴著墨鏡個子高挑的情侶,女的挽著男的胳膊,站著看著。男的從褲兜裏掏出錢包,拿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了女的,衝地上的琴盒努了一下嘴。女的會意地接過了鈔票,鬆開了男的胳膊,走向前去,把鈔票彎腰放在了琴盒裏。

謝謝您,大維和姑娘一起低頭致謝說。

你們兩個拉得真好,珠聯璧合,太讓人感動了。女的抬起頭,摘下墨鏡說。

哎呀,是欣茹啊。大維一下認出了眼前的這個北京電台主持人,激動地說。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

昨天我在電台主持節目,有個聽眾打電話來說,有兩個年輕人在地下通道裏演奏,非常出色,看的人很多,都快成北京一景了,女電台主持人說。今天趕緊來看看,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啊。那次你在電台演出完後,有不少聽眾打電話來,說還希望能聽到你的演奏。我想可不可以邀請你們二位一起去我的節目,在那裏給聽眾們實況演出一次?

這是北京電台《失眠之夜》的主持人陳欣茹,大維對姑娘介紹說。我過去上過她的節目。你願意一起去嗎?

電台節目,那當然好了,姑娘說。我很願意啊。

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女主持人微笑了一下對大維說。你手機沒變吧,回頭我給你打電話,約好日子和時間。

太感謝了,大維彎腰從琴盒裏把那張百元大鈔撿起來說。你給的錢太多了,拿回去吧,你們電台工資也不高。

不是我的錢,是劉東的錢,女主持人對著人群後麵望了一眼說。他非讓我給的。

 

聽到劉東這位搖滾歌星的名字,站在一邊的年輕人紛紛把頭向後扭去。大維和姑娘也一起抬頭看去,看見個子高高的劉東穿著一件很酷的英倫氣派的複古風衣,臉上帶著一個墨鏡,正在人群後麵站著。劉東看見人們紛紛把目光轉向了他,有的人舉起手機拍照,有些靦腆地走向前來,對大維和姑娘說:

你們演奏得真好,唱得也真好,是真正的音樂,比我的歌好聽。

你們都認識啊,姑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劉東說。

對不起,有點兒喧賓奪主了,劉東摟過女主持人的肩膀說。欣茹,我們走吧,別打攪他們的演唱了。

劉東和女主持人走出人群,向著通道出口走去。圍觀的人們重新把姑娘和大維圍在中間,要求他們再演唱一遍《追夢人》。姑娘和大維對視一笑,大維把小提琴架到脖子上,姑娘把手放在琵琶弦上。清脆的琵琶聲伴隨著纏綿的小提琴聲響起,混合著姑娘的溫柔的歌聲:

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裏寫下永久的回憶

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激情你的心語

前塵後世輪回中誰在宿命裏徘徊

癡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

 

老四的私人會所裏,姑娘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緊張地放在膝蓋上,眼睛看著門口。房門咯吱一聲打開了,老四從屋外走了進來。姑娘趕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兩手垂在身邊。

坐吧,別跟個小丫鬟似的,老四坐到姑娘旁邊的沙發上說。

姑娘重新坐了下來,眼睛依然有些緊張地看著老四。

那小子最近有什麽情況嗎?

沒有什麽特殊的,姑娘搖頭說。每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地下通道拉琴,不過現在聽的人比過去多多了,大家都喜歡流行歌曲,不喜歡古典的。每次晚上從地下通道出來,我跟他都一起去吃夜宵,然後他送我坐地鐵回學校,有很多時間聊天。他沒有提起過您,也沒有聽他說過什麽不正常的事情。他好像是個蠻本分的人,除了拉琴,別的好像懂得不多。我不知道您到底想了解他什麽情況,要不您說具體點兒,我好去套套他的話?

你剛才告訴我的,就是我想了解的。老四從褲兜裏摸出一個信封,把信封扔到姑娘的膝上說。這是給你的酬勞,以後有什麽情況,隨時告訴我。

謝謝,姑娘打開信封看了一眼說。哇,這麽多啊,真不知道我跟您說得這些有什麽價值。對了,您派的人把他的琴給搶走了,他說那是他爺爺生前給他買的,要是可以的話,能不能把那把琴還給他?

不行,老四說。那不就露餡兒了嗎?

可是我覺得他真的買不起好琴了,姑娘說。

活該,老四說。算他倒黴。

姑娘聽見老四的話,張了一下嘴,但是沒再說什麽。

 

琵琶也能彈流行歌曲啊?老四問姑娘說。

啊,是啊,比如《追夢人》什麽的,很好聽的,姑娘說。

回頭你帶琵琶來,給我彈彈聽聽,老四說。

好,姑娘說。對了,我還想謝謝您幫我爸媽回廠裏工作,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可開心了。可是我沒敢告訴他們是您幫的忙。真的非常感謝。以前從來沒人幫過我。您幫了我爸媽,我覺得比幫了我還高興。

你算是遇見對的人了,老四說。以後畢業了,想去哪裏,跟我說,我一句話,就能給你辦到。

我覺得也是,姑娘說。嗯,都跟您匯報完了,您要沒什麽別的囑咐,我走了,以後有什麽情況再來跟您匯報。

 

姑娘站了起來,撫了一下裙子,挎上挎包,準備離開。

你越來越耐看了,老四目光停留在姑娘身上說。今晚別走了,住在我這裏,明早再回學校。

不行啊,明天早上八點有課,今晚得早些回去,姑娘說。

明早我讓人開車送你回去,耽誤不了課的,老四說。

可是,真的不行,姑娘眼睛裏露出一種惶恐說。我還有事,今晚得回學校。

有什麽不行的?你又不是沒在我這裏睡過,老四說。

老四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門鎖上。姑娘看著老四,有些害怕,想離開但是又不敢,隻是站在原地不動。

還愣著幹什麽,把衣服脫了,老四回身說。

姑娘順從地脫了裙子,兩隻手捂著胸部,身子不知是冷還是緊張,不斷地哆嗦著。老四看了姑娘一眼,直接走進了臥室。姑娘猶豫了一下,也跟走進了臥室,把臥室門在身後關上。

 

八寶山的國際射擊場的前台大廳裏,大維把身份證遞給一位站在櫃台後穿著白色製服裙子的服務小姐。

先生是第一次來這裏嗎?服務小姐對著身份證查看了一眼麵前的電腦說。

是第一次,大維說。

您想打什麽槍?是步槍,手槍,還是霰彈槍?

手槍,大維說。

先生以前打過嗎?

沒有,大維搖頭說。

那您不用擔心,我們有教練,會教您打的,服務小姐細聲說。

好,大維說。這裏的費用怎麽計算?

手槍是一發子彈十五元,服務小姐說。教練不收費,他們負責教您打槍。在您開槍時,他們會在旁邊看著,幫您糾正動作,以免出危險。

那我先練二十發吧,大維掏出錢包說。

一共是三百元,服務小姐說。交完錢後,我帶您去裏麵找教練。

 

大維跟著服務小姐走進後麵的射擊大廳,看見大廳裏麵有一個個被玻璃牆隔開的小隔斷,有的隔斷裏空著,有的隔斷裏站著人。大廳的對麵是一塊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插著十幾個畫著同心圓的靶子。一個隔斷裏傳出一聲清脆的槍聲,對麵的一個靶子搖晃了一下,靶心上出現一個黑洞。

李教練,這是新來的顧客,服務小姐對一個隔斷外麵坐著抽煙的中年男人說。他不會打槍,您多教教他,二十發子彈。

中年男人看了大維一眼,把嘴上的煙在旁邊的煙灰缸裏掐滅。他站起來把隔斷的門拉開,對大維說:

進來吧。

 

大維跟著教練走進隔斷,看見隔斷正中放著一個講台一樣的木頭台子,台子上放著一把黑色的手槍。日光從隔斷的玻璃牆外斜著照耀進來,照到台子上,槍管閃爍著一道亮眼的光澤。教練跟大維聊了幾句,教給他怎麽打開手槍保險,怎樣上子彈卸子彈,怎樣瞄準,怎樣兩隻手托著手槍射擊。

看著大維把動作都做好後,教練把一副耳麥遞給大維,讓他戴在耳朵上。大維放下手槍,把耳麥戴上。教練卸下手槍的子彈夾,往裏麵壓了五發子彈,捏著槍管,讓槍口向外,把手槍遞給大維。大維接過槍來,兩隻手托著槍,瞄準著對麵的靶心。教練退後一步,站在大維的身後,告訴大維說可以射擊了。

大維扣動扳機,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胳膊震動了一下,對麵的靶子卻一動不動。

脫靶了,教練幫他糾正姿勢說。別緊張,兩隻腿岔開,站穩,眼睛看好準心,看見沒有?讓準心和靶心成一條直線,哎,就這樣,就這樣,兩隻手托著,不要動,手要穩,好了就這樣,開槍。

大維扣動扳機,又一聲清脆的槍聲響起。對麵的靶子依然一動不動。

手槍不太好打,二十米以外,手隻要稍微一動,就脫靶了,教練說。掌心握好槍把,左手托住,一定要穩,手不要哆嗦。再來一槍試試。

大維覺得手心在出汗,手槍也沉甸甸的。他把眼睛眯起來,從準心裏看著對麵的靶子。他盯著靶心,看見靶心離他越來越近,上麵的畫的人頭的輪廓越來越大。他仿佛看見了老四在盯著他,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微笑,好像在說,我看你能怎麽辦。

看見老四的麵容,大維就想起了在審訊室裏受到的非人折磨,那些侮辱,還有失去了的愛人。他失去了靳曦。他失去了樂團的工作。老四摧毀了他對這個社會的信念和信心,讓他從一個相信社會,相信司法,相信有理可講,變成了一個不相信社會,不相信司法,不相信有理可講的人。作為一個小人物,大維覺得自己無處可以去伸冤。對付老四,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 ----

大維深呼吸了一口氣,左手托定右手,連續扣動了扳機,把子彈夾裏的子彈一口氣全打了出去。雖然帶著耳麥,刺耳的槍聲還是震得他耳朵疼。隨著清脆的啪啪啪的槍聲,對麵的靶子晃了幾下,靶心上出現了三個黑洞。

厲害啊,教練站在後麵驚異地說。三槍全打中了靶子。第一次練習,成績就這麽好,小夥子,我看你有神槍手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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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謝謝仙姑,你還在跟著讀啊。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不錯。。。。讀著挺真實的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abo88' 的評論 :
謝謝labo88. 大維雖然在暗處,老四在明處,但是老四有琵琶姑娘做臥底,對大維的情況也比較了解。大維要是想買到一把槍,還是很有難度的。老四如果知道大維有槍,一定會先下手為強的。
labo88 回複 悄悄話 希望大維成功。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一代有誌青年都被官僚機器帶壞了。我覺得誌宏這樣的,如果在一起清廉的社會裏,會是一個很清廉的官兒。
HP67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中國的官場真是讓人灰心,在其中保持初心實在是太難了。從倫敦和濟慈的描寫中看得出真的是要知識淵博,還要勤奮地做研究,才能寫出好作品,真心地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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