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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九十三)

(2016-02-06 20:49:16) 下一個

九十三

同學們都累了,今天的芭蕾訓練就到這裏了,她看了一眼牆上的表對學生們說。還有十五分鍾下課,我來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

好,孩子們都高興地圍攏到她身邊來。

都坐下,都坐下。她坐在地板上,示意孩子們圍著她坐成一個半圓。今天我教同學們唱一首日本民謠《紅蜻蜓》,詞和曲都很簡單,我先給大家唱一遍,然後再教同學們唱。如果家長來了,同學們可以隨時離開。

孩子們睜大童稚的眼睛看著她,有的用手背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一邊等待著她帶著她們唱歌。這首《紅蜻蜓》,是她有一次聽大維用小提琴拉過,當時就被簡單而優美的旋律和歌詞吸引住了,後來找大維要了曲譜來,慢慢自己學會唱的。她把用皮筋紮在腦後的頭發解開,讓頭發散開垂下來。她兩手交叉放在小腹前,清了一下喉嚨,讓孩子們安靜一下,用一種平淡的嗓音開始唱了起來:

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

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提起小籃來到山上,桑樹綠如蔭,

采到桑果放進小籃,難道是夢影?

 

十五歲的小姐姐,嫁到遠方,

別了故鄉久久不能回,音信也渺茫。。。

 

唱著這首《紅蜻蜓》,看著眼前的孩子們,她心裏閃過了自己的家鄉,閃過了養父,閃過了靳凡,閃過了秦老師,閃過了中芭裏的姐妹們。自從跟著徐澤寧來到西安,已經三年半了,除了過節假日和給徐澤寧父母過生日,幾乎都沒有再回北京過。她想念故鄉,想念故鄉的一切熟悉的東西,想念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正在樓道裏走過的大維,聽見她的教室裏傳出來的歌聲,不禁停下腳步。還沒有到下課時間,幾個家長在教室外隔著窗戶看著裏麵。他站在家長後麵,探頭從玻璃窗向裏看去,看見她坐在地上,兩隻手打著節拍,在教孩子們唱歌。幾個孩子圍坐在她身邊,正在張著嘴學唱《紅蜻蜓》。孩子們的童稚的聲音和她的清脆的聲音一起從玻璃窗裏穿出來:

。。。晚霞中的紅蜻蜓呀,你在那裏喲,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紅蜻蜓。

孩子們的神態是這樣天真,她的麵容是這樣美麗,就像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在帶著自己的幾個孩子唱歌。她的歌聲帶著鄉愁,帶著憂傷,又帶著一種甜蜜和天然的感染力。幾個家長像是被歌聲吸引住了一樣,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屏住呼吸看著屋裏,聽著這美麗的歌聲。

眼前的溫馨的情景讓從五歲時起一直是孤兒的大維心裏一暖。自從認識她以來,他一直喜歡她,知道她是一個美麗溫柔心地善良的女子。看見她對孩子們這麽耐心,他的心裏突然一動。從小他一直渴望有個溫暖的家庭,有個做好飯後喊著他的名字叫他去吃飯的母親,有個扶著自行車的後座帶他練車的父親。他不知道將來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好父親,因為他沒有父親,不知道父親該怎麽帶孩子。他喜歡她,甚至覺得自己悄悄愛上了她。但是他知道,除了爺爺留給他的住房之外,他一無所有,陪不上她,何況她已經嫁人了,還是官高權重的徐省長。他想起了徐誌摩說過的一句話:“一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結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經擁有,甚至不求你愛我,隻求在我最美的年華裏,遇到你。”他仿佛看見一隻孤零零的紅蜻蜓,在通紅的晚霞中飛過水麵,佇立在岸邊的一棵葦草上,遠遠地看著美麗的夕陽,身上披著夕陽射過來的溫暖的光澤。

歌聲停了,孩子們高興地鼓起掌來。幾個家長推開門,走了進去。大維看見她的目光向著門口方向掃來。他扭轉身,在她發現他之前,離開了窗口。

 

孩子們都被家長接走了之後,她像往日一樣收拾著屋子,嘴裏一邊繼續哼著《紅蜻蜓》。“晚霞中的紅蜻蜓,請你告訴我/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她想起了住家附近的玉淵潭公園,那裏的潭邊夏天也經常可以看見蜻蜓在水邊翩飛。她想起了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園的岸邊跟明宵走,看見過兩隻藍色的蜻蜓交纏著貼著岸邊的水麵飛過。她仿佛看見了岸邊灰色的水泥砌成的矮牆,牆外一叢叢野生的蘆葦,水中的礁石上棲息著幾隻孤單的白色的水鳥。夕陽像是一個通紅的火球,在湖岸對麵的楊柳枝中緩緩墜落。風吹動葦草,一條暗綠色鐵皮小船在湖麵駛過,泛著紅色的船槳滴下一串串渾濁的圓滾的水珠。兩隻美麗的藍蜻蜓一起沿著水麵翩飛,有時落在水中的礁石上,有時疊落在一起。蜻蜓細長的腹部不時交纏一下,它們半透明的翅膀在夕陽餘輝的水麵上顫動著,翅膀上黑色的脈絡清晰可辨,大大的複眼帶著一種憂鬱而迷惘的神情。

往事如煙,恍如夢境,那個夏天黃昏中在水上翩飛的一對藍蜻蜓和岸邊的隨風搖晃的葦草,還有棲息在礁石上的孤單的白鳥和劃過的鐵皮船的船槳滴下的一串串水珠,記憶中竟如同展開的蟬翼一樣薄弱而透明,揮之不去。

 

中午齊靜打了電話過來,說舞蹈團的小姑娘感覺大維人不錯,是西安人,有房,為人看著也比較厚道誠實可靠,願意繼續交往下去。

你讓大維主動點兒啊,齊靜說。人家願意,就看他的了。

太好了,她說。我們單位工會這個周末組織看電影,我給他找兩張票,讓他帶小姑娘去。

因為她是徐澤寧的太太,少年宮給她安排了一個工會主席的閑職。說是主席,其實工會裏隻有她一個人,是個真正的光杆司令。工會的經費也不多,但是好在也沒有什麽開銷,一般都是組織職工看電影把經費花掉,她負責把電影票發給大家。因為經常有人不去,所以她手頭總有富餘的票。

 

下課後一起坐公交車回家的路上,她問大維相親的結果怎樣,喜歡不喜歡那個姑娘。

人嘛,要說挺不錯的,挺漂亮,性格也活潑可愛,大維說。隻是 ----

隻是什麽?

隻是沒有什麽感覺,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大維說。

剛見一次麵你要什麽感覺?她笑了一下說。別著急,慢慢來,慢慢就有感情了。這個周末咱們工會組織看電影,諾,這是給你的兩張票,帶著姑娘一起來吧,姑娘會很高興的。

她從挎包裏掏出兩張電影票來,遞給大維。大維沒有接電影票。他瞥了一眼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說:

其實,我有點兒不太想 ---- 我心裏 ---

你說你這人,人姑娘樂意了,你倒拿起架子來了,她把票塞到大維手中說。去,一定帶姑娘去啊,到時我在電影院裏要檢查的。給你兩張票,不許浪費一張。

 

晚上徐澤寧帶她出去吃了飯,然後去電影院看了電影。他們沒去老孫家吃羊肉泡饃,因為老孫家人太多,餐館太吵。他們去了電影院旁邊新開的一家日餐館,在裏麵要了兩瓶日本清酒,吃了一頓清淡的日餐。電影是一部外國片,沒有什麽意思,但是有徐澤寧在身邊,她還是很高興。看完電影之後,她和徐澤寧沿著街道散步回來,路上在小吃攤上又買了幾樣回來當夜宵。自從跟徐澤寧結婚以後,徐澤寧總是忙,還沒有帶她去看過電影。她既不會撒嬌,也不會去磨徐澤寧帶她出去玩。大多數晚上,她都是自己在家裏練練芭蕾,看看書,跟齊靜打個電話,做點兒吃的,等著徐澤寧回家。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也從來沒有跟誰抱怨過。今天晚上是第一次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她很開心。

徐澤寧仕途上的不順,讓她和徐澤寧比過去親近了許多。中組部的調查組還沒走,誰也不知道調查的結果會怎樣。也可能徐澤寧安然無恙,也可能徐澤寧就此走入事業的低穀,再也難翻過身來。她知道徐澤寧承受的壓力和內心的煩悶,對於一個有遠大理想,視事業為生命的人來說,再也沒有什麽能比事業上的挫折更令人心煩的了。徐澤寧身處逆境,她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地要想方設法寬慰徐澤寧,在生活上也需要更加細心地照顧徐澤寧,讓徐澤寧開心一些。

她跟徐澤寧靠工資生活,雖然徐澤寧是副省長,但是工資並不高,她自己的收入也不多,日子過得和普通人家也差不多,家裏要添置什麽東西,也得盤算一下。但是她很讚同徐澤寧的廉潔,自己也從來不收受別人的好處。老四的公司在西安有個分公司,老四經常到陝西來辦事,每次來都會到家裏來看徐澤寧。有時老四來,看見他們生活樸素,會悄悄給她留下一些錢,她把錢原封不動收好,等老四下次來的時候,原樣還給老四。老四抱怨說,嫂子,澤寧是我大哥,我給我哥點兒錢,怎麽了?她說,老四,我們不缺錢,你這樣會害了你大哥。老四說,我是心疼大哥和嫂子,人生如夢,就這麽二十年最好的時光,該享受一些就要享受一些。嫂子,我看你跟大哥結婚後,也沒有添置什麽好衣服好首飾,大哥讓你受委屈了。她說,你大哥過去吃過苦,現在已經比過去好多了。我們的工資足夠日常開支的了,我也不需要好衣服,你留下錢,我們也花不著,反而惹事。等你大哥需要用錢的時候,他自會找你。老四看她態度堅決,也說得有道理,也就沒有堅持把錢留下。事後她跟徐澤寧說起來,徐澤寧誇獎說,你看我眼力好吧,當初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無論內外都很美麗的人。現在的社會越來越向錢看了,你看著吧,今後好多有前途的人,有才幹的人,都會栽在自己的老婆孩子手裏。我們絕不能栽在這裏。有你在,我省心多了,也放心多了。

 

晚上睡覺前,她把早上晾在陽台的幾件衣服收了進來,回屋後依舊煎了中藥,皺著眉頭喝了一大杯褐濃褐濃的苦藥湯子。我看這藥方也不管用,要不以後別喝了,沒孩子就沒孩子吧,不行咱們以後就領養個孤兒,徐澤寧聞了聞杯子裏的苦味兒說。會管用的,她用白開水漱了一下口說。會管用的,總有一天會管用的,齊靜姐說了,有人用這方子還生了三胞胎呢。

仕途上失意的徐澤寧晚上對她要得更勤更多,還要她一遍遍的說愛他。她知道徐澤寧現在需要一種平衡和安慰,於是盡量按著徐澤寧說的去做,每次都讓徐澤寧很心滿意足。

 

高牆下的野狸貓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出現了。明宵踩著凳子從窗口看著高牆下的野狸貓經常躺著睡覺的地方,現在那個地方空空蕩蕩的,隻有幾株野草在牆根下生長。月亮從高牆上方斜照下來,把牆下的空地劃成了黑白分明的兩塊區域。牢房的這些年,野狸貓成了他最忠實的夥伴,每天他隔著窗口的鐵條把嚼好的饅頭扔給狸貓,狸貓大口大口的吃著,吃飽了就躺在院牆底下,看著他的窗口趴著。夜裏有時他在床上能聽見野狸貓熟睡時打呼嚕的聲響。從他關進這間牢房開始,野狸貓與他隔牆作伴,陪著他渡過了一個個孤單的日子。他有些擔心,怕野狸貓走丟了或者被人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夜裏他睡不好覺,耳朵總聽著窗外的聲音,希望能聽見狸貓熟悉的叫聲。他每天都留下一塊饅頭,等著野狸貓回來。

他離開窗口,雙腿盤著坐在床上,手搭在腿上,有些茫然地看著窗外射進來的冷冷的月光。監獄的生活改變了他很多,他變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從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當年的那個愛說愛笑的少年的影子了。他的身體也比過去糟糕了很多。窄小的空間,缺乏陽光和營養,粗糙的飯食,讓他經常感覺背疼和胃疼。頭疼,牙疼和咳嗽也經常折磨著他,在監獄裏車間裏幹活時還曾經暈倒過兩次,有時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出獄的那天。他寫的劇本也不順利,他以為三個月就可以寫出來,如今已經寫了半年了,卻依然不能滿意。最近旁邊的牢房住進來一個嗓門大的犯人,犯人喜歡唱紅歌,一天到晚練嗓子和反複唱著《啊朋友再見》《鐵道遊擊隊》等十幾首革命電影插曲,唱得他不得安靜,思路經常被打斷。他向管教反應,管教讓愛唱歌的犯人安靜點兒。怎麽?唱革命歌曲也不行?那個犯人嘟囔著安靜了一個上午,之後依然我行我素,繼續不分早晚地練嗓子和高歌不停。

在監獄的一個個輾轉難眠的晚上,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人生。人為什麽要活著,生命的意義何在。他思考得越多,越找不到答案。世界從來不是公平的,對有些人來說,生命是一種隨時隨地的享樂;對另外一些人來說,生命是一場無窮無盡的苦難。而更多的人是忙忙碌碌的活著,掙著永遠掙不完的錢,做著永遠做不完的事,像是一架停不下來的機器,根本沒有時間去思索生命的意義。

他有時依然會想起她來,但是他知道,他們已經越來越遠了,不隻是高牆之隔,不隻是千裏之隔,而是兩個世界之隔。想起她來,他心裏依然有種隱隱的疼和難受,但是他知道,她在西安,應該有個不錯的生活。

 

小魯刑滿出獄之後,來看過他幾次。小魯感歎說,沒想到他被判這麽多年,比自己還多。小魯說,可以利用一些國外的朋友和媒體,幫他呼籲一下。他拒絕了。他不想讓自己成為一個跟政治掛鉤的人。小魯說,在國內待不下去了,有朋友在國外幫著聯係了一個地方,準備不久之後去紐約。小魯問他國外有沒有什麽事。他說沒有。他說他的個人物品都寄存在舊金山的大爺家裏,將來他要是能出獄的話,他準備回舊金山去,繼續拍電影。

那我們以後有機會在國外見,小魯走時說。

 

簡妮也來看過他幾次,讓他很意外。簡妮從美國回台灣後,嫁給了一個台北的富商,做了一個全職太太。老公在深圳開了一家電子廠,經常在兩岸來回跑,簡妮有時也跟著到大陸來。到北京來的時候,簡妮就來看看他,給他帶幾本書和幾條煙來,聊聊當初在舊金山一起讀高中時兩個人一起去住處附近的森林跑步,還有在紐約上學時坐在哥大旁邊的咖啡館裏喝咖啡。他們有時也聊起高中同學們的下落。簡妮說男生基本都結婚了,女生差不多都有孩子了,誰都沒有想到當初班裏最努力最有才華最後上了哥倫比亞大學的他混得最慘,不但沒有結婚,還住進監獄裏來了。

最後一次來看他的時候,簡妮已經懷孕了,肚子看著也很大了,坐在探視室的窄小的椅子上,看著很吃力。簡妮說,是個男孩,再過三個月就該臨產了,以後要在台北生孩子,可能有一段不能來看他了,讓他多保重。簡妮走的時候,手扶著椅子站起來。椅子歪了,簡妮失去了平衡,身子搖擺了一下。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扶簡妮一下,手臂被兩人之間的玻璃隔斷擋住了。簡妮對他笑了一笑,手扶著肚子,轉過身來向著門口走去,在門口扶著門框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就消失在門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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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靳曦由於小時的苦難,對人應該是比較體貼,自己也沒有養成公主病,心地善良,但是性格比較軟弱,沒有主心骨。徐澤寧比較強勢,所以可以隨心所欲,靳曦恐怕會受些委屈。
HP67 回複 悄悄話 唉,一直覺得小曦可憐。成長過程中沒有母親,就是有很多缺憾。不會撒嬌,不會要東西,不善交流,不善處理事情和變故。 碰到小曦,也是明霄和大維的劫難。擁抱哥文筆細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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