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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九十五)

(2016-02-27 21:15:55) 下一個

九十五

她走到大維的教室門口時,像往常一樣停住腳步,等大維拉完一曲一起去坐公交車。從教室門口的窗戶望進去,大維依舊穿著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白襯衫和藍褲子,站在教室前麵,專注地拉著小提琴。大維抵著頭,白襯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細長的手指按住琴弦,胳膊帶動琴弓,在提琴上拉出纏綿的曲調。

她喜歡聽大維的琴聲,也喜歡看大維拉琴的樣子。大維神情專注地拉琴的時候,黑色的頭發垂下來,挽著白襯衫袖子的手臂帶著琴弦上下飛揚,總是顯得很帥氣和讓人著迷。大維的琴聲有時明媚,有時纏綿,有時難過,有時帶著一種傷感。每當她站在教室門外聽著大維的琴聲,看著大維拉琴的動作,一種說不出的奇怪的心情會湧上心頭,有時會讓她想起當年的明宵。大維的琴聲經常把她帶到過去,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往事來,想起北京,想起天橋劇場的舞台,想起舞台上的燈光和掌聲,想起紐約,想起哥倫比亞大學旁邊的咖啡館,想起久已忘記的一些感情來。大維的琴聲幻化成一楨楨的畫麵,那些畫麵隨著音樂在她的眼前飄動起來,像是時光碎片穿成的一個斷續的電影。

大維的琴聲從教室裏傳出來,曲聲時而明亮清脆,時而婉轉低回。她從來沒聽大維拉過這首曲子,也不知道這首曲子是什麽名字。她忘記了自己站在門外,覺得琴聲把自己帶到了一處遙遠的曠野。她仿佛清晨時分走在一片藍色的花叢中,四周籠罩著淡藍色的霧氣和輕風,麵前是一池安謐靜寂的飄著白色花瓣的池水。微風拽著岸邊的楊柳,輕吻著碧綠的水麵,水麵上掀起皺紋一樣的一圈圈漣漪。一片片如白雪一樣漫天飛揚的柳絮在空中翻滾著,從她張開的指縫間飛過,就像是流失的時光。琴聲突然低沉下來,中間夾雜著一種顫音,好像一個人在月夜裏徘徊在池邊,看著池水中晃動的月影,帶著滿腹的無法訴說的心事。曲聲隨後變得纏綿,帶著一股默默的柔情,像是一個人在對著水中的月亮傾訴著自己的相思。曲聲轉成一種傷感,像是一個人離開了江邊,踏著地上的落葉和月光留下的影子,沿著小徑向著遠方走去,漸行漸遠,背影逐漸消失在一片模糊的樹林裏。

 

曲聲停止了。她站在門外沒有動,心裏被琴聲感動,沉浸在一種莫名的惆悵之中。直到大維拉開教室的門,她才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一樣。

走吧,大維提著琴盒輕聲對她說。

剛才你拉的曲子很好聽,是什麽曲子?她一邊和大維向著樓門口走去,一邊問大維說。

我自己寫的,大維說。還沒有名字。

真的嗎?她有些驚異地揚起眉毛問大維說。你還會作曲?

在學校學過一點,大維說。最近在家裏練琴,隨手拉呀啦的,慢慢的就拉出了這麽一個曲子。不過我過去從來沒有寫過曲子,這是第一次,自己也不是很滿意,很不好意思。你喜歡嗎?

喜歡,真的很有感染力,她說。很不錯。

過幾天就到七一了,我請了幾個朋友到家裏來玩,你有時間一起過來嗎?大維問她說。

真抱歉,可能不行,她說。七一我要回北京,好久沒看父母了,要回去看看他們。

噢,那太遺憾了,以後再找機會吧,大維有些失望地說。本來想借機展示一下我的廚藝呢。

有你的琴藝精湛嗎?

沒有,大維說。過去都是我給爺爺做飯,爺爺就喜歡吃那麽幾樣,所以我也隻會做那麽幾樣,每次請客都是同樣的,就像拉的曲子,每次都是那麽幾首。

我還在想你剛才拉的曲子,她說。我總覺得,在藝術裏,小說啊,詩歌啊,繪畫啊,最能表達人的感情和引起人的共鳴的,其實是音樂。音樂特別能抓住人的心,而且每個人聽了,都會有自己不同的感受。你的這首曲子吧,好像裏麵充滿了許多感情,有時快樂,有時憂傷,就像是一個戀愛中的人。不過我很奇怪,你這麽年輕,寫出來的曲子應該充滿朝氣和陽光,但是怎麽覺得裏麵好像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相配的憂傷?

我也不知道,大維說。就是覺得有那些感情混在一起,所以寫出來就是那樣。也可能是因為長大的環境有關,人說有過孤兒經曆的人,心理上都會比同齡人成熟一些。

也有道理,她說。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可是你的音樂讓我感覺出了另外一麵,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一麵,也許我的感覺不一樣對,畢竟是從音樂裏得到的感覺,我覺得你需要多快樂一些。

我挺好的,每天也都挺開心的,大維說。我很知足。

她看了大維一眼,沒有再說話。跟大維做同事這些日子以來,特別是每天坐車一起回去,讓她對大維了解了很多。她知道大維自小失去了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家裏窮,爺爺身體也不好。考大學的時候,別人都在忙於複習,大維每天中午和晚上要給爺爺做飯,照顧爺爺,報考音樂學院時,也不敢報考外地的。看到大維,她就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她覺得大維很堅強,雖然家境不好,吃了很多苦,工作也不好,但是從來也沒有抱怨過什麽。她很喜歡大維的個性,覺得男人就該像大維這樣,有才華,能夠吃苦,也知道努力,能夠坦然麵對生活的艱辛,自尊而不自暴自棄,跟人打交道也有分寸。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能夠感覺出大維喜歡她,但是大維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她也不希望大維說什麽。有過明宵,有著徐澤寧,她的心房裏已經沒有空間能盛放下另外一份愛情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能夠有一個喜歡而且談得來的朋友,她已經很知足了。

 

飛機在北京機場落地的時候,看著窗外的蔚藍的天空和灑滿陽光的平坦的跑道,她的心情也明朗了一些起來。最近一段時期,徐澤寧一直處於煩惱之中,她的心情也不太好。她不了解政治上的事兒,徐澤寧也不愛講。她隻知道中組部的調查組在省城待了一個月,跟徐澤寧約談了幾次,也約談了省委的幾個主要領導,包括徐澤寧的政敵在內。雖然中組部沒做任何結論就回京了,小道消息流傳說,某個中央領導聽了調查組的匯報,指示說凡是對六四政治立場不堅定的,今後都不可以重用。更有小道消息說,中組部回京之後遲遲未做調查結論,是因為中組部不光在調查徐澤寧的政治立場,而且也在調查徐澤寧升遷過快的原因。有人向中組部舉報徐澤寧短短幾年由大學團委書記升至副省長,即使在太子黨中也罕見,屬於非正常升遷。小道消息說,徐澤寧不久就會受到黨內處分,調離省城,降職使用。

麵對政敵們散布的流言蜚語和險惡的政局,徐澤寧整天眉頭緊蹙,頗有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感覺。徐澤寧的父親一再叮囑徐澤寧要韜光養晦,不管外界如何傳言,自己要踏踏實實地在省城做好好工作,等待時機。本來就很低調的徐澤寧在省裏做事更低調了。平時不斷有省裏單位來請徐澤寧題字和講話,徐澤寧一概回絕,既不題字,也不講話。在政治上,徐澤寧更加謹小慎微,一切遵照中央指示辦事,少說話,多做事。在經濟上,一貫廉潔的徐澤寧更加注意,有人來求幫忙的時候,他忙盡量幫,但是絕不收取禮品和拿好處。即使是很熟的朋友帶著一些禮品來看徐澤寧,徐澤寧也要求對方把禮品帶回去,有時讓對方覺得很難堪。

 

沿著機場裏麵的通道往出口處走的時候,徐澤寧有些感慨地告訴她說,往年過年過節的時候,徐家經常是人來客往,車水馬龍,但是這幾年,人越來越少,後來除了幾個老部下偶爾來看望徐澤寧父親之外,幾乎就沒有別人來了,估計今年家裏也不會有什麽客人。她跟著徐澤寧走到出口,一眼看見老四和司機老楊正在人群裏向他們揮手。

哥,嫂子,等你們好久了,老四伸手拉過徐澤寧手裏拉著的行李箱說。走吧,車就在外麵。

他們坐上司機老楊的紅旗轎車,老四坐在前麵的副駕駛座上,讓她和徐澤寧坐在後座上。一路上,交警們看見紅旗轎車,早早地把交通燈換成綠色,讓轎車通行無阻地穿過各個路口。老四從副駕駛座上回過身來,興奮地跟徐澤寧談著京城裏的高幹子弟圈子裏的事兒。她聽不懂那些人和事兒,隻是看著窗外的熟悉的街道,心裏湧上一種親切的感覺。

轎車很快來到了徐家在南池子的院子。門口的警衛看見紅旗轎車駛來,把院門口的鐵門拉開,讓轎車直接駛入院子,停在院子中間的一顆老樹下。她推開車門走下車來,看見徐母已經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等著他們。她跟在徐澤寧後麵走進寬敞的客廳,看見徐澤寧父親從客廳的長沙發上站起來,放下手裏拿著的一本厚厚的書,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招呼他們坐到沙發上。

 

晚上吃完飯,徐澤寧一邊喝著保姆端上來的茶,一邊把省裏的事兒給父親和老四詳細地講了。父親聽完了後,給徐澤寧和老四講起了文革時的一些事兒,講起那時被打倒的高級幹部們進牛棚,挨批鬥,有的被折磨致死。

時代進步了,現在比過去好多了,徐澤寧父親說。現在總不會把人關進牛棚,折磨死了。小寧,現在受些委屈沒什麽,仕途從來沒有人能一帆風順,就當是生活的曆練好了。好在有小曦跟著你在外地,看著你們能同甘苦,共患難,我也覺很欣慰。小曦,做一個政治家的妻子不容易,要經得起風浪,受得了委屈,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

我知道,她看了一眼徐澤寧說。您就放心吧。

那些人也太欺負人了,老四說。一個小省城的人敢欺負到我們頭上,不給他們點兒厲害看看,他們反了天了。

不能這麽說,徐澤寧父親對老四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中央和地方也差不多。政壇上從來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把你搞下去,別人怎麽上來?老四,幸虧你不去搞政治,不然就你的性格和那張狂氣的嘴,早讓人拿到把柄給整趴下了。

我就知道我不是那塊料,也沒那種耐心,老四笑笑說。所以我去經商,大哥去從政。我做簡單的,讓大哥去做複雜的。

 

她知道徐澤寧時間寶貴,有很多事情需要跟父親好好交流,從父親那裏得到智慧和幫助,於是第二天早上自己回娘家去看望養父和繼母,沒有要徐澤寧跟著。看見自己的女兒從西安回來,養父非常高興,中午帶著一家去了全聚德吃烤鴨。

澤寧現在怎麽樣?養父吃飯的時候問她說。

不太順,她說。他爸爸失勢了,他在西安也受到一些人的攻擊,中組部對他的調查還沒有結論。

這也是我當初很擔心的,養父說。不過舊話重提也沒意思,關鍵是現在他對你怎麽樣?

挺好的,她說。過去他老忙,沒工夫跟我在一起。現在他清閑了一些,也有功夫陪著我了,覺得他比過去對我還好了。

那就好,養父說。隻要他一直對你好就行。男人在事業上受到挫折的時候,更需要女人的安慰和支持。這種時候,你要好好支持他,體諒他,別跟他鬧別扭,有什麽事兒多理解,讓他多開心一些。

爸,我知道,她說。我一直都是這樣對他啊。

 

下午她跟繼母在廚房裏忙活著準備晚飯,心裏很高興。弟弟已經長大了,高中剛畢業,個頭比她還高了。弟弟看見姐姐回家來了,覺得很親切,站在廚房裏看著她做飯。她也很高興見到了弟弟。

繼母一邊跟她在廚房裏忙著做飯,一邊跟她念叨說,弟弟六月份參加了高考,想進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去學國際貿易,但是聽說經貿大學錄取的分數要求很高,對外語要求也高,擔心弟弟高考分數不夠和英文不夠好。因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貿易專業的畢業生大多分到經貿部下麵的各大外貿公司工作,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這些年來外貿公司職員收入高,到國外出差的機會也多,成為很熱門的工作。隨著外貿公司的發展,過去一直不受人青睞的外貿專業竟然也招到了一些各省市的狀元。繼母要她跟徐澤寧說說,看看徐澤寧能不能找人幫幫忙,讓弟弟去裏麵學國際貿易。

澤寧現在日子不好過,有人正在整材料想整倒徐澤寧,這個時候就別他添麻煩了,她對繼母說。

大學對你弟弟一輩子可是都是至關重要的,繼母說。澤寧後台硬,過一段也就沒事兒了,但是你弟弟上不了好大學,一輩子都會受影響。你跟澤寧好好講講,如果澤寧為難,咱們那就算了,別因為這事兒影響他。他能忙就幫,不能幫也沒關係,你說是吧?

先等弟弟的成績出來,看看成績再說吧,她說。不是我不想幫弟弟,澤寧現在真的處境不好,咱們家的事兒還是盡量自己解決,別給他添事兒了。

 

回西安之前,她也抽空去看望了靳凡。靳凡跟她聊起了中芭的人和事,也聊起了最近排練的《天鵝湖》。

什麽時候演出啊?她說。很期待看看中芭自己排練的《天鵝湖》。

計劃在十一正式演出,現在還有三個月,秦老師正在帶領演員們緊張排練,靳凡說。

那太好了,十一放假,我正好可以回北京來觀看首演,她說。到時您給我多留幾張票,澤寧也喜歡看,也沒準兒還會帶著他父母一起來看。

票沒有問題,要是澤寧和他父母也都能來就更好了,靳凡說。不過我有些擔心,小張很努力,但是出演白天鵝還是功力差了一些,需要再提高一些,但是我總是怕她提高不上去。你要是還在中芭就好了。

爸,即使您讓我演,恐怕我也演不了了,她說。一個是好久沒有演出了,都生疏了,更重要的是,澤寧現在處境不太好,排練《天鵝湖》這樣的舞劇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演出也要演一兩個月,這麽長的時間,我不能拋下他在西安,自己回北京來跳舞。

其實你不用太擔心澤寧,靳凡說。他們家樹大根深,倒不了的。即使不能升遷了,副省長這樣的級別也足夠高了。你應該多想想自己。你今年二十七了,已經告別舞台四年了,再蹉跎幾年,可能就真的跟舞台無緣了。我在中芭這麽多年,看見過無數的芭蕾舞演員,你的天賦幾乎是沒有人可以比擬的。我一直有個夢想,想把你培養成世界上最好的芭蕾舞演員,超過你的母親,你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的。回來繼續跳芭蕾吧,啊?

爸,現在這種情況,我覺得還是應該跟澤寧在一起,她說。等澤寧情況好一些了再說吧。

 

七一的假期很快過去了,她和徐澤寧一起飛回了西安。從北京回西安不久,她發現不光徐澤寧處境艱難,連誌宏也感到自危,情緒低落。誌宏平素喜歡演講,剛擔任教育廳長的時候,經常到各大學應邀去演說。那時誌宏誌得意滿,意氣昂揚,站在台上麵對青年學子們經常慷慨激昂,痛陳時弊,以促進教育改革為己任,得到學生們的陣陣掌聲和歡呼。過去教育廳裏沒有人敢惹誌宏,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誌宏是徐澤寧的嫡係,是徐澤寧從榆林帶過來的。但是隨著徐澤寧的失意,廳裏有人向省裏狀告誌宏思想西化,行為偏激,不適合做教育廳長。省裏開會討論了一次罷免誌宏教育廳長的問題,被徐澤寧給堅決頂回去了。徐澤寧知道撤掉誌宏是他的政敵們的一步棋,如果他讓步的話,對方就會以為他軟弱可欺,就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攻擊他,所以他絕不能在誌宏的問題上讓步。

雖然誌宏的廳長暫時保住了,但是誌宏知道,對方還會繼續找機會來罷免他,時間隻是早晚問題。誌宏有些灰心喪氣,跟齊靜商量說,這樣幹著真沒意思,還不如自己辭職,去搞學術研究,誰也不會得罪。齊靜說,你看看人家澤寧,多大的壓力都頂著,把你保下來,你這樣打退堂鼓對得起澤寧嗎?再說了,你也不能看著澤寧受難,自己先溜了。誌宏想想,覺得齊靜說得有道理,自己慚愧了一回,也就再也不提辭職去搞學術的事兒了。

 

誌宏的事兒剛結束,繼母又打了電話過來,說弟弟的高考分數下來了,勉強夠重點大學錄取分數線,但是離想去的經貿大學的錄取線還差著不少分數,要她務必跟徐澤寧講講。她思忖再三,覺得還是把事情告訴徐澤寧,看看徐澤寧怎麽想。她晚上把弟弟的情況跟徐澤寧講了。徐澤寧說恰好以前有次開會跟經貿大學的校長住在一個房間,兩個人也談得來,這件事情找找校長,校長會給他麵子,幫這個忙的。她有些擔心地問徐澤寧,現在這種時候,會不會有人把這件事給匯報上去。徐澤寧說不怕,這點兒小事算不了什麽。

第二天徐澤寧打電話到北京,找了經貿大學的校長,請校長幫忙。校長見徐澤寧親自打電話來,不敢怠慢,立即找了係主任來,點名把弟弟安排進了國際貿易係,讓弟弟如願以償。繼母喜出望外,等弟弟拿到經貿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帶著弟弟坐火車來了西安,當麵向徐澤寧道謝。徐澤寧對丈母娘恭敬有禮,安排司機帶著他們在西安遊玩,還抽出時間來陪著他們去吃晚飯和聊天,讓丈母娘十分滿意。繼母離開西安的時候,她給繼母和弟弟買了不少衣服和當地的土特產帶回北京。徐澤寧給他們買了飛機票,讓他們飛回北京,還親自去機場送行,鼓勵弟弟好好學習,說將來可以到老四的公司去幫老四做國際貿易,讓繼母覺得更高興了。繼母回北京後打電話來,對徐澤寧讚不絕口,也誇她當初有眼光。

你一輩子都別忘了澤寧對咱家的好,繼母說。你弟弟中學就是澤寧幫著進重點中學的,大學還是澤寧幫忙,以後畢業也會需要澤寧幫忙。你爸從前得病了那時,也是澤寧幫著找院長安排進高幹病房。要不是澤寧,誰能幫得了這些?

她放下電話,想了想,覺得繼母說得也對。要是沒有徐澤寧,誰能幫得了家裏的這麽多忙呢?

八月的驕陽明晃晃地照著車流人流熙熙攘攘的街道,悶熱潮濕的空氣從車窗外彌漫進來,讓她覺得汗不斷地流了下來,裙子已經粘在背上了。她抱著大維的琴盒坐在中間靠窗的一個座位上,手機械地把垂下來的一縷頭發撩到耳後。馬路上的交通很擁擠,汽車時走時停,陽光不斷地晃進車廂裏來。車上的人很多,不斷有人推搡著上下車。大維站在她的身邊,用身子給她擋出了一塊空間。過去沒有大維的時候,她都是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家,幾乎每天都是站在車裏,被人擠來擠去。跟大維認識之後,大維每次都是第一個擠上車去,給她占個位子,然後站在她身邊守護著她,給她留出一份空間,不讓車上的人擠著她。她感激大維,從心眼裏喜歡這個比她小很多的目光明亮的大男孩,喜歡他的琴聲,喜歡他的帶著謙恭的談吐,喜歡他對她的默契。大維跟她總是能聊到一起,有許多共同話題和愛好。聽大維講起那些孤兒往事的時候,她為大維心疼。她想幫大維找份兒好點兒的工作,也想給大維介紹個好姑娘,但是至今都未能如願。齊靜詢問了一些文藝圈的朋友,但是沒有一家單位需要小提琴手。她也給靳凡打了電話,靳凡說中央芭蕾舞團也沒有小提琴手的空缺。八月的天氣越來越炎熱,車裏也越來越像個蒸籠,讓她煩躁。而大維的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瓶冰水,總是給她心裏帶來一股涼爽和舒適的感覺。

 

車門開了,很多人下車了,讓本來擁擠不堪的車廂變得空間多了一些。大維活動了一下身子,把身體的重心從一條腿換到另外一條腿上。他低頭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淡綠色的連衣裙,裙子很素雅,剪裁得也很合身,讓她的芭蕾舞演員的身材顯得更加苗條和充滿魅力。雖然舞台下的她不施脂粉,完全素顏,但是她天生的雪白的肌膚和輪廓精致的臉龐讓她依然光彩照人。大維能夠感到車上射來的一些目光:女人眼裏的羨慕和嫉妒,男人眼裏的欲望和貪婪。他喜歡站在她的身邊,用身體擋住那些帶著欲望和貪婪的目光。自從跟她認識以來,他一直喜歡她,從來沒有想到生活裏會遇到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帶著傳奇色彩的芭蕾舞演員。她完全不屬於他的階層和圈子,然而在少年宮和這輛公共汽車上,他們卻像是最好的朋友一樣。他沒有告訴她,那首曲子是為她寫的,他喜歡她,他悄悄地愛著她,跟她一起坐車回家是他每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這快樂的時光卻不多了。兩天以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他有個老師去了剛成立的深圳交響樂團,寫信告訴他說,樂團需要幾個小提琴手,機會難得,要他速去深圳麵試,免得機會落到別人手裏。他收到信後,給老師打了一個電話,了解了情況之後,告訴老師說把西安的事情處理一下馬上就去深圳。他知道教小孩拉琴,雖然可以糊口,可是一輩子事業上也不會有什麽成就。剛成立的交響樂團顯然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有些舍不得離開西安,不是因為這是他生長和熟悉的城市,而是因為在這裏他遇到了她。然而,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麽選擇。他隻能離開她,離開這裏,放棄這些對他來說無比珍貴的快樂的時光。

 

下一站就是她下車的站了。她像往常一樣把抱著的琴盒交還給大維,提著自己的旅行包,站起來對大維說:

該下車了,你繼續坐吧,謝謝你。

我想下去送送你,大維站著沒動說。

為什麽?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大維說。

我要去深圳了,大維說。怕以後跟你一起坐車的機會不多了。

車晃了一下,她的身子不穩,幾乎要撞到大維身上。大維伸出手扶了她的胳膊一下,看見她站穩了,匆忙把手鬆開。

不用了,還是我自己走吧,她搖頭說。你趕緊坐吧,不然座位該被別人搶去了。

行,那我就不下車了,大維彎腰坐到座位上說。

她向著門口走了兩步,又折轉身來問他說:真的要去深圳嗎?是那裏有好工作嗎?

我有個老師在深圳交響樂團,剛成立,要我到那裏去麵試小提琴,他說。隻是麵試,還不一定能得到這份工作。但是我已經決心去那邊了,要是深圳的麵試不行,我就去珠海和廣州看看,我有幾個同學在那邊,說還是有一些機會的。

真為你高興,她說。大維,你是好樣的,麵試一定會通過的,祝你好運也為你加油!以後要是混成樂團首席小提琴手的時候,要回來請我們吃飯啊。

托你吉言,一定,大維點頭說。

 

她看見車已經靠站了,就趕緊跟大維揮了一下手,跟著門口的人下車去了。她站在站牌下停下腳步,轉身跟車上的大維揮手再見,直到看著公共汽車開走了才轉過身向著大院走去。大維的話讓她很驚訝。她沒想到大維就要去深圳了。她既為大維高興,心裏又有些傷感,因為以後再也沒有人跟她一起坐車了。邁進大院門口的時候,她心裏不知怎麽想起了以前大維拉的那隻他自己作的曲子,突然覺得明白了那隻曲子的意思。太陽西斜,陽光依然火熱地照在身上。她看著地上拉長的身影和樹影,忍不住想,即使陽光,有時也會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憂傷。

 

晚上的時候,她跟徐澤寧一起出去散步,徐澤寧問她單位裏有什麽新鮮事兒,她說大維要去深圳了。他小提琴拉得不錯,應該去那邊去發展,徐澤寧說。

她跟徐澤寧沿著省委大院牆外的馬路走著,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們打著招呼。徐澤寧總是和藹可親地跟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說著話。她挽著徐澤寧的胳膊走著,心裏帶著一種甜蜜的感覺。仕途上受到挫折的徐澤寧對她比過去好了很多。交出了公安和武警這一攤子事兒後,徐澤寧沒有過去忙了,也有時間來陪她逛逛街買東西,晚上也不怎麽出去參加應酬,經常在家看書,或者跟她一起看電視,有時也一起出去吃飯看電影,或者就在省委大院附近散步。有徐澤寧在家,她覺得很安心,日子過得也比過去開心多了。徐澤寧閱曆廣,見得市麵多,讀書也多,經常給她講一些過去的故事,讓她聽得很入迷,也覺得對徐澤寧更了解了。自從結婚以來,徐澤寧還從來沒有這麽清閑過,也沒有花過這麽多時間陪她。經曆結婚後的一段失望,她覺得現在跟徐澤寧的感情比過去好了。而且,徐澤寧雖然身處逆境,還主動幫助弟弟解決了上大學的難題,對繼母和弟弟很好,也讓她很高興。她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對徐澤寧充滿了欽佩和崇拜。她不指望徐澤寧今後還有什麽更大的發展,目前這樣她就已經很滿足了。

 

大維走的時候,她和大維的幾個好朋友一起去火車站送大維。大維上車前,把一個小禮物包送給了她。看著火車沿著鐵軌離開之後,她站在月台上,迫不及待地拆開了禮物包,看見裏麵是一盒錄好的磁帶和一張折疊著的紙。她打開紙,看見上麵是一封很短的信:

靳老師:

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是在天橋劇場,你的告別舞台的最後一場《卡門》演出上。舞台上的你穿著波希米亞紅裙,是那麽美麗動人,讓觀眾們如癡如狂。那時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會在西安這座古城裏遇見你,跟你成為每天坐同一輛公共汽車回家的好朋友。昨晚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少年宮見到你的情景,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天學生下課之後,我心血來潮,在教室拉起了《梁祝》,拉到半中間就瞥見教室外有個人站著聽我拉琴。拉完後我走出教室,一眼看見了你。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在門外聽我拉琴,一定是你很喜歡《梁祝》吧。

雖然早已在舞台上見到過你,但是第一次在生活裏親眼見到你,除了激動之外,依然覺得拘謹和陌生。那時我完全想象不到,你在我生命裏會變成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在我剛開始教課的日子裏,你把我介紹給少年宮的老師,帶著我熟悉環境,幫我填寫表格,讓我很快就熟悉起了新環境。在單位組織的各種活動裏,你總是叫上我,讓我跟大家更好地融合在一起。每天我們一起坐車回家,你總是抱著我的琴。你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臉上也總是帶著微笑,遇見你後才知道,原來微笑也可以這樣燦爛。你非常善解人意和傾聽,讓我覺得什麽都可以跟你說,跟你很聊得來。我朋友不多,生活也比較枯燥,雖然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是我覺得你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離開西安,有很多遺憾,最遺憾的是不能跟你一起做同事,一起下班坐車回家了。也許你不知道,每天跟你一起坐車回家,都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也許是由於童年的影響,我不是一個特別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敞開心胸的人。在這離開之際,我隻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的幫忙,謝謝你的傾聽,謝謝你帶給我的溫暖和開心,也謝謝你對我一貫的理解和支持。你讓我認識到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麽美好的人存在。

你說過會為我加油,我也會用此作為鞭策,自己好好努力的。

又:磁帶裏是我拉的你喜歡聽的幾首曲子,也包括那首我自己寫的曲子。它現在有了名字了,叫《曦》。

                               大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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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獅子羔羊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讚成。像抱哥這樣辛勤工作同時碼字不止的寫手,我以為其創作動力來源於對生活的熱情。對寫作的熱愛。不圖名利不為錢財。可敬可佩!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我要四月中旬才能回來。這一段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回國又要去買禮物什麽的,一直也沒能繼續寫《紅裙》,隻好等到回國回來之後再繼續更新了。
先跟大家說聲對不起,我回來後一定趕緊碼字。
HP67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保重。身體好好養,親人多陪伴。業餘創作慢慢來,不要有負擔。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瓊峻' 的評論 :
謝謝瓊峻。肯定會寫完的。最近身體不太舒服,工作又忙,過一段要回國幾個星期去看望父親,時間和心情都有些不在,所以這篇隻好暫時擱置一下。但是我一定會把這篇寫完的。不寫完這篇,我就不寫別的,一定要先把這篇寫完再寫別的。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業餘時間進行文學創作很不容易,希望作者克服萬難,最終完成這部作品。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是,我把那幾句話給刪了,因為覺得說得不好。你總結的比我的好多了。
HP67 回複 悄悄話 好像昨晚看擁抱哥留言中還有老徐,明霄和大維對小曦的比較,刪了嗎?區別在於他們認識她的時間不同,明霄是青梅竹馬,平等,也年輕氣盛不懂得珍惜。老徐是在她成名前,成名中,自己不僅有權有勢,而且因為過去有愧於一個好姑娘,所以懂得珍惜,勢在必得。而對大維來說,她不僅是大明星,還是副省長夫人,自己一窮二白,想都不敢想。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我覺得大維這樣做也挺好的,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底,尊重對方,感謝對方給自己帶來的美好,把愛轉化成一種美好而深刻的友情。
雖然大維自始至終沒有跟靳曦表白過,但是我想靳曦通過大維的信,應該知道大維對她的盡在不言中的感情,也會感激他不把這些說出來。

HP67 回複 悄悄話 再讀大維的信,讓人不禁濕了眼眶。
HP67 回複 悄悄話 總算等來了!小曦和大維的友情優美而傷感。這樣處理最好。其實生活中美好的東西很多,經常是因為我們太貪而被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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