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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七十八)

(2015-11-14 20:18:16) 下一個

七十八

 

她茫然地在街頭上走著,不知道該怎麽辦。街頭上的人熙熙攘攘,醫院門口賣水果和食物的小攤販們在大聲吆喝著。一個烤羊肉串的攤位冒出一股股青煙,傳來一陣燒焦了的羊肉的味道。遠處天安門廣場方向傳來了兩聲悶雷一樣的響聲,響聲被街道上的車聲人聲遮掩住了,沒有人注意到。

她覺得心裏很堵得慌。這個世界太荒謬了。她等了明宵三年。她以為明宵忘了她了,才嫁給了徐澤寧,卻不知道明宵其實一直在想著她,以為她跟徐澤寧好了,才找了女朋友。

六月的驕陽照在柏油馬路上,汽車駛過時卷起路上的塵灰,在車尾留下了一團團霧氣一樣的粉塵。空氣很悶熱,她覺得汗水順著她的連衣裙留下來,浸濕了脊背。她沿著街道向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前門。她站在街口的人行道邊,等著綠燈過馬路。一輛輛汽車駛過她麵前,有的汽車不耐煩地對著路上亂穿的行人按著喇叭。她看見不遠處的天安門廣場上旗幟飄揚,人頭攢動,聽見廣場上的大喇叭傳來的模糊的聲音。麵前的紅綠燈由紅燈變成了綠燈,她跟著幾個行人一起踏上了斑馬線。

我在幹什麽?她突然驚醒了一樣問自己說。難道從紐約逃離,結果就是為了在北京跟明宵重逢嗎?見到了明宵又怎麽樣?我已經結婚了,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小曦了,不能再跟他好了。過去的都不會重來了。

想到此,她止住了腳步。她抬頭悵然地看了一眼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懸掛著的五顏六色的旗幟和黑色的高音喇叭,緩慢地轉過身,沿著來路走了回去。

 

她走進病房,看見齊靜已經醒了,正依靠在床頭上聽收音機裏的廣播。誌宏站在齊靜床邊,在用一把攏子給齊靜梳頭。誌宏看見她走了進來,瞥了她一眼,停住了手裏的梳子。齊靜伸手招呼她說:

小曦,你去哪裏了?誌宏說你可能去廣場了。

沒有,她搖頭說。在街上走了走就回來了。你這會兒覺得怎麽樣?

肚子在一陣陣的疼,齊靜撫摸著鼓鼓的肚子說。可能快要生了。

我去叫大夫來看看,是不是該進產房了,她說。

 

大夫來了檢查了一下,說還要有幾個小時才能生,讓齊靜堅持一下。她搬了個凳子坐在齊靜床邊,跟齊靜說著話。誌宏去水房端了一盆水來,給齊靜洗了臉和手,又給齊靜洗了腳。她沒有跟誌宏說話,心裏還在怨著誌宏。誌宏伺候著齊靜,也沒有跟她說話。

晚上六點鍾,靳凡提著一袋水果匆匆地來了一趟病房。靳凡告訴她說,徐澤寧打了電話過來,再一次叮囑她今晚不要上街,更不要去天安門廣場。靳凡坐了一會兒,跟齊靜和她聊了一會兒天,說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家,就走了。

靳凡剛走,院長就來到了病房。院長看了看齊靜的情況,跟她聊了幾句天。院長說今晚在辦公室值班,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找他。院長走了之後,誌宏打開了齊靜床頭櫃上的袖珍半導體,他們湊在一起收聽廣播裏播放的消息。

晚上六點半,天還沒有黑,收音機裏傳來了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緊急通告:

中國人民解放軍奉命在北京市部分地區執行戒嚴任務,履行製止動亂,維護首都社會安寧的神聖使命,得到了各級政府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但是,近日來,極少數人製造謠言,惡意醜化、攻擊戒嚴部隊,用極其惡劣的手段,挑撥人民群眾和戒嚴部隊之間的關係,煽動一些人堵砸軍車、搶奪武器,毆打幹部戰士,盤查、圍攻軍人,阻攔戒嚴部隊的行動,蓄意製造事端,擴大動亂。極少數人的這種嚴重的違法行為,引起了廣大人民群眾和部隊官兵的極大憤慨,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我們鄭重宣告: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非法攔截軍車,阻攔、圍攻解放軍,妨礙戒嚴部隊執行勤務。軍隊行動時間、方式、著裝均屬軍務,任何人不得幹預。我們堅決執行國務院戒嚴令和北京市政府一、二、三號令,如果有人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以身試法,戒嚴部隊、公安幹警和武警部隊有權采取一切手段,強行處置,一切後果由組織者、肇事者負責。希望北京市的廣大人民群眾嚴守戒嚴令的規定,支持軍隊製止動亂、維護安定團結的行動。

 

她聽著播音員嚴肅的聲音,心裏突然想起了廣場上的明宵。明宵此刻是否還在廣場呢?她覺得以明宵的性格,在這種時刻明宵一定不會逃避,一定會在廣場上和學生們在一起。想到此,她有些擔心起來,後悔下午沒有去廣場找到明宵,把明宵拽走。

齊靜累了,閉著眼躺在床上睡覺休息。誌宏走到窗前,掀開窗簾看著外麵街道。街上的人們像是聽到了廣播裏的聲音,門口賣水果的小攤販把水果匆匆收拾進筐裏,把筐放上三輪車,騎上三輪車走了。有些人匆匆地離開了街道,走進了小巷子裏。有些人騎著車從周圍的小巷子裏出來,向著廣場的方向騎去。

誌宏神情焦躁地在窗前踱著步,轉了幾圈後,走到她身邊,俯身小聲在她耳邊說:

你看著點兒齊靜,我去廣場一趟,把明宵找回來。

誌宏!她伸手抓住誌宏的胳膊,壓低嗓子說。你不能去。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想要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失去爸爸嗎?

現在軍隊還沒有進城,我快去快回,誌宏說。找到明宵就回來。

不行,她攥緊誌宏的胳膊說。你不能去。你再鬧,我叫齊靜姐啦。

唉,誌宏長歎一聲,重新坐回床另一側的凳子上說。那我們就都在這裏等著吧,但願今晚不會那麽糟。

你覺得會開槍嗎?她過了一會兒問誌宏說。

我想不會,誌宏看著閉著眼睛的齊靜說。不是好幾次進城都被堵住了嗎?前幾次不也都沒開槍嗎?這次十有八九會被學生們再一次給堵回去。你看好多人騎車去廣場了,各個路口也有糾察隊設置的路障。老百姓多,在路口往地上一趟,我就不信軍車敢壓過去。

但願吧,她說。希望今晚能夠平平安安地早些過去。

 

天漸漸黑了,外麵的路燈開始亮了。齊靜疼的忍不住捂著肚子呻吟起來。誌宏把大夫叫來,大夫檢查了一下,說可以進產房了。兩個護士把齊靜推進了產房。她和誌宏來到產房門口,想跟著進去,被護士攔住了。

家屬不能進,在外麵等著,護士說。

她和誌宏坐在產房外麵的長條木凳子上。她心裏依然有些生誌宏的氣,雖然跟誌宏坐在一起,但是她不想跟誌宏說話。誌宏兩隻手交叉著,眼睛看看產房,看看她。她把頭扭向一邊,不想搭理誌宏。沉默了一會兒,誌宏咳嗽了兩聲,看見她的頭轉過來之後,小聲問她說:

你剛才沒去找明宵?

她搖搖頭,眼睛看著自己的腳麵,什麽也沒說。她不知道怎麽跟誌宏說。她何嚐不想去找明宵,但是見了明宵後,怎麽辦呢?她害怕。她知道這次明宵回來,雖然名義上是給學生們送捐款來了,實際上一定是想找到她,跟她好好談談。他們還有什麽好談的嗎?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明宵知道她結婚了,卻在紐約還在追求著她。她能夠放棄跟徐澤寧的婚姻跟明宵好嗎?她不能。她能夠偷偷跟明宵好嗎?也不能。見了麵,也不能在一起,不是更加難受嗎?而且,如果萬一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做了對不起徐澤寧的事情,她一生都會內疚的。從紐約提前回來,就是怕見明宵。現在,雖然明宵追到北京來了,她也不能見明宵。她有些慶幸自己在醫院裏陪著齊靜,不然要是在中芭宿舍裏,明宵也許已經找了去。那時,她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明白,誌宏沉默了一會兒說。見了也沒用,讓徐澤寧知道了,反而會影響你們夫妻的感情。

其實我們在紐約見過了,她猶豫了一下,告訴誌宏說。

啊,你在紐約見到明宵了?誌宏有些驚訝地說。沒聽你說起過啊。

我誰都沒告訴,她說。我還幫他拍了一個畢業短片。你可不能告訴澤寧啊。

不會,誌宏說。我嘴嚴著呢。明宵沒告訴你----

沒有,她說。他沒有。他一點都沒說你講過什麽。我從紐約提前回來,也是因為---

怕控製不了自己的感情?誌宏問她說。

嗯,她點點頭說。你說這個明宵,怎麽這麽不讓人放心,這個時候了,回北京幹什麽?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

那你得問問你自己,他為什麽回來,誌宏感歎說。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從小我一直覺得自己比明宵強。你看啊,明宵學習沒我好,書沒我讀得多,學校裏的獎狀沒我多,朋友也沒我多,辦事能力也不如我。可是現在我得說,明宵比我強。就憑他這個時候敢從紐約回來,在廣場上公開演講,就比我有勇氣。而且,他好像是為了你回來的。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能見他,她說。我結婚了,澤寧對我很好,我不想因為明宵失去我的婚姻。

我覺得也是,誌宏點頭說。等齊靜生完孩子,我找明宵好好聊聊,開導開導他。

 

誌宏回病房拿了袖珍小收音機來,調到北京新聞台,聽廣播裏有什麽報道。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她覺得今天時間過得真慢,一個小時就像是一天一樣。晚上九點鍾,廣播員聲調嚴肅地念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聯合發出的第二號緊急通告:

當前北京的事態發展已十分嚴峻。極少數暴徒大肆製造謠言,煽動群眾,公然汙蔑、圍攻、毆打和綁架解放軍戰士,搶奪軍火武器,圍堵中南海,衝擊人民大會堂,並企圖糾集各種勢力,隨時可能製造嚴重暴亂。為了維護首都的社會秩序,保護廣大人民群眾,北京市人民政府、戒嚴部隊指揮部決不能置之不理。為此,全體市民要提高警惕。從現在起,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避免遭受不必要的損失。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在收音機裏聽到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的第三號通告:

六月三日淩晨,部分解放軍戒嚴部隊奉命入城,保衛重要目標,由於極少數人造謠煽動,挑動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在市內多處路口設置障礙,使部分入城部隊受阻,解放軍戰士保持了極大的克製。在混亂中,一些暴徒、流氓地痞、打砸搶分子乘機擴大事態,他們公然毆打、侮辱、綁架解放軍戰士,不僅打傷一些戰士,毀壞一些軍事設施,甚至肆無忌憚地搶奪軍用物資、武器。由於一些路口設障,還造成市內多處交通堵塞。這種公然違反戒嚴令的無法無天行徑,引起了廣大市民的憤慨,強烈要求採取強而有力措施,決不能讓他們認為政府軟弱可欺,對極少數暴徒決不能手軟。為此,北京市人民政府、戒嚴部隊指揮部特通告如下: 一、解放軍奉命到北京執行戒嚴任務,是為了製止動亂,維護首都安定,恢復正常秩序,完全是為了保護人民群眾利益,決不是針對廣大群眾和學生的。廣大市民對此已經越來越理解。請各界人士和群眾積極支持解放軍部隊執行戒嚴任務。 二、在這場關係到國家和民族命運前途的嚴重政治鬥爭中,解放軍部隊一定要按計劃執行戒嚴任務,任何人不得阻擋。如遇阻擋,戒嚴部隊將採取多種自衛措施和一切手段予以排除。 三、全市人民要顧全大局,堅守崗位,遵守戒嚴要求,不要聽信謠言,不要圍觀,自覺維護首都治安和社會秩序。 四、對於打、砸、搶、燒、破壞治安等一切違法犯罪活動,對於所有暴徒,一定要堅決打擊,嚴加懲處。

她和誌宏都驚呆了。通告的措辭嚴厲,像是預兆著今晚會有嚴重的事情發生。她看見院長從走廊一邊帶著幾個護士走過,聽見院長詢問醫院裏的血漿庫有沒有足夠的血漿,也聽見院長叫護士和醫生今晚不要走,都在醫院加班。她的心一下沉了下來。難道今晚,會真的像早上徐澤寧說的那樣嗎?

 

齊靜已經進入產房兩個多小時了,但是孩子還沒生出來。她幾次走到產房門邊,想進去看看,都被護士攔住了。

誌宏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他一會兒看看產房,一會兒走到樓道盡頭的地方看看窗外。她跟著誌宏來到窗前,看著外麵。馬路上的人和車都比往日少,大多都是往天安門方向去的。路邊的小攤位早已失去了蹤影,隻剩下了一些市民一樣的人,穿著短袖搖著蒲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麽。遠處的天空有火光在閃動,伴隨著火光傳來一陣陣爆竹一樣的聲音。

這是槍聲嗎?她有些害怕地抓住誌宏的胳膊問。

誌宏麵容嚴肅地點點頭。他的眼睛看著窗外,右手攥成拳頭擊打著左手掌,臉上顯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一輛救護車拉著響嘀衝進醫院大門裏來。她和誌宏順著樓道跑到門口的急診室,看見救護車上抬下來兩個市民模樣的人,身上的衣服被血浸濕了。

開槍了開槍了,軍隊殺人了,有人在大聲喊著。

靳曦,這裏有叫靳曦的嗎?一個護士在樓道裏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是我,她舉起手臂喊道。

院長找你,趕緊去,護士對她說。在二樓院長辦公室。

你去看著齊靜,她對誌宏說。我去看看有什麽事兒,馬上就下來。

 

她氣喘籲籲地爬上二樓,衝到院長辦公室。院長正在講電話,看見她進來,把電話交給她。

澤寧找你,院長說。

是我,她接過電話說。

北京那邊開槍了,徐澤寧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軍隊得到命令,淩晨五點以前不惜一切代價占領天安門廣場。誰在廣場上,不是被打死,就會被抓起來。

我聽見槍聲了,她說。齊靜進產房了,誌宏和我在產房外麵等著呢。

很好,徐澤寧說。別出院門。

說完這幾個字,徐澤寧的電話就掛了。

 

聽著電話裏傳來的斷線的嘟嘟聲,她把電話交還給院長。院長把電話掛上,繞過辦公桌,急步向著門口走去。她跟在院長後麵出了辦公室,一起下了樓梯,來到一樓。

澤寧對你真好,院長邊走邊說。這種時候他一定忙得不可開交,還給你打電話來。

院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些市民蜂擁進醫院裏,聚集在院門口,眼睛看著外麵。當兵的來了,當兵的來了,一些人喊著。她和院長都驚愕地停住了腳步。她聽見院外的馬路上傳來一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整齊洪亮的口號聲,還有一些叫罵聲和磚頭瓦塊砸到牆壁上的聲音。院長甩下她跑到院門口,她也跟著來到大門邊,踮起腳尖隔著堵在院門口的人群看外麵發生了什麽。

 

她看見南麵湧來幾百名頭戴綠色鋼盔,身穿迷彩服,手裏端著衝鋒槍的士兵,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往前衝。士兵的前麵是一個年輕的軍官,手裏舉著一把信號槍,對著天空開了一槍。黑藍的天空上,幾顆信號彈帶著哨音躥上雲端,隨後搖搖下墜,在夜幕上留下了彎彎曲曲的綠色和黃色的光。馬路上的市民們都被士兵們的氣勢震懾住了,往路邊的樹木和牆壁後麵紛紛躲避。

她正在看著,感覺身邊擠過去了一個人。她伸手想抓住那個人,卻撲了一個空。那個人跑到馬路上,迎麵擋住軍官和士兵們前進的道路。一些市民們看見有人領頭,也紛紛攥著磚頭瓦塊,從馬路邊跑了出來,站在那個人身後,組成了一道人牆。

誌宏!她焦急地對著那個人喊了一聲。

 

誌宏叉開兩腿站在軍官麵前,兩手握著拳頭,眼睛毫無懼色地平視著軍官。軍官看著跟他年齡差不多,麵容英俊,眉頭緊皺,兩條濃眉下的眼睛帶著一股寒冷的殺氣。軍官把手裏的信號槍交給了身邊的一個士兵,從腰間的皮槍套裏掏出一把黑色的手槍來。

走開,軍官用一種簡潔而又嚴厲地下命令口氣對誌宏說。

士兵們,誌宏麵對著軍官和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們說。北京的學生和市民不是暴徒---

軍官二話沒說,槍口向下,對著誌宏的兩腳之間砰砰打了三槍。子彈在地上飛濺起來,彈到誌宏身後的一個市民腿上。市民哎呦了一聲向後倒去,被身邊的人抱住,拖到路邊來。

走開,軍官舉起手槍對著誌宏揮舞著說。

你有種就當著這麽多人殺了我,誌宏挺起胸膛說。你們是人民養大的 ---

走開!軍官把手槍對準誌宏的胸膛,再一次嚴厲地說。

士兵們,你們不能對著人民開槍 ,人民的子弟兵是不能對人民開槍的---

軍官的薄嘴唇瞥了一下,手裏的槍響了。一發子彈從冒著煙的槍口射出,穿透誌宏的胸膛,打在後麵的一個市民的胳膊上。誌宏向後倒去,胸膛上水槍一樣冒出一股血柱來,血水濺了對麵的軍官一身。

 

誌宏!她驚叫了一聲,向著院門外跑去。四周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誰也沒有想到軍官會當眾開槍。士兵們舉起衝鋒槍來,對著站在誌宏身後的人牆的頭頂上空一陣掃射。子彈帶著尖銳的哨音呼呼地從人們的頭頂上掠過,啪啪地打在四周的牆壁上和電線杆子上。一盞路燈泡被打碎了,破碎的玻璃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子彈殼落在柏油馬路上,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燈光一下昏暗下來,市民們嚇呆了,在昏暗中四散而逃,人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一些的磚頭和瓦塊從路邊飛過來,砸在士兵們的鋼盔上和身體上。士兵們的衝鋒槍口掉轉過來,對著路邊的扔磚頭瓦塊的市民們一陣掃射。街道上發出了一陣哎呦聲和撲哧聲,幾個市民像是麵口袋一樣撲到在地。剩下的市民們有的原地臥倒,有的彎腰逃跑,有的匆忙蹲在樹後和矮牆後躲避。

有兩個人架著誌宏的胳膊,把誌宏拖到路邊來。她跑到誌宏跟前,和幾個市民一起冒著槍林彈雨把誌宏往醫院裏抬。士兵們胡亂掃射著,直到路邊的磚頭瓦塊都消失了才停止。軍官帶著士兵們繼續喊著口號向著天安門廣場方向列隊衝去了。

 

明宵坐在紀念碑前冰涼的漢白玉台階上,聽著近處和遠處傳來的陣陣槍聲。從他所坐的地方可以看見對麵天安門下金水橋邊停著的一輛輛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指著紀念碑的方向。坦克前麵是一排排端著槍帶著鋼盔的士兵,他們焦躁不安地移動著,在等著進攻的命令。明宵的四周是一群不認識的學生,每個人都長著一張年輕而又幼稚的麵孔。學生們在紀念碑四周的微弱燈光下低著頭寫著紙條,互相留下姓名和地址,有的在紙上寫著簡短的遺言。

他掏出錢包,從裏麵抽出一張相片來。相片是靳曦過去寄給他的,上麵的靳曦很漂亮,穿著那條波斯米亞紅裙,在裙裾飛揚地跳著舞。

你女朋友?旁邊一個男生瞥了一眼照片羨慕地問他說。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抽煙嗎?男生掏出一盒煙來問他說。

 

他從盒裏抻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男生自己點上一支煙後,把火柴盒遞給他。他把照片放在兜裏,劃著了火柴,點上煙,吸了一口。

你哪個學校的?男生問他說。

哥倫比亞大學的,他說。

那是很好的學校啊,男生羨慕地說。特別難吧?

主要是進去難,他彈了一下煙灰說。隻要進去了,就很難把你踢出來。

我也想去出國留學,男生從書包裏掏出一本托福書說。你看,我一直在背托福單詞,準備下個月去考托福。

好好努力,一定能行的,明宵說。

你覺得我們會死在這裏嗎?男生問他說。

誰知道呢,明宵看了一下前麵的士兵和坦克說。覺得遺憾嗎?

 

嗯,男生說。我還沒有過女朋友,也沒有親吻過女生。還有我爸媽就我這麽一個孩子,覺得怪對不起他們的。

我也是,明宵說。這次回來,我都沒有告訴我父母。他們都不知道我在這裏。

你女朋友現在一定很惦記你,男生說。

我不知道,明宵苦笑了一下說。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可能都不知道我回來了。我過去對她不好,因為自己想出國,就把她甩在北京了。後來她就跟別人好了。我覺得挺後悔的,還不如不出國。要是我不出國,我們現在肯定在一起,也許都結婚了。我現在想明白了,生死其實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我能夠活下來,明天我就去找她,要她跟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

 

廣場上的燈一下熄滅了。就像是滅燈是進攻的信號一樣,天安門下金水橋前坦克的馬達聲開始轟隆隆地響了起來。黑魆魆的夜裏,士兵們端著槍排著整齊的隊形向著廣場壓過來,黑壓壓的一片,顯得陰森可怕,讓人恐怖。於此同時,廣場西麵的人民大會堂的門也打開了,一排排的士兵如潮水一樣從大會堂裏湧出來,在黑暗中端著槍走下台階。

人群裏起了一陣騷動,學生們緊張地站了起來。明宵站起來,把煙掐了,把煙頭在腳下碾碎。學生們互相挽起胳膊來,讓女生們站在後麵,男生站在前麵。人群中一個女生的單薄的聲音響了起來,唱起了《血染的風采》。更多的學生加入進來,跟著唱了起來: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也許我的眼睛再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將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做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坦克車把廣場金水橋前高高聳立的白色自由女神像撞到了。漆黑的夜裏,女神雕像的白色石膏像是花瓣一樣四處濺落。一頂頂的帳篷被坦克碾過,走在坦克前麵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們離紀念碑越來越近了。幾隻衝鋒槍噠噠地響了起來,幾個點射把紀念碑上的高音喇叭打成了蜂窩狀。士兵們離他們越來越近了,近得可以看見鋼盔下的一張張同樣年輕而幼稚的臉。明宵鬆開胳膊,從兜裏掏出靳曦的照片來,匆忙地塞到剛才遞給他煙的男生手裏。

我把這張照片留給你,明宵說。她是中央芭蕾舞團的,叫靳曦。如果我被打死了,勞駕你找到她,轉告她,我愛她。我叫明宵。陳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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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說得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裏,很難體現出愛情。動蕩的時代才會催生出動人的愛情。
HP67 回複 悄悄話 在這場悲劇中沒有贏家! 明宵要是有事,小曦也沒法和徐澤寧走下去了。個人的愛恨情仇,人生追求,在社會的大背景中,更加彰現。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天的夏' 的評論 :
謝謝夏。現在的好多孩子大概也是一樣以為官方的說法是真的。
夏天的夏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還原曆史!想起我那個時候是如何幼稚的以為電視上的官方說法才是真的!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生物學民工' 的評論 :
謝謝生物學民工。誌宏沒有犧牲,因為軍官還有一點良心,沒有照著誌宏的心髒打,而是打偏了一寸。誌宏倒在醫院門口,隻要及時搶救,還是能搶救過來。
誌宏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生物學民工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感動得讓人淚流滿麵,誌宏哥就這麽犧牲了?馬上要做父親了,明宵也是熱血青年,一下子覺得徐澤寧是他們的對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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