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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七十九)

(2015-11-16 20:12:36) 下一個

七十九            

 

醫院的手術室外,十幾個受傷的和死了的人躺在簡易擔架上。她蹲在誌宏身邊,用手絹捂著誌宏胸膛上的傷口。一個護士拿來一卷紗布,墊在了她的手絹下麵。誌宏閉著眼睛,臉色煞白,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剛才如泉水一樣噴湧傷口,現在已經不再往外噴血了,而是靜靜地往外流著殷紅的細流。

她的裙子上,臉上和手上到處都是斑斑的血跡,地上也淌流著黏糊糊的血。她的身邊躺著幾個死了的人,其中有一個少年,頭上中了一彈,已經瞳孔擴散,失去了呼吸。另外幾個受傷的人在不斷地呻吟。院長帶著兩個大夫在挨個查看受傷的人的情況。

先搶救能夠救過來的人,院長跟大夫說。

大夫走過來,俯身翻開誌宏的眼皮看了一下眼睛,又掀開紗布看了一下傷口,搖搖頭說:

子彈穿透胸膛,失血過多,昏迷不醒,沒希望了。

 

大夫說完後起身去查看下一個躺著的人。聽見大夫說的話,她的淚水一下湧了出來。她蹲著,用手拍打著誌宏的臉頰,看著誌宏閉著的雙眼,聲嘶力竭地叫著誌宏:

誌宏,醒醒,醒醒啊!你不能這樣走,不能拋下齊靜和孩子。誌宏!誌宏!

站在身邊的院長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對她遺憾地搖搖頭。她站起來,伸手抓住院長的手臂說:

院長,他是澤寧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求求你,救救他,他還沒有死,把他救過來,我和澤寧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院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閉著眼的誌宏一眼,伸手拽住正在檢查旁邊的傷員的大夫。

把他抬上手術台,現在,院長說。隻要有一口氣就全力搶救,死馬當成活馬醫。剩下的,先止血和打嗎啡止疼。

 

護士抬起了誌宏的擔架,她攥著誌宏的手,一邊跟著擔架往急診室走,一邊哭著對誌宏說:誌宏!齊靜和孩子都在等著你,你不能死,你一定要活過來,聽見沒有,你不能死!

急診室的門打開了,兩個護士把誌宏抬進了手術室。她跟著擔架想進去,被院長在門口擋住。

你別進去,院長伸手攔住她說。你進去隻能添亂。我在裏麵替你看著。相信我,我會讓他們盡最大努力。你就在門口等著,有什麽情況我出來告訴你。

院長說完,跟大夫一起走進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她呆呆地站在手術室門口,心裏充滿了悲憤。一個護士拉了她一下,讓她坐到一邊,別擋著路。她在手術室旁邊的長凳坐下,眼睛發呆地看著走廊裏躺著的別的傷員和地上的血跡,眼淚不斷地往下流。

手術室裏隱約傳來了腳步聲,器皿和刀具的撞擊聲,以及大夫的低沉的聲音。走廊裏,死去的少年的母親披頭散發地跑了進來,撲到在少年的身體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來。絕望的哭聲在走廊裏回響著,讓所有人都沉默著低下了頭。

 

她在手術室外緊張地等了一會兒之後,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跑上二樓。她拉開院長辦公室的門,抓起桌上的電話機,手指顫抖著給徐澤寧撥了一個電話。

徐省長在開一個重要的會,秘書在電話裏說。

我是他愛人,有急事,要跟他說句話,她哽咽著說。

我去試試叫他一下,秘書說。你別掛。

 

她聽見秘書放下話筒,急匆匆跑出去了。沒多久,話筒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徐澤寧的聲音在話筒裏響了起來:

小曦,我沒時間。

誌宏在醫院門口中彈了,就要死了,她哭著說。在急救。

告訴院長,把誌宏救過來,以後他有什麽事,一句話,我都給他辦,徐澤寧愣了一下說。

澤寧,別讓你的警察和武警開槍,她繼續哭著說。那些都是孩子。

知道。徐澤寧說完,掛上了電話。

 

她放下電話,用胳膊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離開了院長辦公室。她覺得頭有些暈,身體虛弱,有些站立不穩。她扶著樓梯把手走了下來,來到一層,去了一趟水房。她在水房裏把臉洗了一邊,把臉上,胳膊上的血洗幹淨,又用水把裙子上的血痕擦了擦。殷紅的血像是一片片紅色的花,開在她的連衣裙上。

她突然想起了齊靜。剛才隻顧著誌宏了,不知齊靜生了沒有。想到此她急匆匆地走出水房,向著產房奔去。快走到產房時,她看見產房門口站著一個護士,正在對著走廊裏的人喊:齊靜的家屬,齊靜的家屬。

這兒,她跑了過去說。我是齊靜的妹妹。

孩子生了,母子都安全,護士說。快去看看吧。

 

她跟著護士走進產房,看見齊靜躺在手術台上,手臂裏挽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嬰兒身子裹在一層白色的布裏,閉著眼睛在哇哇大哭,四肢亂動。

是女孩,齊靜看見她走進來欣喜地說。是誌宏想要的,這回誌宏該得意了。誌宏呢?

誌宏。。。誌宏在樓上跟院長說話,她低頭看著嬰兒說。

看著孩子可愛的小手和小腳,她覺得一陣心酸,眼裏又湧出淚來。要是誌宏萬一活不過來,這孩子該多可憐啊。

你怎麽了?齊靜看著她說。哎,你裙子上怎麽了,一塊塊的看著好像是血啊?

她沒有回答,伸手從齊靜的臂彎裏抱過孩子。

乖,不哭不哭,爸爸一會兒就來看你,她說。

 

護士把齊靜推回了病房。她抱著嬰兒,跟著護士一起走,看著護士扶著齊靜上了病床。護士給齊靜吃了止疼片後,把孩子抱到育嬰室裏去了。

誌宏呢,他怎麽還不來?齊靜看著病房四周問她說。

姐,你先躺著休息一下,我上樓去找他,她說。

這個當爸爸的,真不像話,齊靜抱怨說。也不說守著看看孩子,到處亂跑。

她給齊靜蓋好被子,把燈關了。天上沒有月光,遠處隱約傳來一陣陣的槍聲,窗外有喧嘩的人聲。昏暗的路燈光透過窗簾朦朧地照了進來,照在齊靜有些蒼白的臉上。齊靜看上去非常疲累,像是生孩子用盡了全部力量一樣,連外麵的喧嘩的人聲都沒有注意到。齊靜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眼睛眨了幾下,就閉上了。

 

她看著齊靜進入了夢鄉,才悄悄地走出了病房,沿著走廊來到了手術室。一個護士正在走廊裏拿著一個本子在挨個登記傷員的姓名住址。她把手術室的門拉開一條縫,眼睛趴在縫隙口,悄悄看進去,看見大夫正低頭用針縫著誌宏胸膛上的傷口,護士不斷用紗布蘸著誌宏胸膛上流出來的血。站在大夫身後觀察手術的院長抬頭看見她,低聲跟大夫說了句什麽,隨後向著門口走來。院長推開手術室的門,來到她麵前。

誌宏搶救過來了?她眼巴巴地看著院長問。

院長點點頭,對她微笑了一下。

聽說誌宏搶救過來了,她的眼眶裏溢滿了淚水。她撲過去,激動地抱住了院長。淬不及防的院長愣了一下,手似乎想拍拍她的後背,但是看了看四周投來的異樣的眼光,手在半空裏停住了。她感覺到了那些目光,自己也覺得不合適,於是鬆開了院長。

謝謝您,她倒退一步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說。謝謝您,澤寧和我一輩子都感激您,都不會忘記您。

不客氣,院長笑笑說。

下一個做好準備,裏麵的手術快完了,院長對走廊裏的護士喊道。

 

透過手術室門敞開的縫隙,她看見大夫脫下了手套和沾滿血跡的罩衣,一個護士給誌宏的身體拉上了一條白色的被單。院長看見正在登記傷員姓名住址的護士,走過去,一把奪過本子來,看了一眼,把上麵的幾頁紙撕下來,撕成碎片,仍在牆邊的紙簍裏。護士疑惑而委屈地看著院長。

別登記了,院長把本子交還給護士說。要是軍隊進醫院來搜查,這些人都會被作為暴徒抓起來,家屬也會受牽連。傷不重的,給他們些藥和嗎啡,讓他們趕緊離開醫院,在家裏養傷。傷重的,動完手術,能回家的回家養傷,不能回家的抬到各個病房裏去,跟別的病人混住在一起。他們的醫藥費住院費由醫院包了。

 

兩個護士把誌宏從手術室推了出來,其中一個護士拉著一個點滴架,上麵掛著輸血袋。她走過去幫著護士一起推。誌宏閉著眼一動不動,但是臉色已經不像進去時那麽蒼白。院長指揮護士把誌宏推進了最遠處的一間病房,看著護士把誌宏安頓好之後才離開。她把院長送到病房門口,在門外悄悄跟院長說:

我剛給澤寧打了一個電話,澤寧說了,院長您以後有什麽事兒,找他一句話。

這麽說就見外了,院長微笑著說。我本來就是個醫生,救死扶傷是我們應盡的職責。再說了,我跟澤寧的弟弟老四也認識,老四前一段還幫我們醫院進口過一批醫療器材。能有澤寧這樣的朋友是我的榮幸 --- 我們來日方長。

 

她走回病房,站在誌宏的床位邊,手捂著胸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誌宏。點滴架子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入誌宏胳膊上的血管,誌宏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她攥住誌宏的手腕,感受到誌宏的脈搏雖然雖弱,但是清晰地跳動著。誌宏的眉毛動了一動,閉著的眼皮裏,眼球轉了一下。

誌宏,她小聲叫了誌宏一聲。

誌宏的嘴張了一下,眼睛依然閉著。

誌宏,孩子生了,她停頓了一下說。你當爸爸了。

誌宏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的嘴又張了一下,像是想問她什麽。

是個女孩,母子都平安,她俯身握住誌宏的手說。你放心吧。

誌宏的頭挪動了一下,幾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裏滾出來,留下了臉頰。

 

她回到齊靜的病房的時候,看見漆黑的房間裏,齊靜的眼睛在睜著,看著窗戶。

誌宏呢?齊靜看見她走了進來,手扶著床沿,揚起頭焦急地問她說。他怎麽還不來?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了?

他受傷了,她坐在齊靜的床邊說。在醫院門口被打傷了,但是已經被救過來了,沒有生命危險。

妹妹,你別瞞著姐,誌宏到底怎樣了?齊靜抓住她的胳膊問她說。

他在另外一間病房裏,在輸血,她說。

我要去看看,齊靜掙紮著想坐起來。

你剛生完孩子,不能動,她按住齊靜的肩膀說。先好好睡一覺,明天白天我推著你,帶著孩子去看他。

不行,我得去看看才放心,齊靜扒拉開她的手要下床說。

看著齊靜的堅決的神態,她知道她攔不住齊靜。

姐,你等一下,我去找個輪椅來,她說。

 

她走出病房,從護士值班室借了一個輪椅來。一個護士跟她一起過來,兩個人一起把齊靜扶上輪椅,沿著走廊推著齊靜去了誌宏的病房。她們來到誌宏的床邊,看見誌宏依然在昏睡之中,身上蓋著一條白色被單,胳膊上插著輸血管,殷紅的血一滴一滴的流入他的胳膊。齊靜拉起誌宏的一隻手,嘴唇顫抖著親吻著誌宏的手背,身體哆嗦著,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看著齊靜的樣子,一陣心酸,背過頭去,也流下了眼淚來。

我們走吧,讓他好好休息,護士說。

齊靜點點頭,鬆開了誌宏的手臂。她和護士一起把齊靜推回了病房,把齊靜抬上床。護士推著輪椅走了。她給齊靜蓋好被單,坐在齊靜身邊說:

姐,放心了吧,誌宏還在,孩子還有爸爸。

謝謝你,妹妹,齊靜抓住她的手說。隻要他還活著就好。

 

 

齊靜閉著眼睡著了。她把頭趴在齊靜的床上,也想睡一會兒,但是怎麽也睡不著。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讓她心煩意亂,無法入眠。窗外傳來急救車的嘀聲,她聽見一陣喧嘩和叫喊聲。她走到窗前,看見護士正在從救護車上往下抬傷員,傷員的血滴答下來,落在醫院急診室前的路麵上。她離開窗戶,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齊靜,悄悄走出病房,沿著走廊來到急診室外麵。

急診室前麵的水泥地上流淌著黏糊糊的血,一個護士扔掉手裏的墩布,扯了一條被單擦著地上的血。她踩著黏糊糊的血,走到醫院急診大樓入口處,一眼看見院長正站在門口站著吸煙,皺著眉頭,目光凝視著天空。她站在院長身邊,仰頭望去,隻見離醫院不遠的地方有熊熊的火光燃起,火光一閃一閃的,映紅了夜空。槍聲在四周零星地響著,夜空上劃過流彈留下的明亮的軌跡。遠處傳來幾聲悶響,像是開炮的聲音,又像是催淚瓦斯爆炸的聲音。響聲過後,天空上彌漫起一片黃綠色的煙霧。

看見了嗎,院長把嘴對著火光的方向努了一下說。肯定是前麵路口做路障的公共汽車被點著了。真沒想到會看見這樣的一夜,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時候北京都沒開過槍。

醫院門口有人騎著一輛三輪車進來,平板車上躺著一個頭上和身上都血跡斑斑的人。三輪車在急診大樓門口停下,樓裏跑出來幾個抬著擔架的護士,七手八腳地把三輪車上的人放上擔架抬進樓裏。院長把煙碾滅,急匆匆地進樓向著急診室的方向走去。

 

大院門外起了一陣騷動,院門外的人呼啦一下都跑進院裏。隨著一陣馬達的轟鳴,一輛綠色的坦克在院外隆隆駛過,履帶咯吱咯吱地碾壓著路麵,把柏油路麵碾出一道道褶子來。坦克頂上的高射機槍轉動著,槍口對著四周的樓房窗口。“法西斯!”黑暗裏不知哪裏傳來了一聲喊叫,扔來了一個酒瓶子。酒瓶子砸在坦克的厚厚的履帶上,碰得粉碎。坦克上的高射機槍達達地響了起來,子彈嗖嗖地打在牆上和樓房的窗戶上,響起了一陣玻璃的破碎聲。剛才還在醫院門口議論紛紛的人們一齊抱著頭趴在地麵上。她跟幾個人一起蹲在一個花壇後麵,渾身顫抖著,嚇得不敢說話。

坦克開過去之後,後麵跟著來了一輛軍綠色的宣傳車,車上的四個大喇叭對著四周大聲播放著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全體市民們:首都今晚發生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暴徒們猖狂襲擊解放軍指戰員,搶軍火,燒軍車,設路障,綁架解放軍官兵,妄圖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人民解放軍多日來保持了高度克製,現在必須堅決反擊反革命暴亂。首都公民要遵守戒嚴令規定,並同解放軍密切配合,堅決捍衛憲法,保衛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門廣場的公民和學生,應立即離開,以保證戒嚴部隊執行任務。凡不聽勸告的,將無法保證其安全,一切後果完全由自己負責。

 

聽著廣播車上的廣播,她一下被震驚了。“嚴重的反革命暴亂”, “暴徒們”,“顛覆中華人民共和國,推翻社會主義製度”,這些措辭嚴厲的話讓她害怕。她突然想起明宵來。晚上她一直在醫院裏搶救誌宏和照顧齊靜忙碌著,幾乎都忘記了廣場上的明宵了。

從天安門廣場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槍聲持續不斷地響著,在夜空裏顯得異常刺耳。

廣場的學生們完了,蹲在她身邊的一個男人小聲說。聽見這一陣槍聲沒有?這是衝鋒槍和機槍掃射,學生們肯定都被打死了。

她的耳邊轟地響了一聲,覺得渾身的血一起湧到頭部來。她站起來,向著院門外跑去,裙子和黑發在夜風裏飄揚著。院門口的人驚愕地看著她跑出了院門,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反應過來攔住她。她低著頭貓著腰,貼著路邊的牆壁,在樹影和街邊花圃的掩護下沿著街道向著天安門的方向跑去。

她隻有一個想法,就是要找到明宵。

 

在珠市口大街路口,她累得跑不動了,不得不停下腳步喘息。她看見前麵一列帶著綠色帆布篷的軍用卡車正在向著天安門方向緩緩行駛。最後的一輛軍車後麵,跟著一群市民。市民們挽著胳膊,喊著“人民軍隊愛人民”和“學生不是暴徒”的口號,跟著軍車一起往天安門的方向走。她緊走幾步,跟上了人群,在人群後走著。她看見軍車上站著幾十個手持半自動步槍頭戴鋼盔的年輕士兵,士兵們的槍口對著車下的人群。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手裏舉著一個擴音器,對著跟隨的人群喊著:

不要跟隨軍車,再跟著我們就開槍了。

人群沒有退縮,繼續挽著胳膊,呼喊著口號,跟隨著軍車一起向著天安門的方向走。軍官對著士兵們向下揮了一下手,士兵們手裏的半自動步槍響了,子彈啪啪地打在後麵跟隨的人群的腳下,在柏油路上濺起一串串火星。人群的前麵一排有幾個人被子彈碰傷,倒在了地上,被兩邊觀看的市民們抬走了。跟在軍車後的人群依然無所畏懼地挽著手臂往前走。軍官舉起了手裏的擴音器,對著人群大聲喊道:

再一次警告你們,離我們遠一些,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不然我們又要開槍了。

人群停頓了了一下,等到前麵的軍車駛出十來米之外,開始繼續喊著口號跟著軍車走。

 

她跟隨著人群一起走到了前門。路口的一輛公共汽車像是被坦克撞翻,車身憋了進去,車廂變成了S形,窗玻璃碎了一地。公共汽車的車頭上冒著黑煙,發出一陣陣橡皮燒焦的氣味。街道上的灰色水泥隔離墩和鐵欄杆被撞得亂七八糟,馬路中間散布著一地的碎石磚塊和子彈殼,路邊躺倒著一排排被碾壓得變了形的自行車,像是經曆了一場街壘戰一樣。她翹腳向著不遠處的天安門廣場望去,隻見昏暗的路燈下,高大的紀念碑底座上有十幾個頭戴鋼盔的士兵端著槍在巡回走動,四周是一排排隊列整齊的軍人和黑壓壓的坦克。廣場的空地上冒起了陣陣灰黑色和黃綠色的濃煙,空氣裏彌漫著濃厚的火藥味和嗆人的催淚瓦斯氣味。

廣場四麵被坦克和荷槍實彈的軍隊圍住,組成了一道包圍圈,隻有西南角的一處有一個缺口。昏暗的燈光下,一杆杆紅色的校旗在包圍圈裏緩慢地移動著,學生們挽著胳膊,正在排著長長的隊伍從缺口處撤離廣場。校旗在隊伍中間飄揚,學生們疲憊嘶啞的聲音在唱著《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她前麵的人群嘩的一聲散開,向著缺口處奔跑而去。她拖著疲累的步伐跟在人群後麵跑著,跑著,一邊跑一邊衝著包圍圈裏麵的學生隊伍喊著:

明宵!明宵!

她不知道明宵是否在學生隊伍裏麵,但是她隻是大聲的喊著,希望明宵能夠聽見。她貼著包圍圈跑著,喊著,腳上踩上了地上的一個凹坑,幾乎摔了一個跟頭。快跑到缺口處的時候,她聽見一聲熟悉的喊聲:

小曦!

 

她抬頭望去,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已經走出了包圍圈的學生隊伍的前麵向著她跑來。是明宵!她看見明宵的襯衫破了,領口的扣子掉了,跑起來襯衣像是一麵風帆一樣鼓了起來。

明宵!她激動地喊著,向著明宵奔跑過去。

在四周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們的注視下,她和明宵在一輛坦克邊上相遇到一起。

 

明宵張開了雙臂,她一躍就撲到了明宵懷裏,兩隻手摟住明宵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了明宵,頭靠在了明宵的肩膀上。明宵的兩隻有力的胳膊從後麵抱住了她的脊背。雖然跟明宵隻分離了兩個星期,她覺得仿佛已經隔世了一樣。她以為從紐約一別,再也不會見到明宵了,沒想到命運讓她跟明宵再一次相逢,在碎石累累和散布著支離破碎的自行車殘骸的馬路中間,在彌漫著硝煙和火藥味的街頭,在布滿黑壓壓的坦克和端著衝鋒槍的士兵的廣場邊上。

她嘴唇蠕動著,想說什麽,卻說不出話來。她手臂摟著明宵的脖子,頭側著靠在明宵肩膀上,欣喜和激動的淚水忍不住刷刷地流了下來。她感到明宵的大手在後麵撫摸著她的脊背,兩隻胳膊有力地夾著她的兩肋,把她緊緊地箍在懷裏。她摟著明宵的脖子,身子左右搖晃著,嘴唇張著,貼在他的肩膀的襯衫上。她的眼睛睜著,喉頭哽咽著,隻覺得淚水在不斷地湧出,濕透了他的肩頭。

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了彌漫的硝煙,沒有了嗆人的催淚瓦斯,沒有了炮聲,沒有了槍聲,沒有了子彈打在腳底濺起的火星,沒有了路上的血跡和子彈殼,沒有了伸著黑洞洞的炮口的坦克,沒有了戴著鋼盔端著衝鋒槍的麵容嚴肅的士兵,隻有她和他在一起。星星在天空閃耀,白雲在頭上輕輕飄過,樹影在燈下婆娑,路燈散發出一圈圈柔和的淡黃色的光圈,連悲壯的《國際歌》都變成了一首動聽的歌曲。多年以後她聽到了一首歌,每當她聽到這首歌,都會回想起跟明宵在天安門廣場邊上的這次重逢和擁抱:

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腳步才輕巧

以免打擾到

我們的時光

因為注定那麽少

風 吹著 白雲飄

你到哪裏去了

想你的時候哦抬頭微笑

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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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瓊峻' 的評論 :
謝謝瓊峻。“這個舞蹈意境和小說好吻合”, 我覺得舞蹈的意境也是挺配小說裏的靳曦和明宵的。舞蹈裏男女主角的目光從來沒有對視過,但是感情卻在一連串的托舉和纏繞動作裏表現得很深刻。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樹蔭滿地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這麽巧,我這兩天也在重溫舞林爭霸,您就貼在這了,這個舞蹈意境和小說好吻合。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那我們就期待著周末見囉!加油啊!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很抱歉地說一下,《紅裙》周五或周六才能再更新。這幾天事情多,晚上沒時間寫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樹蔭滿地' 的評論 :
謝謝樹蔭滿地。我還真不了解醫院,覺得一家醫院隻有一個手術室。
樹蔭滿地 回複 悄悄話 院長指示處理誌宏傷情的那一段還可以再斟酌一下。那麽大的醫院不可能隻有一個手術室一個醫生,沒有必要為了搶救誌宏就把其他的傷員都撂在一邊不治療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arch2007' 的評論 :
謝謝三月。當時西長安街上軍隊已經開槍打死了一些人,侯德健想保護學生的生命,所以主動去跟軍隊商量讓學生們撤出。軍隊求之不得,答應把包圍圈留個出口讓學生撤退。紀念碑上的一半學生主張堅守,一半學生主張撤,然後學生領袖讓大家喊讚成還是反對來表決。後來那個學生領袖覺得讚成和反對的聲音差不多,就覺定撤退。於是學生們排隊撤出廣場,也就避免了天安門廣場出現血腥場麵。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謝謝citypeasant。 村上說得真好。
我自己水平有限,時間和精力也有限,也就隻能勉強寫到這樣了。能有幾個人讀了說不錯,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march2007 回複 悄悄話 一直以為在天安門沒來得及撤出的學生被打死了很多。 看你寫的,才知道天安門的學生沒死,被打死的都是周邊的學生和百姓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好像是村上說的,政府與人民的對決是對過去的記憶--人民的抗爭就是保存那份記憶。
你的作品絕對算得了。就為了告慰那死去的和失去的,我也得記住。所以欣賞之餘還說聲謝謝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是啊,有時我覺得,我們國家經曆的苦難一點兒也不必俄國少,但是我們就從來沒有《齊瓦戈醫生》那樣的巨著出現。天安門事件這樣一個背景,都沒有出現感人的藝術作品,實在讓人遺憾。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typeasant' 的評論 :
謝謝citypeasant。
《六月街火》是我覺得我寫過的短篇裏最好的一部短篇,費了很大力氣潤色。
《悲城之戀》寫得比較早,沒有怎麽潤色,文筆不太成熟,但是語言比我一般的小說生動一些。
《真情年代》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寫的,雖然寫得也是比較粗糙,也沒有時間去潤色修改過。幾年之後回頭看,雖然粗糙,還是能看進去,覺得還是挺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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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 ----- 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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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 ----- 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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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 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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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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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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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六)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4003/201111/12452.html

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七)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54003/201111/14877.html

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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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九 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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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偉大的時代,痛苦的經曆。好像名作常常是這樣產生的。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噢,那基本是真的。把受傷的人名單毀掉好像是複興醫院還是哪個醫院發生過的事情。一群人挽著手臂跟著軍車走是當時的一個目擊者的證言,那個目擊者說,後來士兵們對著跟著的人群開槍了,打死打傷了一些人。小說裏沒讓那些士兵們掃射跟著的人群,因為我覺得已經很殘酷了,不想寫得太殘酷。天安門廣場那些描寫也是真的,軍隊黑燈之後開始清場,給學生們留了一個出口,學生們就從出口撤退了。軍官給了誌宏當胸一槍,是根據一個學生的回憶,那個學生擋住軍人,軍人給了學生的腿一槍。
citypeasant 回複 悄悄話 無條件地喜歡你的作品!紀念六四,還原六四。六月街火,悲城之戀都愛!隻是愛得痛啊!!看這幾集都怕怕的,就怕又要心痛。
再說,六月,悲城絕對精品。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是《真情年代》,驚倒了!!
經典名作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謝謝你的答複。不是指擁抱,主要是指醫院裏和士兵直接打槍這塊。醫院裏也不是生孩子那塊,主要是搶救等。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謝謝藍靈。小說,純屬虛構,那樣的晚上也不可能出現兩人在槍口下擁抱的場麵。藝術來源於現實高於現實,我就好萊塢了。

以前寫的兩篇以天安門事件作為背景的愛情小說,也是純屬虛構,但是那個大背景下的愛情小說很悲壯和唯美:

六月街火
http://bbs.wenxuecity.com/origin/775996.html

悲城之戀
http://bbs.wenxuecity.com/origin/624568.html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好奇問一下,除了名字是你取的以外,這一章的故事情節是不是基本屬實?我一直好奇關於這次運動到底是怎樣的。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