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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七十七)

(2015-11-13 21:25:09) 下一個

七十七

 

波音747臃腫龐大的機身在北京機場跑道上減速滑行,緩慢地停到了停機樓機械手臂一樣伸出來的通道口。空姐柔和的聲音在機艙裏回蕩,她解開安全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伸手從頭頂上的行李艙拿下了隨身攜帶的旅行包。艙外是一片陰沉的天空,灰蒙蒙的雲籠罩著機場宏大的建築和光禿禿的灰色水泥跑道。一架地勤車從艙口駛過,漆成白色的車身反射著天空的灰色。

終於回到熟悉的北京了,她心裏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走出機艙,她邊沿著機場的走廊走著,看著機場裏走來走去的人和閃爍著航班號的電視屏幕,生平第一次因為聽到熟悉的中國話和看到熟悉的中國字而感到高興。一陣飛機的轟鳴聲從窗外傳來,她扭頭看了一眼窗外。落地大窗戶上落著幾滴雨滴,淅淅瀝瀝的雨落了下來,一架飛機在冒著細雨在起飛。飛機在雨霧中不久就失去了蹤跡,隻有隱約的轟鳴自天空中傳來。

剛才飛機落地的時候她還帶著一種欣喜,但是灰蒙蒙的雲和雨,一下子破壞了她的心情。看見飛機在雨霧中消失在雲層裏,她不知怎麽,突然感到一種難受,好像失去了什麽。

 

用機場的小推車推著兩隻行李箱,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沿著機場通道走到出口,她一眼看見靳凡在出口的人群裏正在翹首企望。靳凡的身邊站著胖乎乎的司機小王,兩個人一起衝她招著手。她走出柵欄攔著的出口,靳凡和司機已經迎了上來。幾個月沒見,靳凡頭上的白頭發好像增多了,額頭上的皺紋也深了一些,樣子也比過去衰老了。

爸,她叫了一聲。您等了半天了吧?飛機有些晚點。

沒有,我們也剛到,靳凡看著她說。路上堵車堵得厲害,還怕晚了接不到你。怎麽樣,一路還順利吧?暈機了嗎?

沒有,她說。一點兒也沒有,一路都挺順的。

司機從她的手裏接過了手推車,靳凡幫她背著旅行包,三個人一起向著機場停車處走去。

 

司機帶著他們七拐八拐,來到了一輛白色桑塔納前。司機打開後備箱,把她的行李和旅行包放進去,隨後把車門打開,讓他們坐進去。

您怎麽來接機了?坐進車後座後,她問靳凡說。澤寧說老四會來接----

你不知道,這一段北京很熱鬧,天天在遊行,靳凡係好安全帶說。軍隊幾次想進城,都被學生們給堵住了。現在大家都沒心思工作,中芭也放假了,讓演員們回家休息。昨天晚上澤寧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你今天下午的飛機到北京,我一想我在家呆著也沒事兒,正好來接你,免得麻煩老四了。你不是說六月底回來嗎?怎麽提前回來了?

想家了,她說。在那裏生活不太習慣。早回來不好嗎?

好,靳凡說。不過有點兒不像你。看見你在紐約演出《睡美人》的新聞報道了,全團都轟動了,都為你驕傲。你成了那些年輕小姑娘的偶像了,秦老師上課都用你的事跡來鼓勵那些新來的小姑娘們,告訴她們說好好努力,以後也能去林肯中心演芭蕾去。我把報紙還帶給你爸去看,你爸看了好幾遍,激動的都快哭了。《睡美人》演完了?

演完了,她說。要是沒演完也不敢回來。

《卡門》排練的怎麽樣?靳凡關心地問。

基本排練完了,她說。

很好,中芭已經把《卡門》的排練計劃上報給領導部門,上麵也批準了,靳凡高興地說。就等你回來,組織演員們開始排練呢。紐約好玩嗎?看新聞說紐約那邊也在遊行?

嗯,她點頭說。也遊得挺厲害的。

你沒去參加吧?

沒有,哪兒敢啊,她笑笑說。澤寧每天打電話來嚇唬我,嚇得我都不敢出門了,排練和演出完了就趕緊回公寓,平時公寓門都不怎麽出。這次多虧了老四給租的公寓,離劇場走著隻要十分鍾,太方便了。那裏的演員不像我們中芭一樣有宿舍,都是自己在外麵租房子住。紐約房租太貴了,他們掙錢不多,隻能住在紐約邊緣,每天坐地鐵來劇場,來回在路上要折騰兩個多小時呢。我比他們幸運多了。老四給租的公寓非常好,樓層高,景物好,裏麵什麽都有,二十四小時熱水,洗澡很方便,樓底下有吃飯的地方,對麵就是一個大商場。

你看還是嫁給徐澤寧好吧,靳凡說。跟著徐澤寧,你就一輩子享福吧。

 

白色桑塔納駛出了機場,在兩麵種滿了高大白楊樹的機場路上奔馳著。司機開得很快,車身有些顛簸。她抓住了車窗上麵的扶手,讓身子穩定些。一幢幢農舍一樣的房屋在雨霧中從窗外向後掠去,車窗上布滿了細微的雨點。靳凡在車上仔細地詢問了她在紐約訓練的情況,聊了聊她在紐約的生活,又聊了聊中芭。

對了,齊靜到北京來了,靳凡說。還來中芭看了我一次,說好久都沒見你了,特別想你和羨慕你。

真的啊,她興奮地說。好久好久都沒見到齊靜了。她不是跟誌宏在西安嗎?怎麽來北京了?

齊靜要生孩子了,靳凡的手撫摸了一下下巴說。醫生檢查說是胎盤前置,屬於高危妊娠。誌宏對西安的醫院不放心,給齊靜安排到北京的醫院生孩子。昨天剛住進了天壇醫院,還有一個星期就到預產期了。

西安的醫院不也挺好的嗎?她問靳凡說。幹嘛非要在北京生?北京的醫院就好嗎?

誌宏怕齊靜和孩子出危險,靳凡說。可能醫生嚇唬了誌宏一下,誌宏不敢大意。

還真是,去紐約之前聽齊靜說懷孕幾個月了,我都忘了該到生孩子的時候了,她說。齊靜家在外地,那誰在北京幫著照顧齊靜啊?

誌宏啊,靳凡說。誌宏請假跟著來了,這些日子天天在醫院陪著齊靜。

太好了,她說。回頭我去醫院看他們去。好久都沒見齊靜和誌宏了,怪想他們的。

 

汽車行駛緩慢了下來,前麵像是堵車了,一輛輛汽車尾燈在雨霧裏閃著紅光。

機場路怎麽也堵車?她看著前麵的車問靳凡說。

前麵有軍車,把一半的路給占了,靳凡告訴她說。

果然,汽車繼續往前開了一會兒,就看見一輛輛漆成綠色的坦克停在路邊右側,寬大的履帶上沾著被打濕了的泥土,粗大的炮口指向前方。坦克前麵是一輛輛軍用卡車,車上罩著的綠色帆布篷,裏麵坐著一排排的軍人。每輛車的後麵,都有一群市民和學生在給士兵們做工作。一個手提半導體喇叭的學生站在一輛軍用卡車後麵,帶著一些學生和市民對著裏麵的士兵們在喊口號:人民軍隊人民愛!人民軍隊愛人民!

汽車從坦克和軍車邊緩慢地駛過。透過模糊的玻璃窗,她看見一個軍官一樣的人穿著軍用雨衣在車邊走動。軍用卡車的最前麵是幾排學生,坐在泥濘的路上,擋著軍車的路,身邊豎著一杆校旗。校旗旁邊豎著一個白色的橫幅,上麵用黑體大字寫著:戒嚴部隊到此一站。她看見學生隊伍的四周圍著一群市民,他們伸出胳膊給坐在地上擋軍車的學生們打著傘。學生們穿的很單薄,大多是襯衫和短褲,在雨水中有些冷地縮著肩膀。一個穿著一條藍色連衣裙的身材單薄的女學生站在隊伍前麵,在細雨裏打著拍子,帶著學生們在一起唱歌:“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博激流。曆盡苦難癡心不改,少年壯誌不言愁。。。”。

藍裙子女生有力地揮動著胳膊,在前麵領唱。她搖下車窗,仔細地看著唱歌的學生們。領唱的女生歌聲有些微弱,音也不太準,但是唱得很感人。女生的一縷頭發被雨水粘在額頭上,裙子被雨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身上。看著這些冒著雨坐在地上唱歌的學生,她覺得眼睛有些濕潤起來。她看見學生身邊站著一個年輕軍官,軍官在歌聲裏轉身向著後麵的車隊走去了。

 

汽車在“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的歌聲裏駛過軍車。前麵的路通暢起來,汽車也加快了速度,軍車和學生們都漸漸地從後視鏡裏消失了。

爸,看見那些學生我就覺得很慚愧,她說。他們是我的同齡人,可是他們真勇敢。你看我連遊行都不敢去,他們不但遊行,還絕食,還攔軍車。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年輕時為了理想可以什麽都不顧,靳凡說。但是你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學生,你已經工作了,是芭蕾舞演員,而且是有名的芭蕾舞演員。學生他們勇敢,因為他們不用太多顧慮失去什麽,他們本來就什麽都沒有。你要失去的可是你一輩子的芭蕾事業。誰不想去遊行啊?我也想去,但是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我們跳好芭蕾,就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啦。讓學生們去爭民主,我們好好做好我們的本職工作就行了。

 

汽車拐上長安街後,在幾個路口都被胳膊上戴著紅色糾察袖箍的學生攔住。靳凡把窗戶搖下來,把一條胳膊伸出窗外,對著學生們打著V型手勢。學生們低頭看了一眼車內,就揮手放行了。

聽說軍隊有的穿便衣進城,用車把武器運進來,靳凡說。所以學生們在各個主要路口都攔車檢查,看看車上是不是有武器和士兵。平時那些掛著軍牌的牛氣的車,這時都沒影兒了。

真沒想到北京現在是這個樣子,她說。都認不出來了。我怎麽覺得有些跟《悲慘世界》裏的街壘戰樣子似的。

這裏不會打街壘戰,靳凡說。你看見剛才的那些坦克了吧,什麽也擋不住那些坦克。現在就是軍隊不敢開槍。要是軍隊敢開槍殺人,坦克往裏一衝,誰也擋不住。

不會開槍吧,她說。不都說是人民的軍隊嗎,人民的軍隊怎麽能對人民開槍呢?

你以為不敢啊?靳凡說。隻要有人敢下命令就有人敢開槍。現在北京失控到這種程度,幾十萬戒嚴部隊楞進不來,不開槍恐怕難以把天安門廣場搶回去。可話又說回來,誰他媽敢下命令開槍,誰他媽就是民族罪人。

靳團長,這可是我第一次聽您爆粗口,司機在前麵笑著說。您這麽斯文的人,原來也會罵人啊。

 

 

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回到北京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裏,她依舊習慣性地住在中芭的宿舍裏。自從齊靜離開中芭後,她一直自己住在這間宿舍裏。靳凡給後勤處打了招呼,沒有再給她安排人一起住,所以這間宿舍就成了她自己的房間。結婚後,因為徐澤寧總是在外地,很少回京,她也不習慣住徐澤寧和她的新房。新房是一間兩居室的樓房,裝修得很漂亮,在東城區,離徐澤寧的父母近,但是離她父母和中芭都遠,坐車也不方便。她還是喜歡中芭的這間宿舍,排練和吃飯都方便,去父母家也方便。

她去了徐澤寧家裏兩次,看望徐澤寧的父母,跟他們一起包餃子。她也去看了自己的父母,給他們從友誼商店買了一台大彩色電視和一台錄像機。自從她去了中芭以後,原來她在家裏住的那間臥室就騰給了弟弟。弟弟十三歲了,個子長高了,像個大孩子了。她給弟弟買了一台索尼立體聲雙卡錄音機,一台鬆下隨身聽,一套《跟我學》英文磁帶,弟弟很高興。她給靳凡買了一套日本山水音響,又捐給中芭一套錄像機和音響。

這段時間,因為北京很亂,中芭放假,演員們都走了,也沒有辦法開始排練《卡門》,她有了很多時間。周末的時候,她不是去自己的父母家,就是去徐澤寧父母家,跟雙方父母一起過周末。平時她在中芭宿舍裏,有時去靳凡的辦公室跟靳凡聊聊天。

 

她去了幾次醫院看齊靜,陪齊靜聊天。醫生說要齊靜絕對臥床休息,齊靜每天躺在床上覺得很煩悶。她去了之後,跟齊靜聊聊家長裏短,給齊靜講講紐約的見聞,讓誌宏出去轉轉,休息一下。

誌宏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齊靜,聽著外麵的遊行,看著電視和報紙上的新聞,早就按捺不住地想出去看看。每次她到了病房,讓誌宏出去轉轉,誌宏總是巴不得地跑出去,到天安門廣場去看遊行和聽廣播。誌宏有時也去找他人大研究生時的老同學和過去認識的老朋友們聊聊當前的局勢。有幾個在趙紫陽智囊團的朋友和知識界聯合會的朋友請誌宏去幫著起草一些宣言和寫一些文章,誌宏應承下來,晚上趴在病房的小桌子上連夜寫文章和起草宣言,第二天在她來病房後再跑出去把文章和宣言交給朋友們。

過去在西安時,徐澤寧總是告誡誌宏不要卷進這場學潮去。誌宏在徐澤寧的告誡下,雖然心裏躍躍欲試,但是總是不敢做什麽。另外誌宏在西安也沒有很多朋友,所以誌宏一直在袖手旁觀這次學潮。現在回到了北京,誌宏見到過去的老朋友們都在興奮地參與知識界成立的各種組織,有的直接成了這次學潮的領導核心成員,還有幾個充當了幕後的黑手。在朋友們的拉動下,誌宏在北京知識界聯席會議裏幫助一些文件的起草和潤色修改。每次誌宏從外麵回來,都帶著一些傳單和紙,回來後就坐在齊靜的床邊埋頭寫東西。

齊靜和她都很替誌宏擔心。誌宏安慰她們說,他隻是幫著朋友寫點兒文章,不會去參加什麽組織,擔任什麽職務,也不會去做什麽,不會有什麽大事兒的。再說了,讀了這麽多年的書,大道理,大是非觀念是應該有的,誌宏說。民主是誰也阻擋不了的大潮流,為了中國的民主事業做點兒小事,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應該做的事兒。

 

她去了幾次天安門廣場,在那裏看遊行,聽廣播站播放的各種充滿激情的演講,也去了一些大學裏看大字報。那些遊行,演說和大字報,都讓她感動。她發現北京的局勢很緊張。學生們依舊占據著天安門廣場,一點也沒有撤走的跡象。廣場每天都有各界組織的遊行,幾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的遊行,各種各樣的組織都在舉著旗幟喊著口號遊行,甚至連僧侶們也參加了遊行。

戒嚴部隊堵在北京四周,時刻準備著衝進來占領廣場。每天都有傳言說戒嚴部隊要進城,軍隊也幾次試圖進城,都被學生們和市民們攔阻在北京城四周。外地的學生們源源不斷湧進北京城來,在天安門廣場上支起了各種各樣的帳篷,白天在北京遊玩,晚上住在廣場上。北京的學生們大多撤回了學校,在校園內繼續罷課,把廣場交給外地學生。

中芭在京的一些人員也在組織遊行,到宿舍裏來叫她一起去參加。她有一種想參加的衝動,但是她知道,她不能去參加遊行。她婉言謝絕了,自己呆在宿舍裏,覺得很痛苦。

 

有一次在廣場閑逛時,她很意外地看見弟弟端著一個募捐箱,在廣場的西南角上在幫著學生募捐。弟弟說跟幾個同學逃課出來,要向大哥哥姐姐們學習,為了中國的民主做自己的貢獻。她聽了很感動,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塞進弟弟端著的捐款箱裏。

姐姐,你也應該做些什麽,弟弟說。你跳芭蕾跳得那麽好,可以去廣場上給大家表演啊。你沒看那些歌星,侯德健程琳他們都去廣場給大家唱歌,連鄧麗君都在香港給學生們唱歌,支持我們。你也是明星啊,為什不能去給學生們表演啊?

姐不行,她搖頭說。姐既使想,也不能這樣做。

為什麽啊,弟弟不解地看著她說。你害怕啊?

你不懂,她撫摸著弟弟的頭說。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徐澤寧每天都打電話到宿舍來,跟她聊幾句。徐澤寧說西安的局麵也跟北京差不多,學生們占據了新城廣場,聲援北京學生,市民們也是不斷在廣場遊行。徐澤寧說他和各個大學的校長們都已經放棄了勸學生回校,因為學生們根本不聽。徐澤寧說上麵要他調動公安和武警部隊,準備武力清場,把新城廣場從學生手裏奪回來。

澤寧,你真的會下命令讓武警清場嗎?她問徐澤寧說。

我不想,可是我也沒辦法,徐澤寧說。武警部隊已經做好準備了,配備了盾牌,催淚瓦斯和棍棒。等著北京一開始武力清場,西安也會跟著進行。但是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武警部隊開槍的。即使中央下命令讓我這樣做,我寧肯辭職也不會這樣做的。

那就好,她說。我去天安門看了,弟弟也在那裏。我真怕弟弟被打死。

看目前的局麵,戒嚴部隊武力清場恐怕很快就會進行了,徐澤寧說。你就在宿舍裏好好呆著,千萬別去廣場,也別讓你弟弟去。

我知道,她說。這幾天我可能會去醫院,齊靜預產期快到了,我去陪著點兒她。她父母不在身邊,隻有誌宏在那裏,我去幫著照料一下她。

也好,徐澤寧說。你就多陪陪齊靜吧。如果北京出什麽事兒,醫院還是很安全的。

 

六月三號是一個晴天。早上徐澤寧打電話來,她說今天一天都要在醫院裏陪著齊靜。齊靜預產期到了,孩子這兩天就要出生了,她可能晚上會住在病房裏看著齊靜。徐澤寧告訴她說,西安已經接到了中央的指示,武警部隊發放了槍支和子彈,所有官兵都不許外出,處於最高戒備待命狀態。

今天晚上可能會出事,徐澤寧叮囑她說。不要告訴任何人,晚上也不要出門。你就在醫院好好陪著齊靜,醫院最安全。

哎呀,你都說了好多遍了,煩不煩啊,她說。每次都跟喊狼來了似的。

這次不是喊狼來了,徐澤寧說。這次可能是真的狼來了。小曦,這次千萬要聽我的話,不要大意和任性。

知道了,她說。

也告訴誌宏一聲,徐澤寧說。讓他今晚也別出門。你和齊靜要一起拉著他,說什麽也不能放他出去。

好的,她說。我讓齊靜給誌宏下死命令,他要晚上出去,就跟他離婚,把孩子抱走,看他聽不聽。

 

跟徐澤寧掛上電話後,她給父親的街道辦事處打了一個電話,告訴父親今晚不要讓弟弟出去。父親問她晚上回家不回家,她說晚上或者在醫院陪齊靜,或者在中芭宿舍。父親叮囑了她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她洗漱好之後,下樓去食堂吃了早餐,回來時看見靳凡已經在辦公室了,就去跟靳凡聊了幾句。

上午九點半,她坐車去了天壇醫院,在病房裏見到了齊靜和誌宏。誌宏見她來了,拿著一卷寫好的東西匆匆出門去了。她陪躺在床上的齊靜聊天,告訴齊靜說,晚上一定要拉著誌宏,不讓誌宏出去。

 

午後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病房裏來,在齊靜的床頭櫃上留下了一道鉛筆粗的細長的光痕。窗外的蟬在單調地不停地叫著,讓室內顯得一片安靜。齊靜和同一病房的待產婦都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安穩地睡著了。她坐在床邊的一個小圓凳子上,手裏捧著醫院外麵報刊亭買的一本《讀者文摘》在讀。她喜歡讀《讀者文摘》,上麵總有一些讓她感觸和感動的故事。

誌宏從門口掀開布簾,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卷印好的傳單。她抬頭看見誌宏,跟誌宏微笑了一下,繼續低頭看手上的雜誌。誌宏站在床邊看了齊靜一會兒,手碰了她肩膀一下,向她努了努嘴,手指了指門外,示意跟她出去說句話。她放下手裏的雜誌,看了熟睡的齊靜一眼,跟著誌宏悄悄走出門外。

誌宏帶著她沿著醫院的走廊走去,在走廊盡頭找到一個長凳坐下。誌宏用手抱著頭,長籲短歎地,像是很痛苦的樣子。

怎麽了,她有些著急地問誌宏說。你搞什麽鬼啊,神神秘秘的?

我剛才看見明宵了,誌宏把手放下來說。

你看見明宵了?在哪裏?她瞪大了的眼睛,不相信地問誌宏說。他在紐約啊,怎麽可能在北京?

在廣場上,誌宏說。我去紀念碑東北角的知識界聯席會議去送一份修改好的稿件,在紀念碑上看見了明宵。我問他怎麽到這裏來了,他說紐約華人捐了很多款,需要有人送到北京來,他自告奮勇給送來了。剛下飛機,直接就來廣場了。他還問我知道不知道你在哪裏,說要去找你。

你告訴他我在醫院啦?她問誌宏說。

沒有,誌宏說。我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所以沒告訴他。我說你可能在中芭宿舍。

 

我想你遲早會見到他,誌宏接著說。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向你坦白—

什麽?

我跟明宵撒過謊,誌宏說。關於你。

我?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誌宏,不知道誌宏為什麽會撒有關她的謊。

明宵跟你分手後,一直跟我打聽你的情況,誌宏說。他寫過幾次信來,問你的情況,還打過兩次電話來找我。那時你還在等著明宵,沒有跟徐澤寧好。可是我騙他說,你跟徐澤寧訂親了。

她呆呆地看著誌宏,像是不相信誌宏的話似的。她足足看了誌宏有一分鍾,眼淚一下落了下來。原來明宵一直還在想著她。原來明宵沒有忘記她。原來明宵三年沒有跟她聯係,是聽了誌宏的話,誤以為她已經跟徐澤寧好上了。她忍不住哭出聲來,身子抽慉著。誌宏有些驚慌地扶著她的肩膀,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你---為什麽?她哽咽著問誌宏說。你為什麽要撒謊?你不知道這事會關係到我的幸福嗎?

是澤寧讓我這樣做的,誌宏說。澤寧愛你,他知道你心裏還有明宵,為了打消明宵的念頭,他讓我這樣告訴明宵。

 

聽到誌宏說是徐澤寧讓他跟明宵撒謊的,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澤寧會是這樣的人嗎?她不敢相信。但是她看著誌宏臉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誌宏說得是真話。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崩塌了一樣。這個自己最為信賴的丈夫,愛人,怎麽可以這樣做?

什麽?是澤寧讓你這樣幹的?澤寧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她想繼續說,但是她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她哽咽著,胸腔起伏著,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

澤寧是愛你,澤寧說在愛和戰爭裏什麽手段都可以使,誌宏說。明宵聽了你跟澤寧訂親的消息後非常傷心,後來還幾次問過我,你跟澤寧一起是不是幸福。我說你們看上去很恩愛,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勸他不要打攪你們。後來,明宵就有了女朋友了。然後澤寧讓我把明宵有女朋友的消息告訴你。我也這樣做了。再後來,你就真的跟澤寧好了。我想明宵既然回來,一定會找到你,與其到時他跟你講,不如我先坦白了。小曦,我內心裏真的覺得你跟澤寧會是最幸福的,齊靜也是這樣認為。所以---

她聽著誌宏的辯解,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原來明宵一直都在打聽她。原來是明宵以為她跟徐澤寧好了而且很幸福。在紐約明宵都沒把這一切告訴她。如果不是這樣,那今天---

可是你是明宵的表哥啊,你怎麽能騙自己的表弟呢,她身子顫抖地問誌宏說。明宵對你那麽好---

澤寧在我研究生畢業的時候給我幫了很大忙,誌宏垂下頭說。他幫我聯係了國務院的工作,後來我沒有去,去了榆林,他給我提成正處級。澤寧是個幹大事的人,我一直想跟著他幹,我知道他愛你,所以想成全你跟他----

可是你有沒有想想我的幸福,你有沒有想想你的表弟的幸福,她哭著說。

誌宏哥,我一直敬佩你,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一直為你和齊靜姐在一起而高興,她渾身哆嗦著說。可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一個人,萬萬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一個人。人都說重色輕友,你是重權輕友。你還配做明宵的表哥嗎?

是我不對,我不應該這樣,我對不起明宵,對不起你,誌宏臉色沉痛地說。好幾年了,這件事一直糾纏著我,我一直很內疚。明宵在廣場廣播站,下午要代表紐約學界發表紐約學生聲援北京學生的演講。你要是現在去,也許還能見到他。

憤恨,委屈,難受,她的眼淚像是泉水一樣湧了出來。她哭著揚起手,想扇誌宏一個耳光,但是看著誌宏悔恨的麵容,她扇不下去了。她跺了一下腳,轉過身,含著眼淚,沿著走廊向著醫院大門走去。她走了幾步,回過身來,用手顫抖地指著站在原地發呆的誌宏說:

你今晚一步都不能離開醫院,好好陪著齊靜姐生孩子。你要是敢跨出醫院的大門一步,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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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天的夏' 的評論 :
謝謝夏。
夏天的夏 回複 悄悄話 看的人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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