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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八十五)

(2016-01-07 20:56:36) 下一個

八十五

明宵走了,一切都恢複了平靜,北京的街頭也逐漸恢複了原狀。街頭賣羊肉串的戴著假胡子的假新疆人依然在吆喝著吃羊肉串了吃羊肉串了,賣衣服的小攤販在朔料帳篷裏掛滿牛仔褲和各式各樣的裙子,人們在烈日下騎著自行車趕路,對身邊駛過的軍車早已熟視無睹,連天安門廣場上停著的坦克和裝甲車也很少有人圍觀了。

誌宏的傷口愈合了,也能下地走路了,齊靜每天扶著誌宏在屋裏走步,鍛煉身體。這些日子有齊靜和誌宏在家裏,給她增加了很多快樂。她白天去中芭排練《卡門》,排練結束後就往家趕,路上買些菜和肉,到家後跟齊靜一起炒菜做飯。夜深人靜時,等孩子和誌宏都入睡了,齊靜和她坐在客廳一起聊天。她們總是聊起徐澤寧和明宵。明宵後來又來過兩次電話,她聽到是明宵的聲音後,就把話筒遞給齊靜,讓齊靜接。明宵知道她不能跟他講話之後,以後就不再來電話了。誌宏和齊靜帶著孩子在她這裏住了兩個星期之後,誌宏不好意思一家子總住在她這裏,就帶著齊靜和孩子回青島老家去繼續養病去了。

 

剛送走誌宏,她就接到了徐澤寧的電話。徐澤寧說要到北京參加一個三天的研討會,會後在北京處理一些事,過完七一再回西安。徐澤寧說已經給父母打了電話,到時司機老楊會開車去機場接他。

你什麽時候到北京?我跟老楊一起去接你,她說。

這個周五下午三點到北京,徐澤寧說。你要是忙,就不用去機場了,等你排練完直接去我父母家一起吃晚飯好了。

最近不忙,除了排練《卡門》之外也沒有別的事情,她說。我去接你,然後一起去你父母家。

 

周五的下午,司機老楊開著紅旗轎車到她的樓下接上了她。去機場的路上,她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跟徐澤寧見麵會怎麽樣。雖然徐澤寧每天都打個電話過來,聊幾句家常,就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但是她不知道徐澤寧是真的原諒她了,還是有氣憋在心裏不說出來。一路上,紅旗轎車通行無阻,早早地就到了機場。

她戴著墨鏡,和老楊站在機場大樓的出口處,等了半個小時,遠遠地就看見徐澤寧穿著一件簡樸的白襯衫和藍褲子,手裏提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像是一個普通旅客一樣跟隨人流從機場出口走出來。出口處有幾個記者拿著照相機像是在等著什麽人,她怕記者認出自己來,沒敢往前湊,隻是站在離人群幾米遠的後麵的一個柱子邊,讓老楊在前麵接著徐澤寧。記者們沒有認出她來,也沒有認出徐澤寧。徐澤寧見了她,沒有親熱,沒有拉她的手,隻是把下巴擺了一下,示意她跟著一起出門上車。

坐進車裏之後,她覺得徐澤寧在機場對她冷冰冰的,覺得徐澤寧還在生她的氣,心裏有些擔心。徐澤寧上車後,吩咐老楊直接開去父母家,到父母家去吃晚飯。當著司機老楊,她不敢說什麽。徐澤寧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問了問誌宏臨走時的病況,以及她在中芭的排練。

 

紅旗轎車先開到了徐澤寧父母家,他們在那裏吃了晚飯之後,陪著徐澤寧父母聊了一晚上天。在天安門事件中,一貫緊跟鄧小平的徐澤寧父親雖然支持戒嚴,但是在最後一刻反對開槍,失去了鄧小平的信任,隻好以養病為名閉門在家,不談政事,失去了往日的權勢,也從電視上和報紙上消失了。徐澤寧父親問起了西安的情況,徐澤寧說自從爸爸失勢之後,西安也有些人在背後攻擊他,說他立場不堅定,對學生鎮壓不力,想把他負責的公安口給奪走,但是被他給頂回去了。

世態炎涼,哪裏都一樣,徐澤寧父親感歎說。往年七一的時候,我這裏總有許多人來看我,今年估計沒什麽人會來登門了。

您老叮囑我一定要跟中央保持一致,可是看看您,這次怎麽不跟中央保持一致了?徐澤寧跟父親開玩笑說。

我支持戒嚴,隻是反對開槍,徐澤寧父親說。你看看曆史上有哪個鎮壓學生運動最後留下好名聲的?我老了,跟你不一樣,我也就這樣了,不願意做的事,不一定非去做。你年輕,這個黨,這個國家,還需要你這樣的人來領導,來保證我們這一代打下來的紅色江山能繼續保持下去。所以你要忍辱負重,不急不躁,沉穩大氣,將來才能有機會成就大業。現在大家都知道我養病不管事,西安那邊,你隻能靠你自己了。

爸,我不想在西安待著了,想回北京,徐澤寧說。您看我和小曦,結婚兩年多了,也不能在一起。小曦跳芭蕾,隻能在北京。我已經在西安工作了一段了,前一段聽說冶金部有個副部長的空缺,我想去冶金部工作,這樣就能回北京了,您看行嗎?

不要著急回京,徐澤寧父親擺手說。你們都年輕,在兩個地方工作問題不大。這些年來,你仕途一帆風順,難免有人會眼紅。你在西安工作時間不長,就調回中央,會有人覺得你是把西安當作一個跳板。在一個地方,還是要多工作幾年才好。年輕人,事業為重嘛,不一定總在一起。你們有節假日可以在一起,還有你出差也能來北京嘛。

也好,徐澤寧看了她一眼說。那我就繼續在西安工作,以後有合適機會再回京。

無論在哪裏,都要多低調一些,多辦點兒實事,徐澤寧父親說。年輕人都容易浮躁和急功近利,你要塌下心來,多積累地方工作經驗。調回中央隻是時間早晚問題,機會總會有的。

 

從徐澤寧父母家裏出來,已經快到午夜了,老楊開車送他們回住處。她坐在後座上,悄悄伸手握住了徐澤寧的手。徐澤寧把她摟過來,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老楊把他們送到樓門口就開車走了。樓道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站在電梯門口等電梯的時候,徐澤寧伸手摟過她來,吻了她一下。

別,一會兒就到家了。她掙脫了徐澤寧,看了一眼四周說。別讓人看見,怪不好的。

電梯門開了,徐澤寧牽著她的手走進電梯。電梯裏沒有人,徐澤寧伸手摟住了她,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她看得出徐澤寧不生她的氣了,心裏頓感寬慰了好多。

你怎麽突然想會北京啊?她抬頭問徐澤寧說。

好守著你啊,徐澤寧說,免得再有個明宵出來把你拐跑了。

還生氣呐?她有些內疚地問徐澤寧說。是我不好,沒有能夠跟明宵保持距離 ---

跟你有什麽生氣的?徐澤寧笑了一下說。我了解你,你是一個單純但是感情又容易衝動的人,有時會什麽都不想,做出傻事兒來。你這麽好的一個女人,如果沒人追,我才會覺得不正常。以後跟別人注意保持分寸吧,你是著名芭蕾舞演員,又是我的老婆,你要真出了什麽緋聞,我的麵子都沒處放,別人也會看笑話。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她撫摸著徐澤寧的臉頰說。你也別太怪明宵好嗎?他一直喜歡我,如果因為這件事他以後不能回國探親,我覺得挺對不起他父母的。

明宵我不能原諒,徐澤寧沉下臉來說。這小子太狂妄和不自量力,所以我要教訓一下他,讓他長些記性,不要以為誰的女人都能追。

 

 

明宵身穿一身藍色的哥倫比亞大學畢業袍服,頭戴藍色的學士帽,和幾個同學一起站在哥大校園門口,等著畢業典禮開始。校園的正門是一個深藍色的鐵柵欄門,門口兩邊是淺灰色的大理石台柱,柵欄門上方懸掛著一幅藍色半透明朔料條幅,上麵兩行印著白色的大字:哥倫比亞大學/祝賀一九八九屆畢業生。來自世界各地的家長們穿著西服和美麗的裙子,有的家長牽著小孩,正在校門口拾階而上,走進鮮花盛開的哥大校園。從門口望去,校園內是一片麵露笑容的畢業生的藍色海洋,中間點綴著黃色,紅色和白色的花,綠色和紫色的樹叢,各色各樣的氣球和彩旗和臨時搭起的白色大帳篷。

明宵和同學們走到校門前不遠的的百老匯街和曼哈頓西一一六街交界處的一家常去的咖啡館,擺好姿勢在玻璃櫥窗前合影留念,紀念大學幾年一起在這裏消磨的美好時光。咖啡館的客人和女招待們帶著羨慕的眼光看著這幾個渾身充滿朝氣的大學生。

明宵,這是照相,別那麽嚴肅,笑一個,給他們照相的同學舉著相機說。

明宵對著相機微笑了一下。一輛雙層旅遊大巴從他們麵前駛過,車上的導遊舉著一麵黃色的小旗子,帶著全車的遊客對著他們歡呼和鼓掌。明宵和同學們對著車上的遊客揮手感謝。照相機的快門按下,隨著哢嚓的響聲,明宵帶著微笑揮手的身影留在了底片上。

 

夜深了,明宵坐在宿舍裏狹窄的小書桌前,麵前攤開著一張報紙上撕下來的芭蕾舞劇照,一張印著藍色哥大校徽的信紙,一張自己身著藍色畢業袍服頭戴藍色學士帽的照片,還有一個小銀人一樣的獎杯。他拿起劇照來,仔細地看著上麵的穿著白色紗裙的她,手指輕輕在紗裙上撫過。他放下劇照,拿起筆來,擰開筆帽,低頭在信紙上寫起來。台燈的橙紅色燈光照耀下,閃著銀光的筆尖在信紙上劃過,發出輕微的沙沙的響聲,留下一行行黑色的字跡。

小曦,

今天我畢業了,拿到了畢業證書,還拿到了一個獎杯。還記得你來紐約時幫我拍的那個二十分鍾的短片嗎?我的畢業指導老師是一個猶太老頭,他問我怎麽一個人在畢業典禮上,我說家人都在北京。他說畢業短片的女主角不是在紐約嗎,怎麽也沒來?我說她回國了。等到院長頒獎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短片得了畢業生作品的最佳導演獎,難怪指導老師問我你怎麽沒來,你是女主角,聽到這個消息一定也會高興的。

我要去好萊塢了。我的指導老師把我介紹給了好萊塢的一個導演,他正在舊金山拍一部片子,需要請一個助理導演去幫忙。我很喜歡那個導演,也很喜歡這份兒工作,能夠跟著學很多東西,也能認識一些圈子裏的人,對我將來拍電影都會有很大幫助。

好久都沒有見到你了,也好久沒有聽到你的聲音了。這些日子我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不是你不在,就是你不接。齊靜要我忘了你,但是我總是忍不住想起你來,想起過去,有時自己發半天呆。我總想起你的微笑,因為你總是對著我微笑,還總想起你的聰明的額頭來,還有你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的樣子,還有你讓我看你胳膊上小時被燙的傷疤。

你還好嗎?《卡門》排練的怎麽樣了?什麽時候演出?你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芭蕾舞演員,一定能成為世界上最棒的芭蕾舞演員,就像你媽媽一樣。有時我總在想,要是你在我身邊,那現在會是怎麽樣?也許你在屋裏練你的芭蕾,我在燈下看電影理論方麵的書或者寫劇本。等你累了,你會坐在我身邊,摟著我,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上,貼著我,看我的書或者看我寫的劇本。現在我隻能一個人在燈下看我的書,寫我的劇本,想想你。

齊靜告訴我說,徐澤寧不讓你再跟我有任何聯係。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也都能理解。我很後悔當初自己自尊心太強,太任性,對你不夠好,不然我們早就會在一起了。我們都在成長,從錯誤中學到經驗和教訓。我知道我現在隻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什麽都沒有,未來也充滿不定性,徐澤寧無論家世還是權勢,都比我強很多。但我會好好努力,好好寫我的劇本,好好拍我的電影。我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但是我會一直愛著你,想著你。

齊靜讓我忘了你,讓我在國外找一個好姑娘,有一個自己的幸福生活。忘記一個人其實很難很難,你是不是也覺得這樣?因為不知因為什麽,那個人就會出現在腦海裏,出現在眼前。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知道你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我也是這樣的愛著你,覺得你會是我一生唯一的愛。那時我覺得真幸福,因為我愛你,你也愛著我,在一起總是待不夠,因為一句話而心疼,因為一句話而感動得要掉眼淚。那時我毫不懷疑,我們會一起成長,一起經曆生活的酸甜苦辣,結婚,生子,一直到老都在一起。想想那時,好像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情。

想想我們相戀的時候,那時你才十六歲,我也十六歲,都是中學生。一眨眼,我都大學畢業了,你也成了名演員了。時間過得這麽快,想起那時,好像還是昨天。不知道再過十年,是不是也會這樣,一眨眼就過去,回過頭來感歎時光的無情流逝。我想讓你知道,我會一直愛著你,想著你,等著你。你是我生命的意義,比我的電影要重要得多。

我希望徐澤寧能夠始終如一的對你好,那樣,即使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也會感到很寬慰,因為你的幸福和快樂,比我的愛更重要,比我的幸福更重要。這個世界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童話裏的愛情也是不存在的,有情人未必能在一起長相守。如果徐澤寧對你好,我會遠遠的看著你,祝福你,為你的芭蕾喝彩,為你的成功欣喜和驕傲,為你的幸福高興。你快樂的時候,我也會快樂的。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紐約去舊金山,和導演率領的劇組會合。剛到國外留學的時候,我就是住在舊金山的大爺家裏,那裏有我畢業的中學,還有很多熟悉的地方。我會暫時住在大爺家裏,也可能會跟著劇組去別的城市拍外景什麽的。我不能在你身邊守著你,照顧你,心疼你,你自己要多保重。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強的人,在藝術上喜歡追求完美,把每一隻舞蹈都跳得盡善盡美完美無暇。練芭蕾的時候,別太緊張,也別壓力太大,最重要的是別累著自己。別對自己要求太嚴格,能早些回去休息就早些回去休息。出門的時候,注意增添衣服,注意交通安全。雖然我不在你身邊,但是我的心會跟著你。你要是太累了,我也會心疼的。

 

                                                                      愛你的

                                                                      明宵

 

明宵放下筆,把燈下把信讀了一遍,改了幾個錯別字。他站起來,在桌子的抽屜裏找出了一個信封,幾張郵票和一個膠水管。他把信塞進了信封裏,把自己的畢業照也塞了進去,在信封上寫上靳曦的地址,貼上郵票,用膠水把信封仔細封好,在背麵寫上“內有照片勿折”幾個字。他走出門,下了樓梯,把信封塞進了一樓的郵箱。

外麵下起了零星的小雨。隔著玻璃窗上的雨跡望去,遠處高高聳立的帝國大廈的塔尖和頂上幾層亮起了哥大的藍色,在黑藍色的夜空上異常顯眼。針形的塔尖和下麵的錐形塔座向四周散發著揉進了一些紫色和白色的藍色,光線在雨夜裏顯得模糊而很柔和。他推門走出去,站在門簷下抽了一根煙,看了一會兒外麵的雨,停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幾滴雨帶著一股涼意落在了他的臉頰上,他在牆邊的一個煙灰缸一樣的銀灰色鋁盒子上掐滅了煙,把煙蒂扔進鋁盒子裏,拉開門進了樓,沿著樓梯慢慢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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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樹蔭滿地。靳曦要是沒那麽早結婚,後麵嫁給明宵就沒這麽多事兒了。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每個人都是好人,可每個人都過得這麽糾結,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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