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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一百)

(2016-04-23 20:52:00) 下一個

一百

在兩個獄警押送下,沿著監獄的灰色走廊走向探視室的時候,一種不安的感覺悄悄地湧上明宵心頭。父親上次探監時說,這次探監不會來了,今天怎麽又有人來探監呢?從他的牢房到探視室要經過幾百米長的走廊和三道門,在每一道門口都要停留一下,等待著獄警用鑰匙把門打開。他站在最後一道門前,不知怎麽,心裏突然想起了母親。

母親好久好久沒來探監了,讓他很擔心母親。他是家裏的獨子,從小在家裏被母親寵愛。母親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做得一手很可口的家鄉菜。即使他到了美國,也沒有覺得哪家餐館的飯菜有母親做得家鄉菜好吃。母親從小沒有打過他,也幾乎沒有說過他,對他有求必應,鄰居們都說母親太慣著他,溺愛他了。母親過去幾乎每個探監日都來看他,後來父親說母親回老家了,過一段就會回來,但是明宵無法想像母親會在老家待這麽長時間而不來看他。

經過最後一道安全門後,前麵就是通向探視室的門了。他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昨天他很累,也沒有睡好覺。昨晚他終於把手頭的劇本寫完了,之後走到窗口,點上了一隻煙。在監獄裏,他最大的奢侈是點上一根煙,在緩緩上升的淡藍色煙霧裏看著鐵窗外的夜空。在凝視夜空時,無論是有星星還是沒有星星,無論是湛藍的夜空還是渾濁的夜空,無論是落葉飄過的日子還是白雪飄飄的日子還是雨夜,他總是愛回想過去。時光轉瞬即逝,回想起青春年少,好像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他想起了剛去美國的時候,表姐帶他去金門大橋,在大橋邊留下了一張照片。那時的少年意氣,在那樣年輕的年華,好像世界上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那時的時光流逝得也慢,全不像如今腳步匆匆。前些日子的大病一場,讓他對人生有了更深的領悟。在病中他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奈。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因為病,因為車禍,因為打架,因為火災,因為戰爭,因為地震,因為海嘯,因為許許多多其他的原因死去。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因為貧困過著勞碌終生的日子,因為疾病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對他來說,獄中的生活是一種痛苦和折磨,但是他必須忍住這一切好好活著,即使不為別的,也得為了父母。

 

昨晚他躺在牢房的硬木板床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單,看著窗外灑進來的冷冷的月光和金屬鐵條在散發著的藍光,感覺既疲乏又興奮。花了幾年的時間,終於在牢房裏把劇本寫完和修改完了,做完了一件想做的事,他覺得有些精疲力竭。黑藍色的天空上,被月光照得發亮的雲像是一塊塊灰色的冰塊浮在深藍色的海洋裏。雲在窗外慢慢移動著,有時在月亮周圍飄過,有時完全遮住了月光,讓屋內變得忽明忽暗。高牆上的那盞熄滅的燈依然沒有修好,月光消失時,牢房內變得漆黑一團。他看著室內忽明忽暗的鐵條的影子,好久好久睡不著,好像一點也沒有困意。他想起剛去舊金山留學的時候,住在大爺家裏,經常去看信箱,盼著能收到她的來信。每次收到她的信,他都會一字一句讀幾遍,然後小心地把信收藏起來。從紐約畢業後,他回到舊金山,暫時住在大爺家裏,隨身行李也寄存在大爺家裏。入獄以後,大爺把他的一些私人物品托人帶回了北京,交給了他爸,其中也有那些信。那些信他藏在自己的一堆衣服裏,經常會翻出來讀一讀。月亮從雲層裏出來,照在了床上,也照在了他因為缺乏營養而變得蒼白的臉上。他起身下了床,在牆角的自己的一堆衣服裏摸索著,摸出了一封信來。他捏著信悄無聲息地回到床上,躺下來歪著頭,借著月光展開信紙,把信重新讀了一遍:

親愛的明宵,

從去年夏末你離開北京,到今年春天,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已經有七個多月,兩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風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風沙就更大。昨天騎車去前門,頂著風,硬硬的沙子刮到臉上,有點兒小針紮的感覺,還把眼淚給吹了出來。

我們芭蕾舞團的《紅樓夢》最近演完了,效果沒有預期的好,好多座位都沒有賣出去,隻好當贈票送人。對《紅樓夢》的評論也是毀譽參半,有的說排得有新意有創意,有的說糟蹋了原著,說《紅樓夢》不適合改成芭蕾。演出部下一部想排演魯迅的《祝福》,開了幾次會,還沒有決定下來。靳凡說他擔心《祝福》會是一個不叫好也不叫座的舞劇,可能還不如《紅樓夢》,現在有多少人會真正喜歡祥林嫂的故事。靳凡說團裏一些大牌演員覺得越來越沒意思,有幾個已經下定決心要去香港和國外了,包括《吉賽爾》的女主角看見《吉賽爾》總不能公演,也要走了。《紅樓夢》已經演完了,而新的劇目還沒有定下來,大家都沒有多少事情可幹,都在等待。幾個大牌演員又要走,搞得有點兒人心惶惶的感覺。

最近我去了舞蹈學院幫助他們芭蕾舞係的學生排練《天鵝之死》,每個星期去兩次,是舞蹈學院那邊提出來的,中芭也同意了。舞蹈學院的團委書記叫徐澤寧,是誌宏原來在陝北插隊的朋友。誌宏寒假回來後,見到了徐澤寧,他們聊得很投機。誌宏說一直就特別佩服徐澤寧,說徐澤寧胸懷大誌,有資源有人脈,在陝北就看出來,他將來不從政則以,從政就一定會是領袖級的人物。誌宏說他自己的個性不適合做領袖,隻適合輔佐別人,打算研究生畢業以後,哪裏也不去,就跟定徐澤寧幹了,鞍前馬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誌宏這兩個星期經常來宿舍陪著齊靜,因為齊靜懷孕了。剛檢查出懷孕的時候,齊靜嚇壞了,不知該怎麽辦。要是生了孩子,齊靜就跳不了芭蕾了。齊靜去醫院打聽了一下怎麽流產,醫院說打胎需要結婚證明。最後幸虧誌宏有個朋友的朋友在醫院,就托朋友出麵,帶著齊靜去醫院做了人流。

現在齊靜每天在宿舍躺著休息,誌宏一下課就來宿舍,一直待到晚上十點之後才走。好在現在訓練停了,沒有什麽事兒,每天早上大家到排練廳集合,秦老師跟大家聊聊天,就散了。齊靜說她特別愛誌宏,打算誌宏研究生一畢業就嫁給誌宏,家裏也同意了。齊靜說她知道自己在芭蕾上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敢想以後會有多大的成就,隻想以後嫁給誌宏,生個孩子,跟誌宏同甘共苦過一輩子。

看見齊靜和誌宏在宿舍裏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我有時就覺得很羨慕齊靜,因為她有一個很心疼她的人在身邊,有一份兒簡單快樂知足的生活。最近沒什麽訓練任務,宿舍裏的幾個姐妹經常互相串門嗑瓜子兒聊天,聊了很多八卦。對門的徐蕾暗戀上了團裏的一個男芭蕾舞演員,但是又不敢表白,那個男生像是個木瓜,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隔壁的李倩喜歡上了比她大很多的一個大叔,大叔做買賣,到處跑,每次回來總是給李倩帶很多外地的土特產來,有時也買一些蠟染的圍巾一類的小禮物。每次回來,大叔總是帶李倩出去跳舞打保齡球,經常玩到深夜才回來。李倩說家裏一直反對他們的交往,她不知道跟大叔今後會怎麽樣。有時聽了別人的故事,也會跟著流淚,也會想起你。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

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命運就像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坐在隻有一隻船槳的小船裏,沿著河流飄蕩。隻能順流而下,卻無法把握自己的航程,不知道會飄到哪裏。是會飄到一個避風的港灣,還是會飄到急流險灘,沒有人能夠知道。我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堅強,不敢一個人在河流裏漂流,所以總是渴望有人疼我愛我寵我,能夠讓我坐在他的船裏,跟他一起飄流。無論刮風還是下雨,無論晴天還是電閃雷鳴,無論前麵是險灘還是順途,總能同舟共濟,一起走完生命的旅程。

春天北京的陽光很明媚,有時就想跟你牽著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邊的小店裏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淩,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著眼睡一小覺。從小就比較脆弱,心裏一直缺乏安全感,現在好像自己的神經越來越脆弱,半夜裏經常被外麵的風聲驚醒。雖然知道你在那邊會想著我愛著我,但是還是有時會莫名其妙的擔心,怕你從此就離我遠去,怕錯過了你,以後會懊悔一生。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想你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難受。其實有時就是想讓你抱抱我,跟你膩歪一會兒,或者在你的懷裏哭一場。

                                                                                                                                      愛你的,小曦

重讀著這封信,他幾乎不能相信她還曾經這樣地愛過他。那時,他十七歲,她也十七歲。現在,他已經二十七了,十年已經過去了。回想起這十年來的生活,他覺得隻有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最開心最快樂。他從來沒有跟監獄裏的人說過她曾經是他的女朋友。監獄裏的人要是聽說了,都會嘲笑他。這十年來,她成了芭蕾舞明星,又成了省長夫人,過著人人羨慕的生活。而他,卻成了一個囚犯,整日勞作,住在窄小的房間裏,聞著馬桶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吃著難以下咽的夥食,忍受著精神上和人身上的侮辱。獄中的生活有時讓他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之中,但是隻要想到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所監獄,會和她重新相逢,他就充滿了好好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

 

她跟著靳凡走進探視室的時候,在門口停了一下,讓眼睛適應室內的光線。她戴了靳凡給她找的一個寬大的墨鏡,遮住了臉的三分之一。靳凡讓她戴上這副墨鏡,以免遇到熟人,特別是免得讓媒體記者認出來。雖然離開舞台四年,又去了西安,她已經逐漸淡出了媒體的視線,但是依然有可能被一些人認出來。如果讓媒體記者看見了她來探視明宵,再被媒體挖出她跟明宵的往事來,會讓徐澤寧情何以堪。

墨鏡讓屋內的光線變得十分昏暗。她看見探視室中間被一堵大鋼化玻璃牆隔開,玻璃牆的一邊坐在幾個穿著囚犯衣服的人,另外一邊坐著幾個探監的人。靳凡領著她在探視室靠後的一排椅子上坐下,等著明宵進來。她並著腿坐在折疊椅,肩上挎著的淡藍色手包放在膝頭,兩隻手放在手包上,眼睛注視著通向牢房區域的帶著半截窗戶的門。

就要見到明宵了,她的心裏有一些緊張,也有一些害怕和慌張,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刺激。四年沒見麵了,她不知道見了明宵還能不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雖然跟明宵的感情在這四年裏已經淡漠了許多,但是在來監獄的一路上,許許多多的往事都一起湧上心頭來。車從太平街出來,拐上陶然亭前麵的街道,透過公園的鐵柵欄牆,看著岸邊柳樹上垂下的綠葉,湖邊的草地,小橋,還有岸邊的長椅,那些埋藏在心底,隨著時光變得模糊了的記憶突然冒了出來,變得清晰了起來。

在探視室後排的椅子上等了一小會兒之後,她看見通向牢房區域的門被一個身穿警服的獄警從裏麵打開了。跟隨在獄警身後的一個犯人走了進來,在門口站住,眼睛掃視著屋內。雖然戴著墨鏡,她依然看出了那張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臉。他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不合身的囚犯的衣服,頭發像是許久沒有理,一直長到脖埂,麵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依然帶著一股天生的剛毅和帥氣。

看見明宵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加快了很多,頭也有些暈眩。靳凡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示意她自己過去。她知道靳凡想把時間都留給她和明宵,不想過去打攪他們。她感激地看了靳凡一眼,站了起來。她身體有些搖晃地向前走去,不小心撞翻了前麵的一把空椅子,發出哐當一聲響,把屋內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

 

他跟著獄警身後推開門走進探視室,在門口用眼睛掃視了屋內一下。隔著中間的玻璃牆,他看見屋內有一些探監的人,有的坐在玻璃隔斷前跟犯人談話,有的坐在椅子上等著。他一眼認出了坐在後排的靳凡。他看見靳凡旁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穿著一件淺色的連衣裙,臉上的大墨鏡遮住了麵容的中央。他愣了一下,身體不由得微微顫抖了起來。雖然看不見墨鏡後麵的眼睛,但是那雙細長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性感的嘴唇和聰明的額頭,讓他一下認出了她。他向著玻璃牆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他看見她站了起來,腿撞翻了前排的一把椅子,像是一點也沒發覺一樣地繼續走著。他走到玻璃窗前,立住腳步,隔著玻璃看著她。他看見她來到了玻璃窗前,伸手把墨鏡摘下,咧著嘴角對他笑了笑,眼圈卻是紅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感覺淚珠在眼眶裏打轉,幾乎就要掉了出來。他想去擁抱她,但是玻璃牆阻隔住了他們的身體,他觸摸不到她。他把一隻手放在玻璃上,手掌攤開,麵對著她。她的眼睛看著他,把自己的一隻手也伸到玻璃上,跟他的手掌重合在一起。

 

她看著他,想說話,喉頭卻哽咽著,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看著她,嘴唇蠕動著,也講不出話來。他們站在玻璃牆前,在屋子裏的人好奇的眼光中,互相看著。

坐下談,一個獄警對他喊道。

他和她一起坐了下來,隔著玻璃牆,坐在了相對的椅子上。四年以來,每天入睡之前,在牢房的硬板床上,他都會想起她。他不知看過了多少遍那張貼在床頭的她的劇照。今天,他終於又一次看見了她,在他的麵前坐著。

我今天才聽說,她開口說。一直以為你去了美國,不知道你在這裏。你好嗎?

還好,他用力點了一下頭說。

她仔細地端詳著他,看見他比過去瘦了許多,麵色也比過去蒼白了許多。身上穿著一身不合身的寬大的囚衣,讓他的身體顯得更單薄了。

四年了,她說。

四年了,他說。

你在這裏,受了不少苦吧?她心疼地說。他們沒虐待你吧?

 

他打量著她。四年沒見,穿著淺色連衣裙的她依然像是過去一樣美麗,幾乎看不出變化來。她的睫毛長而且黑,頭發也剪得很好,略有些彎曲的黑發垂在雪白的脖頸兩邊。她微微張著嘴唇,眼圈四周有些發紅,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沒有,他說。所長對我挺照顧的,讓我單獨住一牢房。

這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這裏,還以為你一直在美國,她垂下眼簾說。對不起,聽說是澤寧。。。

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他搖頭說。徐澤寧是徐澤寧,你是你。

 

她抬起頭,伸出手去想摸摸他,摸摸他的脖子,摸摸他的頭發,就像過去一樣。但是她的手指碰到了玻璃。玻璃上的冰涼順著指尖傳到了她的身上。他一定經曆了不少滄桑,她看著他顯得有些過早衰老了的麵容想。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小曦,他看著她身上穿的那條簡樸而大方的連衣裙想。

他們看著,沉默著,都好像有滿腹的話要講,但是又都好像不知從何講起。四年了,每一天他都想夢見她,每一天他都看著她的照片,每一天他都相信終有一天他會再見到她。現在,她就在他麵前。然而,他卻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麽。

你怎麽樣,在西安好嗎,習慣那裏的生活嗎?沉默了幾秒鍾後,他問她說。

很好,她說。隻是開始有時特別想家,想念北京,後來就習慣了。

她知道他想問問她跟徐澤寧一起生活得怎麽樣,但是她不想說這些。她怎麽跟他說呢?在外人眼裏,她是享盡榮耀的省長夫人。特別是剛到西安的時候,作為徐副省長的夫人和中央芭蕾舞團的頭牌演員,年輕漂亮的她無論到哪裏都受到歡迎。電視台請她去做訪談節目,報紙和雜誌刊登她的專訪,當地達官貴人們的家屬們都爭先恐後地結識她,以能請她去家裏吃飯為榮。隨著時間的過去,她慢慢體會到,那些榮耀和光環都是表麵的,虛假的,暫時的,跟徐澤寧的權勢相關的。在徐澤寧受到中組部調查的時候,那些平時對她很熱情的人,那些過去爭先恐後請她去家裏做客的人,對她唯恐避之不及似的。即使跟她打招呼,也都是匆匆點頭而過,再也沒有人請她去家裏做客。人們都怕跟她走得太近,被當作徐澤寧一派的人跟著倒黴。跟徐澤寧的婚姻生活,也不向她想象的那樣完美和甜蜜。徐澤寧年齡比她大很多,除去代溝之外,對政治的興趣遠大於對其他東西的興趣。即使在家裏,他們也很少能談到一起去。而且,隨著官位的晉升,徐澤寧在家裏越來越獨斷專行,脾氣也越來越大,很多事情都是她讓著徐澤寧,而不是徐澤寧讓著她。但是,跟明宵四年沒見了,好不容易見這一次麵,她不想講這些。她不想讓他們的話題太沉重。她想談點兒輕鬆的話題,談談讓人高興的事情。

對了,我要回來跳芭蕾了,她笑笑說。中央芭蕾舞團在排練《天鵝湖》,十一就會開演。原定出演主角的小張住院了,靳凡讓我來替換她。

這是我聽到的最高興的消息了,他也笑了笑說。你終於繼續跳芭蕾了。可惜我無法去天橋劇場看你的芭蕾。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看到你今天來,我真高興。

我也是,她說。

 

她詢問了他在監獄裏的生活。他說,在裏麵除了參加獄方規定的勞動和政治學習之外,利用其它時間讀了許多電影和文學書,還寫了一個劇本。昨晚他剛把劇本寫完。他說還沒有想好給這部劇本起個什麽名字。他說,四年來,讀書和反複修改這部劇本幾乎耗費了他在監獄裏能自由支配的所有的時間。寫完這部劇本後,他感到如釋重負,同時又有一種空虛的感覺。當他埋頭於讀書和寫作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把自己沉浸到書裏和劇本裏。現在他寫完了這部劇本,想讀的書也幾乎都讀完了,一種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感覺反而湧上心來。他說等他出獄之後,他想回美國,繼續學做導演。談起電影來,她覺得他重新變成了過去的明宵,帶著一股熱情和興奮。有一刻他們都很高興,像是忘記了監獄,而是回到了過去。聊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問她說:

我媽好久沒來看我了,你有沒有聽說什麽?

聽到他的話,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該告訴他還是不該告訴他。如果不告訴他,也許他就再也見不到他母親了。告訴他,也許隻是給他徒增煩惱。她猶豫著,回頭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像是讀懂了她的眼光似的,向她點了一下頭。

大媽住院了,在天壇醫院,她咽了一口吐沫說。肝癌晚期,可能沒有多少日子了。他們一直瞞著你,怕你擔心,不想讓你知道。

 

他的眼睛像是不相信一樣地看著她。雖然他有些預感,猜到了母親可能身體不好,沒來探監,但是他沒有想到,母親得的是肝癌,而且是晚期。他的腸胃一陣痙攣,一種巨大的痛苦傳遍全身。他看著她的嘴張著,在跟他說些什麽,而他的耳朵在轟鳴,一個字也聽不見了。她吃驚地看著他,看見他渾身顫抖著,麵色一下白得像是一張白紙,像是死人一樣。

他緩緩地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就推開椅子,離開了玻璃,向著通向牢房區域的門走去。押送他來的一個胖獄警站在門口懶洋洋地問他說:

談完了?

我要出去,他說。

上哪兒?胖獄警問他說。

去醫院,他說。天壇醫院。

做夢吧你,胖獄警嘲笑說。你以為這裏是旅館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向著胖獄警撲過去。胖獄警淬不及防,還沒有拔出警棍,就被他抓住了衣領。胖獄警晃動著身子,手推著他的肩膀,對他吼道:

你要幹什麽?

讓我出去,他揪著胖獄警的衣領喊道。讓我出去!!!

旁邊站著的一個高個子獄警趕過來,伸手從後麵鎖住他的脖子,把他從胖獄警身邊拉開。胖獄警拔出警棍,杵著他的胸膛,把他頂到一邊。探視室內的人們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人們紛紛站起來,隔著鋼化玻璃牆看著。

明宵!她站起來,隔著玻璃牆大聲地喊著,攥著拳頭敲著麵前的鋼化玻璃牆。

高個子獄警麻利地把他的兩條胳膊反擰起來,給他銬上手銬。他扭過頭來,剛想隔著玻璃牆對她說什麽,就被後麵的獄警推進了牢房區域的門。她站在玻璃牆邊,踮腳看著裏麵,擔心著明宵,不想離開。

走吧,人都回牢房了,你還在這裏幹什麽,一個獄警走過來對她說。想見,下個探視日再來。

我們走吧,靳凡從後麵走過來,拉了她胳膊一下說。回我辦公室,趕緊給澤寧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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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靳凡當初也是一個很有理想的人,隻是變得越來越現實了。話說回來,誰不是呢?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當年推波助瀾的都有自己的政治利益在其中,尤其誌宏和靳凡。誌宏一個外人,又是追求失敗者,這麽做也就罷了。作為生父,長年任憑女兒受繼母壓製,之後又靠女兒攀付權貴,我很不恥。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說得很對。我想明宵聽到母親的病情,也一定會因為連累了父母而感覺特別難受。
HP67 回複 悄悄話 明宵自己吃苦也算是自討苦吃,但是連累父母真是讓人於心不忍! 當年老徐誌在必得,明宵年輕氣盛,小曦別無選擇,當然代價要到現在才明白,放棄了事業,也沒有自己的意誌。倒也不能怪到靳凡頭上,不可能所有好處都占了。雖然養父有顧慮,但是沒有一人反對,包括明宵表哥誌宏, 還幫著老徐騙明宵。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abo88' 的評論 :
謝謝labo88。在中國,能夠嫁給徐這樣的人,就像是嫁入豪門的少奶奶一樣,是很讓人羨慕的。
labo88 回複 悄悄話 政客,和徐離婚。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yprus123' 的評論 :
謝謝Cyprus。官場裏的人基本都愛慕權勢,靳凡也是如此,自然會喜歡徐澤寧勝過明宵。靳曦的養父是個平民,不指望女兒能怎麽樣,隻要過個幸福生活就好了。徐澤寧的那一切,在養父眼裏,並不重要。養父知道明宵對靳曦的感情,所以自然會偏向明宵。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eeyan' 的評論 :
謝謝leeyan。靳曦應該是一個美麗,善良,有才華,心腸軟,性格也比較軟弱的人。我想明宵猛一聽到母親的病情,一定是很難受,雖然很不容易見到靳曦,但是也無法跟靳曦繼續談下去了。
Cyprus123 回複 悄悄話 小?的不幸福,靳凡也有很大責任。反倒是養父當年阻止過。
leeyan 回複 悄悄話 想著明宵的反應,我也哭了,好難過好可憐。
小曦真是一個很懂事的又有心的好孩子,這一點她的生父養父也都給她做了很好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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