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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餅屋的愛情故事

(2015-09-06 18:43:28) 下一個

他和她坐在火車窗邊,看著北京城的點點燈火逐漸遠去,消失在視野裏。火車在夜雨裏哐當哐當穿行,車身在鐵軌上顫抖著,顛簸著,駛過一片片黑魆魆的城鎮和田野。雨水打在車窗上,時而稀疏,時而傾盆而下,玻璃如鏡子一樣映著他們相對而坐的身影。她說想吃點兒夜宵。他帶著她去了最後麵的餐車,坐在鋪著白色桌布的有些油膩的桌子邊,要了一瓶五星啤酒,兩個熱菜和一個涼菜。他把溢滿泡沫的橙黃色啤酒分倒在兩個杯子裏,嗅著啤酒杯裏冒出來的醇香。她帶著即將回到故鄉的興奮,一邊用筷子夾著夫妻肺片,一邊激動地給他講著小城的故事。她說他一定會喜歡小城的。她說她敢擔保他一定會喜歡的。他微笑著舔了一口啤酒杯邊沿上溢出來的白色泡沫,說他會喜歡上任何地方,任何地方,隻要跟她在一起。他們喝著啤酒吃著小菜聽著敲窗的夜雨,隨著車身的搖動輕聲聊著剛剛結束的大學裏的美好的一切。他第一次承認說從大一就開始喜歡她,隻是不敢跟她說。她有些感動,喝了啤酒的臉泛著紅暈,手在餐桌鋪的雪白的桌布上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說很感謝他對她的好。這是自禮堂看電影之後,他們的手第一次接觸在一起。她說她現在明白了,隻有他對她最好。她說她會記得的,一輩子都會記得。

吃完夜宵後他們在列車的晃動裏蹣跚著回到了臥鋪車廂,在走廊幽暗發黃的地燈照射下,分別爬上了各自的上鋪。火車在鐵軌上循環往複地顛簸,夜雨在如鏡的玻璃上奏出一首首連綿不絕的單調催眠曲,她蓋上被單,帶著些微的醉意和滿意的微笑很快進入了夢鄉。而他,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離開一個熟悉的城市總是會讓人傷感,特別是離開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城市。他看著在雨水中遠去的北方城鎮模糊的燈火,突然想起了母親,一陣深重的歉意襲上心頭。那時他還不知道,此去一別,他將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他在火車上度過了難眠的一夜。像是特意讓他感到離開家鄉的悲傷一樣,一晚上火車都在連綿不斷的濕雨裏穿行。窗外的雲層很厚很低,一望無際的原野和山陵被籠罩在黑暗和雨水之中。淅淅瀝瀝的夜雨不斷地敲打著行駛中的車窗,隻有在火車進入隧道之時,打在玻璃上的雨點才會短暫地停歇一下。車廂在隧道裏變得伸手不見五指,車輪在鐵軌上碾出的響聲撞到隧道黑魆魆的牆壁上,發出隆隆的回聲,像是天際傳來的悶雷。每次火車進入隧道,他都會被隆隆的響聲驚醒過來,聽著火車帶著風聲穿出隧道,重新在陰鬱寒冷的瓢潑大雨裏穿行。每次醒來,他都會抬頭看一眼對麵臥鋪上的她。看見她在火車的顛簸裏睡得香甜的樣子,他才會忘記掉離開家鄉的悲傷,心裏才感覺寬慰一些。

車廂內彌漫著一股濕冷的潮氣。還沒有到南方,他就已經感覺出南方的潮濕來了。從小到大,他從沒有離開過北京,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離開了北京。過去他也曾出去旅行,但那畢竟是旅行,那時他知道,無論他走了多遠,還會回到自己的家裏來。這一次,他知道是徹底的離開家了,離開了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他不知道她會怎麽想。也許她會被感動,知道他很在意跟她在一起;也許她會覺得他沒出息,放棄了那麽好的北京工作,跟她到了小城來。但是不管怎麽說,他以後能夠跟她在一個城市,能夠經常見到她,這就值得了。

 

***

大學幾年,他一直悄悄地喜歡她。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聰慧最美麗最可愛的姑娘。校園裏有一條美麗的湖和一座青灰色的塔。上百年來,塔在湖邊一直默默地守候著湖,湖水倒影著塔的身影。她喜歡穿一條紅裙,早上站在塔邊的竹林裏背英語單詞。他喜歡穿一條藍色的牛仔褲,清晨沿著湖邊石子小徑跑步。紅裙在碧綠的湖水裏時隱時現,藍色的牛仔褲在漣漪裏上下起伏。每天他跑過她身邊時,她就知道還有四十五分鍾就該上第一節課了。每天他聽見她念英文單詞的聲音時,就知道已經跑了四分之三圈了。每天跑過青灰色的塔下時,他都會在湖邊的紫色薄霧裏慢下來,對她氣喘籲籲地說一句早上好。她會在清風吹拂的綠竹葉下對他會意地點頭微笑一下,繼續背她的單詞。如果有一天早上,她看不見塔前跑過的藍色牛仔褲,她會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才會開始第一堂課。如果他在跑過塔下時,看不見竹林下的紅裙,他會覺得剩下的四分之一圈石子路很長很硌腳。

他們在一個班。她是老師最喜歡的寵物,上課時總坐在前兩排,經常舉手問問題和主動回答問題,課後也常去教研室答疑,跟老師和助教聊幾句天。他是個老師沒什麽印象的沉默寡言的男生,幾乎從不舉手發言或者回答問題,也從不去教研室答疑和套題。她的成績總是比他好很多,每次成績單下來,她的成績都是九十以上。他總是看著自己手裏的七八十分的成績單歎氣。她雖然出生在一個小城鎮裏,家裏卻是十幾代的書香門第,祖墳上冒過煙,出過名噪一時的狀元。他出生於北京的一個勉強稱得上高幹的家庭,在這個權貴雲集的城市裏根本不值得炫耀,但是自小生活優裕,也不需要為以後找工作擔憂。她的衣著發式都很時髦,很會打扮自己,即使是素顏,她也很漂亮:清秀的臉龐,細長的黑眼睛,彎彎的眉毛,長長的眼睫毛,高挑的身材,細長的胳膊和腿,不大不小的乳房。無論是在圖書館,還是教室和食堂,她的回頭率都很高。他不太講究穿著,總是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白色運動鞋,臉龐剛毅,頭發長得蓋住脖頸,身材偏瘦,喜歡長跑,爆發力不是很強,但是很有耐力。她喜歡音樂和舞蹈。他喜歡看書。她愛好曆史,他愛好文學。她周末去本科生和研究生舞會跳舞,他周末自己去電影院看電影。她聰明美麗,性格活潑大方,在校內很受男生的喜愛,身邊不乏男生陪伴。他不善言談,沒有女生向他表示過好感,他也沒有向別的女生獻過殷勤。

他隻喜歡她一個人。

 

***

當火車沿著平行的閃亮的鋼軌,冒著蒙蒙細雨駛入她的家鄉的時候,他看著車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幹幹淨淨的街道和泛著白色霧氣的江麵,對小城頓時產生了一種好感。他推上窗戶,冒著迎麵而來的涼涼的雨絲,把頭伸出窗外,看著寬闊的灰色的江麵,讓細雨浸濕他的頭發和臉頰。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鮮,和北京完全不同,就連空氣也充滿著沁人心肺的草香。他眼前是一條不斷流動不斷變化的布景:天空的灰色變成青灰色,夾雜著黃色野花的綠色田野逐漸從視野裏消失,一根根豎立的水泥電線杆子連成一線,一幢幢灰色建築的玻璃像是動畫一樣地反射著火車駛過的影子。在一處火車拐彎的地方他看見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正站在灌木叢後撒尿,水柱把一顆蒲公英衝得東倒西歪。男孩的身後是一個巨大的灰色的鋼廠一樣的廠房,房頂上聳立著冒著滾滾濃霧的煙筒。

幾聲長笛之後,火車緩緩地進站了。一輛對行的火車噴著白色的蒸汽拉著汽笛駛過,巨大的車輪與錚亮的鐵軌摩擦著,發出鏗鏘的聲音。雖然下著雨,月台上接站的人依然熙熙攘攘的,她從窗口探頭出去,一眼就看見了她母親拄著拐杖站在一座漆成藍白色的天橋下麵。她激動地從車廂裏對著母親揮手,把母親站的地方指給他看。火車停穩之後,他提著他們的兩隻旅行箱走下車廂門口狹窄的台階,繞過幾個正在吆喝著從一列貨車上往下卸東西的搬運工,跟著她來到了她母親麵前。

媽,我大學同學,以後是一個單位的,她把他介紹給她母親說。

 

***

就像是上帝知道了他的自卑和自尊一樣,仁慈的上帝給他創造了一次機會。一次獨特的機會。一次讓他和她在一起,很浪漫的在一起的機會。一次讓他能夠消除顧慮很自然地袒露內心的機會。一次能夠讓他克服自卑自傲和自尊,牽起她的手的機會。一次讓他能夠得到自己最喜歡的女孩的機會。

多年以後,他的眼睛瞎了,眼前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連過去的記憶也失去了色彩,變成了黑白灰三色,像是古老的陳舊的電影膠片。他經常會自己一個人坐在小小餅屋的硬木椅子上,在朦朧的灰光裏,看見往事抖落掉身上的灰塵,從記憶裏飄出來。他看見自己在校園的林蔭路上騎著自行車,看見自行車停在一個灰色的禮堂前。禮堂很高很簡陋,兩麵是一扇扇帶著格子的玻璃窗,前麵是垂著帷幕的淺灰色舞台,中間和後麵是幾十排連在一起的深灰色椅子,坐滿了像他一樣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的學生。穹形的屋頂上空氣在緩慢地流動著,四周是人們交頭接耳說話的嗡嗡聲。他坐在第一排,手裏拿著一本薄書,低著頭看書。偶爾他會抬起頭來,看一眼坐在四周的人。他看見所有的人都像是一個人克隆出來的:雖然發型和衣服不同,但是都具有同樣的眉毛,同樣的鼻子,同樣的耳朵,同樣的嘴,甚至同樣的神情。多年以後他才體會到,人的巨大變化其實是走出校園後發生的。在校園裏,每個人都是相似度極高的學生。

他很慶幸那天去得早,搶了前排靠近中央的一個座位,還拿書占了一個空座位。無論在大教室,圖書館,食堂還是在禮堂裏,他們宿舍的人總是約定俗成地互相幫著占座位。電影快開演時,她背著書包匆匆地從前麵入口走進來,站在過道邊上,眼睛掃視著一排排座位。她沿著第一排與舞台之間的空地,走到他座位邊上來。她站在他身邊,看見他在座位上發楞,沒有什麽反應,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指著他身邊的空座位說,這個位子有人嗎,可不可以讓我坐在這裏。他這時才反應過來她想坐在他身邊。他搖頭說沒人,把占座的書拿起來放回腳底下的書包裏,請她坐下。

她把書包從肩膀上放下來,用手撫了一下白色的連衣裙坐下,把書包放在膝蓋上。座位很狹窄,她坐下時胳膊肘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他沒說什麽,她也沒說什麽。她的兩隻腿緊並在書包下麵,兩手交叉著放在書包上,有些拘謹地坐在他身邊。她問他是在給誰占座位,他說也沒有特意給誰占座位,隻是習慣性地占了一個。她掏出一塊帶著香氣的四方手絹來,在臉前扇著空氣,說今年夏天真熱。他說他們宿舍晚上都是開著窗戶睡覺。她說很欽佩男生宿舍敢燈火通明不掛窗簾,且身穿內褲赤膊赤胸在陽台上走來走去罔顧世俗眼光的勇氣。他說也同樣敬佩女生們晚上把窗簾捂得嚴嚴實實,酷熱之下堅持室內學習且不怕高溫中暑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她笑了,說最感激男生們站在陽台上不管五音齊不齊就放聲高歌免費給女生樓提供催眠曲。他說如果真誠感激可在適當時機當麵約見男生給予口頭表揚或者其它實質獎勵。她說一直以為你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很古板的人,沒想到還挺幽默的。他說其實也就是一個古板無趣之人,隻是偶爾會被別人的幽默激發出一點條件反射而已。他們交談得很愉快,彼此好像都發現了對方身上以前沒有發現的一麵。

 

禮堂的燈關了,電影開始了,巨幅白色屏幕上開始上演那部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她很快沉浸在電影裏,忘記了身邊的他。他有些分神,心情有些不平靜,畢竟從來沒有想到過能夠跟她坐在一起看電影,還是看這麽浪漫的一部片子。在黑魆魆的禮堂裏,他不敢扭頭看她的臉,隻敢偷偷的看她的腿和腳。她穿著涼鞋的腳在座位前麵交替伸著,有時是左腳在前,有時是右腳在前。她的腳也這麽精致漂亮,就像她人一樣,他心裏讚歎著。銀幕上簡妮和奧列弗三世吵架之後,簡妮從屋裏跑了出去,奧列弗到處去找簡妮也沒有找到,最後回到寓所的時候看見簡妮在寓所門口坐著。奧列佛滿心愧疚,而簡妮隻是說,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

她被電影感動了,不斷用手絹擦著眼淚。她的皮膚很白很細嫩,即使在禮堂灰蒙蒙的光線裏,她的手臂也散發出勻稱的白色的光澤。也許是因為禮堂裏麵比較黑的緣故,也許是受到了電影裏奧列弗的影響而變得勇敢起來,也許是因為上帝在暗地裏幫助他,給了他勇氣,他伸出手,在黑暗裏悄悄地握住了她放在書包上的手。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女生的柔軟光滑的手。在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碰過任何女孩的手。他以為她會把手抽回去,而她的手卻一動不動的任由他握著,後來更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哭泣。

黑暗中她就這樣一直坐在他身邊,手被他攥著,頭輕輕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沒有把手抽出來,他也沒有鬆開手。他就像是觸了電一樣,身體在悄悄地戰栗著,渾身火熱,呼吸粗重,手心裏流著汗水。汗水讓他的手變得粘滑。他想把手鬆開,在褲子上擦擦,但是他怕一旦鬆開就無法再攥住她的手。電影快演完了,他的手汗津津的,心跳咚咚的。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頭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勇敢的男人,能夠保護和照顧一個弱小的女人的男人。他覺得自己一下成熟起來了,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她在黑暗裏聽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滑膩的汗水,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樣,突然喜歡上了他。她憑著女人的直覺知道他一直在暗戀她。她總覺得他是一個隻知道讀書和生活在校園這樣簡單世界裏麵的人,年齡比她小,既沒有豐富的閱曆,也沒有幽默的談吐,更沒有成熟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魅力,有時幼稚得近似天真。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感情外露,也從來沒有領略過他內心世界裏儲存的熔岩。此刻,靠在他的肩頭,手汗津津的被他攥住,她能夠感受到他內心裏燃燒的巨大的火焰和激情。她心裏像是闖進了一隻亂飛的雲雀,不斷地左右地撞著,心也開始狂跳了起來。她的身子和他的身子貼在了一起,她的腿碰到了他的腿,就像黏在一起了一樣分不開了。

他感覺到了她的呼吸和心的悸動,內心裏的愛的烈焰好像把他的胸口燒開了一個洞,直接燒到了她的心裏,她的心也被熊熊火焰點燃了。在這樣一個悶熱的晚上,兩顆寂寞的心在“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的催化下,融化到了一起。黑暗中她擦了一下眼淚,悄悄地對著他的耳朵說,要是禮堂裏燈光亮起的時候,他還依舊握住她的手不鬆開,一直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她說出這句話之後自己也覺得很吃驚。從初中以來就不斷有男生追她,她從來沒有輕易答應過別人做女朋友。往往是男生苦追了半天,她依然跟對方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最後或者對方知趣離開,或者被她婉言拒絕。有幾個男生,她不得不當麵直截了當地拒絕,以免那些男生對她心存幻想,糾纏不休。當麵對別人說我不愛你,或者當麵告訴為何不愛對方的理由是一件很難的事,她不願意這樣說。她總是想把意思婉轉地表達給追他的男生,免得傷害對方的自尊心。但是有的時候,她不得不狠下心直接說。因為她不這樣說,對方就會以為有挽回的餘地,就會更起勁兒地追她,想通過各種奇葩的舉動來感動她。作為一個漂亮女生,她其實有著更多的煩惱:在同伴裏有更多的羨慕嫉妒恨,在異性裏有更多的人異想天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地追她,在各種場合通過各種手段向她示好。她接受不了這麽多的愛,她承受不起,有些人總是把她的一點關心當作她喜歡他們,也愛他們的證據。她有時不得不把話直說,好讓對方明白,她隻是想讓對方做自己的朋友而已。她從來沒有遇見過自己心目裏的白馬王子,也從來沒有答應過做誰的女朋友。她一直為自己的堅定而自豪。但是今夜,她不知怎麽了,像是中了魔咒一樣地心軟了下來。

電影演完了,燈光亮了,禮堂裏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他握著她的手也站了起來,隻覺得禮堂裏的燈光像是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背後像是有千百雙眼睛在看著他,嘲笑他。校園裏有許多優秀的男生,他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沒有什麽特長和多少閃光點的男生。他不是體育明星,不是參加大專辯論會的能言善辯的主力隊員,不是能挎著吉他給女生唱歌的留著長頭發的歌手,不是能寫出纏綿情書的文學才子,不是很早入黨的學生會主席或團委書記,更不是那些家門顯赫的紅二代。他隻是一個各方麵看著不錯,但是沒什麽特別的人。

燈光亮了的時候,他回到了現實裏。他在黑暗裏消失了的自卑重新冒了出來。他不是電影裏的那個高富帥奧列佛三世,他配不上校花一樣的她。他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站在前排的他和她牽著的手上。他好像聽見了站在後麵的同班同學們在竊竊私語,聽見他們在嘲笑他。他的自尊和自傲讓他羞於當眾牽著女生的手,即使是他最喜歡的女生的手。在炫目的燈光和後背上無數道目光的沉重壓力下,他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手指,鬆開了她的手。她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去,猶如一片落葉輕輕從樹枝上墜落。她震驚了,她傷心了。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快步走出了大門,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

果然像她火車上預言的,他喜歡上了這個挨著江邊的安靜的小城。

到了單位報到之後,單位給他分了一間宿舍,跟另外一個同事合住。他在這個陌生的小城裏沒有別的朋友,隻有她一個,除了她家也沒地方可去。白天他在單位裏跟她一起上班,雖然在不同的科室,但是天天吃飯的時候在食堂能夠見麵。單位的工作不忙,也不需要加班,下班後他買了新鮮的蔬菜和肉,到她家裏幫著做飯,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看完電視再回宿舍。單位裏發了魚肉什麽的,他也都直接拿到她家裏,做好了給她和她母親吃。

她母親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這個勤快樸實的小夥子。他脾氣好,人也本分勤快,到她家裏,就幫著做飯,洗碗,拖地板,打掃廁所衛生,倒垃圾,髒活累活重活都能幹,也都搶著幹。他怕她累著,總是叫她一邊休息著,他來幹。他在她家裏從來不閑著,除了幹活之外,就陪著她母親看電視,說話聊天。他喜歡跟她母親聊過去的事情,聽她母親講她小時候的趣事。她母親過去總是自己一個人在家,現在家裏有了她和他,覺得家裏一下熱鬧了起來。雖然她跟母親說他隻是大學同學,是個好朋友,但是她母親看出來他對她很好,特別是聽到他放棄了北京的好工作,跟著女兒來到這裏,覺得他一定是很愛自己的女兒,覺得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女婿,會很好的照顧女兒。她母親總是在女兒麵前誇他,念叨他好,話裏話外地希望他們能在一起。

她知道母親的意思。每當她母親誇他的時候,她就說他假積極,說他在學校裏可不是這樣,說他在學校裏是個很懶的男生,宿舍都亂得一塌糊塗。他從不爭辯,隻是笑著聽她說,一邊點頭讚同。

喂,是批評你哦,你怎麽還點頭,她問他說。

因為你說得都是真的啊,他回複說。我們宿舍是又髒又亂,跟女生宿舍沒法兒比。

真奇了怪了,怎麽到我們家你就變得這麽勤快了呢?她疑惑地問他說。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巴結討好我媽,跟我媽結成統一戰線,迂回包圍,讓我別無選擇束手就擒對不對?

 

***

那次禮堂看電影,給他和她的戀情畫上了一個句號。一切來得那麽突然,卻又失去的那麽迅速,就像一塊烏雲飄到頭頂,下了幾滴雨,又迅速地消失了,在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在課堂上依然坐在他前麵,從來也不回頭看他或者跟他說話。上帝給了他一次難得的機會,讓她在那個時候受到感動。他隻需要克服自己內心的自卑和自尊,不理別人的目光,牽著她的手不鬆開,她就會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隻差了那麽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卻成了再也邁不過去的距離,成了跨不過去的分水嶺。

秋天的一個陰鬱的中午,他提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打熱水,聽見班長在鍋爐房裏得意洋洋的吹噓說把她給睡了。他聽到班長的話,像是五雷轟頂一樣,覺得心裏的純潔,美麗,完美的女神被玷汙了。他機械地給暖水瓶灌滿了熱水,蓋上蓋子,站起身來,卻忘記了邁步走回宿舍去。他愣在熱水鍋爐前,心裏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酸鹹苦辣一起在心裏翻湧著。

班長見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就傷口揉鹽的加了一句,說她講的,有的男生連牽她的手都不敢,這樣的人以後還有什麽出息。他知道這句話是在說他,手裏提著的熱水瓶一下掉在了地上,塗了水銀的鏡子一樣光亮的瓶膽從外殼裏滑出來,落在地上碎成了碎片。熱水燙傷了他的腳麵,他全然不覺,隻是蹲下身來在地上機械地拾著碎了一地的水銀碎片。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指,殷紅的血從手指上滲透出來,沾在瓶膽碎片上,在上麵留下了模糊的指紋。他的臉部肌肉抽慉著,手中拾起的碎片裏映現出一張扭曲的臉,一張破碎的臉,一張痛苦的臉。

那以後,原本就偏瘦的他,吃飯沒有胃口,好像胃部凝固了一樣,什麽都不想吃,瘦了很多。他開始發奮地用功念書,想靠努力學習來忘記一切。學期結束的時候,他破天荒地在期末考試中全部功課都得了九十五分以上,是他大學四年裏最好的成績。他的同宿舍的男生們說,他是想靠用功來證明什麽。隻有他知道,他其實並不是想證明什麽,他隻是想忘卻什麽。最好的忘卻辦法,就是讓自己忙得沒有時間去想。

 

***

在小城裏,她發現了自己最熱衷的愛好:做點心和蛋糕。她經常做一些小點心和蛋糕,拿到單位去給同事們吃,所有的人都誇她的手藝高,說她有做蛋糕的天賦,說她要是開一個小餅屋一定會生意很興隆。她也自信能開一個小餅屋,跟他聊天的時候談起過以後要是沒工作就開一個小小餅屋,做個老板娘,每天做小點心和蛋糕。她說那樣的人生也會很快樂,因為你在做你最喜歡的事。

周末的時候他跟她一起在廚房做小點心。她教給他做點心和蛋糕,慢慢的他也能做出可口的點心和蛋糕來,雖然沒有她做得好。他做翻糖蛋糕,經常做不好,造成瀉腳,蛋糕邊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來,

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她告訴他說。

可是他還是做不好,每次她看見他做的蛋糕邊的底部多出來的翻糖,都要跟她母親講,取笑他一頓,說他笨死,說沒見過這麽笨的,總做不好。

這有什麽難的啊,你怎麽總做不好,真笨,她屢屢取笑他說。你看你做的,每次底下都多出一塊來,真難看死了。喂,你能不能長點兒記性啊?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這都記不住嗎?罰你寫下來,默寫一百遍,看你還記住記不住。

              

***

自從她跟班長好上了之後,他以為他再也沒有了機會。班長是個很優秀的男生,正是她喜歡的那類英俊高大出身好的男生。從大三到大四,她都是班長的女朋友,跟班長花前月下和宿舍裏浪漫著甜蜜著。她從不忌諱跟班長的戀情,跟班長每日成雙出對的在校園裏走。每當見了他,她不是鄙夷的看他一眼,就是當他是空氣一樣的不存在,正眼也不看他。

大四最後一個學期,班裏沒有男朋友的女生們都有一種緊迫感。有些女生開始向他示好,向他發出一些試探性的帶電的信號。他沒有反應。他不想跟別人好一場,最後隻是把對方甩掉。因為他知道,他忘不掉她。他有些恐懼,他想她會一直在他的腦子裏,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才會離去。有她在,他永遠不會從別的女孩那裏得到幸福的感覺。她代表著他的初戀。她代表著他對於愛情的一切理解和期待。她代表著他大學裏的那一段朦朧的愛戀時光。那一段再也回不去的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的青春時光。

他沒有想到的是,仁慈的上帝像是窺透了他的心思,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她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退休了身體還有病,家裏就她一個孩子。她畢業要回家鄉的小城去工作,好照顧母親。班長家裏給班長安排好了工作,畢業後直接進入國務院某部委,給一個正部級官員做秘書,前途不可限量。班長是個事業型的人,不會放棄自己的美好前程去小鎮上跟她廝守的。即使班長願意去小城,家裏也不會答應。班長沒有選擇。當她從班長口裏得知,班長已經決定留在北京的時候,她知道跟班長的緣分盡了。一邊是身體不好需要照顧的母親在家鄉,一邊是自己的男朋友在北京,她隻能選擇一頭。她也其實沒得選擇。她跟班長分手了。

他放棄了家裏已經托人給他找好的外貿口的工作,決心要去小城,跟她在一起。他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他不能錯過第二次機會。他沒有把要去小城的決定告訴家裏。他知道家裏會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反對。他瞞著家裏,偷偷聯係好了小城的工作單位,把一切該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好,跟係裏負責分配的老師也講好了。隻有到了不得不告訴家裏的最後一刻,他才把去小城的消息告訴了家裏。家裏不想讓他去外地,特別是外地的一個小城市。家裏說不能理解。他說,他喜歡一個同班同學,他要跟她在一起。家裏說,北京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他有很好的工作,很好的教育背景,以後一定會找到很好的姑娘。他說,他隻喜歡她,他已經下定決心了要跟她一起走,工作單位和一切都已經落實,係裏也知道了,戶口本會直接遷到小城去。家裏人雖然不高興,但是看到木已成舟,無法攔阻,隻好勉強同意他的決定,放他去了外地。

 

***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鄧麗君的這首《小城故事》,是他那一段住在小城時最喜歡聽的。

小城民風淳樸,沒有大城市的喧囂也沒有大城市裏的狡猾和精明算計。他和她在小城裏過著很開心的日子。她帶著他在城裏的繁華的小吃街吃當地的小吃,參觀小城附近的風景區和名勝古跡,跟他一起坐在江邊的石階上看滾滾而去的長江水。

多年以後,他眼睛瞎了,坐在揚州城的小小餅屋裏,想起了普魯斯特的一句話:“惟一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惟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對他來說,幸福的歲月就是小城裏與她每日在一起的歲月,真實的樂園就是小城裏與她一起做蛋糕時的樂園。以前他不能明白普魯斯特說得是什麽,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後來他才真正領悟到普魯斯特的那番話的意思。

 

***

快到年底時,她母親得了一場急性傳染病。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病的打擊,一下就住院了。她去陪著住院,他也每天下班去醫院跟著陪著,夜裏睡在醫院走廊裏的長凳上。她母親拉屎拉不出來,憋的臉發紫肚子發脹,晚上睡不著覺。她愁的沒辦法,買了香蕉和各種幫助瀉腹的藥給她母親吃,都不管用。他看到她母親痛苦的樣子和她的愁眉苦臉,想出了一個辦法,不怕病房裏別人的恥笑,用手指去給她母親摳屎,把硬硬的屎一點一點兒的摳出來。她受了感動,因為她自己也不會去給母親做的事情,他替她給做了。病房裏其他病人都覺得他是她的男朋友,對她母親不斷誇獎說有個孝順的女婿。她母親一直就很鍾意他做個女婿,於是在他不在的時候偷偷地勸說女兒跟他把婚結了。她搖搖頭不同意。她跟母親解釋說,跟他隻能是好朋友。

媽,別的我可以將就,但是婚姻不能將就。她對母親說。我一定要找一個完美的人,一個我愛的人,而不是一個愛我的人。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她母親生氣地說。我看他可是在一心一意的追你,這麽實誠又對你好的小夥子,恐怕你以後再也找不到了。女人需要找一個愛自己的人,一輩子才能幸福。你還年輕,心高氣傲,以後你會後悔的,會知道錯過了什麽。如果你真的沒有意思,你也該跟他講清楚,也省得耽誤了人家。

小城的醫生不知是缺乏經驗還是不認真,對她母親的病做了誤診,耽誤了母親的病的治療。住了半年的醫院之後,她母親就去世了。他本來想春節回北京過年,看看家裏的人,但是因為她母親的病離不開,他也沒有回北京。他跟她一起在醫院裏陪著她母親走完了最後一程。她母親辭世之前,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拉著他的手,用手哆嗦地指著她,把她和他的手拉在了一起。他知道她母親的意思。他跟她母親說,放心吧,他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

她母親去世後的那一段,她心情很低落。她既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一個親人。平時很歡快的她,那一陣子也變得有些沉默寡言了。他看到了她的變化,心裏很心疼她。那一段時間,他每天都去看她,陪著她。他不是一個很善言辭的人,也不是很善於安慰人。他隻是給她做些好吃的,晚上跟她一起說話看電視,在她睡覺之前離開。她心情不好,有時會發脾氣,說他沒出息,說他不求上進,說他笨,說他不會溜須拍馬,不會討好領導,單位什麽好事情都輪不到他,將來也做不了領導。他隻默默地聽著,從不回口,也不往心裏去。

一個周末的晚上她說想喝酒。他去買了酒回來,炒了幾個菜,在家裏陪著她一起喝。她喝了很多,在屋裏喝醉了,跟他把心裏的話都講了出來。

謝謝你一直對我好,她醉眼朦朧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你愛我,我也很想愛上你,可是總不能愛上你。你不是我能愛上的那類人。我喜歡的男的必須要有事業,有誌向,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正的英雄。你是個生活型的人,一個經濟適用男,沒有追求也沒有理想,真的不是我能愛上的那類人。我們雖然在一起,卻無法長久。你走吧,回北京去吧,回你的家,好好工作,找一個能真心愛你珍惜你的姑娘。不要在這裏守著我了,真的不要繼續守著我了。我們沒有這個緣分。有很多姑娘會喜歡你這一款的,不要讓我耽誤了你。真的不要讓我耽誤了你。你挺好的,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守著我,你幸福不了。

說完這段話後,她自己走進臥室,躺在床上睡著了。他走進臥室,給她蓋好被子,在外屋的沙發上坐了一晚上守候著她。第二天早上醒來,她不好意思地說她醉了,亂說了一些胡話,請他不要在意。他說他不在意。他不會在意的。他說他感謝她對他講了真心話。他說他不會生她的氣,一輩子都不會。他看她已經完全酒醒了,沒事兒了,才告辭回宿舍睡覺去了。

 

***

雖然她明確地跟他講了讓他不要再追她,他並沒有放棄,依然每天去看她,陪著她。她脾氣變得焦躁不安,有時對他狠狠地發脾氣,把他轟走,過後又後悔地跟他承認錯誤。他從不把這一切放在心上。

有一次她撩起脖後的頭發來,讓他看後麵的黑痣,說很難看,想做個手術給切除了。圓圓的黑痣在她細嫩白哲的脖頸上看上去很顯眼和難看,好在平時總是被頭發垂蓋著。他從書上讀到過,有人管它叫悲情痣,說是人死後走在黃泉路上,來到奈何橋邊,那些沒有喝孟婆湯的人,就不能忘掉前世的愛恨情仇,無法進入下一輪轉世,要在冰冷刺骨蛇蠍出沒瘴氣橫生陰森恐怖的忘川河裏煎熬千年才能轉世。孟婆給這些忘不掉銘心刻骨愛情的癡男怨女們在脖頸上刻一個烙印,這個烙印在轉世的時候就成為一顆黑痣。他給她講了奈何橋,孟婆湯和悲情痣的故事。

你這就是悲情痣,他開玩笑說。一定是千年以前有一個所愛之人,你忘不了他,所以千年之後才轉世,脖子上留下了這個烙印。

真的嗎?她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我無法愛上別人呢,原來我在等待千年之前的那個我愛的人哦。我等不及了,一定要穿越到千年以前,看看千年以前我愛的人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不然死不瞑目。

從此後她迷上了穿越。她到處去看穿越的書,聽各種科學和靈異講座,打聽有關穿越的事,也結交了一批靈異愛好者。她參加了一個小型俱樂部,裏麵的人都是對靈異有研究或者有體驗的。他們告訴她說,小城附近有一個航空航天基地,那裏聚集了一批對穿越很有興趣的工程師們,有一些人每天秘密地鼓搗著各種新奇的玩意兒,聽說有一個科大少年班畢業的天才在那裏研究時光機器。她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開始一有空就往航天基地跑,一有機會就去那裏參加一些活動,結識那裏的工程師們。功夫不費有心人,她在這個基地裏終於結識了一個樣子怪異的工程師,那個人號稱自己製作了一個時間機器,能幫她穿越到千年以前。

 

她很興奮地跟他說決心要去穿越了。他後悔給她講了那個悲情痣的故事,但是已經晚了。他說那個工程師一定是個騙子,不可信。她說就是不可信也要去試一次。他說不服她,於是說要陪她去一起穿越,無論她穿越到哪裏他都跟著。

真的嗎?你真的會這樣?她高興地問他說。要是那樣就太好了,我還擔心穿越到古代,找不到自己的前世所愛之人,不知道該怎麽辦呢。要是你在那裏就太好了,至少我們還可以一起做伴兒。

他點點頭,心情有點兒沉重。他知道跟著她穿越的結果會是怎樣。她去尋找她的前世之愛,而他呢?他能得到什麽呢?最好的結局是沒有結局,最糟的結局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投入前世的那個人的懷抱。她沒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說穿越就可以穿越去了。他的父母和家人都在北京,生他養他的父母,難道他就這樣不別而去,讓他們永遠地失去了他嗎?他知道他母親一定會以為他失蹤了,一定會很傷心,也許會哭著想起自己的兒子來。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做過讓母親傷心的事情,除了離開北京的那一次。

她很激動地說一開始想去唐朝,當個武則天,遇見一個唐太宗那樣的大英雄,錘擊駿馬,稱雄天下,也讓男人們都跪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後來查了一下,千年以前不是唐朝,是宋朝。她要穿越到宋朝去,去尋找前世所愛之人。她說她在圖書館查了宋朝的資料,閱讀了宋朝的曆史,懂了很多宋朝的風土人情。她向他保證說他會喜歡宋朝的,就像他會喜歡上這個小城一樣。她說宋朝以瘦為美,有很多瘦瘦的美女,也許他會愛上哪個宋朝的美女。

要是我們一起去穿越,穿越丟了怎麽辦呢?她突然憂心忡忡起來。

那我就在揚州開一個小餅屋等著你,他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說。古人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可見揚州在古時一定是很美的。那時的人沒有人會做蛋糕,你教給我的手藝,足夠糊弄那時的人了。這個小餅屋一定會名氣在外,到時你到揚州來,一定會很容易就打聽到小餅屋在哪裏。

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愛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認了,從了你了。到時我到揚州去找你,給你做小餅屋的老板娘。喂,你要是寂寞了也可以先娶個宋朝的美女做二老婆哦,她嬉笑著說。你看我心腸好吧。

 

***

穿越的日子到了。她帶著他來到了基地,在一幢灰色水泥建築的地下室裏找到了工程師。工程師把他們帶到一個四麵封閉沒有窗口的白色屋子裏,屋子正中擺放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龐大而複雜的機器。工程師讓他們分坐在兩把纏滿了銅圈和電線的椅子上,椅子後麵是一個圓形的黑洞洞的通道,裏麵一片黢黑,看不見通道的盡頭。

陪我穿越千年,你後悔嗎?穿越之前她突然拉著他的手問他。

不後悔。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說。隻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後悔。

隨著一陣轟隆隆的噪音,工程師把時光機器開動了。兩把椅子一前一後地向著黑色通道退去。在椅子完全消失在通道裏之前,他突然聽見工程師驚叫了一聲說,不好了時間算錯了,然後就被拋進了時光隧道。他心裏一沉,心想不知道會被拋到哪個朝代去。椅子在瘋狂地旋轉,像是一發子彈自槍膛裏沿著螺旋軌道飛速射出。時光在他身邊呼嘯而過,帶著尖銳的哨音。他聽見風聲在他身邊響起,黑洞像是一個巨大的吸塵器,把他和椅子一起向著裏麵吸去。他坐的椅子開始下墜,向著無窮無盡的黑暗深淵下墜。

他覺得頭暈目眩,像是坐在以光速行駛的的過山車上,覺得有一種要把肚子裏的東西都嘔吐出來的感覺。他不知道工程師是怎麽計算時間的,也不知道錯在哪裏,更不知道他和她是否錯得一樣。他在時光隧道裏祈禱,隻求他和她能夠穿越到同一個朝代,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能夠再見到她。他想幸虧他們事先約好了在揚州城開一個小餅屋見麵,不然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裏,哪裏就湊巧能夠再找得到呢?他隻求能夠錯到一起。不論在哪一個朝代,不論是歌舞升平的盛世,還是戰火紛飛的亂世,還是顛沛流離的年代,隻要能夠再見到她。

隻要能夠再見到她。

 

***

他沒能穿越到宋朝。

他沒能像原計劃那樣穿越到宋朝,而是穿越到了明末清初遍地烽煙的戰亂年代。她全無消息,不知道穿越去了哪裏。也許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許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許她也跟他一樣穿越到了明末。

他隻是擔心她,在這種兵荒馬亂饑民四起到處戰火連綿的日子裏,她一個從未來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會不會遇上壞人,會不會受人欺負,會不會經受各種磨難,怎麽能夠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攢的工資都換成了金子,又找家裏要了一些錢也換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放在了她的包裏,一小部分自己帶著作為盤纏。靠著這點兒金子,他跟隨著因受戰亂而遷移的人流,沿著長江兩岸崎嶇的道路東下,向著揚州逃難。一路上,他經曆了說不盡的顛沛流離,道不完的風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滿人的馬車上,晚上住在許多人睡一張大通鋪的簡陋馬車店裏。

他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揚州,在這個經常籠罩在煙雨中的古城開了一個小餅屋。這是他跟她約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夠等到她的希望。揚州城比他想象得還要美麗一些:江南的濕雨侵潤著茵茵的綠草,暖暖的濕風拂著既嫵媚又美麗的揚州女人的麵孔,載滿旅人的馬車從店門前得得地踏過。薄暮餘輝時,炊煙渺渺,近處的屋舍籠罩在昏暗之中,遠處的天際是通明的紅色。小小餅屋裏爐火熊熊,彌漫著蛋糕的香氣,門口站著排著隊的顧客,等著買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藝不太好,但是因為沒有人會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銷量還是不錯。他在小餅屋裏每天做著蛋糕,每天等待著她的到來,盼望著有一天她會掀開門簾,走進小餅屋來,看見他,跟他說一聲,我來了,你還在等我嗎?

 

***

五年很快就過去了。他經營著小小餅屋,在揚州城裏等著她,她卻杳無音信。五年了,小餅屋來來往往了成千上萬的顧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萬個蛋糕和點心。五年了,他見過無數張陌生的臉。五年了,那張熟悉的臉龐沒有出現。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個時代,她總會到小餅屋來看一看吧。但是她沒有。他跟她最後在穿越中分開的時候,他二十二歲,她二十三歲。五年之後,他已經二十七歲了,依然守候著小餅屋,在等著她。他相信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麽人。像她那樣美麗聰穎的女子,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她一定已經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覺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麽辦呢?他回不去現代了。他隻能在這裏等著,等待一個也許最終會來,也許不會來的人。

漫長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滿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變得沙漠一樣荒蕪了。綠草被沙漠侵蝕,河流變得枯幹,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隻沙漠裏載著重物低頭走路的駱駝,隨時會在暴曬的陽光下倒下死去,變成風幹的醬黑色的皮包的屍骨。他有時會想起北京,想起家人,想起母親,想起母親顫抖的手。母親的手因為過於勞累,從年輕時起手就哆嗦,端碗的時候,可以看見碗在微微地顫抖。五年來,他無法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他總是納悶兒,母親現在怎麽樣了,母親的手現在還端得起碗來嗎?想起母親的時候,他總是滿懷歉疚。他還不知道母親已經因為過度思念失蹤了的兒子而得了癌症,過早地離開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會更內疚,心情更沉痛一些。

 

他在揚州苦心經營小餅屋等著她的五年,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很大變化。李自成的農民軍攻入了北京,崇禎皇帝在景山一棵歪脖樹上自縊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銳的抵禦清軍的關寧鐵騎,在吳三桂帶領下投降了清軍,引狼入室。在吳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將的引領下,滿清八旗的凶猛騎兵橫掃農民軍和殘餘的明軍,鐵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戰火的愁雲終於籠罩住了美麗的揚州城。明朝的督師史可法在揚州城樓誓師與揚州共存亡,要與清軍決一死戰。他知道,揚州城眾寡不敵,是守不住的。他知道,揚州城在激烈抵抗後終會陷落,清兵會縱火屠城,留在城內的八十萬居民會被全部屠戮。“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揚州,會在這場浩劫中成為屍橫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橋明月夜”的繁華之地,會成為一片被火燒過,被血水浸透過的充滿了恥辱的廢墟。

城外的百姓紛紛逃進城來。戰況很緊張,清軍的鐵蹄已經踏到揚州城門口,在城外紮下大營。史可法征召全城青壯年上城保衛揚州。他把小餅屋的門鎖上,在牆壁上刷了一行字,說他去城頭參加揚州城保衛戰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在西門的城頭可以找到他。他是給她留的字。

 

***

清軍開始攻城了。他知道多增加他一個人也擋不住清軍攻入城內,但是在國破家亡的時代,他也隻能明知事不可為而盡自己綿薄的力量。他站在城頭,鼓勵著同伴們,用弓箭,長矛,石頭,一次又一次地把爬上城頭來的清軍射下去,紮下去,砸下去。揚州城保衛戰進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沒有下過城頭,負傷了也堅持戰鬥。清軍最終用葡萄牙重炮轟塌了西北角的城牆,騎兵在一片喊殺聲中向著突破口蜂擁而來。守衛缺口的明軍已經不支,清軍卻越戰越勇,越湧越多。他看見一些明軍開始退卻了,一些士兵開始爬上房簷逃跑了。他看見一名騎在馬上督戰的明軍將軍,掉轉馬頭向著南門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大勢已去了。他沒有跟著別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經負了刀傷,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臉上塗了一些血,躺在周圍死去的士兵堆裏,假裝已經死了。

揚州城內燃燒起了大火,清兵在瘋狂地屠城。他躺在死人堆裏,不斷地看見有清軍押著男人和女人走過。他看見男人們被五六十人綁在一起,毫無抵抗地被清軍殺死。他看見揚州城美麗的女人們被用繩索拴在一起被清軍押走。最可憐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嬰兒們,他們被遺棄在路上,泣哭之聲不絕於耳。清軍整整屠殺了六天,六天之後清軍統帥多鐸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裏藏身了幾天,靠著翻死人身上帶的幹糧充饑。

 

***

一天晚上他在尋找食物的時候,被路邊的一個嬰兒抱住了腿。他低下頭,看見是一個像是兩歲大的嬰兒,兩隻純淨的大眼睛看著他,好像餓得都無法哭泣了一樣。他把嬰兒抱到一處無人的牆壁後麵,把兜裏的幹糧掰碎嚼爛,一口口地喂給了嬰兒。他聽見外麵有馬蹄聲,像是一小隊清軍騎兵經過。他把嬰兒抱在懷裏,輕輕搖晃著,希望嬰兒不要哭泣。嬰兒像是被得得的鐵蹄聲嚇住了,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一動不動,也不敢哭泣。他帶著嬰兒在大火燒過的廢墟裏東躲西藏,等到屠城過去了之後,才回到小餅屋。

小餅屋已經被清軍放的一把火徹底燒毀了,隻剩下了一片斷桓殘壁。

 

他坐在小餅屋前的地上,抱著嬰兒放聲大哭。五年的艱苦經營,所有的積蓄,都在一場火裏灰飛煙滅了。他沒有等來她。他等來的是屠城和大火。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了小餅屋,沒有了錢,沒有了任何東西和財產。他隻有這個揀來的嬰兒跟他在一起。他下定決心,要把這個嬰兒養大,還要重建小餅屋。

戰爭過去之後,以前逃走的百姓們又紛紛回來。他自己用土坯燒了一些磚,撿了一些木頭,重新蓋起了小餅屋。自己蓋的小餅屋沒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還是以前的樣子。他把小餅屋用白灰塗成了白色,讓小餅屋從很遠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邊帶著嬰兒長大,一邊經營著他的小餅屋。嬰兒是個可愛而又懂事的女孩,他變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兒,就像親生的一樣。他沒有告訴女兒,她是撿來的。女兒一直以為他是親爹。女兒在四歲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引起腿部肌肉萎縮,到後來越來越嚴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帶著女兒四處看了許多郎中,吃了很多藥,總是看不好。女兒身體不好,又失去了親生父母,他對女兒越來越疼愛。女兒從小在小餅屋長大,六七歲時就幫他在店裏忙活。戰亂之後,揚州城沒有以前繁華了,小餅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維持著小餅屋,掙來的錢,幾乎都花在給女兒看病和送女兒上私塾上了。他覺得女兒無論怎樣都需要有一個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夠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時看著女兒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樣子想。那樣女兒的病也許能夠通過現代醫術矯正過來。

 

***

他在重新翻蓋的小餅屋裏又等了十年。戰爭早已經結束了,明朝最後一個皇帝永樂帝也被吳三桂從緬甸抓住扼殺了,她還是沒有消息。自從穿越以來,他已經按照約定,在揚州城的小餅屋裏等了十五年。當年剛大學畢業不久的二十二歲的他,現在已經變成了三十七歲。女兒也慢慢地長大了,雖然隻有十二歲,但是已經能在店裏幫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運,能夠讓他在等待她的時候,有了這麽一個可愛又懂事的女兒。

女兒長大了以後奇怪地問他,為什麽自己隻有爹爹,沒有媽媽。女兒問他,媽媽在哪裏。他說媽媽丟了,在找他們,總有一天媽媽會找到他們的。女兒責問他說,你怎麽這麽笨,把媽媽給丟了。他說,他也不知道怎麽就丟了,以後一定會緊緊拉著媽媽的手,不讓她再丟掉。

他的眼睛總是凝望著窗外的小徑,盼著有一天她會悄然來到小餅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渾濁起來,終於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這麽些年在小餅屋裏,他閉著眼睛也知道什麽東西在哪兒。他在爐子邊烤蛋糕和點心,不需要看,隻憑鼻子就可以聞出來蛋糕和點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兒在櫃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櫃台後麵做點心和蛋糕。

他的小餅屋慢慢有了一些名氣,遠近周圍的人都知道有這麽一個瞎子和瘸女兒開的小餅屋。不光是因為他做出來的蛋糕和點心獨此一份,而且他們父女的遭遇也讓人同情,客人們大多變成了經常光顧小餅屋的回頭客,也不斷帶一些新顧客來。小餅屋的名氣越來越大,傳到了揚州知府的耳朵裏。知府太太也常派人到他的小餅屋裏來訂點心和蛋糕。

 

小餅屋經常有來自四麵八方的客人買蛋糕和點心,他們等著他做的時候,就給他講一些逸聞趣事和外麵的八卦新聞。有人告訴他,傳說十五年以前,清朝攝政王多爾袞在關外行軍的路上俘獲了一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該女子不僅容顏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會算,能對戰爭的結局作出準確的預測。多爾袞是個很自負的人,他有時聽她的,有時不聽她的。聽她的時候,多爾袞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聽她的時候,往往是受到幾番挫折才能達到目的。多爾袞對這個女子喜歡之極,把她立為王妃,百般寵愛,帶在身邊。他們說王妃給多爾袞生了一個小王子和兩個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親一樣漂亮和聰明,跟著母親學習了很多漢文,看上去更像是漢人,而不像是滿人。

 

***

又過了一段時間,知府派人傳話給他說,王妃要跟隨多爾袞來揚州視察了。王妃愛吃甜食,要他準備一些最拿手的點心,到時要供奉到王府裏去,讓王妃品嚐。他一邊做著蛋糕,一邊想起了人們的傳言,那個美麗聰明,能對戰爭結局作出準確預測的奇女子。隻有一種人才能做到這一點,就是像他這樣穿越回來的人。而且多爾袞遇見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進行穿越的時候。難道這個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嗎?如果是真的,那麽就是說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個時代。如果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釋,她為何一直沒能來揚州。她一定是作為王妃,不能隨便離開多爾袞身邊。如果他猜得不錯的話,王妃此次隨多爾袞來揚州視察,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到小餅屋找他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濕潤了起來。自從眼瞎之後,他的眼睛已經不會流淚了。但是他的眼淚這次流了下來。因為,他一直等待的她就要到揚州來了。但是他已經眼睛瞎了。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多年的勞累和顛簸流離,帶著女兒長大,帶著女兒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慮,操心和艱難,在他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跡。他已經過早地衰老了。雖然隻是三十七歲,他已經衰老得像是四十七歲一樣。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他想她看見了自己,一定會失望的。當初他和她就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現在這條鴻溝更寬更闊了。他以為會有個機會,讓她做他的小餅屋的老板娘。他錯了。她現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兒走過來,問他為什麽做著做著蛋糕流眼淚了。他說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動感情。女兒問他是不是想起媽媽了。他點點頭,說媽媽可能快找到他們了。女兒說,爹爹,那咱們應該高興啊。他說高興。他說十五年了沒有見過媽媽。他說十五年了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他說媽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他說媽媽的聲音是世界上最動聽的。他說高興。他說怎麽能不高興呢。他說隻是爹眼睛瞎了。他說隻是爹眼睛瞎了,就是媽媽站在眼前也看不見了。

 

***

王妃和多爾袞來揚州城的那天,天空澄藍澄藍的,秋風把白雲像是棉絮一樣撕扯開,把天空掛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餅屋外的幾株水杉樹和泡桐的落葉,像五色花瓣一樣撒在地上。他讓人在小餅屋頂上掛了一麵白色大旗,上麵寫了兩個鬥大的“餅屋”紅色鑲金大字,從遠處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樹和泡桐豎在小餅屋前,發黃發白的葉子和綠色的葉子交雜在一起,陽光從葉子的縫隙裏透了過來,在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光影。牆角下開滿了藍色紅色和黃色的小野花,在綠草襯托下,顯得異常鮮豔。遠遠看去,白色小餅屋掩映在水杉樹和泡桐樹下,門前鋪著青灰色的石頭,四麵是五彩斑斕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畫一樣。

這天下午小餅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滿了人,人們翹首以待,都等著看王妃和多爾袞經過。女兒不斷地在門口進進出出,興奮地告訴他外麵的情況。他沒有去外麵,因為他的眼睛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對他來說,屋裏和屋外都是一樣,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餅屋裏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質椅子和幾個茶幾,他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讓陽光溫暖地撒在身上。他聽見外麵的人群起了一陣喧嘩,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他想王妃一定遠遠地就能看見小餅屋上麵飄著的旗子。他想她不會忘記那個在小餅屋見麵的約定,到了揚州,一定會打聽小餅屋的。她應該能看清旗子上寫的餅屋二字。他聽見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駛來,隨後聽見嘈雜的人聲,馬蹄聲,車輪聲混在一起。他聽見外麵一陣歡呼聲,覺得心裏很悲哀。揚州屠城才過去了十年,難道人們都忘記了是誰屠殺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開始歡呼起當初屠城的統治者了嗎,為什麽人們的記性都這麽短?

外麵的喧囂持續響了足足有半個多時辰,才慢慢安靜下來。他想王妃現在已經從小餅屋前過去了。女兒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很興奮地告訴他說看見王爺和王妃了。女兒說王爺披著紅色披風,騎著高頭駿馬,前有威風凜凜的騎兵開道,後麵跟著膀大腰圓的侍從,一副很英武的樣子。女兒說王妃坐在後麵一個很大的轎子裏麵,在到了小餅屋跟前時,掀開了轎簾,看著小餅屋。女兒說王妃看上去很年輕很漂亮。女兒說王妃的身邊坐著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愛,他們也一起把頭伸出轎簾外,看著咱們的餅屋。女兒說王妃一定是很喜歡咱們的餅屋,因為王妃一直在扭頭看著餅屋,在過了餅屋門口後,王妃還回過頭來看著餅屋,直到看不見了才把轎簾放下。

 

那天下午的其餘時間裏,他烤著小點心。知府已經派人來,要他烤好一些小點心,準備晚飯的時候送進王府去。他很盡心地烤著。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餅屋裏的爐火一閃一閃的,照著他額頭上的汗水。他知道,當王妃嚐到這些小點心的時候,她會嚐出來的。這些點心,都是過去在小城裏,她手把手教給他怎麽做的。她會吃出來,這是他烤的。這是他給她烤的。

快到晚飯的時候,知府派人來把他剛做好的點心取走,直接送到多爾袞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當天夜裏,知府樂嗬嗬的親自騎馬來通知他說,王妃吃了他做的小點心,非常喜歡。知府說,王妃好久沒吃到這麽可口的點心了。知府說,他還向王妃推薦了小餅屋的蛋糕。知府說,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個生日蛋糕給她,還要到餅屋來親自看他怎麽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裏默念了一下。對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這些年來的顛沛流離,他忘記了自己的生日,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還記得清清楚楚,雖然那時是按陽曆過,現在隻能按陰曆過了。如果我們穿越丟了,我就到揚州的小餅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揚州等著我哦,他聽見她的聲音在說。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個你愛的人,那你就到揚州來做餅屋的老板娘吧,每個生日的時候,我會親手給你做一個最好吃的蛋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愛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認了,從了你了。到時我到揚州去找你,給你做小餅屋的老板娘,他聽見她對他說。

那時的她。那時的他。那時的話語。那時的半是玩笑半當真的話。那時的諾言,想起來依然在耳邊。

 

***

王妃來餅屋的那天,他一早就和女兒把小餅屋打掃得幹幹淨淨,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麵一塵不染,一切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裏摸索著忙碌著。女兒欣喜地問他說,爹,今天咱們怎麽把屋子打掃得這麽幹淨,您怎麽也穿得這麽利索啊?他說,今天王妃要來了。女兒好奇地說,過去知府來,也沒見您換過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說,那不一樣,這是王妃。女兒誇他說,爹,您換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輕了十歲一樣。他有些感歎地說,爹再怎樣,爹也老了。爹的年輕時光已經過去了。

從早起他就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來了。中午過後,小餅屋裏安靜了下來。每天這時都是店裏最安靜的時候。女兒趴在櫃台上拿著一本書認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櫃台,一邊坐在椅子上休息,一邊幫著女兒認字。他看不見書上的字,女兒見到不認識的字,就用手指寫在他的手背上。他就會告訴女兒,那個字念什麽。

他背對著店門,教著女兒認字。秋日的陽光從門簾的縫隙裏擠進來,像是蟲子一樣從他的後背上癢癢地爬過。女兒低頭在他的手背上寫一個生字的時候,他聽見屋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像是幾個轎子到了。他聽見有人向著餅屋走來,聽見門口的門簾響。女兒像是沒聽見一樣地繼續在他的手背上寫。他聽見知府夾著笑的獻媚的聲音,聽見幾個女人說話的嘰喳聲。他聽見一個女人一邊邁進屋來,一邊問著知府什麽。他愣住了。他抬起頭,身體一動不動地僵硬著。他一下就聽了出來,那是她的聲音。他一下就聽出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那個十五年再也沒有聽到的聲音。她的聲音一點兒都沒有變,依然吐字清晰,帶著柔美頑皮的語調。雖然知道她會來,有一些精神準備,但是當她到了的時候,他還是心裏緊張,像是措手不及一樣。他背對著門口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沒有回過頭去。他讓空洞的目光停駐在對麵的灰色的牆壁上,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已經失去了昔日光澤的眼睛。

他聽見王妃走到他背後,腳步停住了。他把臉慢慢地扭過來,對著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過王妃,像是看著遠方的地平線。他的眼前依舊是一片灰色,隻是窗口進來的明亮的白光現在被一個灰色的物體擋住,像是小餅屋也昏暗下來了一樣。他看不見王妃,他隻能聽見王妃的聲音。這個熟悉的聲音他已經多少年沒聽到了。這是一個讓他傷心讓他快樂的聲音。他想伸出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龐,看看她有什麽變化沒有。但是他不能。十五年了,身為王妃的她一定依然美麗,但是他變了。他變化了很多。他額頭上刻著幾條與年齡不相襯的皺紋。他眼窩深陷。他的兩條粗眉之間有一條深深的溝。他脖子以上的皮膚被爐火烤得變成深銅色。他胳膊上有著被火燙出來的疤痕和刀痕。他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過她,好像沒看見她一樣。

 

***

王妃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怔住了,腳步一動不動,目光盯著他,眼裏溢滿了淚水。他低下頭走到櫃台後麵,開始做蛋糕。他早已經把所有原料都準備好了。他要給王妃做一個翻糖蛋糕。一個他過去跟她學的翻糖蛋糕。他知道,這是她最喜歡吃的蛋糕。知府給王妃搬來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邊上,既像是一個聽話的仆人,又像是一個忠心的侍從。女兒給王妃端上了一壺清香的綠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沒有喝,隻是仔細地端詳著他。

他沒有說話,低頭做著蛋糕。他想說話,但是他不能說話。他怕一說話就會掉出眼淚來。他這麽多年都沒流過眼淚了。揚州屠城,死了那麽多人,他都沒有掉眼淚。他一直以為經過揚州屠城之後,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現在他的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來。他不能讓王妃看見他的淚水。他也不能讓知府看見他的淚水。他更不能讓女兒看見。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她來了,十五年了她終於來了,終於在小餅屋見麵了。她是來看他的。他應該高興。他應該高興才對,他為什麽想哭呢。他假裝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過額頭的時候,把眼眶裏蓄積的淚水也一並擦了去。

也許是因為緊張還有眼睛看不見的緣故,他翻糖的時候,又造成了瀉腳,蛋糕邊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來。他從一開始跟她學做蛋糕就有這個毛病,過去她說過他許多次,他總是改正不了。在小餅屋的這些年,他終於改正了這個毛病,做蛋糕時,許久許久沒有造成瀉腳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蓋的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王妃輕聲地糾正他說。

她過去就經常這樣糾正他,她常笑話他,說他笨死,怎麽也改不了。她跟她母親說,這個人笨死了,怎麽教也學不會。她這次也是不自覺地就矯正了他,那些話就像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一樣,就像是過去她總是笑話他蛋糕做不好一樣。隻是這次沒說他笨死。她這次沒有笑話他,也沒說他笨死。

 

***

蛋糕做完了,冒著誘人的香氣。女兒把蛋糕放在一個紙盒子裏,用彩色的繩子細心地係好,放在王妃旁邊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女兒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點心,請王妃品嚐。王妃說昨天晚上已經吃過了,很好吃。王妃讓他坐,說有些話想問問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要坐。他沒有搭理知府。他扶著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對麵。王妃手裏捏著一塊他烤的點心,點心舉到嘴邊,又放了下來。王妃看著他瞎了的雙眼,一口點心也沒吃下。

你眼睛。。。還能夠看得見嗎?王妃問他說。

看不見了,他搖頭說。一點都看不清了,隻能看見灰影。

眼睛怎麽就這樣了呢?他聽見王妃問他說。他能聽出來,王妃的話裏帶著一種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搖頭說。一開始就是看不清東西,後來什麽都變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後就這樣了。

郎中也看不好嗎?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的灰色物體說。都不管用。

什麽時候你來揚州的?王妃問他說。

十五年前,他回答說。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來了就開了這個小餅屋嗎?

來了就開了這個小餅屋,他點頭說。十年前被戰亂燒毀了一次,之後重新翻蓋了一遍,蓋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語調裏帶著一股溫柔說。挺好的,很漂亮,很遠就看見了。

 

你相信前世嗎?王妃停了一會兒問他說。

相信,他用手撫摸了一下胳膊上的傷疤說。

我也信,王妃惆悵地說。一直相信前世有一個人在等著我,為此也曾尋找過。

最後找到了嗎?

茫茫人世找一個人,恰如大海撈針,王妃感歎了一聲說。不過很幸運地遇到了英武的王爺,一個從來沒有想到會遇見的大英雄,得隨平生所願。這些年,你在揚州過得好嗎?

還好,他把頭扭向女兒的方向說,有女兒陪著我,她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頭扭了過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櫃台的女兒。

腿怎麽了?

發燒燒的,他說。後遺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藥,也不管用。

多聰明伶俐可愛的孩子,真可憐,也沒個媽,王妃看著女兒說。揚州城的姑娘都很美麗,怎麽沒給孩子娶個揚州姑娘做媽,幫著照料孩子,也給自己多個幫手?

沒有,他搖頭說。沒想。一直就沒想。以為有一個人會來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沒想。

她可能不會來了。王妃沉默了一會兒,帶著歉意說。她不會來了。你別等她了。娶個好姑娘,守著小餅屋過個好日子,別再苦著自己,也別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頓在那裏,沒有再說下去。他也沉默不語地坐著。知府叮囑身邊人,讓他們把轎子準備好。過了一會兒,王妃囑咐身邊的侍女把蛋糕帶走,給他留下了一些銀子做賞錢,隨後起身告辭,離開了小餅屋。他走出門口去送王妃,和女兒一起站在門口的泡桐樹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轎子。轎子手們一聲喝,把轎子平穩地抬起。王妃掀開轎簾,最後掃視了一眼他,掃視了一眼他的女兒,掃視了一眼小餅屋和屋頂上飄揚的寫著“餅屋”兩個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轎簾。轎夫們抬著王妃走了,越走越遠,從寬闊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舊站在泡桐樹下發呆發愣,心裏在想著王妃的話。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王妃說,她可能不會來了。王妃說她不會來了。王妃說別等她了。王妃說娶個好姑娘,過個好日子,別再苦著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王妃是為了他好,才這樣明確地跟他說。他知道,她不會來做老板娘了。她身為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的母親,也不可能來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們的緣分,就在王妃坐轎離去的那時,畫上了句號。一個長長的句號。

他從來沒有絕望過。即使她跟班長好的時候,他也沒有絕望過。即使在小城,她說她不愛他,把他轟走的時候,他也沒絕望過。他一直覺得,隻要他堅持下去,隻要他等下去,他會打動她,她會回到他身邊,再也不離開。但是今天,他絕望了。他徹底的絕望了。不是因為她說的那句你別等了,而是因為他和她之間的鴻溝,已經變成了天與地之間的距離。她是美麗的王妃,她是一個有著小王子小公主的被多爾袞寵愛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個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間的鴻溝,不僅沒有隨著穿越縮短,而且隨著穿越加大,變成了一條他無論多麽努力,無論他怎樣做,也絕對跨越不過去的鴻溝。

 

***

王妃第二天就跟隨多爾袞離開了揚州,再也沒有回來。

 

***

那年春節,揚州城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雪片大得像是泡桐的葉子。他在睡夢中被一陣晃動和響動驚醒,覺得房屋像是地震了一樣在顫抖,隨後聽見後院發出了一陣轟隆的響聲。他爬起來披上衣服,看見睡在另一房間裏的女兒也被驚醒了,正在驚慌地邁出房門查看。他抄起了靠在門口的一根粗大的木棍,讓女兒到小餅屋前門去打開插銷,如果是壞人來搶劫,就趕緊從前門跑出去叫人。他提著棍子走到與後院相接的後門去聽,聽見有人在院子裏踩著冰雪走動,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向著小餅屋走來。隨後,他聽見有人在拍打著後門,向裏麵急促地喊著什麽。他覺得這是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雖然他也記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聽見過這個聲音。不管怎樣,他覺得是一個友好的熟悉的聲音。他打開了後門。他看不見外麵的人,但是在灰與黑的色彩之中,他看見有一束明亮的光柱在麵前閃耀,就像是手電筒的光。

終於找到你了,那個人張口說。我是工程師啊,當初幫著你們穿越的,找了你好幾次都沒找到,這次終於找對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真是那個曾經幫著她和他穿越的工程師自己穿越過來找他們來了嗎?他引著工程師來到小餅屋,請工程師坐在椅子上,讓女兒把蠟燭點上,再給客人泡一杯熱茶。女兒把蠟燭找出來點上,隨後很聽話地去燒熱水了。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他好奇地問工程師說。

說來話長,工程師搓著凍僵的雙手說。都怪我當初把時間計算錯了,本來應該把你們送入宋朝,沒想到把你們送入了明末清初的時代。自那之後一直覺得很內疚,但是那時時光機還沒有完善,隻能單向穿越,不能回來,所以想來找你們也不敢,怕自己回不去了。直到最近,我才在時光機上有了突破,可以雙向穿越,既能回到過去,也能穿越到未來,才敢來找你們。

你找到她了嗎?他有些焦慮地問工程師說。她想不想穿越回去?

找到了,工程師點頭說。我去了京城,在多爾袞的王府裏找到了她。她認出了我。她不想回去。她說已經習慣了做王妃,還有三個孩子。為了孩子,她也不能回去。她不願意讓孩子們放棄王子和公主的地位,回去做一個普通百姓。她告訴我,你在揚州的小餅屋,眼睛瞎了,還有一個殘疾的女兒。她給了我很多金子,要我把你和女兒帶回北京去,治好眼睛和女兒的殘疾。她說一定要我把你帶回去,無論如何把你帶回去。你跟我回去嗎?

我要問問女兒,他說。

他把女兒叫過來,問女兒想不想去一個未來世界。他告訴女兒說,他就是從那裏來的。他說,那是一個文明的社會,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但是已經很不錯了。他說,那裏有很好的郎中,有很先進的醫療技術,也許能把女兒的腿給治好,讓女兒有個健康的身體。他說,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帶著女兒一起到那個未來世界去。他說,如果女兒願意,就一起去。如果女兒不願意,就一起在這裏。

女兒隻問了一個問題:爹,那裏能治好您的眼睛嗎?

 

他們在陰鬱的雪夜裏走出小餅屋,來到後院。空氣很涼爽潮濕,雪地裏靜悄悄的,四周沒有人也沒有響動,隻聽見腳踩在厚厚的冰雪上的咯吱聲。工程師走到時光機前,讓他們坐上去。女兒有些害怕,站在時光機前不敢上,問坐上去會不會掉下來。工程師說不會,隻是會有些頭暈想吐。他讓女兒回屋,去拿花瓶來。他說如果暈了想吐的話好吐在花瓶裏。女兒很快就抱了三個花瓶來,說一人一個。

時光機啟動了。就像是起了一陣颶風一樣,周圍的雪一下子向著他們的身上撲來,硬硬地打在他們臉上。他們像是在雪霧裏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顆粒狀的雪霧裏穿行。女兒的小手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像是怕丟了一樣地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幾年前他和她一起穿越時,她的那雙伸向他的手和漸漸遠去的身影。在時光隧道裏,他眼前時而黑暗,時而閃爍著耀眼的白光。一條條白光像是流星雨一樣地穿過他的身體,向著身後閃過,又像是冒著夜雨前行的火車窗戶上灑過的一條條雨絲。

 

***

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經完全認不出北京來了。工程師帶著他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熱心幫助下,他終於找到已經拆遷走了的家,見到了家裏人。家裏人都驚喜異常。自從他穿越之後,家裏人都以為他失蹤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他不光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女兒來。家裏人告訴他說,母親在他失蹤幾年後就因癌症去世了。家裏人說,母親一直在想念著他,直到去世前還叮囑父親,如果他回來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訴她。他跟著家人在第二天去了萬安公墓,在一處鬆柏相間的墓地裏,找到了母親的墓碑。他用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字,上麵刻著母親的名字,名字下是母親誕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後的落款上刻著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撫摸著墓碑,告訴母親說,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他終於回來了,但是母親卻早早地去世了。他終於回來了,卻帶著瞎了的眼睛,一身的傷痕和殘疾的女兒。家裏人安慰他說,不用擔心,隻要平安回來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後會怎樣過。離開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種現代社會需要的工作技能,沒有工作閱曆,也沒有關係。他不會用計算機,不會上網,不會開車。甚至在語言上,他也不太習慣現代社會的語言了。他不知道今後會怎樣,但是他知道他有兩件事必須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兒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從穿越回來之後,他的命運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個關注他的上帝,見證了他的穿越之後,覺得他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痛苦和悲哀,默默地伸出一隻手來,強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補償十七年來他失去的一切一樣,他回來後幾乎事事順利,出奇的順利,無法理解的順利。

他發財了。他讓女兒拿著在時光機上嘔吐用的花瓶,經過古董專家鑒定,是元朝的一對罕見的精美瓷器。兩隻花瓶是兩個可以陳列在故宮裏的國寶,在一次拍賣會上被一個富商買走,賣了五百萬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醫院,那裏有最好的眼科專家。經過了一係列檢查之後,大夫告訴他說,眼睛可以治好,隻需要動一個小手術,切掉裏麵的玻璃體。感謝現代醫療技術,經過一次激光手術之後,他的眼睛終於重見了光明。他睜開眼,第一眼就看見了守候在身邊的女兒。他端詳著女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又能夠看到一切。女兒也和他一樣地激動。從懂事以來的第一次,女兒看到的不是父親的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而是一對充滿了愛意會說話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來的路上,聽曾經穿越到未來的工程師說,國內的股市會大漲隨後大跌,再大漲大跌,房市會持續增長,學區房會漲得離譜。他賣掉元朝花瓶之後,家裏人告訴他說,平安保險公司正在關係戶裏發行內部股。他通過家人購買了四百萬元的平安內部股。平安股票隨著股市大潮的湧動開始猛漲,成倍地翻滾。他在股票翻了兩番之後賣出,用賺來的錢在北京學院路附近購買了幾套學區房。果然像工程師說的那樣,學院路附近的學區房一路上漲,在他購買了之後的幾年之中,漲了足足有七倍。

女兒的腿也治好了。他聽說北京積水潭醫院是亞洲最大的創傷骨科權威醫院,就帶著女兒去了那裏。他有錢。他不怕花錢。他找到了那裏最好的醫師,由一名外科室主任開刀進行矯形手術。手術六個月之後,女兒興奮地走在大街上,就像個正常人走路一樣,再也看不出來有殘疾了。腿治好了之後,女兒的自信心大為提高,經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錢托後門,把女兒送進了最好的市重點中學師大附中。女兒是跟他在小餅屋裏吃過苦的人,在學校裏平時住校,周末回家,學習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為知識麵的缺乏,在班裏還一時無法跟上老師的講課進度。他給女兒請了師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師,每個周末和假期都給女兒補課。女兒花了兩年的時間堅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補課,等到上高中的時候,終於可以跟上學校裏的功課了。

 

***

穿越回來八年之後的一天晚上,他獨自駕車橫穿過高樓鱗次節比的燈火輝煌的北京城,沿著灑滿霓虹燈光的擁堵的三環路由東向西開下去。懸掛在一盞盞高杆上的路燈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起來,由遠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項鏈。前麵的車一輛接一輛緩慢地行駛著,一排排尾燈閃著琥珀色光澤。路兩側的一幢幢幾十層高的玻璃大廈,無數的四方形窗口閃耀著青白色的燈光。看著這個繁華的帝都,他突然想起了她。從穿越回來後,他用了八年的時間想忘記她。他以為經過穿越,這一切都過去了,從她離開小餅屋的時候就過去了,從她不想穿越回來的時候就過去了。但是八年之後,他發現依然無法忘記她。

她後來到底怎麽樣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擁堵著的車流,看見了橋邊高聳的首都圖書館裏明亮的燈光,突然想起可以去查一下史書,看看多爾袞的傳記,也許裏麵有關於王妃後來的情況的記載。他在華威橋出口下了三環,繞了一圈之後,把車停在了橋東南角的首都圖書館前。他鎖好車,走進了夜幕中巍峨聳立的十幾層高的圖書館大樓。

 

首圖大樓裏燈火通明,諾大的閱覽室空空蕩蕩的,沒有多少人在裏麵閱讀。他想起大學時大家在圖書館如饑似渴的讀書的情景,不禁感歎現在物質生活豐富了,讀書的人卻少了。他走進閱覽室裏,找圖書管理員借了一些跟清史有關的書籍,坐在罩著綠色罩子的台燈下,查閱了起來。閱覽室裏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幾聲咳嗽聲。他先讀了《清世祖實錄》,看見裏麵記載說,順治七年十一月,多爾袞“以有疾不樂,率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額真、官兵等獵於邊外”。十二月,多爾袞因帶人狩獵時墜馬,膝蓋受了傷,塗以涼膏, “攝政睿親王薨於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翻遍了《清世祖實錄》,裏麵沒有一字有關多爾袞王妃的記載。他繼續查閱了《清史稿》,從裏麵找到了《多爾袞傳》。他讀了多爾袞的生平,從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結尾的地方,他看見一段說:

“十一月,複獵於邊外。十二月,薨於喀喇城,年三十九。上聞之,震悼。喪還,率王大臣縞服迎奠東直門外。詔追尊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廟號成宗。 。。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

他震驚了。他看著眼前的《清史稿》,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麽可能呢?在揚州城的時候,王妃跟隨多爾袞視察,是帶著小王子和小公主去的,怎麽可能史書上說多爾袞沒有兒子呢?他又仔細看了一遍,他沒有看錯,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

他帶著無法解答的疑問,繼續往下讀:

“二月,蘇克薩哈、詹岱訐告王薨時,其侍女吳爾庫尼將殉,請以王所製八補黃袍、大東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內。王在時,欲以兩固山駐永平,謀篡大位。於是鄭親王濟爾哈朗、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及內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龍馭上賓,諸王大臣共矢忠誠,翊戴皇上。方在衝年,令臣濟爾哈朗與睿親王多爾袞同輔政。逮後多爾袞獨擅威權,不令濟爾哈朗預政,遂以母弟多鐸為輔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稱皇父攝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攝政王行之。儀仗、音樂、侍從、府第,僣擬至尊。擅稱太宗文皇帝序不當立,以挾製皇上。構陷威逼,使肅親王不得其死,遂納其妃,且收其財產。更悖理入生母於太廟。僣妄不可枚舉。臣等從前畏威吞聲,今冒死奏聞,伏原重加處治。’”

果然多爾袞死後,他生前的敵手開始攻擊他了,他想。這四條罪狀,用白話說,就是第一,獨掌大權;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樣規格的儀仗、音樂、侍從;第三,散布謠言說當朝皇帝的父親皇太極本來就不應當立為皇帝;第四,把當今皇上的哥哥肅親王豪格逼死,搶走了財產。

這四條罪狀,加上上麵的謀篡大位,看起來多爾袞死後要身敗名裂了,他想。果然,《多爾袞傳》後麵繼續說:

“詔削爵,撤廟享,並罷孝烈武皇後諡號廟享,黜宗室,籍財產入官,多爾博歸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長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許爾安各疏頌王功,請複爵號,下王大臣議,長庚、爾安坐論死,詔流寧古塔。 ”

原來多爾袞死後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廟,開除宗室,撤除封典,沒收家產。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麽個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還是家人成為奴隸了呢?《多爾袞傳》對這一段記敘得很簡短,寥寥數字就結束了。到底多爾袞的家人發生了什麽,到底王妃的命運如何,傳記裏一字都沒提。他急忙找圖書館員幫忙,把那個時期的正史和野史的書都借了出來,埋頭查看。他看到有個叫彭孫貽的人,在一則筆記《客舍偶聞》中寫道,“焚王骨揚灰,世祖始克親政”。還有一個名叫衛匡國的意大利傳教士,寫了一本《韃靼戰紀》,裏麵說:“順治帝福臨命令毀掉阿瑪王(多爾袞)華麗的陵墓,他們把屍體挖出來,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後砍掉腦袋,暴屍示眾,他的雄偉壯麗的陵墓化為塵土。”

太殘酷了,他想。太殘酷了。無論怎樣,多爾袞是為清朝立下開國大功的人,就憑幾句什麽人的讒言,就落到了開館鞭屍的下場,實在是太殘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個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為何正史上說多爾袞沒有兒子呢?他不斷地翻閱,最後終於在《清世祖實錄》裏看見多爾袞的哥哥英親王說過這樣一句話:“夫攝政王擁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當抱王幼子依皇上以為生。”他鬆了一口氣,終於查到證明多爾袞有兒子的證據了。“當抱王幼子”,也就是說,抱著多爾袞的幼子,說明多爾袞還是有兒子的,王妃的兒子是曆史上有記載的。但是前麵《清史稿》裏的《多爾袞傳》為什麽說,“王無子,以豫親王子多爾博為後”呢?為什麽正史隱瞞多爾袞有兒子這一事實呢?他繼續翻著,看到《愛新覺羅氏家族全書》說,傳說多爾袞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個關於多爾袞的諭旨說:“為後世征信計,將從前關於此事之上諭,均不得載入國史。”

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爾袞死後的處置和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處或者嚴重有損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關多爾袞的檔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銷毀。他翻閱了更多的《清史稿》傳記,看到別的親王有類似於犯上的罪時,有的時候家人被充為奴隸,有的時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負責處罰,有的時候家人被賣了,發往邊外的荒涼之地。

看起來,王妃在多爾袞死後最好的結局是被發配到關外的荒涼之地,中等的結局是被賣為奴隸,再差一些的結局由仇家處置。最糟糕的結局。。。他不敢想。他埋頭繼續查著清史,看看是否還能找出一些有關王妃的下落來,哪怕隻言片語。他查遍正式的清史,隻看見上麵有關於多爾袞的旗人妻子的記載,沒有看見任何關於漢人妻子的記載。看起來,王妃和她的三個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爾袞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書上隻有一點互相矛盾的關於多爾袞有親生兒子的零星的記載,所有檔案也都被銷毀了。

他合上書,心裏覺得一陣陣的痙攣和難受。他癱坐在椅子上,幾乎無法呼吸和站立。從史書上看,多爾袞死去之時,發生在他穿越回來之後的第三年。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運會發生這樣的逆轉,結局會這樣悲慘。他用雙手撐著桌子角站起來,穩定了一下自己,抱著書向還書處走去。他下定了決心:他必須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來,帶她回到現代社會來。他相信,以他現在的經濟實力,她和孩子雖然不會貴為王妃,但是也可以過一個很舒心的生活。

 

***

他找到了工程師。他換了足夠的金子。他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告別了家人。他把自己的女兒付托給了家人,在工程師的幫助下踏上了第二次穿越的旅程。

 

***

第二次穿越,他很不巧地穿越到了揚州城陷落那一天。那天夜晚,揚州城內一片混亂。馬蹄聲,人喊聲,廝殺聲,啼哭聲不絕於耳。他藏身在小巷的一所房子中,透過窗戶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他看見一員武將帶著幾個隨從從北麵潰退下來,武將在巷頭勒住馬,跳下馬背來,抱著馬脖子痛哭了一陣,拔出劍來,殺死了馬,隨後自刎而死了。他看見史可法脖子上流著血,被一群護衛簇擁著,向著南門的方向疾馳而去。他看見清軍的騎兵隨後衝過小巷,見了男人就砍。揚州城的男人們像是綿羊一樣,在清軍麵前低頭,任人宰割,毫不反抗。他看見小巷外走過數十個男男女女,一個清軍騎兵衝過來,舉著刀喝令他們跪下。幾十個男女跪在小巷邊,低頭伸脖,任清軍砍殺。他看見一個揚州女人濃妝豔抹地站在自己的門前,迎接清軍,請求清軍不要殺了她。清軍把女人淩辱之後,依然把女人殺了。清軍的鐵蹄從遍地的鮮血中踏過,高舉的軍刀下是一張張獰笑的野獸一樣的麵孔。滿城彌漫著痛不欲生的哭聲和燃燒的火光,揚州城變成了一個恐怖的人間地獄。

他沒能躲過屠城的清軍。一隊挨家挨戶搜捕的清軍發現了他,把他隨身攜帶的金子搶走。他們按住他,用一把利刃剜去了他雙眼,把他的雙瞳挖出來,甩給了外麵的一隻流浪野狗。他的眼睛裏流著泉水一樣汪汪的血水,他嚎叫著,野獸一樣地嚎叫著。清軍狂笑著踹倒了他,騎馬走了,任他自生自滅。他疼得昏了過去,泡在地上的血水窪裏躺了兩天兩夜。

他蘇醒過來的時候,揚州城已經被清軍屠殺成了一座遍地屍體,血流成河的空城。他趟著血河,在城裏盲目地孤魂野鬼一樣地走著,像是走在火焰通紅的地獄裏。所有從他身邊經過的清軍騎兵看見他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的樣子,都哈哈大笑,沒有人想去殺死他。他走到一所廟裏,用廟裏的香灰止住了血。他坐在神龕下,把廟裏供奉神仙的貢品吃了。他知道,現在他這個樣子,是無法繼續去尋找她了。他摸索著在城裏的廢墟裏找到了一些食物。靠著這些食物,他活了下來。

 

***

屠城之後,清軍繼續南下,早先逃離的百姓陸續回到了被戰火摧毀了的揚州,掩埋了死去的親人的屍體,繼續生活下去。他走到了記憶中的小餅屋的地方,發現那裏也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他身無分文,隻能用廢墟上拆下來的磚,自己重新蓋一個小餅屋。有好心人見到了他悲慘的樣子,給他一口飯吃,問他在蓋什麽。他說在蓋一個小餅屋。好心人勸他不要蓋了。他們說他一個瞎子,蓋不成的。他沒有聽他們的勸告。他瞎著眼睛,從早到晚地蓋著,一塊磚一塊磚地壘著。磚頭經常掉下來,砸在他的腿上和腳上,砸得骨頭碎了一樣地鑽心地疼。他揉著腿和腳,坐在地上休息一會兒,繼續站起來蓋小餅屋。在小餅屋蓋到一人多高的時候,該上椽子了。他在廢墟裏拖了一根大梁過來,想把大梁扛上屋頂,卻怎麽也放不上去。路邊來了一個好心的泥瓦匠。叫了幾個路人幫他把小餅屋的大梁抬到屋頂上,幫他把屋頂蓋好。

小餅屋蓋好了,他求人幫著把小餅屋裏安上了爐灶和櫃台。他借錢買了原料來,開始經營起了小餅屋。周圍的人看他是瞎子,可憐他,都到他的小餅屋來買點心。他知道十年之後多爾袞會來揚州視察,王妃會借機來小餅屋找他。這是他唯一能見到她的機會。他要等她十年,才能把她的危險處境告訴她。

第二次的等待比第一次更痛苦,因為第二次他的眼睛徹底地瞎了,也沒有了可以陪伴他的女兒,沒有了能夠帶給他安慰和快樂的女兒,沒有了每天在他的身邊,管他叫著爹爹的可愛的女兒,沒有了能夠幫他招呼客人的懂事的女兒。他隻好雇了一個夥計幫他招呼顧客。夥計比較懶,能夠偷懶的時候,就偷懶,還趁著他眼瞎,經常把店裏的東西偷走,或者說謊,欺負他。沒有了她,沒有了女兒的日子,每一天都漫長得像是一年。他度日如年地過著,一天一天地捱著,隻為了等到這一天,她會來到揚州小餅屋,見到他。他會把一切都告訴她。那時,他的使命就結束了。他的生命的一切意義也就結束了。那時,他就可以安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個讓他心碎和痛苦的世界。這個雖然美麗,但是他不再留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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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來餅屋的那天,他一早就和夥計把小餅屋打掃得幹幹淨淨,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麵一塵不染,一切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裏摸索著忙碌著。夥計好奇地問他說,今天您怎麽穿得這麽幹淨啊?他說,今天王妃要來了。夥計說,過去知府來,也沒見您換過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說,那不一樣,這是王妃。夥計恭維他說,您換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輕了十歲一樣。

中午過後,小餅屋裏安靜了下來。每天這時都是店裏最安靜的時候。夥計趴在櫃台上打盹兒,他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秋日的陽光從門簾的縫隙裏擠進來,像是蟲子一樣從新衣服上癢癢地爬過。他聽見有人向著餅屋走來,聽見門口的門簾響。夥計像是沒聽見一樣地繼續趴在櫃台上打盹兒。他聽見知府夾著笑的獻媚的聲音。他聽見幾個女人說話的嘰喳聲。他聽見一個女人一邊邁進屋來,一邊問著知府什麽。他抬起頭,身體一動不動地僵硬著。他一下就聽了出來,那是她的聲音。他一下就聽出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她的聲音一點兒都沒有變,依然吐字清晰,帶著柔美頑皮的語調。雖然他知道她會來,有一些精神準備,但是當她到了的時候,他還是心裏緊張,像是措手不及一樣。他背對著門口緩緩地站起來。他沒有回過頭去。他讓空洞的眼眶麵對著灰色的牆壁,不想讓王妃看見自己已經失去了昔日光澤的眼睛。

他聽見王妃走到他背後,腳步停住了。他把臉慢慢地扭過來,對著王妃。他看不見王妃,他隻能聽見王妃的聲音。這個熟悉的聲音他已經多少年沒聽到了。這是一個讓他傷心讓他快樂的聲音。他想伸出手撫摸一下她的臉龐,看看她有什麽變化沒有。但是他不能。這些年她一定沒有多少變化,但是他變了。他變化了很多。他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他眼窩深陷。他的兩條粗眉之間有一條深深的溝。他脖子以上的皮膚被爐火烤得變成深銅色。他胳膊上有著被火燙出來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框空洞。他的眼框直直地越過她,好像越過她的身體,凝視著遙遠的地平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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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在他轉身的一刹那,怔住了,腳步一動不動,目光盯著他,眼裏溢滿了淚水。他走到櫃台後麵,開始做蛋糕。他早已經把所有原料都準備好了。他要給王妃做一個翻糖蛋糕。一個他過去跟她學的翻糖蛋糕。他知道,這是她最喜歡吃的蛋糕。知府給王妃搬來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邊上,既像是一個聽話的仆人,又像是一個忠心的侍從。夥計給王妃端上了一壺清香的綠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沒有喝,隻是仔細地端詳著他做蛋糕。

他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做著蛋糕。他不想說話。他不能說話。他怕一說話就會掉出眼淚來。他這麽多年都沒流過眼淚了。揚州屠城,死了那麽多人,他都沒有掉眼淚。他一直以為經過揚州屠城之後,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但是現在他的淚水就在眼眶裏打轉,一不小心就會落下來。他不能讓王妃看見他的淚水,也不能讓知府看見他的淚水。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她來了,她終於來了,終於在小餅屋見麵了。她是來看他的。他應該高興。他應該高興才對,他為什麽想哭呢。他假裝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過額頭的時候,把眼眶裏蓄積的淚水也一並擦了去。

也許是因為緊張還有眼睛看不見的緣故,他翻糖的時候,又造成了瀉腳,蛋糕邊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來。他從一開始跟她學做蛋糕就有這個毛病,過去她說過他許多次,他總是改正不了。在小餅屋的這些年,他終於改正了這個毛病,做蛋糕時,許久許久沒有造成瀉腳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蓋的翻糖選軟一點,擀得薄一點就好了,王妃輕聲地糾正他說。

她過去就經常這樣糾正他,她常笑話他,說他笨死,怎麽也改不了。她跟她母親說,這個人笨死了,怎麽教也學不會。她這次也是不自覺地就矯正了他,那些話就像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一樣,就像是過去她總是笑話他蛋糕做不好一樣。跟第一次穿越時一樣,這次王妃沒說他笨死。王妃這次沒有笑話他,也沒說他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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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做完了,冒著誘人的香氣。夥計把蛋糕放在一個紙盒子裏,用彩色的繩子細心地係好,放在王妃旁邊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讓夥計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點心,請王妃品嚐。王妃說昨天晚上已經吃過了,很好吃。王妃讓他坐,說有些話想問問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腳,示意他不要坐。他沒有搭理知府。他扶著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對麵。王妃手裏捏著一塊他烤的點心,咬了一口,點頭說好吃。王妃問他為何來揚州開餅屋,他說是因為前世之約,來這裏等一個人。他問王妃相信前世嗎?王妃說相信,說她也曾尋找過前世所愛之人。他問王妃可曾找到前世之人,王妃說茫茫人世找一個人,恰如大海撈針。

你眼睛。。。怎麽瞎的啊?王妃吃完了幾塊小點心後,問他說。

十年前在揚州,被一個士兵用刀剜的。

真遭罪啊。。。那種兵荒馬亂的年代。你有點兒像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但是你肯定不是他。他比你年輕很多,比我還小一歲,我以為這個小餅屋是他開得呢。

他沒有說話。過了一小會兒,他聽見王妃歎了一口氣,惆悵地說:可惜不是他。

在那一刻,他想告訴王妃說,就是我,我就坐在你麵前。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詩,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麵前,你卻認不出我。他突然覺得悲哀像是一座山一樣,壓住了他的的全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沒有說。他沒有告訴她。他沒有告訴她說,他其實就是她來看望的那個人。他不想讓她覺得難受。他甚至有些慶幸,她沒有認出他來。他扭開了頭,袖子像是不經意地閃過眼眶,拭去了裏麵的淚水。

你什麽時候開的這個小餅屋?王妃問他說。

十年之前,一開始蓋得不太好,後來生意好了,重新翻蓋了一次。

挺好的,王妃把手裏捏著的一塊小點心吃掉後說。挺好的,很漂亮,很遠就看見了。

 

知府叮囑身邊人,讓他們把轎子準備好。王妃讓身邊的侍女把蛋糕帶走,給他留下了一些銀子做賞錢,隨即起身告辭,離開了小餅屋。他和夥計站在門口,聽著屋外的轎夫們抬起轎子,一聲呼喊之後,轎子離開了餅屋,腳步聲逐漸消失了。

夥計依舊趴到櫃台上去繼續打盹兒,他坐回到椅子上,心裏無法平靜。他知道,王妃沒有能夠認出他來。他知道,王妃以為他沒有遵約到揚州來。當著知府和侍女們的麵,他也沒能把想說的話告訴王妃。即使他能把王妃的命運告訴她,那又能怎樣呢?工程師穿越和他自己穿越的經驗告訴他,曆史是無法改變的。多爾袞終將在三十九歲死去,王妃的命運在那之後也就決定了。也許唯一能挽救她的,是讓她放棄掉王妃的榮華富貴,穿越回去。但是,她會聽他的嗎?她會舍得放棄那些榮華富貴嗎?沒有了工程師,他無法穿越回去,也無法把王妃和孩子帶走。他一個老了的瞎子,一點兒也無法幫助她。

還有三年才會到多爾袞死去的那一年,先讓她好好的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吧,他想。那些未來的事情,還是等到時再想辦法告訴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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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第二天就跟隨多爾袞離開了揚州,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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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王妃離開揚州之後,他就病了。他生了一場大病,從秋天到冬天,經過了半年才恢複了一些過來,但是身體遠遠不如從前了。他在做蛋糕和點心的時候經常走神,做事也經常丟三落四,甚至有把客人訂購的蛋糕給忘記烤了的時候。老了,他悲哀地想。老了,連記性都不好了。有一次他在烤點心的時候走神,不光把點心烤糊了,而且著起了火,差點兒把小餅屋整個燒掉。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餅屋的生意時好時壞,不太穩定。他沒有多雇人,依舊和夥計兩個人在餅屋裏忙活著。自從第二次穿越以來,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二年了。十二年後,他的眼睛依然看不到光明。十二年後,他的心裏依然找不到未來。十二年後,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這一年入冬的時候,他病倒了。

 

夥計給他隨便找了一個郎中來,郎中隨便給他開了幾劑中藥。他讓夥計給他把藥抓來,幫他熬藥。不知是藥開錯了,還是夥計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幾劑濃褐色的中藥喝下去,他頭暈眼花,竟然起不了床了。夥計見他病重之後,愈發的欺負起他來,巴不得他早些死去,好把小餅屋據為己有。夥計一反過去對他唯唯諾諾的樣子,經常大聲嗬斥他,氣他,飯和藥也經常不給他端來,也不給他再去請郎中來看。他躺在床上,忍受著病體的折磨,心裏想與其這樣,還不如早些死去。可是他不能死。他還沒來得及把想要告訴王妃的話告訴她。王妃還不知道她自己未來的命運。他不能死。他知道知府去北京時,會帶一些小餅屋的點心給王妃,王妃遲早會聽到他的消息。他掙紮在死亡邊緣,努力的活著。他終於體會到了,活著為什麽比死還要難受。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麽對有些人來說,死會是一種解脫。

他躺在床上,黑暗之中,似乎看見死神已經趴在了屋頂的房梁上,在獰笑著看著他,等著他,等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害怕了。他害怕看不到王妃,就會帶著無比的遺憾,撒手離開了。他本不是一個怕死的人,但是在死神的陰影下,他還是恐懼了,因為他怕來不及把想要說的話告訴給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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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過前世的沼澤,穿過晨霧一樣的寂寞/我走過悲歡的離合,看塵緣灰飛煙落/即使在時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熱/即使記憶中的火車,夜雨依然苦澀/即使穿過黑暗的隧道,涼風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經變成了嶄新的你,我卻依舊是原來的我/守候著,等待著/落葉在風裏凋落,雨水浸濕了眼的角落/仰頭看著天空沉默,隻是不想讓你看到我的軟弱/如今記憶變成了破碎的彩紙,總是在夜河中飄過/即使被歲月齧噬得千瘡百孔,卻也從沒有後悔過/像一張古樸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拚出你和我/微笑著,流淚著。

他圍著一條厚厚的被子,聽著寒風在窗外肆虐,心情覺得很低落。冬天的臥室裏帶著刺骨的寒意,屋裏沒有火盆,夥計早就不給他生火了。他抱著被子,茫然地看著屋裏,眼前隻有一片灰暗。他早已經習慣了黑暗,習慣了看不見顏色,看不見物體反射出來的光的日子。普魯斯特說,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他靠著回憶堅強地活著。像第一次穿越一樣,他的眼睛瞎了。像第一次一樣,他在小餅屋等了十年才等到王妃來。像第一次一樣,王妃來了又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難道,經曆了第二次穿越,他依然還是無法改變命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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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一個下雪的傍晚,王妃穿著一件帶著明黃色滾邊的灰鼠皮襖,坐在被炭火溫暖的王府大殿裏,打開了揚州知府恭恭敬敬地雙手捧上來的一盒點心,從裏麵挑了一塊她平時最愛吃的點心來。自從兩年前她去了揚州小餅屋之後,知府知道王妃喜歡吃小餅屋的點心和蛋糕,每次進京覲見朝廷或者辦事之前,都要去小餅屋訂購一大盒子點心,親自送到王府來。

王妃隻咬了一口點心,就嚐出了不同。這次的點心雖然跟知府以前帶來的點心樣式和顏色一樣,味道卻有著很大的區別。以前的小點心像是精心烤製出來的,火候掌握得很好,皮鬆裏酥,味道香甜,吃完後餘香滿口,讓人吃了之後還想吃。這次的小點心,火候欠佳,皮硬,味道偏甜,還有些膩的感覺。王妃放下手裏的小點心,皺著眉重新在盒子裏挑了另外一塊,仔細地品嚐了一口,依然是偏甜膩的口感。怎麽回事兒,難道點心的配方改了嗎?王妃看著大殿裏嗶嗶啵啵燃燒著的炭火,心裏暗自思忖著。或者,小餅屋那裏,出了什麽事兒了嗎?

李大人,點心可是小餅屋做得嗎?王妃問知府說。

是進京的當天,奴才特意去小餅屋裏買來孝敬娘娘的,知府恭恭敬敬地欠身回答說。

真奇怪,這次的點心怎麽跟以前的味道不一樣?王妃皺著眉頭問。

娘娘,過去的點心都是那個瞎子做的,這次是店裏的夥計做的,知府說。

為何瞎子這次不親手做了?

瞎子得了一場重病,起不來床了,知府說。這次去小餅屋拿點心的時候,奴才還去病床上看了瞎子一眼。瞎子已經昏迷了,誰都認不出來,連奴才也認不出來了。

病得這麽厲害啊?得了什麽病呢?王妃心裏一驚,身子哆嗦了一下說。

誰知道得了什麽癆病,看樣子瞎子這次要過不去了,知府感歎地說。奴才跟夥計聊了幾句,夥計告訴奴才說,瞎子這樣已經昏迷有好幾天了,誰叫他,他都不答應,連夥計叫他,他也認不出來了。看他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倒氣,死不了活不成的樣子,真遭罪。哎,您說怪吧,誰他都認不出來,也不搭理,可是他隻是叫著一個人的名字,一個誰也沒聽說過的怪名字。誰也不知道他叫的是誰,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整個揚州城都沒有一個人叫這麽怪的名字。夥計說,連郎中都說瞎子早就該入土了,他能耗到現在真是個奇跡。奴才想,八成瞎子在惦記一個人,一定要見到這個人才能瞑目---

怪可憐見的,什麽怪名字,說來我聽聽,王妃從盒子裏隨手捏起一塊小點心放在嘴裏說。

他叫得好像是巧巧,知府思索著說。您看這名字怪。。。。吧?

知府還沒有說完,王妃就把嘴裏含著的點心哇的一口吐在了地上。知府嚇了一跳,以為王妃噎著了,欠身想幫著捶兩下,又不敢造次,隻好躬身站著。王妃的侍女們匆忙地跑過來,扶住王妃。隻見王妃大口大口的吐著,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知府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隻好依舊站著,直到一個貼身侍女揮揮手,讓知府退下,知府才誠惶誠恐地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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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裏的朱紅蠟燭映照著王妃美麗的容顏,她的眼裏滴下淚來,就像是一滴滴的燭淚,凝固在麵前的碟子裏,打濕了碟子裏咬了幾口的小點心。隻有她知道,巧巧是她的小名。他叫得是她的小名。母親在家裏,一直都是叫她的小名。他知道她的小名之後,經常誇她說,她像是小名一樣地心靈手巧。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小餅屋裏那個麵容滄桑的老了的瞎子,就是他。他一直在等待著她。她曾經以為小餅屋裏的那個人不是他。她曾經以為他失約了,穿越之後忘記了來揚州。她曾經怨恨過他。現在,這些怨恨都煙消雲散了。他沒有失約。他開了小餅屋。他眼睛瞎了還一直在等著她。他昏迷時惦記的是她,千百遍呼喚的是她的名字。

她無聲地咧著嘴哭著。她後悔穿越,後悔把這個一直癡心愛著他的人帶到這個亂世來,後悔以前沒有對他好一些。她後悔過去把他的一切好都當作理所當然的來接受,後悔讓他跟著她去了小城,後悔讓他跟著她穿越,後悔自己雖然並不愛他,卻讓他一直跟著自己。她後悔自己貪戀王府的榮華富貴,後悔沒有像她當初答應的那樣,找不到千年之前的所愛之人就去做小餅屋的老板娘。

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王妃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一樣地疼。她讓悔恨的淚水流著,因為她覺得自己害了一個人,這個人無怨無悔的陪著她,離開了北京,跟她去了小城,跟她一起穿越去尋找她愛的人。經曆了戰火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至死都沒有忘記她,都在惦念她,都在小餅屋裏等著他,都在呼喚著她。她辜負了他。她沒有按照約定去做他的老板娘。她甚至沒有再回去看他一眼。他為她受了這麽多的苦,眼睛瞎了,人要死了,一直等著她,她都沒有去看他一眼。她終於知道,世界上最愛她的那個人就要走了。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天會死去會離開人世,他過去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她以為他會永遠這樣,一直陪著她老去,在她死後才會死去。

想起他瞎了的眼睛,王妃用袖子擦掉了眼淚,站了起來。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她害了他。她覺得不能讓他這樣的離去,不能讓他這樣孤單地一個人死在揚州城,那時,她即使淚如雨下的悔恨也無法補救自己的過失了。她下定了決心,不管發生什麽,無論發生什麽,也要連夜騎馬去揚州城,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看他最後一眼,在他死去之前。

王妃站起來,叫著一個貼身侍女的名字。侍女急匆匆地從屏風後麵閃出來,跪在她麵前等待吩咐。王妃讓她悄悄地去前院,在那裏備好三匹好馬。她叮囑侍女說,不要驚動在後院休息的王爺,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她不打算告訴王爺。她知道如果告訴了王爺,王爺一定會攔住她。脾氣暴躁的王爺的話她不能不聽。她要先斬後奏,先出門上路再派人稟告王爺。等到王爺知道的時候,那時她已經在路上了。即使王爺派人快馬加鞭的趕上她,隻要不是王爺親自騎馬來追她,底下的人沒人敢得罪她,那就誰也攔住不了她了。

 

***

王妃帶著兩個貼身侍女,在雪夜裏悄悄地走出了金碧輝煌的王府大門。王妃穿著灰鼠皮的皮襖,披著貂皮的銀灰色鬥篷,腰挎短劍,腳蹬著黑色馬靴,利索地翻身上了早己等候在那裏一匹駿馬。王妃跟隨多爾袞征戰多年,早就嫻熟於駕馭馬匹,甚至拉弓射箭。兩個侍女也同樣挎著短劍,背著弓箭,翻身上馬。三匹駿馬冒著雪得得地駛出了王府門前的街巷,在黑夜裏向著南麵的城關駛去。王妃一馬在前,兩個侍女緊隨在後,她們冒著雪一起躍馬揚鞭,出了京城巍峨的城門後,向著通向南方的道路疾馳而去。天空是黑色的陰沉的,地上枯黃的草被薄雪籠蓋著,大地一片蒼茫,馬的蹄子在地上掀起陣陣積雪,揚起雪的塵埃。王妃和侍女們晝夜不停地跨過雪茫茫的北方城鎮,跨過一望無際的鄉村,跨過大大小小的河流,隻在沿路的驛站上暫停一下,換了馬之後繼續南行。

三天三夜之後的傍晚,王妃帶著一身的泥濘和塵土,騎著已經精疲力竭到了極限的驛馬,踏進了揚州城門,來到了小餅屋前。王妃在餅屋前沒有跳下來栓馬,也沒有讓馬停下。她在門前低下頭來,臉貼著馬脖子,馬靴緊緊地夾住馬的肚子,揮手給了馬屁股一鞭子。戰馬一聲劇烈的嘶鳴,揚起兩隻健壯的前腿,鐵蹄騰地一下踏破了小餅屋的薄薄的木門。在店裏夥計的嗔目結舌之下,王妃俯身騎著馬衝了進去,直接跳過櫃台和爐灶,衝進了後麵作為臥室的廂房。

她看見了他。她看見他躺在屋裏的床上,眼眶空洞地看著屋頂,兩手僵直地抓著蓋在身上的一條棉被,張著嘴在倒氣。看見他依然還在活著,好像不甘心地在等著見她一麵一樣,王妃眼裏忍不住留下熱滾滾的淚水來。

我來了,王妃跳下馬甩掉手裏的韁繩說。你想見的巧巧來了。

 

***

黑夜像是波濤一樣滾滾而來,很快就把小餅屋門前的枯黃的泡桐和水杉樹淹沒在一片黑暗之中。餅屋頂上豎起的旗子被寒冷的風卷起,纏在旗杆上。幾隻烏鴉在夜色裏飛過旗子,呱呱叫了幾聲,越過屋頂,落在小餅屋後院光禿禿的枯枝上。藍色的月亮升起來,月光越過院牆,皎潔地照在院子裏,把斑駁的樹影和烏鴉的翅膀疊落在一起,在布滿雜草的地上留下怪異的圖像。

王妃的手臂彎曲著,身子向著他傾斜著,幾隻手指放在他的手背上,指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肌膚,緩慢地滑過枯瘦的手背上裸露的青筋,沿著胳膊向上移動,最後越過脖子,停留在他的臉頰一側。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蒼白而憔悴的臉上。他平躺在冰冷的床上,眼框對著黑魆魆的房頂張著,裏麵沒有瞳孔,隻是兩個深陷的眼窩,看上去黑洞洞的很嚇人。他的嘴張著,像是沙灘上垂死的魚一樣,在一進一出的倒氣。每倒一次氣,他的胸膛就上下起伏一次。

桌上的一隻殘燭熄滅了,屋裏一下黑了下來,冷風透過窗戶縫嗚嗚地吹著,聽上去有些陰森嚇人。王妃一動不動地挺直著腰板,坐在他的床前,手指在他的臉頰上撫摸著,指尖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一個侍女拿著一根蠟燭拉開門走進來,躡手躡腳地從王妃身後走過,走到桌邊,點上一支蠟燭,看了王妃一眼,悄悄地像貓一樣地退了出去,把門依舊關好。

 

王妃的手指沿著他的嘴唇移動著,先是滑過了下嘴唇,然後滑過了上嘴唇,最後停留在嘴角。王妃心疼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這是他。他的麵孔像是比她老了二十歲。難道,這就是那個人嗎?那個曾經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那個跟著自己一起渡過大學和小城歲月的人?那個一直愛著自己,無怨無悔地跟著自己穿越的人?這些年他是怎麽過來的,經曆了什麽樣的痛苦和滄桑,怎麽會變得這麽蒼老?

從王妃進到屋子裏來,已經有兩個時辰了,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一直就是空空的眼眶看著昏暗的屋頂,一隻手的手指抓著棉被的一角,另一隻手搭在棉被上,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王妃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冰涼,上麵有一層虛汗。王妃握著他的枯幹的右手,用手捏著他的脈搏,感覺他的心跳在逐漸衰減下去。

屋裏的光線很昏暗。王妃低下頭去,把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跟他認識這麽些年了,王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跟他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兒。外麵有人在說話。王妃聽出來,那是店裏的夥計想進屋來。王妃聽見一個侍女在嗬斥著夥計,聽見侍女把腰間的劍嚓地一聲拔了出來,叫夥計退下。夥計連連道歉著走了。四周又恢複了平靜,靜得能聽見風吹著院子裏的枯草發出哨子一樣的響聲來。那些本來已經忘掉的久遠的記憶,在風吹野草聲中,不知不覺地好像一下子都湧上心頭來。王妃記得,禮堂裏看電影的那個晚上,他伸出手來,在黑暗裏握住了她的手。如果是平時,她會把手縮回去。但是那天晚上,她受了電影的感動,沒有把手縮回去,就這樣讓他一直握著。那天晚上在禮堂裏,她聽見了他的強健有力的心跳,感到了他手中滲透出來的汗水,突然對這個她過去一直沒有放在眼裏的男生有了好感。那天晚上,她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跟他說,要是禮堂裏燈光亮起的時候,他還依舊握住她的手不鬆開,一直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到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那天晚上他沒有能一直牽著她的手,她也沒有做他的女朋友。自那之後,她一直看不起他,覺得他太沒有勇氣了。直到他跟著她一起去了小城,一起進行了穿越,她才感覺出他內心的勇氣。隻是那時已經晚了。穿越把他們分開,他們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眼睛,失去了知覺,再也認不出她來了。他的冰涼的手貼著她的臉頰,嘴像是魚鰭一樣一張一鼓地毫無意識地伸縮著。王妃看著他,心裏感覺一陣陣鑽心地難受。她一直以為,不論他在她身邊,還是不在她身邊,他都會在某一個地方,好好地活著,永遠不會離開,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論多遠,他都會來到她身邊,對她說:別害怕,我在這裏,跟你在一起。那次在小餅屋,他瞎著眼睛,給她做了一個生日蛋糕。還是像過去一樣,蛋糕有些瀉腳。她本來應該想到,那個瞎子就是他,但是她竟然沒有想到。她竟然沒有想到。她過去總是嫌他笨,她嘲笑過他,她諷刺過他,做了這麽多次蛋糕,還總也做不好,改不了瀉腳的毛病。

其實,你的蛋糕做得挺好的,很好看也很好吃。王妃用嘴唇蹭著他的手掌輕聲地說,就好像他醒著,在閉著眼睛聽她講話一樣。你一點兒也不笨。一點也不笨。真的。

 

***

屋外的一陣寒風透過窗戶縫吹進來,吹得桌子上的蠟燭搖晃了幾下。蠟燭的微弱的光在搖曳著,照在他的蒼白的臉上,顯得異常的冰涼。他的失去了眼瞳的雙目依然空洞,嘴裏倒的氣越來越緩慢,越來越虛弱。王妃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讓被子蓋到他的脖子處。王妃把被子給他從頭到腳掖好。在把被子掖到他的脖子下麵時,看見他的枕頭底下,露出了幾張紙的一角。紙上似乎寫著什麽字。王妃把枕頭小心地掀起一個縫,把下麵的紙抽了出來。紙是一種發黃的紙,上麵用毛筆寫著一串串的字。可以看出是他瞎了以後寫的,字有的地方重疊了起來,有的地方還寫錯了行。王妃借著搖曳的燭光和照進屋子裏來的月光,翻來複去的讀,終於把紙上寫的字大致看清楚了,雖然有些字句好象是錯行了,也沒有標點符號,讀起來很費力氣: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早上醒來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淅淅瀝瀝的雨聲突然想起了那次在夜雨中跟你一起回小城我們坐在餐車上麵對麵坐著一起吃夜宵你告訴我說我一定會喜歡小城的你說得一點兒也沒有錯我喜歡小城到現在還很喜歡它因為那一段跟你在一起是我一生裏最美好的時光了那時我們剛畢業既沒有負擔也沒有壓力工資雖然不多但是在小城裏足夠了記得那時下班之後經常在街上買一些你喜歡吃的牛肉魚肉和蔬菜到你家裏去晚上跟你一起做飯吃飯收拾桌子跟你學做蛋糕和小點心周末的時候我們一起去逛街挨著店走下去一起去看衣服和鞋你總說我不會挑衣服買的衣服既貴又不好看每次你去買衣服總愛幫我挑兩件既便宜又好的衣服在小城的那些日子我穿的衣服幾乎都是你幫著買的那時你媽還有咱們的同事都覺得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是我的女朋友他們都說我們是很好的一對兒很般配的一對兒每次聽到別人這麽說我心裏都很高興有一次我去南京出差遇到了大學時同宿舍的一個室友咱班的同學們都知道我跟你去了小城他還問起了你他問我說是不是已經把你追到手了我說沒有他說得了吧還瞞著我誰信啊什麽時候吃你們的喜酒啊我說等著吧總有一天會的他說畢業時好多人都覺得很意外他們都以為我會留在北京班長嘲笑我男生們說我傻女生們羨慕你不管別人怎麽說怎麽看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很開心那時你母親生了病住在醫院裏你的心情也經常不好你經常對我發脾氣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壓力大每次看你心情不好我就帶著你去外麵吃飯到你喜歡的餐館裏好好吃上一頓吃完飯你的心情就會好起來你說你是一個很好哄的人吃一頓飯聽幾句好話就會心情好起來就會忘掉不快你說你是一個很愛粘人的人說將來我們要是在一起你會粘著我但我不許煩你那時我覺得我們離在一起隻有一步之遙了那會兒我說我要好好複習托福以後去出國留學你說好啊你說你也要一起考你說我們一起學托福吧我們曾將相約一起去很多地方玩一起去做很多事我說等你母親身體好了要帶你回北京帶你去見見我父母他們還都沒有見過你可是我們還沒有去考托福就穿越了還沒有來得及一起出去玩就穿越了還沒有能夠做一件我們想做的事就穿越了沒有來得及帶你去見見我父母就穿越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後悔穿越的時候沒有帶件你送給我的東西來這些年來除了記憶我的身邊什麽你的東西也沒有連一張你的照片都沒有說來我們在一起這些時間竟然沒有一張合影那時我們覺得每天下班後和周末在一起要合影幹什麽所以我們一張合影也沒有不過即使有了合影我的眼睛也看不見了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想想這些就覺得很悲傷我總在想要是今天我們還在小城我們會怎麽樣我們會不會像你母親期望的那樣在一起是不是每天早上會一起起床一起去洗手間對著鏡子刷牙一起吃早點一起去上班我們會不會攢好假一起去你想去旅遊的地方渡假我們是不是會有兩個孩子是不是會有一個簡單平淡但是幸福的小城生活我知道你不滿足於小城的平淡生活所以你決心要穿越了沒有你的時候我的心情總是很難受我也想過是否能忘記你但是總是無法忘記你穿越之後的這麽些年沒有我的時候你是不是有時也會想起過去想起我現在你是王妃了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麽

王妃看到這裏,突然開始抽噎起來。她的淚水遮住了眼睛,模糊了紙片,無法繼續再看下去。她放下手裏的紙,用袖子把淚水擦去,拿起了另外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她看見紙上寫著幾句隱晦的話,好像是抄自史書:

“十一月,複獵於邊外。十二月,薨於喀喇城,年三十九。上聞之,震悼。喪還,率王大臣縞服迎奠東直門外。王無子。二月,蘇克薩哈、詹岱訐告王在時,欲以兩固山駐永平,謀篡大位。詔削爵,撤廟享,並罷諡號廟享,黜宗室,籍財產入官,焚王骨揚灰。”

她捧著手裏的紙讀了兩遍,看見“王無子”和“黜宗室,籍財產入官,焚王骨揚灰”幾個字被圈起來。她震驚了。她知道王爺功高蓋主,遲早會大禍臨門。她幾次在枕邊給王爺吹風,勸王爺趁大權在握時把清帝廢掉,自己登基,但是都被王爺喝住。她明白了。他想告訴她的事,她都明白了。她猜到了,他是在用自己的病危,來通知她,讓她來看他,好把危險告訴她。她沒想到王爺的下場會這樣慘,連她生的兒子都不會被承認並且會被殺掉。如果王爺猶豫不決,她會親自動手,為了王爺,為了自己,更為了自己的孩子。她兩手顫抖著把紙疊了起來,放進了貼身的灰鼠皮襖裏。

我對不起你。王妃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看著他的空洞的眼眶說。是我害了你。是我不該讓你跟我去小城。是我不該讓你跟隨我穿越。我知道你愛我,隻是沒想到你會有這樣慘的結局。我不知道什麽能改變,如果你能活過來,我做什麽都可以,我願意做任何事,隻要能讓你活過來。我可以帶著孩子跟你去穿越回去,可以放棄所有的一起,隻要你能夠活過來。告訴我,我能夠做什麽,我能夠做什麽才能讓你活過來。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我們回到小城,我願意我們沒有穿越。我再也不會去尋找千年之前我愛的那個人,我隻要你。你就是最愛我的那個人。

王妃說到此,已經是淚如泉湧。透過模糊的淚光,王妃看著他的臉龐,他依舊一動不動,像是一個木乃伊一樣的身體僵直著,除了張著嘴倒氣之外,毫無反應毫無動靜。難道他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嗎?

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我愛你,我愛你,王妃繼續哭泣著說。我看到了你給我留的信,知道了你想告訴我的事情。你怎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動一動,告訴我,你還在愛著我,你會原諒我的,好嗎?如果你還能聽見,如果你還在愛著我,如果你能原諒我,就動一動,讓我知道好嗎?那樣,我的心裏會好受一些。

就好象這句話是個魔咒一樣,王妃看見他的失去了瞳孔的眼窩裏,慢慢地滲出了幾滴淚水。一滴一滴的渾濁的水,像是細小的涓流一樣在眼眶的底部出現,隨後淚水越積越多,不久就盈滿了眼眶。月亮的倒影閃動在眼眶中心,就好像兩隻透明的眸子,在一眨一眨地看著她。

王妃知道,他聽見了她說的話。他還有知覺。他知道她來了。他知道她來看他了。他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但是他心裏是明白的。

 

***

遠處傳來一陣由遠而近的急促的得得的馬蹄聲,夾雜著皮鞭打在馬身上的聲音和刀劍與盔甲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異常響亮,像是一隊騎兵從遠處順著官道飛馳而來。一定是王爺派來的騎兵追來了,她想。

她俯下身來,繼續看著他。他依舊一動不動,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的眼框依然盯著屋頂,隻盯著一個地方。他的手還是放在剛才她把它放在的地方,一厘米也沒有移動過。蠟燭依然在桌上搖曳,風依舊在嗚嗚地從窗戶縫裏鑽進來,他的手和皮膚依然冰涼,像是在冰窖裏待過一樣。

我得走了,她撫摸著他的臉龐說。我得走了,但是我不想讓你自己留在這裏。

王妃俯下身,把身子向著他的頭部傾過去,手把他的臉扳過來,讓他麵對著自己,然後把嘴唇貼在了他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幹枯而冰涼,一點溫熱也感覺不到。王妃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幾秒。她從來沒有吻過他。她知道,他追了她這麽久,一直想要一個吻,但是她過去從來沒有給過他。無論她是醉了,還是清醒,都一直沒有給過他。

我看見了你眼眶裏的淚水,王妃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我知道你還有感覺,還能聽見我。我不想讓你自己待在這裏,因為我走了之後,沒有人會照顧你,你隻會多受幾天折磨。你在一直等著我,看見了我,你就不想繼續受罪了,我猜的對嗎?

王妃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抬起頭來看著他。他依舊一動不動,像是植物人一樣地一動不動,但是他的眼眶裏的淚水再一次湧了出來,溢滿了眼眶。

這麽說我猜對了,王妃看著他說。這麽說你聽見了,知道了。堅強一點,忍住一點,很快就會過去的。

 

王妃把他的手從棉被上挪開,把棉被緩慢地拉上來,拉過他的脖子,拉過他的嘴,拉過他的鼻子,蓋住了他的臉部的一多半。王妃把他的頭抬起來,把棉被纏緊,塞到他的腦後去。王妃用一隻手抱住他的頭,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讓棉被死死地箍住他的口鼻,然後把他的頭摟在胸前,讓他的頭緊貼著她的溫熱的胸口。隔著灰鼠皮,王妃能夠感到他的嘴被憋得喘不過氣來。

就要好了,王妃的手隔著被子撫摸著他的臉頰說。別擔心,就要好了。

遠處飛馳而來的騎兵的馬蹄聲停在了屋前,嘈雜的刀劍和盔甲撞擊的聲音,馬的嘶鳴,皮靴跳到地上的聲音混在一起傳進室內。王妃的兩隻手抱住他的頭,感覺他已經不再倒氣了。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王妃把手鬆開,伸手把他的眼皮撫下,讓眼皮蓋住空曠的眼眶。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兩腿伸直,像是孩子在睡一個安詳的覺一樣,隻是沒有了胸脯的起伏和呼吸。

 

***

王妃給他把棉被重新蓋好掖好,像是怕他著涼了一樣。她聽見侍女在門外敲門想進來。她站起身來,最後俯身看了一眼他的白得像是紙一樣的臉,在他失去了血色的發紫的嘴唇上又親了一下,把脖子上的一塊玉石摘下來,放在他的手心裏,把他的拳頭握上。

王妃走出屋子,把門從身後帶上。在屋外喧鬧的鐵甲騎兵看見王妃皺著眉頭臉色鐵青嚇人地走出來,一下安靜了下來。侍女們恭敬地站在王妃身後,手裏按著劍柄。騎兵的領隊將領單腿下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朗聲說到:

啟稟娘娘,王爺派奴才率一隊騎兵,晝夜兼程來保護娘娘,接娘娘回府。請娘娘跟隨奴才立刻起駕回府。

王妃惱恨地掃了一眼騎兵領隊,說了一句大膽奴才竟敢喧嘩回王府再砍你的頭治你的罪。騎兵們都嚇得噤若寒蟬,撲嗵嗵一起下跪,誰也不敢抬頭說話。一個侍女把王妃的坐騎牽了過來。王妃從侍女手裏接過馬韁繩和鞭子,扶住馬脖子,一腳踩住肚子上的馬鐙子,縱身一躍,翻身上了馬。她勒住馬韁,讓馬轉了一圈,目光巡視著紛紛起立上馬的鐵甲騎兵們。兩個貼身侍女匆忙地各自拉住馬韁,也躍身上了馬。王妃讓馬緩緩地踏上平坦的官道,一言不發地用腳上的馬靴夾住馬肚子,狠狠地給了馬屁股一鞭子。座下的駿馬嘶鳴了一聲,四蹄騰起,沿著官道向著西麵疾駛而去。侍女們催動馬匹,緊緊地跟在王妃後麵馳騁。她們的身後是鐵甲騎兵,身上的頭盔和鐵甲在月光裏閃著寒光,發出鏗鏘的盔甲和刀劍的撞擊聲。王妃騎過一段路之後,回頭向著揚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侍女們和騎兵們依舊緊隨在身後,身子隨著馬的顛簸上下起伏著。一匹匹戰馬喘息著,嘴和鼻孔裏吐著白色的霧氣。遠處的揚州城的城牆和高聳的寺廟像是一座沉寂的小山,小餅屋和屋頂的旗幟早已經消失不見了,隻剩下一片融化在城牆裏的模糊的樹林,和冷冷的季風在曠野裏呼嘯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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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HP67' 的評論 :
謝謝鼓勵。處女貼,很難得。我知道一般的人都愛潛水不愛出聲。
夏天事情比較多,碼字的時間相對來說少了一些,秋天和冬天就好一些了。
HP67 回複 悄悄話 感人至深!熱淚盈眶! 專門登記,處女帖! 您的作品都是精耕細作。年輕時喜歡悲劇,現在盡力避免悲劇,多看輕鬆愉快的喜劇。 不過隻有悲劇才能挖掘人性深度,才能深深地打動人,讓人過目不忘!盼望擁抱哥按照自己的節奏多寫。雖然評論的人不多,讀者很多,打動的人也很多!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iyouzizaiyu' 的評論 :
謝謝自由自在,我喜歡這一類的故事
ziyouzizaiyu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的故事,總是那麽憂傷那麽深情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星有靈兮' 的評論 :
謝謝靈兮這麽長篇的一篇點評,很感動。
寫一篇好故事要花費很多心血,但是真正有人能喜歡讀,對我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沒有人叫好我也會自己一直寫下去。有人給予鼓勵,於我來說是額外的激勵。謝謝。
星有靈兮 回複 悄悄話 悲愴,蒼涼,癡情,感人至深!

故事的開篇結構非常緊湊,倒敘和直敘的方式交相運行,交代了他和她在現代生活中的短暫愛情,他愛她,隻愛她一個人,而她,竟然如此任性的揮霍著他無怨無悔的愛慕。

行文到穿越的部分,寫法上發生了改變,細膩的筆觸,油畫般的景物,如泣如訴的思念,寫秋天的陽光,寫院子裏的雨,寫官道上的大雪....一個小小餅屋,一個孤苦的瞎子,一段寂靜黯淡又情深似海的默默守候。他老的很快,沒有回應的愛總是讓人容易老去,王妃幾次經過他的餅屋,站在他的麵前,卻始終沒有認出他,比冷酷更悲傷的是視而不見的冷漠。他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也從沒有去打擾過王妃的富貴。看到這裏,忽然想起那樣一句話,“愛你,是我一個人的事”,心動,心痛,世間竟有如此癡情之人。

當他在她懷中死去,她的淚落了下來,油燈豆大的亮光中,讀著那封沒有標點符號的長信,那段用他的生命撰寫的警示,原來他一生所要的不過是她的幸福安樂,如此而已。他經年累月用盡一生要說給她聽的話,竟然從沒有機會當著她的麵說出來。現在他終於完成了自己前世的約定,可以放心的離開了。他或許是欣慰的,或許是釋然的,又或許是不甘的,她的吻來的這麽遲,但終究還是來了,一個遲來的,愧疚的,傷心的吻,他終於還清她的情債。

王妃飛身上馬,不敢回頭,因為那個答應過永遠等待她的人終於離開了,永遠消失在揚州城冷冷的曠野中。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把以前寫的《永遠不說對不起》,重新改寫了一遍放在這裏。
故事壓縮精簡了,讓文字更凝練一些。以前的將近11萬字,現在壓縮成四萬四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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