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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九十八)

(2016-04-17 04:52:57) 下一個

九十八

病房的門發出咯吱一聲微響,向著裏麵打開了。她提著兩兜子沉甸甸的水果,走進門口,一眼看見父親正躺在病床上睡覺。這是一件單間高幹病房,地麵打掃得很幹淨,四壁刷得雪白,窗戶很大,上麵掛著厚重的淺色窗簾。挨著窗口的地方放著一個栗色的床頭櫃,櫃上有一個小抽屜,櫃麵放著一個鬧鍾,一個手表,一個茶杯子,兩個藥盒和一盞台燈。床頭櫃旁邊是一個寬大的病床,床四麵有刷著白漆的護欄,靠外麵的護欄上掛著一個夾板,夾板上是幾頁紙,上麵有一個表格,寫著幾行字。

她悄悄走到床頭櫃邊,用手背把櫃麵上的茶杯往台燈邊上推了推,騰出一塊空地來,把手裏提著的兩兜水果放在櫃上。她在床邊的一把黑色的折疊椅上坐了下來,用手指撩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手扶著床邊的護欄,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父親的頭歪向一側,閉著眼祥和地睡著,身上蓋著一張白色的被單,兩隻胳膊露在被單外,胸脯輕微地起伏著,鼻孔裏發出微弱的鼾聲。她低下頭仔細地凝視著父親,看見父親麵頰有些消瘦和蒼白,像是很虛弱的樣子。

父親老了。曾經是那麽強壯有力的木匠父親,過去伸出胳膊來可以讓她摽著打秋千,現在卻顯得虛弱不堪。幾年前父親還是一頭濃密的黑發,如今已隱隱出現了白發,額頭上也增添了幾道橫向的皺紋。看著父親,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小時候母親去世後,隻有父親一個人帶著她。父親既當爹,又當媽,在家裏給她包餃子,包餛飩,做片湯和打鹵麵,做她愛吃的好吃的。父親給她洗衣服,還學會了縫紉,給她做好看的小裙子。她記得自己上幼兒園的時候,父親離開了中央芭蕾舞團,轉到街道辦事處上班。每天快下班時,父親總是早早騎車到幼兒園接她,讓她在小朋友羨慕的目光中,第一個回家。曾經在芭蕾舞團做過木工的父親手很巧,在自行車大梁上裝了一個小椅子。每天騎車帶著她時,她不用坐在車後座,而是坐在父親前麵的大梁上,夾在父親的兩條有力的胳膊之間,像個小交通警一樣,神氣地伸手指揮著父親左拐右拐。

她想起父親小時總帶她去公園玩,帶她去玉淵潭公園,陶然亭公園,景山,北海,文化宮,中山公園,頤和園,香山。父親帶她去兒童樂園玩滑梯,蕩秋千。父親帶她去動物園看獅虎山。父親帶她去北海劃船。父親帶她去北京體育館遊泳。父親給她講故事,講了很多很多故事:西遊記,嶽飛,水滸,賣火柴的小女孩,白雪公主,睡美人,冰雪女王,各種各樣的故事。父親給她去王府井書店買小人書,隻要她喜歡的,無論多貴父親也會給她買。母親去世後,整整八年,父親一個人帶著她,帶她玩,陪她做作業,給她做飯洗衣買東西,一手把她帶大,直到她上初中後才再結婚。

想到此,她的眼睛不禁濕潤了。她伸出手去,越過護欄握住了父親露在被單外麵的手。握著父親的無力的手,看著父親滄桑的麵容,她覺得很心酸。她知道繼母好吃懶做,不喜歡做飯和幹家務,脾氣還很大,常找碴兒跟父親吵架。父親既要上班掙錢,又要回家做飯刷碗,還要經常忍受繼母的嗬斥,督促弟弟好好學習,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是怎麽過來的。想起這些年來跟了徐澤寧去了西安,未能在父親身邊陪伴和照顧父親,也沒能幫家裏什麽忙,心裏不禁覺得很內疚。

 

屋裏靜悄悄的,彌漫著一股醫院裏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陽光隔著窗簾照進屋裏來,照在窗台下上,也照在她的背上,感覺熱烘烘的。雖然有窗簾的遮擋,但是透進室內來的陽光依然有些刺眼和火熱。她看見父親的額頭上冒出一些汗珠,便一手握著父親的手,一手從身上掏出手絹來,給父親把輕輕汗珠擦掉。父親的眼皮動了一下,隨後眼睛睜開了。

小曦,父親驚異地說。你怎麽來了?

爸,我看您來了,她把手絹放回兜裏說。聽說您動手術了,我不太放心,正趕上澤寧到北京來辦事,我就跟著來了。

沒事兒,前幾天腹部動了一個小手術,大夫說傷口愈合不錯,過幾天就能出院了,父親用手指了指肚子說。你們都忙,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特意來看我。澤寧還好吧?

他昨晚辦完事,今天上午飛回西安了,她說。我去機場送完他,就讓司機直接開到醫院來了。他事情多,不能在北京多待,想來看您,我沒讓他來。我多住幾天,在這裏陪您到出院。

他忙,你要多體諒,父親說。西安過得怎麽樣,挺好的吧?

挺好的,挺好的,她說。

這樣就好,父親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說。小曦,你們過得好,我就最高興了。今天天氣不錯,你扶我起來,我想到院子裏曬曬太陽去。

父親說著,頭抬了起來,手撐著床,要從床上坐起來。她站起身,欠身過去,一隻手托在父親的頸下,另一隻手扶住父親的胳膊,問父親說:

您動了手術,要好好休息才是,大夫說您可以出去了嗎?

能出去能出去,父親說。就是一個小手術,不礙事兒的。

好,她說。您先躺下,我去問問大夫,要是行的話,我找護士要個輪椅來推您出去。

 

她兩隻手推著輪椅的把手,推著父親下了電梯,沿著樓門口的坡道向著院子裏走去,一邊走一邊跟父親聊著家常。外麵的陽光曬得很厲害,空氣依然悶熱而潮濕。她沿著樓房的陰涼和路邊的老槐樹推著輪椅走著,小心地看著路麵,遇到石子和坑窪的地方繞著走。

她推著輪椅,在院子裏繞著圈兒緩緩地走著,聽著父親聊著醫院和家裏的事兒。風從院外吹來,帶來街道上的喧嘩,拂在臉上熱呼呼的。這家醫院她以前來過幾次,已經很熟悉了。自從認識徐澤寧後,父親看病住院都是在這裏。推著父親走到醫院門口,看著門外賣鮮花和水果的小攤,她想起了幾年之前的那個夜晚,齊靜在病房裏生孩子,誌宏在院門口被子彈打中,拉到急診室裏動手術。她跑上跑下的,既為誌宏擔心,又為齊靜擔心。那天夜晚她還在天安門廣場找到了明宵,明宵跟她一起走回醫院裏來,後來院長說必須得把傷員轉移回家,明宵和她一起跟著救護車把誌宏送到她家裏,在半路上遇到了小魯。這一切都好像發生在不久以前,但又好像很遙遠了。

 

從院門口回來,她把父親推到住院區的一處安靜的地方,把輪椅停放在一顆老槐樹的樹蔭下。樹蔭下有一個石凳,她讓輪椅挨著石凳,自己坐在石凳上,手扶著輪椅。陽光從老槐樹的樹蔭照下來,零零碎碎地撒在父親的身上。她跟父親聊起了小時候,說還記得從幼兒園出來後,父親領著她的手,帶著她去街角小店買吃的和小玩具時的愉快心情。

那時你那麽小,才這麽高,父親用手比劃著說。還特別懂事特別乖,有一塊糖就很開心。

現在我也是這樣啊,她笑笑說。誰對我好一點,我都特開心。人都說女孩要富養,可我就是窮養大的。

那時想富養,家裏也沒有那些條件,父親說。澤寧這些年來到底對你怎麽樣?

很好啊,她點頭說。他一直對我很好。

那就好,父親看著她說。你跟澤寧結婚那時,我最擔心你了。人都說,知子莫如父,我最了解你了。你人好,心眼好,但是性格軟弱,不會爭也不會搶,不會吵架也不會打架,有什麽事情自己吃虧了也不會告訴別人,有淚往肚子裏咽。澤寧家境好,官大,脾氣大,我就怕你在他們家會受氣受欺負。後來有幾次我做夢,夢見你來看我,說著說著話就哭了。早上醒了,我就想,你是不是在人家受委屈了。

沒有,爸,我真的過得挺好的,您不用擔心我,她說。

小曦,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覺得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特別是再婚以後,對你的關心不夠,父親說。當初還阻攔你去學芭蕾,讓你受了不少委屈啊,你怪我嗎?

父親的話,讓她想起自己從小不知道媽媽為什麽去世,也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而是父親的養女。直到遇到了明宵,明宵把家裏和鄰居們都瞞著她的事兒告訴了她,她才知道,母親當初是莫斯科芭蕾舞大劇院的女演員,愛上了去莫斯科學習的靳凡,跟著靳凡從莫斯科來到北京,懷上了她。她出生時恰好趕上文革開始,靳凡被打成蘇修特務,關進監獄,傳說因為想叛逃蘇聯被槍斃了。母親也被打成蘇修特務,由跳芭蕾改成掃澡堂子,房子也被收走,懷著身孕被批鬥,幾乎被逼上絕境。那時在芭蕾舞團做木匠的父親救了母親,讓走投無路的母親住到自己的房子裏,照顧母親生下了她,有了一個溫暖的家,還把家裏的客廳改造成了練功房,讓母親能夠繼續練習芭蕾。想想自己經曆的一切,她覺得眼前這個木匠養父才是真正的無私的毫無保留地愛著母親,為了母親受了許多苦,還把母親肚子裏帶來的別人的女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養大了,讓她有了一個快樂的童年。

爸,您別說了,她眼睛有些濕潤地說。您對我最好了。沒有您,我媽和我都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後來想起我媽,就覺得我媽特別幸運,嫁給了您這麽一個好人。因為隻有您才是最愛我媽的。

你媽那麽一個大芭蕾舞明星下嫁給我,跟著我過了不少苦日子,父親感慨地說。可惜她去世太早了,要是活到今天,看見你後來跳舞跳得這麽好,一定會非常開心非常高興。記得你跟澤寧結婚的時候,才二十二歲,那麽年輕。其實我當時挺希望你嫁給明宵的。明宵這孩子打小聰明好學,懂禮貌,人又好,可惜 ---

爸,我正想問您呢,她打斷父親的話說。明宵在美國怎麽樣了,有什麽消息嗎?

他不在美國,在北京,父親說。你不知道啊?我以為你知道了呢,怕你傷心也沒敢跟你聊。他一直被關在監獄裏啊。

您說什麽?她抓住父親的手問道。明宵沒在美國,在監獄裏?

 

聽到父親這樣說,她的頭突然轟的一聲,像是要爆炸了一樣,暈了起來。出了什麽事兒?明宵怎麽會在監獄裏呢?

我一開始也是不知道,這次住院,看見了他爸媽,聊起來才知道,父親說。原來我們都是住一幢樓的鄰居,雖然不熟,總是認得。她媽得了肝癌,也住在高幹病房裏,就在我樓上,可能熬不了多久了,怕兒子知道了擔心,沒敢告訴明宵。可憐啊,人都快死了,也不敢告訴兒子。他爸也可憐,一邊是在監獄裏的兒子,一邊是得了癌症的老伴兒,每天不是在病房伺候老伴兒,就是去監獄探望兒子 ---

明宵在監獄多久了?她著急地問。

聽說有四年了,父親說。

四年了,難道是那次在天橋劇場告別舞台演出後,明宵就被抓了嗎?她的手抓著輪椅,覺得自己四肢無力,眼冒金星,幾乎要癱倒在石凳上。這怎麽可能呢?那次明宵從美國飛來看她,在後台化妝間等著她,還給她買了一束很大的花。她記得回到化妝間,看見明宵從屏風後麵轉出來時很吃驚,又很擔心,因為徐澤寧和他父親就在劇場,她怕徐澤寧隨時會闖進來看見明宵。明宵在化妝間責問她為何放棄芭蕾。她正沒好氣,又怕被徐澤寧撞見,就發狠說了幾句話,把明宵氣得摔門走了。

 

她呆呆地坐著,眼睛看著父親,那天發生的事情一刹那都湧上心頭來。她仿佛回到了天壇劇場的後台化妝間,看見明宵從屏風後轉出來,把手裏抱著的一大束鮮花摔在梳妝台上,臉上帶著一種惱怒的神情質問她:

--- 你為什麽要放棄芭蕾?!

--- 我願意,我不想跳了。

--- 你知道你放棄的是什麽嗎?你是為了芭蕾而生的,你說過你愛芭蕾要勝過你的愛情,你的生命,你為什麽要放棄它?

--- 我變了,不可以嗎?你是誰,你憑什麽來質問我,管我的事兒?你怎麽知道我要告別芭蕾的?

---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還能不知道?我沒有想到,我完全沒有想到,你會這樣。你怎麽能放棄芭蕾呢?你這麽好的天賦,這麽努力,你完全可以創造出前所未有的輝煌,載入芭蕾史冊,成為烏蘭諾娃那樣的傳奇。你怎麽能半途而廢,現在就放棄芭蕾呢?你才二十二歲,二十二歲是芭蕾演員最輝煌的年齡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屬於全世界的你知道不知道?你不屬於你自己,你不能放棄芭蕾。我從舊金山飛來,就是想當麵告訴你,你犯了一個生命裏最大的錯誤。你以為放棄芭蕾就會幸福嗎?你以為放棄芭蕾你就會快樂嗎?你不會的。我了解你,沒有了芭蕾,你不會幸福的,你也不會快樂的 ---

--- 明宵,你知不知道徐澤寧就在劇場裏,隨時就會進來?你趕緊走吧,趁著他還沒有看見你,不然他會叫人把你抓起來的。真的,你趕緊走吧 ,他知道你過去的事兒,也說過你要是回來,會把你抓起來的---

--- 你怕了嗎?你是怕跟我見了麵,徐澤寧不高興是吧?你連電話都不敢接,信也不敢回,徐澤寧憑什麽剝奪你做人的自由?你以為徐澤寧會一直愛你嗎?我告訴你,你別相信徐澤寧,他那樣的人遲早會把你甩了,到時你就什麽都沒有了 ---

--- 明宵,我是為了你好,你別不識好人心。是的,徐澤寧不讓我跟你見麵,不讓我跟你有任何聯係,我答應他了。你的信,他都要走了,我一封都沒有打開看 ---

--- 你!你怎麽能把我的信交給他?!你為什麽這麽軟弱?為什麽任他欺負你?難道這就是你的幸福嗎?

--- 你給我出去!別指手畫腳的指責我,我的幸福和快樂跟你無關。

--- 小曦,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最愛你,那就是我。離開徐澤寧,跟我去國外,我們在一起,你繼續跳你的芭蕾,你會更幸福和快樂的。

--- 你趕緊走吧,徐澤寧就要來了。他要是看見了你在這裏,一定會 ---

--- 小曦,聽我一句勸,即使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也不要放棄芭蕾。世界上什麽都靠不住,愛情也是,但是你的芭蕾是可以靠得住的。

---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走吧,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和談話,以後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們就到這裏了。

--- 你不愛我了嗎?我以為你心裏一直沒有忘記我的。

--- 不愛,一點也不愛。我愛得是徐澤寧,不是你。我早就不愛你了,我們的緣分早己到頭了,我也早就把你忘了。所以你的電話我不接,你的信我一封都沒拆開,全部交給徐澤寧了。你以後不要給我打電話,也不要寫信了。你的信我都會交給徐澤寧。你走吧,別跟我再羅嗦了,我們就到此為止,請你馬上離開這裏。

 

她記得那之後自己轉過身去,再也不看明宵。明宵站在原地不動,過了一會兒之後,大踏步走出門去,把門在身後摔上。她記得聽見明宵走出門去的腳步和摔門的聲音,轉過頭來,眼眶裏溢滿了淚水。她記得自己坐到梳妝台前,忍不住把頭埋在胳膊裏,哭了起來。她記得聽見門外傳來了徐澤寧的腳步聲後,她匆忙抓了一張紙巾,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她記得徐澤寧詫異地問她怎麽哭了。她記得徐澤寧給她把淚珠抹去後,注意到了梳妝台上的花。她記得徐澤寧翻著花,把花上的感謝卡撕下來,看了一眼上麵的字。她記得自己突然有些害怕,因為她不知道明宵在卡片上寫了什麽。她記得她伸手找徐澤寧要卡片,徐澤寧把卡片塞進兜裏,對她說,沒什麽,沒留名字,是個匿名送花人,字寫得蠻有特色的。

難道。。。???

難道是澤寧幹的?

 

她在凳子上呆坐著,麵容蒼白而可怕,像是渾身的血一下子都流到了腳下一樣。她的身子不斷地在打顫,像是發了高燒的病人一樣。對她來說,這個消息太震驚了。不僅明宵沒在美國,而且明宵在監獄裏,而且這事兒可能還是徐澤寧幹的。這怎麽可能?她問著自己。一向光明磊落是非分明的澤寧怎麽會是這種人?但是這又怎麽不可能呢?隻有澤寧看見了明宵留下的花和卡片,隻有澤寧有這個本事能一個電話讓機場扣住明宵。除了澤寧,還會有誰想把明宵送進監獄呢?還有誰能把明宵當時就扣住呢?

她張開嘴,想說什麽,但是又說不出來。世界的一切似乎在她的麵前轟然倒塌。她一向信賴徐澤寧,在她的眼裏,徐澤寧一直是一尊高大的能遮風擋雨的銅像,正直,有理想,敢做敢為,不同流合汙。現在,這尊銅像卻像是底座被撤空了一樣,在她的麵前倒塌下來,摔成千萬片碎片。

她麵如死人一樣地坐著,看見父親在搖晃著她,好像在對她說著什麽。但是她的耳朵轟鳴著,什麽也聽不見。過了好久她才清醒過來。她抓住父親的手,問父親說:

這樣大的事,為什麽沒人告訴我?

小曦,你剛才的樣子嚇死我了,父親鬆了一口氣說。我也是才知道。要不是住院遇到了明宵父母,我還不知道發生了這些事兒呢。我聽明宵他爸說,明宵不想讓你知道,所以他家也沒找過你,但是找過靳凡。靳凡幫他們上訴過,沒成,法院維持原判。具體怎麽回事兒我也不清楚,明宵他爸也不愛講。明宵他媽就住在六樓病房,你想去看看嗎?

去。她用盡全身力氣,隻吐出了這麽一個字。

 

她暈暈乎乎的推著父親的輪椅,腿機械地邁著步子,心裏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恢複過來。她不能理解,徐澤寧怎麽能這樣做,怎麽能因為她就把明宵弄進監獄。她聽說過監獄的生活,不知道 從小沒有受過委屈的明宵怎麽能在裏麵熬過這些年。她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推著父親的輪椅回到住院樓,坐電梯來到六樓。

六樓也是高幹病房的單間,樓道很寬敞和幹淨,病房也很安靜。兩個值班護士正在樓道口的值班室聊天,看見他們後,跟她父親打了個招呼,依舊聊天去了。父親指引著她來到了樓道盡頭的一間病房外。

就是這裏,父親指了指關著的病房門說。

 

她把輪椅靠在牆邊,抬頭透過病房門上的小四方窗戶,向著裏麵看去。她看見明宵母親閉著眼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掛著點滴,鼻子裏插著氧氣管,麵容憔悴,露在被單外麵的胳膊和腿瘦得像是皮包著骨頭,隻有肚子高高鼓起,像是懷孕了一樣。明宵父親背靠窗戶坐在病床前,正在用手揉捏著明宵母親的小腿,給小腿做按摩。

她幾乎快認不出明宵父母來了。明宵母親以前是個很健康很慈祥的女人,走路很快,幹事麻利,跟街坊鄰居見麵總是笑嗬嗬的主動打招呼。明宵父親以前是一個身體強壯精明能幹的中年人,注重儀表,每天穿著幹淨整齊的衣服和一雙黑皮鞋,頭發攏得整整齊齊的,手裏提著一個黑色公文包上下樓,見人也總是很和藹地說幾句話。現在明宵父親像是老了二十歲一樣,衣服雖然依舊穿得很整齊,頭發也攏得整齊,但是黑發已經全都白了。

她在門口猶豫著,想推門進去,又不敢進去。正在猶豫之間,明宵父親一抬頭,正看見她在窗口。明宵父親怔了一下,按摩的手停了下來。他把明宵母親的小腿放平,給明宵母親蓋上被單,站起身向著門口走來。

她不由得從窗口倒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見了明宵父親說什麽。她從沒想到明宵會在監獄裏,也沒想到明宵一家會發生這樣的變故,而且這變故還很可能跟自己有關。她想躲開時,已經晚了。明宵父親已經把病房門推開,走了出來。

 

明宵父親把病房門反手帶上,跟輪椅上坐著的她父親點頭打了個招呼,轉過頭來看著她。她低著頭不敢看明宵父親,但是感覺明宵父親的眼睛在一直看著她,覺得渾身像是紮滿了刺一樣地難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咳嗽了一聲,對明宵父親說:

小曦從西安來看我。她以前不知道明宵的事情,我剛告訴她,帶她來看看。

對不起,伯父,她低著頭小聲說。伯母的身體怎麽樣?

快不行了,明宵父親深吸了一口氣說。肚子裏都是水,剛打了嗎啡止疼,已經住了兩個多月了,恐怕熬不了很久了。

那,趕緊通知明宵吧,她依舊低著頭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媽心疼孩子,一再攔著我,不到最後關頭不想讓明宵知道,明宵父親說。他媽說,兒子來了看一眼,也隻能是難受和惦記,什麽也做不了。這個病,大夫給用了最好的外國進口的藥,也隻能多維持一段生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等到最後時刻,我再去告訴明宵,希望監獄到時能人道一些,放明宵出來跟他媽見最後一麵。

聽著明宵父親的話,她覺得心裏發堵,像是有什麽東西噎在喉頭。她的眼睛紅著,鼻子抽泣著,眼淚一顆一顆的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明宵父親看見她這樣,沒有再說什麽。他對坐在輪椅上的她父親點了一下頭,像是在說謝謝,隨後轉身把手放在房門的把手上,準備回病房了。

伯父,一定要通知明宵,讓他來見伯母。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對著明宵父親的後背說。明宵要是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麵,以後一定會遺憾終生的。

明宵父親背著身,手扶著門把手,微微點了一下頭,就推門進屋去了。她看見明宵父親有些步履蹣跚地走回病床,在病床邊坐下,掀開一截被單,低頭繼續給明宵母親的小腿做按摩。他的手捏著小腿上的枯萎的肌肉,從腳腕到膝蓋,又從膝蓋到腳腕,然後扶著小腿,讓小腿曲起又伸直,幫助小腿做運動。躺在病床上的明宵母親依然閉著眼,像是陷入沉睡之中。陽光從樓外射進來,透過臨街的窗戶,打在明宵父親的背上。因為逆光,她看不清明宵父親的麵容,隻看得見明宵父親胳膊和手的移動,但是她感覺得出明宵父親心裏的悲痛。

 

把父親推回病房之後,她告訴父親說,要去中央芭蕾舞團找一下靳凡。既然靳凡幫明宵上訴過,一定知道明宵入獄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去吧,父親說。你不用惦記我這裏,我身體恢複得挺好的。你去跟靳凡合計合計,看看怎麽能把明宵救出來為好。明宵這孩子咱們那一片兒都知道,挺好挺有前途一孩子,不知道怎麽被弄到監獄裏去了,還判刑這麽重,一定是被人害了。明宵他爸不想說,我也沒敢問。他媽這病,我們老家管這叫大肚子病,前年你一個遠房姑姑得的就是這病,沒救。到了這個時候,誰也沒辦法,隻能像他爸說的,盡量延長生命,多活一天是一天。不說你跟明宵過去的感情了,就是一個鄰居,也該幫著想想辦法,讓明宵出來見見他母親。

父親這麽一說,她的眼淚幾乎又流了出來。雖然沒有證據,也不知道詳情,但是她相信明宵入獄一定是跟自己有關,跟徐澤寧有關。

爸,她含著淚水看著父親說。我這就去找靳凡了解情況,一定把明宵救出來。如果這事兒是澤寧幹的,或者跟澤寧有關,如果澤寧不放人,我就跟澤寧離婚。能幹出這樣的事兒的人太差勁兒。

唉,父親長歎一聲說。說句不該說的話,雖然早已晚了,官二代富二代都不能嫁。挺好的人,在那個環境裏,都會變壞,變得貪婪,變得心狠手辣。我們普通人家,不要攀高枝,不要大富大貴。那些都是外表的,讓人看的。你別看澤寧現在這麽風光,官場裏勾心鬥角嚴重著呢,你死我活的,保不齊哪一天就會成為階下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文革不就是這樣嗎?你鬥我,我鬥你的,今天你打倒我,明天我打倒你。誰敢保證說文革那樣的運動不會再來?要我說,跟著徐澤寧在一起,還不如找個一般人過日子,免得擔心受怕的。他那樣的高官,靠不住。將來你老了,他變了,不要你了,你怎麽辦呢?

您說的,我都明白,也都是為我著想,她說。可是我覺得澤寧不是您想像的那種人,他跟別的高幹子弟不一樣。

孩子,你還年輕,父親說。等你經曆的事兒多了,就明白了。世界會變,人也都會變的。咱們普通人,有個簡單的生活,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就挺好的。自己健康平安,家人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福了。我不跟你嘮叨了,有些事你必需得自己經曆,才能明白。你趕緊去找靳凡吧。把你給我帶來的水果給他帶一兜子去,我吃不了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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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我覺得可以這樣想,如果我們有病了,願意告訴遠在國內的父母和親人們嗎?我想我要是得癌症了,我會瞞著自己的父母,直到瞞不過去了才會講。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說實話我一直反對把事情瞞著孩子的,我也不能理解。如果孩子來不及跟父母見麵,留下一輩子的遺憾那才是一輩子的難過,提早告訴孩子,孩子難過也隻是幾個月的時間。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是啊,我想很多人都有這種經曆,總以為父母不會老,不會離開自己。但是一回首,發現他們老了,他們有病了還不告訴自己。
HP67 回複 悄悄話 我們在遠走他鄉,就是這一點最痛! 我也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特別感動!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 靳曦養父雖然身處下層,但是人非常好,比所有人都善良和無私,而且明白事理。我母親就是年輕時得肝炎,後來轉化成肝癌去世的。我在國外,母親也是一直讓家人瞞著我,直到臨終時才告訴我。我想,天下母親對兒女的感情,幾乎都是一樣的,明宵母親也一定是心疼明宵,不到最後一刻,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的病情吧。
HP67 回複 悄悄話 小曦父女情,讓人感動!小曦父親真是個好人,讓人感到溫暖。作者把每個人物都描寫得這麽細致,可以看出對人物傾注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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