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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七十五)

(2015-11-08 21:35:43) 下一個

七十五

 

幫明宵拍片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從劇場演完《睡美人》回來,剛進門就聽見電話響。她匆匆地奔到客廳的茶幾前,抓起茶幾上的電話,聽見是徐澤寧的聲音。

今天過得好嗎?徐澤寧問她說。

挺好的,她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說。剛到家,今晚上紐約市長來看《睡美人》,還給我送了一個大花籃,在後台跟我聊了一會兒。可是他說的話,我都聽不太懂,隻會點頭和說yes。後來他也看出我聽不懂了,就轉過頭跟團長說,團長再慢慢轉述給我,你說逗吧。

你真成大明星了,徐澤寧說。這樣下去我要擔心了。

你不是一向特別有自信嗎?她說。對了,白天我坐火車去了紐約邊上的一個小城,那裏有一座古堡,還有一所大學。古堡旁邊有一個古色古香的咖啡館,特別幽靜,風景非常美。哎,特別羨慕那裏的學生,能夠安安靜靜地坐在裏麵喝咖啡和看書,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在裏麵讀書就好了。

等我們老了,想去哪裏去哪裏,徐澤寧說。到那時,你跳不動舞了,我也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兒。那時我們功成名就,可以隱退江湖。到時我陪著你,去世界各地轉去。等我們轉夠了,就住到你說的小城去,那時我們可以天天坐在咖啡館裏看書喝咖啡。

真的啊?你說真會有那麽一天嗎?

會啊,怎麽不會?徐澤寧反問說。再有四十年,中國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富強的國家,所有的人都想到中國來移民,也沒有國家會拿簽證來卡我們。那時人民幣升值,跟美元似的,我們用人民幣,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對了,你怎麽想起去那個小城了?紐約有這麽多好玩的地方,我以為你會在紐約城裏轉呢。

噢,就是。。。就是。。。我們劇團有人去那裏,我就跟著去了,她有些含混地說。

不要輕易跟別人出去,徐澤寧叮囑說。你太單純,容易上當受騙。出門在外,安全最重要,有些地方好玩但是可以不去。聽說紐約還有一些很危險的街區,也不要去,凡是有危險的地方都不要去。

我知道,她說。又不是小孩子,你放心吧,我丟不了,也不會讓壞人騙了。

 

自從幫明宵拍短片以來,轉眼兩個星期過去了。這兩個星期裏,白天她忙於訓練,晚上忙於演出,一天到晚忙得精疲力盡,回去躺在床上就想睡覺。名譽,鮮花,掌聲,那些她過去特別渴望的,現在對她來說,都不如好好睡一覺美。

這兩個星期,明宵幾乎每天都來劇場看看她,但是她幾乎沒有時間能夠跟明宵在一起。中午排練間隙,她在林肯中心樓下的餐廳裏跟明宵一起匆匆吃點兒東西,喝杯咖啡,聊一小會兒天,然後就得回劇團繼續下午的排練。隻有周六和周日的白天,她才可以睡個懶覺,下午跟明宵出去逛逛紐約,晚上還要繼續去演《睡美人》。

她看得出來明宵跟她在一起時很能約束自己,講話也小心翼翼的,再也沒有講過什麽會讓她臉紅的話。他隻是像個導遊一樣,很熱心地帶她去逛紐約好玩的地方。她喜歡好看的衣服,鞋子和手包。明宵帶她去意大利街和唐人街,沿著街道一家一家小店走下去,陪著她去店裏看掛著的各種時裝,鞋子和手包,幫她砍價,每次都能讓她買到既便宜又喜歡的東西。

跟明宵在一起,她也盡量表現得很正常,就像是兩個好朋友出去玩一樣。吃飯的時候,明宵總是搶著把單給買了。她問明宵說,不是都說在國外盛行AA製,就是情侶吃飯也AA嗎?我不喜歡AA,也接受不了AA,隻要咱倆在一起,每次都是我請你吃飯,明宵說。我可以自己付錢,每晚上演出我都能掙一千五百美元呢,她說。你掙多少錢我不管,反正吃飯時是我買單,明宵霸道地說。

 

自從跟明宵重新相逢之後,她發覺晚上睡覺前,總是想著明宵,卻不怎麽想徐澤寧。她有些感歎,結婚才兩年,還沒到老夫老妻呢,好像自己對徐澤寧的愛情就慢慢消失了。結婚後,她發現徐澤寧其實是個很有主意,也很強勢的人,脾氣也大,家裏的事情幾乎都要徐澤寧做主。結婚的時候,徐澤寧讓老四派人裝修的新房,買的家具,都沒有讓她去看,也沒有征詢她的意見。那時她覺得徐澤寧把一切都替她想好了,什麽都不用她做,覺得很幸福。但是結婚以後,她發現徐澤寧也是這樣,家裏有什麽事兒,徐澤寧一句話就做主了,很少征詢她的意見。

她有幾次不太高興,覺得自己被漠視了,跟徐澤寧拌過幾次嘴。徐澤寧總是說下次一定先征詢她的意見,但是下次就給忘了,依然不跟她商量就把家裏的事兒定了。徐澤寧家世顯赫,官大脾氣也大,有時發脾氣很厲害。她覺得自己出身卑微,總是不敢讓徐澤寧生氣,也不敢跟徐澤寧硬頂。每次拌嘴,最後都是以她主動跟徐澤寧和解而告終。有時她覺得心裏有些委屈和憋屈,忍不住跟齊靜聊聊。齊靜總是勸她,說世上沒有完美的男人,讓她心寬一點兒,別太計較,有事兒忍讓著點兒徐澤寧。齊靜說,誌宏也是這樣,結婚前對她特別好,婚後也是會發脾氣,吵架。

婚姻需要磨合,磨合磨合就好了,齊靜說。小妹,你就夠幸福的了,別抱怨了。你看你們家有什麽事兒,不都是澤寧一個電話就給解決了嗎?我們家誌宏沒有你們家澤寧的本事,脾氣可是一點兒也不小,有時把我氣得什麽是的,不也得忍著嗎?

可是你不覺得那樣挺傷感情的嗎?她問齊靜說。我就特別受不了澤寧說我。他一說我,我就特別傷心,覺得他不愛我了。我爸婚前一直不太讚成我跟澤寧的婚事,說我們家跟徐家門第相差太多,以後會受氣。可我覺得澤寧特別愛我,覺得他會一直愛我對我好,不會衝我發脾氣的。後來才發現,人的脾氣真難改哎。

要我說,你們家澤寧夠愛你的了,齊靜安慰她說。你看他這麽好的家世,這麽大的官兒,你不來西安,他還總是對你一心一意的好,從來也沒聽見他跟別的女的有過緋聞什麽的。反過來說,嫁個沒本事的,倒是能事事聽你的,讓你欺負,可是你願意嗎?

 

這兩個星期,北京的學潮越來越聲勢浩大,電視裏天天演著北京街頭學生們的遊行和示威,明宵有時也跟她講講電視上看到的報道和紐約人的反應。明宵和徐澤寧對待學潮的態度完全不一樣。徐澤寧雖然覺得學生們反官倒要民主做得很對,但是做為負責教育和公安的副省長,他竭盡全力地去阻止學潮,想讓學潮平息下來。明宵則希望學潮鬧得越大與越好,最好一下在中國實現民主。每次講起北京的新聞來,明宵總是眉飛色舞,熱烈讚揚北京的學潮,說他要是在北京,也一定會去天安門廣場遊行去。明宵說,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學生會一向是聽中國大使館的,學生會的頭麵人物也都是跟使館來往很密切的學生。現在哥大的中國學生們在醞釀像北京的學生們一樣成立完全獨立的組織,擺脫使館的控製,聲援北京學潮。

你可不要去參加這種學生組織,她勸明宵說。你以後拍電影,也要回國內去拍,你爸媽也在國內,別到時你因為這些活動沒法回國了。別為了一時的衝動,影響你的事業和父母。

你怎麽能這樣說呢?明宵生氣地看著她說。那些北京的學生,他們跟我們一樣年輕,血管裏流著跟我們一樣的熱血,他們的生命和我們的一樣珍貴。我們在國外,頂多就是將來不能回國了,他們在國內的體製下,可是冒著不能畢業,甚至進監獄的風險啊。

好好,就算我沒說,真是的,她噘嘴說。人家是為了你好,為你擔心,好心當成驢肝肺,切。

 

在那之後不久,北京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開始了絕食。因為政府拒絕跟學生認真對話,學生們組成了絕食團,占據了天安門廣場。消息傳來,輿論嘩然,人心開始一麵倒地偏向了學生們。連續幾天,北京上百萬市民上街遊行,各行各業都走上街頭,聲援學生,譴責政府。

紐約的華人也開始舉行大遊行,呼籲政府跟學生對話,盡早結束絕食。明宵所在的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們甩開了中國大使館支持的學生會,自發成立了學生自治聯合會。明宵通過競選,成了哥大學生自治聯合會的副主席,負責財務和給北京學生捐款事宜。哥大聯合紐約其它大學的學生,在曼哈頓,中央公園和唐人街舉行了大遊行,籌款支援北京絕食學生。

徐澤寧打來電話來說,西安的學生響應北京學生,也在新城廣場進行了絕食。他因為學潮和學生絕食的事兒忙得焦頭爛額,以後可能無法每天跟她通電話了。

 

《睡美人》的演出在五月十九號結束了。明宵說第二天晚上要請她出去吃飯,慶祝一下演出完滿結束,但是明宵那天晚上沒有能來。五月二十號,北京市宣布了戒嚴令,軍隊和坦克從四麵試圖開進北京城實施戒嚴,被市民和學生們堵截在北京四周的主要道路上。CNN和其他電視新聞頻道上到處都是坦克和軍車的畫麵,以及學生們和市民們阻截軍隊入城的畫麵。紐約華人計劃當晚在中央公園舉行大遊行,抗議和反對軍隊戒嚴。

電視上的畫麵震驚了她,她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兒。紐約芭蕾舞團的同事們也都很震驚,他們在中午吃飯時,聚集在餐廳討論著北京發生的事情。因為她是從中國來的,團長特意問她怎麽看。她想起徐澤寧幾次叮囑過她,讓她在國外不要討論跟政治有關的事情,更不要發表跟政治有關的言論。她對團長說,她同情學生,但是不想再說什麽,因為她的話要是被國內單位知道了,她就無法在中國跳芭蕾了。

那你正好可以留在我們這裏,團長說。

團長說,她參加排練的《卡門》預定在七月份中旬開始演出,問她是否到時能夠留下來,在《卡門》裏跳女主B角。她說她跟家裏商量過了,丈夫不願意她留在紐約。

你都結婚了啊,團長驚訝地說。你這麽年輕,我還以為你連男朋友都沒有呢。太遺憾了。曦,以後你什麽時候想回紐約,我都歡迎你回來跳,紐約芭蕾舞團都歡迎你。

 

明宵下午打來電話說,他當晚要去組織哥大的學生遊行,不能跟她一起吃飯了。明宵問她想不想一起去遊行,說先在市區遊行,晚上九點聚集在中央公園裏,在那裏舉行抗議集會。她告訴明宵說,她六月底就該回國了。如果她參加了遊行,被中芭發現,她就再也跳不了芭蕾了。她說她雖然想去,但是去不了,不敢去。明宵說他能理解。明宵說他隻是問問,也不希望她去遊行。

晚上她在公寓裏覺得心情很焦躁。她想去看看遊行,但是又不敢去,怕有人能認出她來。電視畫麵上,紐約的中國留學生和各界華人們舉著各色各樣的旗幟,橫幅和標語牌,在路邊人們的一陣陣掌聲和叫好聲中,像是滾滾洪流一樣穿過紐約最繁華的街頭。她看見鏡頭上明宵走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隊伍前麵,對著攝像機打著V型手勢。她躊躇著,猶豫著,最後還是忍不住,自己下了樓,打車去了中央公園。

中央公園門口的街道上停放著幾十輛媒體采訪車和警車,記者們扛著攝像機前後跑著,警察們腰胯手槍在路邊觀看著。公園大道上走著一排排的學生和市民,看樣子遊行隊伍剛來到公園不久。她站在公園門口看了一會兒遊行,隨後跟著遊行隊伍的尾部走進公園,來到公園裏一處寬闊的地方。

 

她站在公園山坡的一棵樹的暗影下,看著前麵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臨時舞台。遊行隊伍的領袖們一個個走上台來,發表演說和帶領人們高呼口號。那些台上發表演講的各界名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直到明宵走上台來。她看見個子高大的明宵頭上紮著一塊紅布,紅布上寫著民主幾個黑色的大字,手舉著話筒,顯得更加帥氣,帶著一股莊重和威嚴。在攝像機和鎂光燈的閃耀下,明宵對著坐在地上的一排排的人群,麵容激動地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

她聽著明宵的演說,既佩服明宵的勇氣,又為明宵擔心。因為她知道,記者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都在對著明宵,在一片片閃起的鎂光燈裏,也許就有大使館派來的人在收集資料。明宵毫無顧忌地抨擊政府,支持學生,所說的話得到一片片掌聲和呼喊聲,也一定會在今後成為他的罪證。但是她知道,她既不能,也無法阻止明宵。她覺得有些好笑,她生命裏最親近的兩個男人,一個做為當政的人物在西安在竭盡全力阻止學生的絕食和示威遊行,一個做為學生的代表在紐約全力支持並無比興奮地投入到抗議集會裏麵。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曾經愛過,現在也可能還在愛著的男人。兩個人都帶著各自的理想,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站在樹影裏看著,跟隨著人群一起鼓掌和喝彩。她在山坡上站了幾乎有兩個多小時,一直站到抗議集會結束,腿都幾乎站麻了。坐在地上的人們站起來,三五成群地離開了中央公園。她在黑影裏用目光四處搜尋著明宵,終於看見明宵肩膀上扛著一個音箱,在跟幾個男生一起往外走。

明宵,她站在路邊黑影裏有些膽怯地叫了他一聲,怕別人認出她來。

小曦,你----

明宵看了一眼四周,把肩膀上的音箱交給了身邊的男學生,說了幾句什麽。幾個男學生繼續向著公園門口走去了。明宵走到她身邊來,眼睛在黑影裏閃閃發光。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 ---

我想來看看,她小聲說。你們真了不起,特佩服你們 ---

這有什麽啊,北京的那些絕食和擋坦克的學生才是真正讓人佩服呢,明宵說。今晚我嗓子都喊啞了,又渴又餓。

我請你吃飯吧,她有些心疼地說。今天你不能買單哦。

不想去外麵吃了,明宵搖頭說。我們哥大就在公園的西北角,跟我去宿舍吧,我弄點兒吃的。

這麽晚了,我不去了,她搖頭說。看見你很高興,跟你說句話,我就回住處去了。

你還記得嗎?那會兒在北京,我在家裏給你煮雞蛋西紅柿方便麵,你說特愛吃?

記得,真的特好吃,她回憶說。後來我自己怎麽煮,也煮不出那時的味道來了。

我想再給你煮一次吃,明宵的眼睛看著她說。走吧,我的宿舍特近,十幾分鍾就到了。我那裏有好幾箱韓國方便麵,麻辣的,放入雞蛋和西紅柿後特好吃,我總吃不夠,你肯定愛吃。吃完麵我給你送回去,順道兒你還可以看看我的宿舍。

那。。。好吧,她猶豫了一下說。不用做別的,就方便麵。

 

他們沿著公園裏寬闊的大道,走出了公園,來到了公園西北角的哥倫比亞大學。明宵的宿舍在校內一幢五層高的長方形紅磚樓裏。雖然已經很晚了,樓房依然燈火通明,學生們在門口進進出出。她跟著明宵沿著樓梯走上二樓,來到明宵住處門口。明宵掏出鑰匙打開門,把她讓進去。

走進門,她看見明宵的宿舍不大,裏麵有兩間臥室,一個小客廳,一個與客廳連在一起的小廚房,旁邊是一個衛生間。客廳裏很亂,一個黑色的長沙發上放著一堆衣服,幾本書,沙發旁邊放著一把木吉他。挨著客廳的廚房的水池裏堆放著一些沒洗的碗碟,旁邊的一個小圓桌子上也散亂地放著幾個碗。

我有個室友,跟我一起住這裏,不過他可能出去了,明宵說。我先帶你參觀參觀,再煮麵。

好,她說。不著急。

這是我的臥室,明宵推開臥室的門說。不知道你來,也沒有準備,屋裏特亂。

 

她帶著一種好奇和興奮的心情,走進了明宵的臥室。臥室不大,靠牆放著一張木質單人床,被單皺皺巴巴的,上麵放著一個枕頭,一條看上去很薄的藍麵白底的被子,一條牛仔褲和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床頭是一個五鬥櫥,一個櫥櫃抽鬥敞開著,裏麵露出一些男式衣服來。臥室有一個帶著白色百葉窗的鋁製小窗戶,窗戶下是一個小書桌,上麵放著一個雙卡索尼錄音機,幾盤磁帶,一個褐色的瓷咖啡杯,幾本書和筆,桌邊是兩把木質椅子。牆上貼著一些電影海報和招貼畫,立著一個書架,書架邊上掛著一把網球拍。地板是木質的,走在上麵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注意到五鬥櫥的頂上放著一條灰色的圍脖,覺得圍脖的樣子很熟悉。

你還聽磁帶啊,她走到桌邊看著磁帶說。出國那時,你把你的鄧麗君磁帶都留給我了。

我後來在唐人街上又買了一些磁帶,明宵說。你喜歡聽什麽?我給你放一盤。

民歌吧,她說。後來我都不聽鄧麗君了。

為什麽不聽鄧麗君了啊?明宵把一盤民歌放進錄音機裏,好奇地問她說。記得你過去很愛聽鄧麗君啊。

因為----

 

她停住嘴,沒有再往下說下去。自從跟明宵分手之後,她已經無法再聽鄧麗君的那些讓人傷感的纏綿悱惻的歌了。

那我去廚房煮方便麵了,明宵把桌邊的椅子給她拉出來說。你坐著先歇會兒,要是椅子不舒服就坐床上或者外麵的沙發上,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去跟你煮吧,她說。也跟你學學怎樣能煮出好吃的方便麵。

你還跟我客氣?明宵攔住她說。一晚上你也累了,你就歇著,我煮上麵切兩個西紅柿下個雞蛋,一下就好。你要不要喝點兒什麽?

不用了,她說。等著喝麵湯。

 

明宵去廚房煮方便麵了。磁帶裏傳出民歌悠揚的笛子伴奏聲。她看著明宵的房間,心裏突然覺得有些心酸。這些年明宵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一個人住在這樣亂的房間裏,過著學生的日子。她走到靠牆的書架前,看著書架上的書。她還記得剛認識明宵的時候,在明宵家裏看見書架上的那一排排的書,還借走過《安娜卡列尼娜》和幾本書,後來一直都沒還給明宵。她看見明宵的書架上已經沒有什麽中文小說了,基本都是英文小說和電影理論一類的書籍,還有一些電影年鑒。她抽下來一本電影年鑒,翻著裏麵的彩色插圖,突然看見裏麵夾著幾封折疊起來的信。她展開一張信紙,看見是她熟悉的中芭的信紙,上麵是她過去寫給明宵的信。她讀著自己過去給明宵寫的信,眼睛潮濕了起來。難道,自己當年曾經這麽熱烈地純真地傻傻地愛過他嗎?

 

親愛的明宵,

今天中午收到了你寄來的包裹,很意外,很驚喜。你怎麽能這麽細心,還給我寄東西來。剛才試了試,手套很合適,帽子和襪子也很合適,他們都很好看很暖和。那條項鏈也非常好看,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首飾,第一次帶屬於自己的項鏈,站在鏡子前臭美了好半天,左看右看,心裏很美。謝謝你這樣想著我和對我好。

我在給你織一條圍脖,還沒有完全織好,打算這兩天織好後放在包裹裏隨信給你寄去。這是我第一次織,跟齊靜學的。齊靜和我一樣,最近沒有什麽芭蕾角色演,有了時間,每天晚上在給誌宏織毛衣。我買了毛衣針和線,跟齊靜學,每天晚上我們一起織。不知道你喜歡什麽顏色的,就挑了灰色的毛線。我剛學,織得不好,你別笑話我。

齊靜現在跟誌宏很要好,他們好得要結婚了。齊靜說她特別想嫁給誌宏,現在她變得越來越愛打扮,她說二十四了,要是再不把自己打扮得美一些,以後就來不及了。我挺羨慕他們的。有一天看見齊靜和誌宏一起出去,誌宏在雨裏給齊靜打著傘,我就覺得心裏好難受,覺得那要是我們這樣該多麽好。

我們一起排練舞蹈的一個男生有一次在路上遇見我,跟我說他喜歡我。我說我有了男朋友了。他說聽齊靜說了你男朋友在國外,他說他不在乎,依然想跟我好。我說不行,因為我隻能愛上一個人。我告訴他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有那功夫去追別的女孩子吧,後來就再也沒有搭理他。

。。。你走了後的這幾個月,我覺得特別特別的長,長得像是幾年。 靳凡說我雖然十七歲了,可是依然很幼稚。他知道我在愛著你。他說知道等待的滋味是多麽難受,他說想看見我快樂,不想看見我哭。我知道靳凡不想讓我談戀愛,他想讓我把時間都用在芭蕾上。他對我的期望很高,想把我培養成我媽那樣的芭蕾舞演員。他說我們太小,之間隔著的距離也太遠。可是我覺得我們都十七歲了,不小了,而且距離遠沒關係,隻要心近就可以了。我知道我很幼稚很膚淺,而且從小生活圈子很窄很死寂,一直渴望有一個人懂我愛我,點亮我的生活,能夠心疼我,讓著我,聽我哭,陪我笑。有時在街上,看見一個騎車人的背影或者一個路人的背影,會突然覺得很像你。我會趕過去看看,直到看見不是你才離開。

夏去秋來,冬天又至,天氣漸寒。你走了之後,我一直穿著你喜歡我穿的衣服,聽著你留給我的磁帶,看著從你那裏拿來的書。我有時在想,世界上是不是真有永恒的愛情,就像小說裏寫得那樣的愛情。我相信會有的。你信嗎?

我知道你的誌向,也理解和支持你。於我來說,隻想跟你在一起,讓你抱著我。我不是一個很貪心的人,你成功,我為你祝賀。你不成功,隻要你心裏有著我,想著我,愛著我,我就會心甘情願的跟你好一輩子。有時我覺得特別困特別累,就想在你懷裏睡一覺。

看著你的來信,有時我自己眼睛會濕潤起來。你就這麽走進我心裏,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讓我覺得有一個人在真正地愛著我,給我溫暖,給我的生命帶來了明媚的光。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的,因為我愛的等的人,也在愛著等著我。

記得有一天早上齊靜和我不想去食堂吃早飯,在樓道裏煮了方便麵,端回到桌子上吃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在你家裏,你給我煮的雞蛋西紅柿方便麵,然後眼淚就像一串珠子一樣下來了。齊靜問我怎麽了,我說我想你了。齊靜抱了抱我,說不知怎麽能安慰我。我哭完了,麵也涼了,坨在碗裏成了一大坨,都給倒了。下午去排練廳,眼睛還是腫的。

好了,擦擦眼淚,不說這些讓你聽了難受的話了。。。圍脖織得有點兒大,也不知道是不是適合你。要是不適合,你就湊合著戴吧。雖然有些晚了,也祝你聖誕快樂,新年快樂。沒事兒的時候多想想我,有事兒的時候也多想想我。

愛你的,小曦

 

讀著這些過去的信,她忍不住想起了跟明宵初戀時的很多事。她的眼睛濕潤著,拿著信紙的手顫抖了起來。她抬起頭來,目光轉到五鬥櫥頂上,停留在她進門時看見的那條圍脖上。她把信紙重新夾回到電影年鑒裏,把年鑒塞回書架上。她走到五鬥櫥前,拿起櫥頂上的圍脖,仔細看著。圍脖很長,都有些起毛了,像是圍了好久好久的樣子。怪不得這條圍脖這麽眼熟,她想。原來是自己以前親手給她織的。她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織毛線,笨手笨腳的,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織好。她還記得在寒冷的天氣裏,踩著光禿的樹枝間透下來的細碎的陽光,穿過幾條街,走到郵局,把圍脖和信一起寄給明宵時的心情。那種欣喜和快樂,現在早已找不到了。

 

廚房傳來一陣雞蛋西紅柿的香氣。小曦,這就快好了,一會兒就端去,她聽見明宵說。錄音機裏傳來一個民歌女歌手充滿深情的嗓音: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

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

為了那心上人,起呀麽起的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我情願多辛勞。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

一心想著他呀他,我想得真心焦,

為了那心上人,睡呀麽睡不著,

我隻怕呀找不到,那叫我怎麽好。

 

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麽好風飄,

三步兩腳跑呀跑,快趕到土地廟,

我情願陪著他,陪呀麽陪到老,

除了他呀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她聽著這首民歌,看著手裏的圍脖,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她把圍脖放下,低著頭從臥室走出去,走過客廳,拉開門,沿著走廊走出去。她聽見明宵在背後驚訝的喊聲:嗨,麵熟了,你去哪兒?她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到樓梯邊,順著樓梯跑下去。樓梯上有兩個學生在往上走,看見她紅紅的眼睛和往下跑的樣子,停住腳步問她說:

Are you OK?

她沒有回答,直接跑出宿舍樓門。她順著校園的林蔭路跑著,一口氣跑到校門口。在門口她氣喘籲籲地攔住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坐進後座。

去那兒?司機問她說。

林肯中心,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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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你比我適合編小說,這些情節我都沒有想到。
HP67 回複 悄悄話 關鍵是,當小事影響到大事的時候,和六四演講的前男友深夜私會被拍照,被對手威脅,影響到他的仕途,該怎麽辦?這才是最考驗人的。老了以後回望,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但是老徐經營多年的仕途受威脅,這才是打擊最大的。希望沒有影響到作者思路。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瓊峻' 的評論 :
謝謝瓊峻。同意,我覺得也是,徐是做大事的人,官位家世都好,也是很有自信的人,對小事不會特別在意。跟靳曦,結婚兩年多了,有些毛病也自然會暴露出來。這都是很自然的。並沒有是為了讓徐有缺點而這樣寫。
瓊峻 回複 悄悄話 故事很好看,一直在跟讀。根據我的經驗,一般致力於做大事業的人,在瑣碎小事上都很隨意,畢竟每個人精力有限。作者這麽寫,是想讓徐有點缺點吧。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分析得很對。我覺得靳曦還是很為難的。把自己跟明宵的交往告訴徐澤寧吧,徐第一會不高興,第二會猜疑。不告訴吧,等於是隱瞞和欺騙徐澤寧,將來若是徐澤寧發現了,也有麻煩。
HP67 回複 悄悄話 這一集構思有不少看點。小曦從隱瞞到欺騙。兒女情長放在六四這個大背景,以及明宵老徐截然不同的態度。小曦對明宵是愛戀,對老徐則是感動。老徐要麵對欺騙,兩人照片,小曦在六四(明宵)中表現而在愛情事業中作選擇,不論怎麽選,都夠他喝一壺的。人性有弱點,經不起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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