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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六十八)

(2015-10-24 19:01:52) 下一個

六十八

 

從西安回北京的火車,一路上都在陰鬱的雨雪中穿行。

在餐車吃完晚飯後,她坐在窗口邊的窄小的可折疊木凳上,身體隨著車輪的顛簸搖晃著,在昏暗的燈光下,翻著一本臨走前從徐澤寧的書架上拿來路上消磨時間的書。車窗玻璃上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和雨珠,變得模糊不清。從窗口望出去,灰色的雲層從天空低垂下來,低得幾乎壓在了火車頂上。田野一片漆黑,偶爾有幾盞燈光在農舍的窗戶上閃過。寒氣從車窗上透進來,與臥鋪車廂裏漂浮著的渾濁的空氣混合在一起。

一個小夥子端著冒著熱氣的白瓷茶缸子坐在了她的對麵。小夥子二十多歲,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白天她從小夥子跟列車員的交談裏知道他是個中文係的研究生。小夥子的鋪位也是上鋪,在她的上鋪的對麵。小夥子長得很帥氣,身高和眼睛有些像明宵。從上火車後第一眼看見這個小夥子,她就對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

看什麽書呢,這麽津津有味的?小夥子吹著茶缸子裏的茶葉問她說。

她沒有說話,把書的封麵翻過來讓小夥子看。

噢,我們上課時讀過這本書,很好的書,很適合在路上讀,小夥子瞥了一眼封麵說。我還記得裏麵有幾句印象很深的話:“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火車鑽進了一條黑漆漆的隧道,轟隆隆的車輪聲帶著回響淹沒了車廂裏的一切聲音。小夥子喝著茶看著窗外,她低頭繼續讀著書。雖然她對這個長得像是明宵的陌生的小夥子有一種好感,但是她不太習慣跟陌生人交談,所以盡量保持沉默。

你叫什麽?小夥子問她說。走了一路了,也沒問過你的名字。

靳曦,她的眼睛依舊看著書說。

今夕?這個名字好記也特殊,小夥子說。我喜歡一個歌手叫周冰倩,她唱的有一首歌叫《真情不會老》,歌詞裏麵就有你的名字。

真的嗎?她抬頭問他說。沒聽說過這個歌手。

嗯,很好聽的一首歌,小夥子點頭說。我唱給你聽聽。

真情不會老/友誼不會老,小夥子用低沉的嗓音輕輕唱起來。往事不會老/我們不會老/讓我們敞開心扉/喚起星光明月/讓我們伸出雙手/把愛神緊緊擁抱/我會用我最深情的歌/陪你走遍天涯海角/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懷抱/我會用我最真摯的愛/為你融化一切煩惱/隻要有風飄過來/那就是我在為你祈禱/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懷抱。。。

 

聽見歌詞裏你的名字了嗎?小夥子停下來說。

聽見了,她合上書,眼裏不知怎麽突然一下溢出了淚水。

怎麽了?小夥子看見了她眼裏的噙著的淚水,有些不知所措地問她說。

我還聽見了另外一個名字,她說。

誰?小夥子好奇地問她說。

明宵,她說。明宵。

明宵?小夥子不解地問。噢,你是說歌詞“你是今夕我是明宵,幸福就在你我懷抱”吧。這個歌詞寫得有矛盾,今夕不可能在明宵懷抱。

為什麽?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問小夥子說。為什麽今夕和明宵不能在一起?

因為一個是今晚,一個是明晚,小夥子說。命中注定,隻能相望,相近,不能在一起。

她怔了一怔,有些發呆地看著小夥子,心裏湧上了一股說不清的滋味兒。

我要睡覺去了。她合上書,匆匆地站起身,在小夥子詫異的眼光中,脫了鞋,扶著臥鋪的梯子,爬上了自己的上鋪。

 

夜深了,她躺在上鋪上,身上蓋著一條火車上給的深藍色毛毯,在車輪的顛簸裏怎麽也睡不著。一陣陣鼾聲從對麵上鋪傳來,那個長得像是明宵的小夥子蜷縮著身子,睡得很香。她想起了明宵。這一段時期,她已經把明宵給忘記了,好久好久都沒想起明宵了。但是今天對麵上鋪的這個小夥子說的話讓她又想起了明宵。

三年多沒有跟明宵見過麵了,她不知道明宵在美國怎麽樣了。她還記得有一次想明宵,她揣著攢了半年的錢坐車去了北京站,想在那裏的國際長途台給明宵打個電話,聽聽明宵的聲音,跟明宵說聲對不起,想跟明宵重歸於好。那是她第一次打國際長途。她打通了電話,卻發現明宵的電話號碼早已經變了。從北京火車站回芭蕾舞團的路上,她坐在公共汽車上,把頭趴在胳膊上哭了。三年以前的那個暑假,明宵負氣走了之後再也沒有跟她聯係過。明宵的父母也搬家了,跟她家也不住在一幢樓了。跟明宵雖然已經是過去了,但是想起跟明宵的初戀,想起過去的那些癡情的話語,那些甜蜜的激情的吻,那些信誓旦旦的 不離不棄的諾言,那些傻傻的等待,那些燒成紙灰的信,她依然感到心裏有一種深深的失望和悔恨,有一種無法忘懷的疼。她還記得從明宵那裏借來的磁帶,那些鄧麗君的歌。“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自從跟明宵分手後,她再也不聽鄧麗君的歌了,那些無比甜蜜,無比柔情的歌讓她落淚。在那之後,她跟齊靜在宿舍裏隻放羅大佑的歌。“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年輕時為你寫的歌恐怕你早已忘了吧/過去的誓言就像那課本裏繽紛的書簽/刻畫著多少美麗的詩可是終究是一陣煙。。。”

也許這就是天意,她有些悲哀地想。就像那個男人說的,今夕和明宵隻能相望,相近,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而徐澤寧,就是命中注定會在一起的人。他們就要結婚了,從此以後,隻能忘記明宵,好好的愛徐澤寧了。

 

婚禮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場雪,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因為下雪,路上的交通更堵了,既使是一路通行的紅旗轎車,也在路上被堵住。

徐家的紅旗轎車打頭的六輛轎車組成的迎親車隊到了她的樓下接親的時候,整個小區都轟動了。小區的所有人都走到樓外來看,像是夾道歡迎國家元首似的。徐澤寧在誌宏的陪同下,一頭短發梳理得整齊,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裏麵是一身黑色的西裝西褲,白襯衫,藍領帶,腳上是一雙擦得錚亮的黑皮鞋。在擠滿了街道和樓門口的人群的注視下,徐澤寧氣宇軒昂地沿著灰色的樓梯爬上樓去,身後跟著提著禮物的誌宏。

這天早上她早已經打扮好了,化好了妝,做好了頭發,穿上了老四給她從香港買來的一套白色的紗裙。紗裙很長,從肩上一直垂落到腳裸。靳凡和齊靜也一大早來到了她家。靳凡跟她父親聊著天,齊靜幫著她化妝做頭發,陪著她一起等著迎親車隊。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弟弟在門口看著樓道喊著。

她在家人和齊靜的簇擁下,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站在門邊。徐澤寧身後跟著誌宏和迎親的幾個人,滿麵春風地走進屋來,欠身對她父母和靳凡恭敬地叫了一聲爸媽。他的大衣已經脫下來挎在手臂上,西裝上衣胸前的兜裏露著手絹的白邊,上麵別著一朵深紅色的絹花。誌宏把手裏提的禮物交給了繼母,齊靜招呼著迎親的人坐到客廳裏早已擺好的幾桌酒席前,讓徐澤寧坐在她和父母中間。徐澤寧先給她父親和靳凡滿上了冒著醇香的茅台酒,敬了一次酒,然後站起來挨桌去敬了一番酒。

 

她被徐澤寧牽著手走出樓門的那一刻,司機老楊和幾個人在紅旗轎車邊燃起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一掛掛小鞭和二踢腳劈裏啪啦地震天響,響了足足有半個小時。街坊四鄰孩子們高興地跑前跑後看著鞭炮和轎車,老頭老太們讚不絕口地誇著她,小夥子們沉默地看著她,大姑娘小媳婦們向她掃來羨慕嫉妒的眼光。她風風光光地上了最前麵的紅旗轎車,父母,靳凡和弟弟被誌宏招呼著上了後麵的奔馳轎車,送親的七大姑八大姨們笑逐顏開地上了最後麵的四輛由皇冠和桑塔納組成的轎車隊。

轎車在雪花飄飄的北京城的泥濘的街道上穿行,開了半個小時才開到王府井路口的北京飯店。老四早已經穿得西服革履,帶著一些人站在北京飯店門口的台階上等候著車隊了。車隊在台階前剛一停下來,在老四的指揮下,四麵的鞭炮聲伴隨著掌聲一起響了起來,台階下一支穿著白色製服戴著白手套的銅管樂隊奏起了《婚禮進行曲》。王府井街頭的行人們停駐腳步,隔著飯店一人多高的綠色鐵柵欄看著這一幕,跟著裏麵的人鼓掌和喝彩起來。幾個脖子上挎著照相機的記者和請來的攝像師蜂擁而上,站在紅旗轎車前不斷地拍照。在照相機的哢嚓聲中和鎂光燈的閃耀下,徐澤寧先走下轎車,隨後扶著她下了轎車,把胳膊伸給她。她一手挽著徐澤寧的胳膊,一手提著白色長裙的一角,頭發上沾著幾片潔白的雪花,在齊靜和誌宏的陪同下,麵帶微笑地挎上了台階。她的身後跟著父母,靳凡,弟弟和家裏送親的親戚,還有銅管樂隊的樂手們,記者們和攝影師們。

她有些緊張地挽著徐澤寧的胳膊走進飯店的宴會廳,看見燈火輝煌的大廳布置得喜氣洋洋,四周是大朵大朵的鮮花和紅色的彩緞,牆壁上貼著大紅雙喜字,地上也鋪著紅色的地毯。幾十桌酒席排成五六行,坐滿了聞訊而來參加婚禮的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們和京城裏的紅二代們。

徐澤寧的父母坐在最前麵最中間的一桌,正在跟幾位前來祝賀的元老們和政治局委員們聊著天。看見這一對新人進來,所有的來賓們都在徐澤寧父母的率領下站了起來,鼓掌歡迎。樂隊站在大廳的兩邊繼續演奏著《婚禮進行曲》,老四在前麵招呼著攝影師們拍照,誌宏在後麵引領著送親的人們走向各自的酒席。

外麵的鞭炮聲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著,大廳的空氣裏充溢著香檳酒的香氣和鞭炮的火藥味兒。她在掌聲中羞澀地挽著徐澤寧的胳膊,隨著樂曲的節奏緩緩地向著大廳前麵走去,走向慈祥地看著他們的徐家父母。她麵帶微笑,眼裏是激動的淚水。

一切都太完美了,她心裏忍不住想。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完美和熱鬧的婚禮了。

 

 

放下手裏的電話,明宵有些發愣地站了一會兒。他走到門口,穿上了皮夾克,戴上了圍脖和手套,拉開門走了出去。他在樓門口點上了一隻眼,吸了一口之後,頂著冷風沿著樓前的人行道茫然地走去。

小曦昨天結婚了,爸爸剛才在電話裏告訴他說。昨天上午結的,在北京飯店舉行的婚禮。今天的香港大公報報道說,在京的紅二代們全體出動去參加徐澤寧的婚禮,把徐澤寧的婚禮搞成了一個紅二代的大聚會。

街道上車流穿梭,一輛輛車的車前燈晃著他的眼。寒風從一幢幢玻璃大廈之間拐著彎兒鑽出來,呼嘯著卷著起地上殘餘的落葉和零星的紙片。他沿著傾斜的街道,走到一處河邊停住腳步,吸著煙看著平靜地流淌著的灰黑色的河水。河邊是幾幢廢棄的油漆剝落的廠房,在蒼白的路燈照射下顯得很蒼涼。他靠著河邊水泥砌成的灰色的矮牆,把身子探出去,看著水裏的影子。半輪橙紅色的殘月在河水裏搖晃著,染紅了一小塊水麵。前麵高速公路上的車聲消失在夜空裏,他看著河水中映射出來的路燈照射下的倉白的臉孔和紅色的煙頭,覺得剛才吸入的一口煙淤積在胸口,很憋得慌。

 

他在河邊靜靜地站著,一口氣吸了十來隻煙,才沿著來路慢慢地向著寓所的方向走去。他在路上拐進離寓所不遠的一家常去的酒吧,靠著吧台要了一杯啤酒。酒吧很喧鬧,有樂隊現場演奏,幾個歌手在酒吧不大的樂池裏彈唱著一首搖滾樂。主唱的歌手帶著一個白色壘球帽,穿著一條印著鮑勃迪倫頭像的白色文化衫和一條深灰色的牛仔褲,手裏握著麥克風杆聲嘶力竭地吼著。鼓手在歌手後麵狠狠地敲擊著麵前的鼓鑔,頭不斷地搖晃著。兩個吉他手在左右兩側用力地彈著吉他,身子隨著音樂節奏不斷地扭動,肩膀上斜挎著的粗大的棕色皮帶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一個女招待端著盤子來到他身邊,把盤子裏的空酒杯依次放在吧台上。

嗨,有一段沒見你跟簡妮到這裏來了,簡妮呢?女招待問他說。

回台北過中國春節去了,他說。

你怎麽沒跟著去?女招待隨口問他說。

我們吹了,他看著樂隊說。

真可惜,女招待低頭數著盤子裏的錢說。怎麽了?

是我的錯,他把被子裏的酒一口氣喝幹說。我沒能好好愛簡妮。

因為你喜歡別人,是嗎?

嗯,是我的前女友,他點頭說。我以為會忘記,但是分手三年多了,一直就沒能忘記。她總會不時地從心裏冒出來。簡妮早就察覺到了,但是一直忍者沒有說,新年後她忍不住直接問我來的,後來我們就分手了。

這樣也好,女招待把幾杯啤酒放在盤子裏說。簡妮年輕,美麗,看著人也不錯,會找到一個一心一意對她好,愛她的人。你也可以去找你的前女友重新複合了,簡妮和你都會更幸福。你前女友在哪裏啊?

在北京,剛結婚,他歎了一口氣說。我本來想等考完試,放暑假的時候回北京去找她,可是---

嗬嗬,誰讓你不早些動手的,後悔了吧,女招待惋惜地說。她多大啊,就結婚?

二十一歲,他搖著頭說。我沒想到,一點兒都沒想到。我知道她跟別人好,那個人比她大很多,我以為他們會因為年齡差距而分手。我以為等我上完學,畢業了再回北京去還有機會。沒想到她現在就結婚了。她才二十一歲,著什麽急結婚啊?

這你不能怪別人,隻能怪你自己。女招待端起盤子,準備離開吧台說。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再給我來一杯啤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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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夢無痕' 的評論 :
謝謝夏夢,謝謝一直以來的理解和支持。國外還是好多了,上一節那樣的描寫,要是在國內的網站,根本就不會能貼出來的。
我知道這樣的小說,也可能永無出版的機會,但是能夠有幾個人說喜歡,我已經很知足和感激了。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每個人去寫作 都會有自己的特色, 和局限性, 我猜。。不過我喜歡上篇的描寫。:-)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上篇沒什麽不好。。真的很激情。。寫文章隻是把生活 進行了藝術的加工。來表達作者對生活的認識。。也給讀者 一個機會 來 看 生活的各個方麵。。沒什麽不好。。沒個人去寫作 都會有自己的特色, 和局限行, 我猜。。不過我喜歡上篇的描寫。:-)。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HP67。說得對。人需要經曆一些挫折和遺憾,才會成熟,才會知道珍惜。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陌上花開128' 的評論 :
謝謝陌上花開128,《港囧》是青春懷舊電影啊?我看名字以為是搞笑片呢。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夢無痕' 的評論 :
謝謝夏夢。靳曦和明宵那麽好的初戀不能在一起,的確是讓人遺憾。不過生活就是這樣,錯過的就永遠錯過了。
上篇寫得有些太過了,不太現實。不過我有時喜歡任意一下。
HP67 回複 悄悄話 青春的代價, 成長的過程!
陌上花開128 回複 悄悄話 回北京探親期間正好看了一場青春懷舊電影”港囧”,青春之戀是那麽難以忘懷,但有緣,卻無份。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還是替明宵和小曦沒能在一起感到遺憾。。年輕真好。。有那麽多的理想, 有機會去嚐試。。不過遇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卻又不能在一起,也真的讓人傷心。。點讚。。上篇寫的真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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