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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 (132)

(2016-12-26 00:06:43) 下一個

窄小的牢房裏沒有窗戶,牆壁是灰色的,天花板也是灰色的,連門也是灰色的。大維靠牆坐在地上,目光在牢房裏掃視著。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一條薄薄的被洗得失去了顏色的被子,一個散發著氣味的鋁製圓木桶,屋頂上一個閃爍著青白色光的老式管燈,這就是牢房裏所有的東西了。漆成灰色的鐵門上有一個長方形監視孔,監視孔被一個鐵片蓋著,任何人可以從外麵打開監視屋裏,屋裏的人卻不能看見外麵發生什麽。牆角有一個蜘蛛網,一隻瘦小的蜘蛛一動不動地蹲在網中央,像是在守候著獵物。

大維已經觀察了這隻蜘蛛好幾個小時了,牢房裏根本沒有小飛蟲,他好奇這隻捕捉不到食物的蜘蛛是怎麽生存下來的。地下室通道裏有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大維側耳聽著,聲音隨後又消失在通道盡頭,四周恢複了寂靜。自從被關進這個單人牢房裏,他喪失了時間的概念。這裏沒有鍾表,沒有日曆,沒有自然光線,隻有管燈照著,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的額頭上和眼眉上的傷口已經結疤了,但是依然時不時在疼一下,身上的傷口有一處發炎了,既疼又癢。

倚靠著冰涼的牆壁,大維想起了自己的那把小提琴。在被抓捕的那天淩晨,小提琴落在了馬路邊上,琴弦斷了。那把琴,價格很貴,他買不起,是從樂團裏借的。從四歲開始,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小提琴,一把廉價的小提琴。他一直用這把小提琴練琴。後來,在去西安音樂學院學習的時候,爺爺傾盡積蓄,給他買了一把好的小提琴,那把小提琴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他進入了樂團,那把琴的質量不夠演出用的,才從樂團裏借了一把琴。從四歲開始,他天天拉琴,幾乎從來沒有一天間斷過。小提琴已經成了他生命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現在他無法觸摸到自己的琴了。

大維站起來,從牢房的一角沿著對角線走到另一角,隨後折轉身來,重複著走過的路線。一個人的牢房裏很鬱悶,屋子也有些潮濕,他強迫自己不時起來走動一下,讓身體活動一下。每當他站起來走動的時候,身上的傷和頭上的傷口就一陣陣地疼。經曆了審訊室裏的電擊,毒打和羞辱之後,大維感覺自己被剝奪了所有做人的尊嚴,甚至連死後的尊嚴也被剝奪了。雖然他相信所有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是一個強奸殺人犯,但是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包括那個可憐的受害人的家屬,都可能會相信那些人證和物證,從而會痛恨他。

這麽些年來,大維一直是個自尊心很強和潔身自好的人,也相信自己是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一個可以用琴聲帶給人們美的享受,喚醒人們內心感情的藝術家。被捕以來的經曆,讓他清醒地意識到,他其實什麽也不是。他隻是一隻弱小的螞蟻,一隻毫無反抗能力,隨時都能被人一腳碾死的螞蟻。他覺得很悲哀,既沒有辦法去保護自己愛的女人,也無法去反抗想把自己置於死地的人,隻能在這裏等候著死刑執行的時刻。

自從被抓以來,大維失去了跟她所有的聯係。他想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在牢房裏與世隔絕,跟所有人失去了聯係,沒有人來看他,也沒有人跟他說話,他隻能靠回憶來打發牢房裏的單調而鬱悶的時光。他回想著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溫馨時光,那些溫柔,那些激情,那些激情過後的滿足和依偎在一起的幸福的感覺。那些幸福時光雖然短暫,在記憶裏卻可以成為永恒。

在牢房裏沿著對角線走動的時候,大維想起了一句老歌詞: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身旁。大維覺得沒有什麽可後悔的,隻是遺憾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太短。如果早知道結局是這樣,他會想辦法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都見到她,即使放棄自己的演出也沒什麽可惜的。如果她因為在中芭裏舞蹈排練太忙而抽不出時間,他會到中芭附近的路邊去拉琴,可以一抬頭就看到她在裏麵排練的紅磚大樓,近距離的感受她的存在,也讓她可以聽到他的琴聲,知道他在愛著她,想著她,等著她。

 

她不知道徐澤寧是什麽時候走的。她覺得很累很累,睡了一個很長很長的覺。她夢見小時候爸爸把她駝在在肩膀上在街上走,她的小手扶著爸爸的腦袋,身子一顛一顛的。她夢見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爸爸給她坐了一個小木板凳,卡在自行車大梁上,她坐在小板凳上,手扶著車把,被爸爸的兩隻有力的胳膊護著,在熙熙攘攘的自行車流中穿行。她夢見在公園裏蕩秋千,腿用力地瞪著,身子秋千帶起。秋千蕩得很高,幾乎快與地麵平行了。她夢見背著書包跟明宵從地鐵站出來,陽光亮得晃眼,晃得她看不清明宵的麵孔。她夢見跟明宵和誌宏在北海公園禦膳吃飯,看著很香的飯菜,想吃點時候都沒了。她夢見在中芭的排練廳裏參加考試,在一排考官麵前緊張得總也做不好一個動作。她夢見跟齊靜一起在宿舍裏聽磁帶,把一盤鄧麗君的磁帶放進錄音機裏,但是飄出來的卻是羅大佑的歌。她夢見跟明宵在陶然亭公園劃船,船停在小橋下的陰涼裏,她閉上眼,跟明宵親吻著,睜開眼時看見隻剩下自己在小船上。她夢見排練廳的大鏡子裏姑娘們手扶著欄杆在做抬腿動作,秦老師站在旁邊挨個查看,走到她跟前時忽然變成了靳凡。她夢見坐在北京火車站國際電話台外麵的石階上,因為跟明宵打不通電話而垂頭喪氣,看見天上的星星像是流星雨一樣墜落下來。她夢見在舞台上穿著波希米亞紅裙跳著《卡門》,徐澤寧自己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台下看著她。她夢見坐著徐澤寧的吉普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看著一輛大卡車從前麵飛速而來,把吉普車擠下山崖。她夢見跟齊靜一起在西安的老孫家吃著羊肉泡饃,把石頭一樣硬的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放進麵前的一個藍白色的大瓷碗裏,餅總也掰不完。她夢見齊靜和誌宏並排躺在醫院裏,齊靜在生孩子,醫生在旁邊的手術台上把一顆帶血的子彈頭從誌宏的胸膛裏用鑷子捏出來,子彈頭落在一個鐵盤子,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她夢見一片硝煙彌漫的廣場,空氣中漂浮著催淚瓦斯燃燒的黃綠色煙霧和刺鼻的味道,衣衫襤褸的學生們排著長長的隊伍,唱著《國際歌》,舉著校旗麵容悲憤地從紀念碑走下來,撤出廣場。她夢見她站在一排手持衝鋒槍的士兵們後麵,麵對著撤出的學生們,一遍遍地焦急地呼喊著明宵的名字。她夢見明宵從學生隊伍裏飛奔出來,繞過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們組成的包圍圈,跟她在一輛坦克邊上擁抱在一起。她夢見她的下巴卡在明宵的肩膀上,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

她迷迷登登地聽見有人在病房裏說話。她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沉重得睜不開。她繼續昏睡過去,回到夢中。她夢見一間空蕩蕩的教室裏,大維在拉小提琴,她站在門口看著。她夢見大維舉著小提琴盒,奮力地擠上一輛公交車,給她占了一個空座,公交車裏一下變得空空蕩蕩的,隻剩下了她和大維。她夢見大維牽著她的手在爬樓梯,樓道很黑,樓梯長得總也爬不完。她夢見大維在屋子裏抱著她旋轉,讓她頭暈目眩。她夢見她開著車,在後視鏡裏看見大維站在被雪覆蓋的小區的路中央。無論她開到哪裏,大維總是在車頂後視鏡裏站著,看著她。她夢見在一間審訊室裏,大維赤身裸體地被銬在一把鐵椅子上,老四手裏拿著一把槍,把槍頂在大維的腦後放了一槍。她夢見一顆帶著血的子彈從大維的前額鑽了出來,旋轉著向前飛去。她夢見大維的的身子帶著鐵椅子歪倒在地上,身邊是一窪殷紅的血。

 

她從噩夢中嚇醒了,睜開眼,看見爸爸,靳凡正坐在床前看著她。弟弟和齊靜站在他們身後,也在看著她。爸爸的眉頭擰著,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神裏充滿焦慮。

爸,她聲音微弱地叫了一聲,想抬起身來。

別動,好好躺著,爸爸按住了她的胳膊說。

看見爸爸和靳凡也來到了病房,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一樣,眼睛裏充滿了淚水。

他們怎麽告訴您們了?她喘了一口氣說。

你弟弟給我打了電話,爸爸說。接到電話,我就趕緊趕來了,已經在床頭守了你幾個小時了。你一直都不醒,還說著胡話,真讓人擔心。

爸,她聲音微弱地說。對不起。

傻孩子,別說了,爸爸伸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醒過來了就好。

齊靜,早些回去休息休息吧,靳凡催促齊靜說。這兩天都是你在這裏日夜守著小曦,辛苦你了。你家裏也有事兒,該回去照應一下家裏了。

我沒事兒,齊靜說。一點都不覺得困。

小靜,多虧了你把小曦給救了,爸爸轉過身對齊靜說。我一輩子感激你。

您不用客氣,齊靜很認真地說。我跟小曦就是親姐妹,照顧她是應當對。

我要是能再有這麽一個女兒就太有福氣了,爸爸說。小靜,你懂事兒,心腸好,對小曦太好了。這兩天你太累了,不是我轟你走,兩天兩夜都沒合眼,趕緊回去睡一覺吧。

弟弟也跟我一樣,齊靜說。他也一直在這裏守著,沒睡覺。

那你們都走,都給我回家睡覺去,爸爸說。我在這裏就行了。

那也好,齊靜想了一下說。我回家看一眼,洗個澡,身上都味了。我給誌宏做些飯,晚上再過來。

晚上別過來了,就在家裏好好睡覺,靳凡說。別擔心,這裏有我呢。

齊靜拉著弟弟走了,爸爸和靳凡坐在床邊看著她。她看著爸爸和靳凡,覺得這些年來,他們眼看著變老了。靳凡自從退休之後,衰老得很快。爸爸當年是木匠,胳膊很有勁兒,伸出胳膊來能讓她摽著秋千。想想自己不管不顧的切了手腕,全沒想會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她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和靳凡。

我錯了,她說。我不該 ---

知道錯了就好,爸爸說。人活著就會經曆很多事情,有的時候會很痛苦,你媽當年就是這樣想不開,切了手腕,她沒有你運氣,沒能救過來。爸跟你說啊,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生命比什麽都重要,以後別再犯傻了。

我覺得自己走過一遭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她說。

我當年在監獄裏也想過自殺,靳凡說。那時被判了死刑,等著被槍斃的日子,覺得真黑暗,前麵什麽都看不到,更不會想到後來能出獄,還能回芭蕾舞團。後來不也都過來了嗎,而且還在芭蕾舞團幹了這麽些年。有什麽委屈,跟我們說,我們都能理解。要說這次虧得齊靜有主意,讓人從陽台上爬過去,不然等把保險門砸開,怕也救不過你來了。齊靜給我打了電話,我聽了就趕緊過來了,一看你爸也在這裏。你爸剛才批評我了,說我當初為了自己,想攀龍附鳳,慫恿著你跟徐澤寧好。我當初是有一些私念在裏麵,覺得有了徐家,我們就什麽都不用怕了。現在回頭想想,其實也沒必要那樣,我跟你道個歉 ---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爸爸說。我知道你主要也是為了小曦好 ---

你爸雖然是個木匠,但是懂得比我多,靳凡說。齊靜說澤寧同意你去英國療養,澤寧這點兒做得還不錯。齊靜說會跟單位請假,到英國去陪你住一段,也看看讀大學的女兒。你和齊靜都是我在芭蕾舞團看著成長的,她芭蕾跳得沒你好,但是人真好。有齊靜在英國陪著你,我也就放心了。回頭有機會我去那邊看你。

您退休了,也沒事情了,等我在那邊安定下來,把您們接過去,她說。

好好照顧好自己,爸爸說。這邊你不用擔心,我們身體都還好。

要說,我真想給你帶著孩子,靳凡說。那兩個孩子真可愛。

孩子們呢?她抬起頭掃視了一下房間問。孩子們來了沒有?

她們剛才來了,你一直昏睡不醒,保姆把她們又帶走了,靳凡說。保姆說晚上再帶她們來。

怎麽不叫醒我?她遺憾地說。我想見到她們。我覺得好像好久好久都沒見到她們了。

你好好把自己的傷養好了,以後會有很多時間跟她們在一起,爸爸說。等你到了英國,兩個孩子沒有別人幫忙,自己帶著,也會夠你忙活的。

 

紐約的公寓裏,明宵心神不安地坐在床頭,手裏拿著一杆筆,膝蓋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日記本,目光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近來他總是感到不安,有時還心跳過速。他不知道是自己太勞累了,熬夜太多了,抽煙太多了,還是因為什麽。雖然春天已經來了,樹已經開始綠了,但是高樓之間穿行的風依然很涼。晚上吃完飯後,他去了哈德遜河邊散步,看見慘白的月光照在灰藍的河水上,突然心事重重。從河邊散步回來後,他覺得心裏被什麽打攪著,劇本也沒有心思寫。這部關於中國超級間諜金無怠的電影,他已經寫了好久的劇本,但是總是不能讓他滿意。明宵拍電影,喜歡自己做背景研究和寫劇本,因為這樣他才能對故事和背景了解得很深。他洗了個澡之後,直接上了床。他覺得最近太疲乏了,打算寫篇日記之後,好好睡一覺。

昨晚我夢到你了,明宵低頭在日記裏寫道。夢見我們坐在哥倫比亞大學旁邊的一間小酒吧裏,並排坐在吧台邊的高腳凳上。我要的杜鬆子酒,你要的熱巧克力。酒吧裏人不多,隻有幾個男的在無聊地一邊喝著酒一邊抬頭看著電視上的體育比賽。我握住你的手,很真實的感覺,你的手很冰涼。

這些年來很少夢見你了,明宵繼續寫道。不知道你是否也曾經夢見過我。昨天我看了一部片子,是部動畫片,叫《Chico & Rita》,演得是一個古巴的鋼琴師和一個歌女戀愛的故事,很感人。片頭演得是在哈瓦那街頭,一個老了的擦鞋匠提著工具箱走過街頭,帶著渾身疲憊回到自己的住處。他倒了一杯酒,擰開收音機,聽見裏麵傳來一支幾十年前他和一個歌女在電台參加比賽得獎的老歌,手不禁在窗台上彈了起來,仿佛在彈著一架鋼琴,一下回想起了當年。老鞋匠當年曾經是哈瓦那夜總會裏的一個有名的鋼琴師,鋼琴彈得極為出色,與一個歌喉很甜美的歌女在一家夜總會裏一見鍾情。兩個人搭伴參加了電台舉行的歌曲比賽,他彈琴,她唱歌,一起贏得了電台的歌手大獎,也墜入情網。年輕時的鋼琴師是個幼稚,感情不成熟的人,帶著藝術家的衝動,跟另外一個女人劈腿,把女人帶回家,被深夜裏躺在鋼琴師家門口附近的一條石凳上等著他的歌女看到。歌女很失望,憤然離開鋼琴師去了紐約百老匯,在那裏一夜成名。鋼琴師從古巴飄洋過海到紐約,來找歌女。他們曆盡坎坷,幾度離合,最後鋼琴師被遣送回古巴,在哈瓦那靠擦鞋為生。四十七年後老擦鞋匠重回美國,敲開一家汽車旅館的門,在裏麵找到了早已失去了美麗嗓音,在旅館裏做女傭的歌女。雖然頭發白了,嗓音變了,身子佝僂了,但是他們終於重逢了。你還是像當年一樣的美麗,老鞋匠對女傭說。他們都老了,歲月流逝,輝煌不再,當年的任性已被時光磨去,留下的隻是純粹的愛。

記得村上春樹曾經說過,我一直以為人是慢慢變老的,其實不是,人是一瞬間變老的,明宵在日記裏繼續寫道。六年以前,在布拉格見了你最後一麵之後,我覺得自己一下就變老了,老得都不敢再相信愛情了。昨晚在夢裏我看見了你,就像你的那張穿著紅舞裙的照片一樣,好像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美麗如昨。你是芭蕾舞演員,我是電影導演,在娛樂圈裏,名譽和富貴就像青春和美麗,最終都是煙雲,都會隨風而逝。村上還說過,少年時我們追求激情,成熟後卻迷戀平庸,在我們尋找,傷害,背離之後,還能一如既往的相信愛情,這是一種勇氣。我不知道將來是否還能有一天,我還能有勇氣,像那個哈瓦那的老鞋匠一樣,敲開你的門,在還不太晚的時候,遇到你,與你重逢,告訴你說,你還是像當年一樣美麗。

 

嗨,Dad,春天來了,倫敦也比我走的時候暖和多了吧,寇辰菲的手指輕快地在鍵盤上敲著Email說。您工作還是那麽忙嗎?身體怎麽樣?Mom的右胳膊疼好些了嗎?我問了一個老中醫,他說Mom的胳膊疼就是女人老了經常會出現的病症,不用擔心。但是您還是給Mom約一下家庭醫生,帶Mom去看看。如果沒有大的毛病,讓醫生給Mom開個處方,讓Mom去做做physiotherapy,對她的肩膀會有好處。

我這邊一切都挺好的,寇辰菲繼續敲著Email說。就是很想念您們,兒子也很想念外公外婆。澤寧前一段帶著兒子去海港,看了軍艦,兒子很高興。兒子不太習慣北京的生活,但是很喜歡澤寧,因為澤寧帶著孩子去參觀軍事博物館,參觀海軍基地,還說要培養兒子以後去西點軍校讀書,長大後讓孩子成為一個海軍軍官。兒子做夢都想成為一名海軍軍官。澤寧的前妻身體不太好,要去英國療養一段,帶著澤寧的兩個孩子一起去。昨天我去英國使館,幫他們辦下了簽證。上兩個星期一直在忙著給澤寧的孩子們聯係倫敦的貴族學校,找了劍橋的一個校友,通過他給澤寧的孩子辦妥了入學手續。另外也找了一個agent,在學校附近買了一處公寓,給澤寧的前妻和孩子們住。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所以想盡量幫著他們一些,來彌補我的過失。澤寧已經在外交部給我找好了一份兒工作,昨天帶我去了外交部,見了部長和英美司的司長,給我安排了辦公室。目前我先做一些研究工作,幫著外交部出些主意,促進中國和英國的外交關係。澤寧說過幾天讓我和兒子搬進徐家大院裏去住,將來還會給我補辦一個婚禮。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對孩子好,對我好,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遇上這樣一個我真心喜歡的男人。我記得您常常對我說,無論自己處於什麽位置,都要努力工作,對人友善,保持樸素和積極上進。我想我會遵照您的囑咐,好好工作,好好培養孩子,好好照顧澤寧。在北京的日子過得很開心,正是我想要的那種生活,這裏的中餐也太好吃了,這一段吃得很多,都長胖了。從下周開始,我要開始多花一點時間去健身,保持一個好的身材。您和Mom也多注意身體,等您退休了,我想把您們接到北京來,和我們一起住,享受跟孩子們的天倫之樂。一會兒我要去參加一個會,先寫到這裏,周末我給您們打電話再聊,問Mom好。

 

老四的私人會所裏,徐澤寧坐在沙發上,戴著老花鏡在認真地閱讀一份文件。老四和誌宏隔著茶幾分坐在徐澤寧對麵和側麵的沙發上,看著徐澤寧批閱文件。徐澤寧用一支派克金筆在文件上批示了幾個字,把文件退回給誌宏說:

宣傳領域是最重要的領域,一定要堅決執行中央的決定,立場堅定,不允許黨媒的任何人發出跟黨中央立場不一致的聲音,包括在媒體上,社交平台上和私下談話裏,都不能跟中央唱反調。如果有人違背了這條原則,一定要開除職務,開除出黨,不留害群之馬。你去和部裏的人擬定一份執行細則,回頭我交給政治局討論,定成規則,傳達下去,形成製度。對於互聯網上新興的媒體,也要加強監督,不能讓一些對黨和國家領導人不利的言論隨意泛濫。

現在網絡發展速度太快,我們也是心有餘力不足,誌宏接過文件說。不能麵麵俱到,監督不過來。

讓那些網絡平台自我監督,誰出了問題,取消誰的營業執照,徐澤寧把筆放下說。我看了一些所謂公知和網絡大V的發言,有的很猖狂,惡毒敗壞和詆毀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聲譽,混淆視聽。這樣的人要抓幾個嚴懲,判幾個,殺一儆百。必須嚴格執行網絡實名製,誰發表不負責任的言論,誰負責任。腐敗會亡黨亡國,言論自由也會亡黨亡國,這是關係著我黨生死存亡的大事,絕不能手軟。

好的,誌宏說。我回去就組織人好好研究一下細則,等政治局討論通過了,我讓中宣部召集各家媒體開會,貫徹下去。

你和老四是我的左膀右臂,很多事情,我都要依賴你們去做。徐澤寧用手揉著太陽穴說。你們兩個,將來我還要委以更大的責任,一個替我掌管好軍隊,一個替我掌管好組織部門。我黨的兩條最寶貴的經驗,一個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一個是政治路線確定以後,幹部是決定一切的因素。你們兩個一定要團結和信賴,不能互相拆台。

我哪裏敢拆老四的台啊,誌宏看了一眼老四說。對老四,我都是一直非常尊重的。

陳大部長鞍前馬後跟隨大哥這麽多年,是大哥的鐵杆嫡係,黨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老四說。我何德何能,敢拆陳部長的台啊?

老四,別跟我耍滑頭,徐澤寧說。你給我收斂點兒,多注意自己的言行,少霸道一些。特別是在軍隊裏,一定要注意尊重老同誌,團結大多數,不要樹敵太多。不然那些人要是聯合起來反對我們,會置我們於死地。

大哥批評得對,老四說。我以後多注意。

誌宏,我聽說你在一家房地產公司有股份,賺了不少錢,徐澤寧轉過頭來對誌宏說。有這回事兒嗎?

是在一個老同學的公司裏入了點兒股,誌宏不好意思地說。女兒在國外留學,開銷大,當時也就是想給女兒賺點兒學費,也沒想到能賺很多。是我做得不對,我檢討。

過去的事兒就不提了,也不用檢討了,徐澤寧說。從今以後,這樣的事情不能再幹。將來你要是在經濟上被人拿住把柄,倒打一耙,我還怎麽能倚重你?

我回去就把股份賣掉,跟那家公司撇清關係,誌宏點頭說。以後也不再參與商業活動了。

這就對了,徐澤寧說。目光要放遠一些,這些小利都不要去沾,不要授人以柄。我們有許多事情要做,要做垂名千古的大事情。好了,今天咱們三個的碰頭會就開到這裏,小寇和孩子還在等著我,明天上午我要去送小曦和孩子們去機場。對了,老四,明早小曦上飛機前,你去把大維放了。

大哥真的要放了他?老四問徐澤寧說。

放了吧,讓你嫂子安心一些,徐澤寧說。再說那小子也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告訴公安局護照科,如果那小子要出國,不要給他辦護照,免得他出去胡說八道,敗壞聲譽。過去我們為什麽說無產者鬧革命?一個什麽都沒有的人最可怕,因為他沒有什麽可以失去。所以你別看那些公知們亂講話,沒人會真的聽他們的,因為人都有工作有財產有家有孩子,誰也不願意失去這些。明天你早些去把那小子放了,你嫂子是中午12:15的飛機,她想親眼看見那小子被放出來。

知道了,老四說。明早九點我去把他放了,嫂子要是不放心,讓他們在門口見上一麵也可以。

 

牢房外麵的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大維從床上坐了起來,側耳聽著門外的腳步聲。牢房的牆壁上沒有鍾表,他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白天或者黑夜,全靠傾聽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判斷是白天或者黑夜。每當聽到門外腳步聲和人聲多的時候,他知道是白天,就用指甲在牆上刻一道痕跡。他已經在牆上刻了有三十多道痕跡了。算起來,已經在牢房裏待了一個月左右了。這一個月裏,除了看守每天給他送飯,和一個清潔工把馬桶從牢房裏提出去之外,從來沒有人進牢房裏來,也沒人跟他講話。他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有何改變。

牢房的門哐當一聲打開了,老四走了進來,帶著走廊裏的燈影和一股涼氣,身後跟著一個手裏提著鑰匙圈和一把電棍的看守。大維依舊坐在床上,身子一動沒動,眼睛直直地瞪著老四。他恨老四,這個派人跟蹤他,監視他,把他抓起來和折磨他的人。在他的眼裏,老四就是一個惡魔,一個奪走了他的一切,還要把他置於死地的惡魔。但是他並不怕老四,因為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沒有什麽可以畏懼的。

老四走到大維麵前,停住腳步,手揣在兜裏,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大維,嘴角帶著蔑視的微笑。

這裏的日子過得怎麽樣,很舒心吧?老四譏諷地問道。聽說你過得不錯,單身牢房,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大維沒有說話,眼睛依舊死盯著老四。

你得感謝我,老四說。是我囑咐他們給你關的單間,也是我囑咐他們不再揍你,讓你在臨死前過個舒心的日子。

我--想--殺--了--你,大維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嗬,瞧瞧,還真有不怕死的,老四對身後的看守說。這人真不知好歹,都是好吃好喝給慣出來的毛病。

 

老四說著,手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隨身帶的精致的微型手槍來。手槍不大,看著很輕,槍身是黑色的,槍管塗成藍色,在燈光下散發著幽藍的光澤。老四端詳著手槍,把彈夾拿下來,右手大拇指按著彈夾,讓裏麵的金燦燦的子彈一顆顆彈出,落到左手手心裏。他對著大維笑了一下,把子彈一顆顆重新按回彈夾,把彈夾哢嗒一聲裝回槍上。他拿起手槍來,讓槍管指著大維的額頭中央,對著大維把槍上的保險嘩啦一聲拉開。

知道這是什麽槍嗎?老四晃動了一下槍口說。這是奧地利格洛克公司最新型的半自動微型手槍,槍重四百克,裝六發子彈,可以單發也可以連發。

老四說完,在看守的目瞪口呆下,把槍扔到大維身邊的木板床上。

你不是想殺我嗎?給你,有種你就衝我開一槍,老四的眼睛裏帶著挑戰說。連開六槍也行,保險我已經給打開了,子彈你也看見了,都在彈夾裏麵。小子,有種你來啊,衝我這裏。

看守舉起了手中的電棍,像是隻要大維胳膊一動就會給大維一電棍的樣子。老四伸手攔住看守,把看守往後推說:

你讓他給我一槍好了,我就不信他有這個膽兒。

 

看守猶豫著身子往後移動了一步,手裏依然舉著電棍。大維看了看老四帶著譏諷的臉,又看了看身邊的散發著藍光的手槍。他猛地伸出胳膊拿起手槍,在看守和老四驚異的目光裏,對著老四的額頭按動了扳機。

手槍扳機一動不動地卡著,子彈並沒有從槍膛裏射出來。老四猛地撲到大維身上,雙手掐住了大維的脖子。大維扔掉了手槍,雙手攥住老四的雙臂,想把老四的手拉開。老四的手緊緊地掐著大維的脖子。大維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四肢亂動著,胳膊使不上勁兒。老四的雙手像是鐵鉗一樣,在大維的脖子上越夾越狠。看守畏懼地看看老四,又看看大維,不敢說也不敢動。大維感覺自己逐漸喪失了呼吸和力氣,雙手鬆開,不再掙紮。老四把大維的頭狠狠地撞在牆上,鬆開了雙手。大維隻覺得後腦一陣暈眩。他的頭靠在牆上,嘴像是死魚一樣張大著,呼吸著空氣。

老四彎腰把槍從地上撿起來,把槍把上的塵土在褲腿上蹭了蹭,裝進了褲兜裏。

長點兒知識吧,小子,這槍是靠指紋識別的,老四說。告訴你說,不是我的指紋,誰都沒法兒開這把槍。我就是試試你,你還真敢衝我開槍啊?我他媽現在就掐死你,你信不信?

你最好現在就把我殺了,大維喘著氣說。不然隻要我活著,就要殺了你。

嗬,瞧你能格兒的,老四踢了大維一腳說。你也不看看自己,我是你能接近得了的嗎?今天算你小子運氣好,要不是我大哥說讓我把你放了,我饒不了你!

老四轉過頭去,對看守努了一下嘴說:把他的東西都還給他,放了。

看守像是看傻了一樣,手扶在電棍上,目光不相信地看著老四。

我說你聽見沒有?老四不耐煩地瞪了看守一眼說。把他的衣服和東西都還給他,帶到門口,放了。

那,那些強奸殺人案的卷宗怎麽處理?看守問。

留著,老四向著牢房門口走去說。他要是再敢嗞歪,還用得著。

 

大維佝僂著身子,步履緩慢地走出大鐵門。門口的警衛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鐵門在他的身後咯吱吱地關上了。大維站在門口,抬頭望了一眼。他看見碧藍的天,白色的雲,路邊的一顆老槐樹上,一隻灰黑色的小鳥展開翅膀,向著馬路對麵的電線杆飛去。他低下頭來,看見一輛黃色的悍馬車停在馬路對麵,車後是一輛黑色的加長大紅旗轎車。紅旗轎車的車窗是墨色的,看不清裏麵的人。大維沿著街道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鐵門和門口的警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自由了。

黑色的加長大紅旗轎車內,她坐在後車座上,注視著大維,眼睛一刹那變得模糊了。一個月沒見,大維的健壯的身體變得虛弱和佝僂了,額頭上和眉角上留著疤痕,頭發也長了,胡子拉碴,走路也不像以前了,像是受了傷一樣。然而他的身影依然是她熟悉的身影,背影是熟悉的背影。如果不是在這裏等候,如果是在路上相逢,她幾乎快認不出他來了。她想推開車門,飛跑出去,去撲到大維的懷抱裏,去撫摸他的臉頰和頭發,去親吻他的額頭上和眼角上的傷疤。但是徐澤寧和老四在前麵看著她,兩個孩子坐在身邊,她知道她不能出去。

媽媽,我們怎麽等這麽長時間啊,小女兒在身邊拽著她的衣角問。

我們不是去機場嗎?大女兒也催問她說。怎麽咱們還不走啊?

嫂子,你看到了,我把他放了,老四對她說。沒虐待他。

走吧,要不該晚了,徐澤寧對老四說。你前麵帶路。

 

老四推開車門,從車裏下去,上了前麵的悍馬車。悍馬車啟動了。黑色紅旗轎車在悍馬車後麵,緩緩地從路邊駛上路中。兩輛車相繼超過了路邊行走的大維,向著前麵駛去。徐澤寧目光注視著前麵,麵無表情地看著遠處的天空。兩個孩子在後車座上高興地嘰嘰喳喳地說笑著。

她扭過頭去,從後車窗看著大維,看著大維佝僂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大維緩緩地向前走著,眼光疲憊,麵容滄桑而平靜。她想他可能並不知道她在這輛車裏,在隔著玻璃看著他。紅旗轎車把大維甩在後麵十幾步遠的地方的時候,她看見大維的目光落在紅旗轎車上,停住了腳步。然後,大維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了一樣,邁開腳步向著紅旗轎車追了過來。她看見大維伸出了手臂,一邊跑一邊呼喊著什麽。她看見路邊的人停下腳步來,不知所措地看著紅旗轎車和大維。她看見大維緊追了幾步之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隨後身子越來越小,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兒,最終失去了蹤影。她想起了那個雪夜,開車離開大維的住處的那個雪夜,她從後視鏡裏看見大維穿著皮夾克,站在路中央的雪地裏,注視著她離去,身影也是像現在這樣變得越來越小,最終失去了蹤影。

看著黑點兒消失在視野之外,她突然想起了鄧麗君的一首歌,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此去一別,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到大維,或者是否還能見到。她眼眶裏的淚水幾乎就要落下來,但是在兩個孩子麵前,她忍住了淚水,把頭轉了過來。悍馬車和紅旗轎車卷入了熙熙攘攘的車流。悍馬車在前麵不耐煩地按著喇叭,路上的車輛看見紅旗轎車,紛紛向著兩邊躲避著,給紅旗轎車讓出一條路。悍馬車和紅旗轎車向著前麵快速開去,把一輛輛轎車自行車和路邊的行人甩在後麵。高懸在空中的太陽把前麵的路麵,房屋和樹木照得明晃晃的,她偷偷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隻覺得眼前一片黑暗。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她心裏默念了一句,覺得心如刀絞,好像身體的一部分被切割下來,遺落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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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謝謝citypeasant,謝謝一直以來的鼓勵與支持。新年快樂!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一直喜愛與支持你的作品。享受你的文字帶來的畫麵,意境,情緒,感受,時間,空間...... 願你的W城有溫暖,你和Roxie都平安。:-)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忘憂草' 的評論 :
謝謝忘憂草!所以如果遇上一個相愛的人,一定要特別珍惜,不要輕易放棄。
忘憂草 回複 悄悄話 人世間有多少真正相愛的人可以終成眷屬,傷感啊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謝謝仙姑,好久沒見,盼一切都好。 Happy Holiday!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遊刃有餘的收場。。。
新年快樂!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謝謝一年多以來的一路跟讀和鼓勵。我寫東西比較任性,總是在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有時寫出一些讓人不好接受的文字。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無論我寫得好還是不好,總有人在跟讀和鼓勵我。
大維是個孤兒,我覺得他本性應該善良,但是缺乏家庭溫暖,造成他的性格倔強和剛強,自尊心特別強,凡事不求人。這次入獄遭受的侮辱和折磨,加上失去了愛人和工作,我覺得會徹底改變大維,讓他由逆來順受,變成一個要去複仇的人。小人物我覺得一般都是忍耐,但是忍耐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反抗。我想大維會跟老四沒完。
HP67 回複 悄悄話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讓你離開我身旁”,“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都知道,同齡人
HP67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節日快樂!感謝作者節日裏辛勤耕耘!很喜歡前麵大維的心理活動,一個小人物的善良美好。最後的人物安排,讓人對這世界沒有太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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