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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九十九)

(2016-04-20 21:06:34) 下一個

九十九

出租車拐上中央芭蕾舞團所在的街道太平街的時候,她依然沉浸在一種無法言喻的自責和內疚之中,依然沒能從震驚之中恢複過來。雖然在病房裏明宵父親當著她的麵沒有說什麽,但是她知道明宵父親一定會覺得明宵是因為她才偷偷回國,因為她才入獄的。她的眼前晃動著明宵母親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和明宵父親的悲痛的麵容,心裏翻滾著難受的波浪。她後悔沒有早點兒打聽明宵的消息,沒能早些知道明宵身陷囹圄。

這四年來她幾乎已經忘記了明宵。她放棄了芭蕾,跟著徐澤寧去了西安,過上了一個省長夫人的讓人羨慕的生活,一種體麵的生活,而明宵卻在獄中渡過了四年。她相信明宵被捕入獄一定是徐澤寧幹的。自己一向尊重和信賴的丈夫竟然在背後做出了把情敵投入監獄這種卑鄙的事兒,而早已忘卻的昔日戀人卻寧肯在監獄裏熬過難熬的時光也不讓自己知道,她覺得自己的世界一下顛倒了。雖然她對明宵入獄並不知情,但是她知道徐澤寧把明宵弄進監獄的唯一原因是明宵一直在愛著她,這種想法讓她覺得是自己害了明宵。結婚五年以來,她以為已經完全了解了徐澤寧,但是這件事讓她覺得,徐澤寧身上有些東西她還沒有看到。這種想法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出租車在中央芭蕾舞團大門口停下。她付了出租車費,走下車來,看見門口兩側的槐樹下增添了兩排栽種著喬木的花圃,花圃裏有一些紫色的花在陽光下曬得有些無精打采的。大門還是原來的樣子,有兩個人站在門口說著什麽,一邊說一邊用眼睛掃了她一眼。門旁邊停著一輛賣冰激淩和冷飲的帶冰櫃的小車,小車上帶著一個碩大的遮陽傘,車後麵的小商販在吆喝著冰鎮的汽水透心涼。看著冰櫃側壁貼的冒著冷氣的冰激淩和汽水廣告,她覺得有些口渴,想停下腳步買隻雪糕,但是想想還是先去找靳凡,於是直接走進了大門。

您找誰?值班室的窗口裏探出一個腦袋問她說。外來的吧?先登記一下。

我找靳團長,她說。

您是 --- 靳曦吧?值班室的小夥子認出她來,驚喜地問她說。

是張大爺的兒子吧?她也認出了小夥子說。

是我啊,是我,小夥子不好意思地說。您還記得我啊,可好久都沒回來了。聽說您為了愛人放棄芭蕾去了西安,團裏的很多人都覺得很可惜可也都很羨慕您。

小曦!一個從門口經過的女芭蕾舞演員停下腳步來叫她說。哎呀,你回來了啊,我們都想死你了。西安一切都好吧?

很好,謝謝,她點頭說。你們也都也挺好吧?

這一段正在排練《天鵝湖》,女演員說。靳團長把你叫回來的吧?你要是能來參加演出就好了,肯定能把表演提高一個檔次。快去吧,我剛從他辦公室出來,他就在辦公室呢。

好,謝謝,那我先走了。她對女演員說。回頭見。

還需要登記嗎?她轉過頭來問傳達室的小夥子說。

不用不用,小夥子擺手說。靳團長還在老辦公室,主樓一樓。

 

走進熟悉的中芭大院,踏上主樓前的灰色水泥台階,她心裏有一種像是回到了娘家一樣的感覺。從十六歲進入中央芭蕾舞團,到二十三歲離開,她在這裏住了七年,渡過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她懷戀這裏,懷戀她的那間簡單而雜亂的宿舍,懷戀食堂裏賣的小米粥,懷戀帶著她排練的秦老師,懷戀當初跟她一起排練舞蹈的姐妹們。這裏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她閉著眼也能走到靳凡的辦公室。

她邁上台階,推開中芭辦公大樓厚重的樓門,穿過寬敞的大廳,在一樓樓道向左拐,來到了團長辦公室,站在門前敲了一下門。

請進,靳凡的熟悉的聲音在門裏響起來。

她推開木門,走進辦公室,看見靳凡一臉驚異地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

小曦,我昨晚還往西安給你打電話呢,一直沒找到你,你怎麽到北京來了?

昨晚到的,跟著澤寧來京辦事,她站在靳凡辦公桌前說。剛去醫院看了一下我爸,從醫院直接過來了。

快坐下歇歇,累了吧?靳凡給她倒了一杯涼白開端到她麵前說。

她接過水杯來,坐在沙發上,一口氣把水都喝了。靳凡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在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下,問她說:

你爸怎麽住院了?住在哪裏?要緊不要緊?

還好,她說。胃出血,做了個小手術,輸了血,幸好發現得早,現在沒事兒了,大夫說再恢複幾天就能出院了。澤寧給院長打了電話,給他安排了一個好病房。

那就好,靳凡說。明天我去看看他去。知道我為什麽著急找你嗎?

為了《天鵝湖》演出的事兒?門口就有人跟我說了。

太對了,靳凡點頭說。原定演白天鵝的小張出事兒了,現在急需一個人來替換她。我想來想去,也就是你最合適了。昨晚和今早給你打電話,都找不到你,快急死我了,原來你已經到北京了,真是來得是時候。

小張怎麽了?她喝了一口水,問靳凡說。

 

靳凡告訴她說,自從擔任《天鵝湖》主角以來,小張一直壓力很大,在訓練中過度勞累,睡眠不足。昨天早上來團裏排練時,騎自行車來,路上走神,被一輛汽車刮了一下,摔了一個跟頭,腿部受傷。送去醫院後,醫生給小張腿部打了石膏,叮囑小張要停止訓練一段時間。還有一個多月《天鵝湖》就該上演了,負責訓練的秦老師非常擔心和焦慮,怕小張無法恢複,影響演出。

小張過去住在她對麵的宿舍,她了解小張,知道小張是非常刻苦勤奮的一個芭蕾舞演員。《天鵝湖》裏的白天鵝舞蹈難度很大,也難怪小張壓力過大,換做她,她自己也會壓力很大。她知道,這些年來中芭經費不多,演員收入低,一些好的演員紛紛出國,剩下的演員裏能夠勝任《天鵝湖》女主角的幾乎很難再找到了。

現在離《天鵝湖》上演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上哪裏能臨時找一個人來代替小張?我想也隻有你了,靳凡說。《天鵝湖》是中芭今年排練的最重要的一部舞劇,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小曦,回來演《天鵝湖》吧,我知道你能演的。

聽著靳凡的話,她覺得既高興,又擔心。雖然中斷了演出四年,但是她卻從來沒有中斷過訓練,而且《天鵝湖》又是她最喜歡,從小看著母親在家中客廳裏跳《天鵝湖》長大,對《天鵝湖》的各段舞蹈都熟記在心的一部舞劇。何況,她一直遺憾沒能演出《天鵝湖》這一名劇,現在機會又一次來到她麵前,她怎麽能不動心呢?並且,《天鵝湖》演出能否成功,事關中芭名譽,她又怎麽能在中芭出現問題時袖手旁觀,怎麽能辜負秦老師和靳凡多年以來對她的栽培和期望呢?

她告訴靳凡說,她很願意回中芭去演出《天鵝湖》,但是要先征求一下徐澤寧的意見,看看能否得到徐澤寧的支持。靳凡問她徐澤寧現在處境怎樣,她把中組部的調查以及這次徐澤寧回來找他爸的情況都告訴了靳凡。靳凡說,既然徐澤寧父親會出麵,估計中組部會買他父親的帳,徐澤寧應該可以安然渡過難關。

如果澤寧有意見,我去跟澤寧講,讓他同意你回來,靳凡說。等演完《天鵝湖》,你可以再回西安,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他會理解和支持的。問題是你想不想演?隻要你想,澤寧那邊你不用擔心,如果需要的話,我會帶著秦老師飛西安一趟,給澤寧做工作,說服澤寧。

我想,她說。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先搞清楚,先解決掉。

什麽事兒這麽重要?靳凡問她說。

明宵到底是怎麽入獄的?這事兒跟澤寧有沒有關係?她的眼睛盯著靳凡說。聽說你幫明宵上訴過,你告訴我實話,是不是澤寧把明宵弄進監獄裏的?

 

你聽說了?明宵這小子夠倒黴的,靳凡歎了一口氣說。他在機場出境時被抓,被判了十四年,上訴也被打回。不過這也得怪他自己,他不好好的在美國拍電影,非跑回來幹什麽?

他是來勸我不要放棄芭蕾的,她說。

你都跟澤寧結婚了,他還在裏麵裹什麽亂?靳凡說。他根本就不該回來。

他怎麽做是他的事兒,我們管不了,她說。我就想知道,這件事兒跟澤寧有沒有關係?

你說呢?靳凡反問她說。

我覺得肯定是澤寧打電話給國安部,讓國安部在機場截住了明宵,她說。因為在我最後一場告別演出時,明宵來過天橋劇場化妝間。澤寧看見了他留下的花和卡片,知道他來找過我了。

是澤寧幹的,靳凡說。你想啊,明宵又不是學生領袖,他無非就是送了小魯去機場一趟,在國外參加遊行和募捐,以及把一部分捐款帶會國內,交給了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王丹才判了四年,他被判了十四年,要不是有人黑他,他怎麽能被判得這麽重呢?我和他爸都各自托了人,有公安局的,有法院的,還花了很多錢請了最好的律師。我把申訴資料遞給了法院院長,請了院長和跟明宵案件有關的法官吃飯,想把明宵的案件重新審理。法院倒是重新審了,律師遞交的申訴材料也足以證明對明宵判刑過重,法官和院長也鬆了口了,但是最後的結果依然是維持原判。我後來問院長是怎麽回事兒,院長說,這個案子上麵有人壓著,沒法兒翻案也沒法兒減刑。上麵有人壓著,說明明宵得罪過有勢力的人。可明宵這孩子得罪過什麽有權有勢的人呢?我跟他爸分析過,也就是澤寧了。明宵一開始什麽都沒講。上訴失敗後,有一次我去探監,問過明宵,是不是澤寧幹的。明宵說,那天他在後台見到你之後,離開時,在樓梯上遇到過徐澤寧,估計澤寧一下就認出他來了。他還說,剛被抓時,在國安部的審訊室裏見過澤寧,是一個處長陪著澤寧來的。澤寧讓處長出去,要單獨跟他談談。處長出去後,澤寧揍了他一頓,然後當著他的麵把他的護照撕了。

 

果然是澤寧。聽靳凡說完後,她心裏一顫,手裏拿著的水杯掉落在地上,啪地一下摔得粉碎。雖然已經料到是澤寧幹的,但是聽到靳凡直接說出來,特別是聽說澤寧在審訊室還打了明宵,她還是又一次震驚了。她不明白,一向溫爾文雅度量很大的澤寧怎麽會出手打人?澤寧怎麽會幹出這樣的事兒來?她知道澤寧的力氣很大,她能想象明宵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樣子。明宵並沒有做什麽,他隻是飛回來勸她不要放棄芭蕾。明宵完全是為了她著想才這樣做的。比較起來,澤寧讓她在事業的頂端放棄了芭蕾,讓她去了西安,還曾經有一次不顧她的意願想讓她懷孕。結婚這些年來,她不知道澤寧是真的愛她還是隻是把她當作一件可以炫耀的私有財產來對待,她不知道澤寧是把她當作一個平等的伴侶還是當做籠子裏的一隻美麗的金絲鳥。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的時候,明宵總是讓著她,尊重她的意願。而跟澤寧在一起,卻什麽事情幾乎都要聽澤寧的,無論大事小事,無論家裏的還是家外的,隻要澤寧不願意的事,她什麽也幹不成。

她想起跟明宵在一起時,能夠感覺到他們真正愛對方,渴望對方。她想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待不夠,而且總是帶著一種期待,那種快樂和幸福是發自內心的。跟澤寧結婚五年來,她越來越覺得澤寧對政治和權力顯示出來的熱情遠遠超過對她的熱情。澤寧對她的熱情逐漸減退,甚至有時會不耐煩她,會對她發脾氣,會使勁兒說她,讓她難堪和下不來台。最近事業上有些不順,澤寧才對她好了一些。

結婚五年以來,她越來對婚姻越失望,越來越懷戀當初跳芭蕾時代日子。她有時在夢裏夢見自己依然在舞台上旋轉,醒來後總覺得有一種惆悵。明宵在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曾經說她失去了芭蕾就不會快樂。當時她完全不以為然。現在看起來,明宵說得是對的。沒有了芭蕾的她總是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有時還會後悔結婚太早。她記得有幾次從夢中醒來,她走到櫃櫥邊,拉開櫃櫥,從裏麵拿出自己的波希米亞紅裙,發呆地看著和撫摸著,想起過去跳過的一個個舞劇。她越失落,就越懷戀過去的時光。

她跟澤寧結婚時就曾經有些顧慮,不知道澤寧娶她是因為真的愛她,還是隻是想要一個溫柔賢惠能夠帶得出去上得了台麵的徐澤寧夫人。到了西安之後,她發現澤寧工作很忙,應酬很多,經常晚上十一點鍾才到家,讓她一個人在家裏等著。婚姻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充滿甜蜜,而是乏味和平淡,有時覺得自己很寂寞。有時她自己在家裏待得無聊,會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嫁錯了人。

 

她發呆地想著這些,全然沒有注意到靳凡已經把掉在地上的杯子的碎片都收拾走了,用墩布把地上的水跡也都擦幹了。

你沒事兒吧?靳凡把墩布放到辦公室一角後,問她說。

還有件事兒我想問問,她說。您去監獄看明宵的時候,明宵有沒有問起過我?

他每一次都問,靳凡走到她麵前說。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小子,也不喜歡你跟澤寧結婚了他還惦記你,但是明宵,我得這麽說,他對你真的很癡心。他說在牢房的牆上有一張你的劇照,每天看著你的照片,他覺得就要好好活下去。

帶我去見見明宵吧,她說。去監獄。

見明宵?靳凡皺起眉頭來問她說。你真的想去見明宵?你不是跟澤寧有個約定,以後不會再見明宵了嗎?你不怕澤寧跟你急嗎?

我得去告訴他,他媽媽住院了,恐怕活不久了,她說。他得去看看他媽媽,不然要是他媽過世了,他要後悔死了。

我替你去吧,靳凡想了一下說。你別去了,免得澤寧知道了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麽跟澤寧說說,讓澤寧把他放出來吧。

我會跟澤寧講的,她說。但是我也要去看看明宵。

你想好後果了嗎?

想好了,她說。

那好,你知道後果,也不後悔就行,靳凡看了一眼表說。今天是探視日,明宵在半步橋監獄,離這裏開車幾分鍾的距離,現在去時間還來得及。我這就讓司機開車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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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eeyan' 的評論 :

謝謝leeyan。“小曦看著柔軟弱,內裏卻有她執著的一麵,這從她親生父母身上可以看出來,他們不會去硬碰硬,卻也不輕易放棄,所以小曦不一定會離婚卻一定會救明宵。”這個分析很靠譜,我也是這樣覺得。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KindPerson' 的評論 :
謝謝KindPerson。老徐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會隨便聽別人的。靳曦和靳凡肯定不會去找老徐的對手,畢竟他們是一家子。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靳曦不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所以有時會比較衝動和不計後果。她也不會對徐耍心眼。
徐怎麽辦,就看他的良心了。如果他堅持不放明宵,估計靳曦也沒辦法說動他。
leeyan 回複 悄悄話 小曦看著柔軟弱,內裏卻有她執著的一麵,這從她親生父母身上可以看出來,他們不會去硬碰硬,卻也不輕易放棄,所以小曦不一定會離婚卻一定會救明宵。從前麵倒序部分,或許今夕救明宵的條件就是一輩子不相見
KindPerson 回複 悄悄話 也許老徐的罪行已被上麵知道,因此被查。罪有應得,天仗正義。
KindPerson 回複 悄悄話 我認為在明霄的事上老徐不會聽小西的。所幸的是老徐正失勢。如得勢可能下更毒手。應該聯係老徐的對手們去赳出這個罪犯,撥亂反正。老徐所犯之諸罪行如在美足夠判十四年。
感想擁抱哥發表如此之傑作。
HP67 回複 悄悄話 大幕已經拉開,高潮就要來臨。小曦又要放明霄,又要跳舞。老徐不讓步,以小曦見明霄違約為由,看小曦怎麽辦?軟弱放棄不甘心,強硬抗爭又沒有本錢。還是太年輕。靳凡應該幫他分析輕重緩急,策劃行動計劃。最重要的是救明霄,不能見明霄給老徐借口,先答應著讓老徐放人,人出來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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