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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四十二)

(2015-07-27 22:08:35) 下一個

四十二

電影院裏的燈光逐漸黑了下來,一束強光打在寬大的白色屏幕上。綠色的原野上,一隻紅色的瓢蟲從綠草中間鑽了出來,在陽光下嗡嗡地飛著,落在了一個紅色的瓶蓋上,瓶蓋上印著白色的可口可樂字樣。35毫米膠片放映機發出沙沙的微聲,在視窗後麵大燈泡的照射下,每秒鍾把48幀畫麵投射到銀幕上。

站在放映室長方形的窗戶前,明宵的眼睛掃視著黑漆漆的影院,看見簡妮和幾個同學手裏拿著爆米花紙包坐在劇場中間的位置,一邊吃一邊看著屏幕上的廣告片嘰嘰喳喳地說笑著。喧囂的廣告音樂在電影院裏回蕩,屏幕上一群綠色的螞蚱合力把褐色的可口可樂瓶子從岸上推入水中,濺起了一片水花。

明宵走回到膠片放映機旁,看著放映機的運轉。這份兒放映電影的工作很簡單,每天他需要把銀灰色的電影膠帶圓盤放在放映機上的供片盤位置,做好準備,在電影開始時啟動開關,成卷的35mm膠帶就會自動的經過視窗。在視窗後麵的一萬瓦大燈泡的強光照射下,畫麵被投影到劇院的寬大的屏幕上。放映過的膠帶由回收盤收卷起來,在下一場時放到供片盤位置。片窗上有一個遮光板,在每一幀膠片經過視窗時,膠片在視窗前短暫停留一下,讓大燈的光線把畫麵通過放映鏡頭放大投影到屏幕上,隨後遮光板快速落下,把光線遮住。放映機的齒輪把膠片拉到下一格,遮光板閃開,新的一格畫麵繼續被大燈泡投射到銀幕上。所有的這些,都是自動進行,不需要他操心。他隻需要坐在放映室裏,保證放映機正常運行就可以了。

放映機視窗裏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像是扇麵一樣人們的頭上掃過,落在屏幕上。他沉迷在放映機發射出來的光裏,看著那些光變換著顏色:葡萄色,桔子色,蘋果色,草莓色,白色,黑色。光束從視窗裏發射出來,在空氣中留下筆直的軌跡,消失在屏幕上,像是穿透了屏幕,飛向了遙遠的地方。這些光束像是美妙無比的音樂,在黑漆漆的影院裏旋轉著,隨心所欲地變幻著形狀。伴隨著放映機的哢哢的微響,影院四周的音箱裏不斷傳來一陣陣轟鳴,聲音在影院裏回蕩,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又消失在四麵八方。

每當電影放映的時候,他站在放映機旁,看著膠片一幀幀的劃過視窗,心裏會感到一種不安的躁動。總有一天這些膠片裏放出來的會是我的電影,他想。

 

下班後走出電影院,迎麵一股溫柔的夜風撲來,帶來海邊的潮氣。電影院對麵的商場都關門了,看上去靜悄悄的,隻有一間閃著霓虹燈的酒吧門口還在有人進出。停車場裏的車幾乎都開走了,隻剩下他的車和幾輛別的車孤零零地在路燈下趴著。他向著停車場走去,聽見身後有人叫他。他回頭一看,簡妮和幾個同學正坐在影院側麵的一條馬路牙子上,衝他招手。他轉身向著他們走過去,看見簡妮穿著一件粉紅色襯衫,下麵是一條白色裙子,頭發上係著一個棕色的蝴蝶結,嘴唇上的暗紅色唇膏在路燈下閃閃發光。

你怎麽這麽晚才下班?簡妮忽閃著睫毛問他說。

下班後還有點兒別的事,耽擱了一下才出來,他說。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我們在等你呢,簡妮的好朋友米歇爾說。

等我?他有些疑惑地問道。

今天是簡妮的生日,米歇爾說。哎,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給簡妮慶祝生日?

噢,我想起來了,他對簡妮說。生日快樂!今天過得好嗎?

挺好的,簡妮說。下午在我家吃的pizza和蛋糕,晚上出來看了電影,玩得很開心。

跟我們一起去簡妮家玩吧,米歇爾很熱情地說。她爸媽都不在,我們打算在她家瘋狂一晚上。本來電影完了我們就該回去了,簡妮說等著問問你去不去。

我恐怕不行,他想了一下說。我住在大媽大爺家,他們管得很嚴,一般都會在家裏等著我到家才會去睡覺。我得先回去跟他們說一聲,可是這麽晚了,他們不會答應讓我出去的。

嗨,今天是簡妮的生日,米歇爾說。到了簡妮家,你給家裏打個電話就是了,他們也不能把你拽回去,不是嗎?

真對不起,他有些道歉地說。我能到這邊來讀書,全虧了大爺給我提供的資助和擔保。我爸媽一再囑咐我了,說要我在外麵一定要聽大媽大爺的話。

別難為他了,簡妮插話說。我們自己回去玩吧。

太可惜了,米歇爾遺憾地說。白等你半天了,那我們走了。

 

簡妮,米歇爾和幾個夥伴一起上車去了。他走回自己的車,打開車門,坐進車裏,把車打著火。他聽見有人敲他的車窗,扭頭一看,是米歇爾。他把車窗搖下,問米歇爾說:

怎麽了?

你知道剛才我們為什麽一直等著你下班嗎?米歇爾站在窗外俯身說。簡妮長這麽大都沒有跟人親吻過,今年她就十七了,我們打算讓她在生日的時候有一次初吻。她說她喜歡你,所以我們想拉著你一起去她家。現在,你這個傻瓜,後悔去吧。

米歇爾說完,扭頭就跑回了簡妮的車。他看著米希爾上了車,看見簡妮開著白色的敞篷車從停車場呼嘯著駛出,看見米歇爾和幾個夥伴在敞篷車裏嬉笑打鬧著遠去。他搖上車窗,把車緩緩駛出了停車場。

 

他到家時已經是臨近午夜了。大爺大媽還沒有睡,都在客廳裏等著他。大媽在廚房裏已經預先給他熱好了飯菜。他餓了,吃了兩碗飯,把留給他的拌黃瓜,香腸和炒芥蘭都給吃了。大爺大媽跟他聊了一會兒天之後,上樓睡覺去了。他去廚房把碗刷了,把客廳和廚房的燈都關了,上樓去了衛生間洗漱了一下,回到了臥室。

他覺得身體有些乏累,就脫了外麵的衣服,蓋上被子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但是發覺顛來倒去地睡不著。他掀開被子下床,坐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把靳曦給他的信拿出來,一封一封看了一遍。每一封信他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信紙折疊得很整齊,塞在信封裏。從去年十月收到的第一封信,到現在已經攢了厚厚的一摞,有的信裏還加著照片。他看見她在中芭排練廳裏的照片,還有在天橋劇場舞台上演出《天鵝之死》時的照片,以及剪下來的一些報紙和雜誌上對《天鵝之死》的評論。

他看著照片上的靳曦,撫摸著照片上的麵容,心裏忍不住又想起在北京的時光。那些時光都遠去了嗎?他不敢相信已經跟她分開這麽長時間了。他有一種感覺,好像這些信在逐漸發黃,好像靳曦在逐漸遠去,好像時光也在逐漸流逝去。他閉上眼睛,回想著跟靳曦在陽光下沿著陶然亭的湖畔走,湖邊上是一尺高的水泥砌的矮牆,隔著矮牆可以看見岸邊的蘆葦和淺水區露出的岩石,遠處的拱形橋,水麵上魚鱗一樣閃耀的陽光,岸邊的隨風搖動的楊柳枝,一片片綠色的草地。

他從桌上拿起一隻鋼筆來,擰開筆帽,又從抽屜裏拿出一摞信紙來,開始坐在桌邊給靳曦寫信。

 

親愛的小曦,

我現在坐在桌邊在靜靜地想你,看著你的信和照片。

最近剛考完期中考試,學習很緊張,周末去打工,回到家裏來,總覺得有些疲乏。期中考試的成績下來,平均分得了96分。我的數學依然是最好,得了100分,無論作業還是考試,都一道沒有錯。這學期的英文跟了上來,得了92分。

大爺大媽一家依舊對我很好,把我當成他們家的孩子一樣。表姐也依然對我很好,像是姐姐一樣關心我。我現在同學裏也有很多朋友了,隻是我沒有很多時間跟他們出去玩。

昨晚我赤著腳走出門外,在清涼的夜色籠罩的車庫前徘徊,想著你。門口草坪上有一盞昏黃的燈,在地上拉出長長的陰影。風卷起地上的碎紙片,月亮還是一樣的圓,星星還是一樣的稀疏,隻是已經見不到你,讓我的心裏覺得很空蕩,像是一陣風吹過了身體,帶走了一切快樂,剩下的隻是鬱悶和思念,還有你揮之不去的身影。後來我在床上失眠,看著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像是扯不斷的思緒。

總覺得心裏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想起牽著你的手在溫暖的夜晚走過喧鬧的街頭,想起你清秀的臉龐和看著我的黑黑的眼瞳,想起你帶著溫熱的呼吸,想起你的溫柔和淡淡的體香。想起跟你一起坐在公園的長亭裏,小徑邊的石凳上,橋洞下的小船裏,你靠在我肩膀上。想起你的輕聲細語,想起你眼睛裏透著如水的柔情,想起你的臉龐如百合一般的嬌豔。

很高興在離開北京前,我們有了一段短暫的時間在一起,現在那段時間成了寶貴的記憶,總是能讓我想起。前天中午我在過馬路的時候,看見一對戀人依偎在一起,手指纏繞著手指,親親密密的在一起走著說著。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看著他們的幸福的樣子,我的眼裏突然充滿了淚水,因為我想起了你。

我每天都在想著你。如果可能的話,暑假我會回國一趟,盼著能夠盡早見到你。

                                                                                                                      愛你想你,明宵。

 
 

陽光充沛的中午,風暖暖地吹著,吹動著院內的柳樹枝和天上的雲朵。她跟齊靜在食堂吃完午飯,一起散步遛彎,向著大院門口的傳達室方向走去。傳達室的大爺遠遠地看見她走過來,把一隻長滿皺褶的手伸出窗口,對她喊著說:

小曦,有你的信。

她撇開齊靜,一溜小跑跑到傳達室,迫不及待地從大爺手中接過信。她撕開信封,從裏麵掏出信紙來,站在傳達室的屋簷下展開信,開始讀了起來。她一口氣讀了兩遍。齊靜走了過來,站在傳達室外麵的陰涼下耐心地等著她。她把信讀完收好,手裏捏著信封,臉上帶著快樂和開心的笑容,謝了大爺,跟齊靜一起往宿舍走。

 

在辦公樓門前的台階上,靳凡推門出來,看見了她們,叫住她們說:

小曦,齊靜,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上午剛剛接到上級主管單位的通知,《吉賽爾》可以公演了。團裏正在開會研究,準備抓緊排練,盡快演出《吉賽爾》。

真的啊,太好了,我們又可以演出了,齊靜高興地說。怎麽一下又可以通過了呢?不是說怕是精神汙染嗎?

徐澤寧上個星期給我打了個電話,問了問到底卡在哪裏,誰說不讓演,靳凡說。昨天他來了一個電話,說已經問了文化部和中宣部的人,《吉賽爾》不屬於精神汙染範疇,應該很快就收到可以公演的通知。這不,今早就收到主管部門的電話,告訴我們說《吉賽爾》可以公演了。

就是那個以前老給小曦送花,後來請小曦去舞蹈學院輔導的徐澤寧嗎?齊靜驚異地問。一定是很喜歡芭蕾舞,或者是小曦。

他可不是喜歡我,她紅了臉說。他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板著臉說話,請我去舞蹈學院完全是為了幫助輔導他們芭蕾舞係的學生參加比賽。再說,他是誌宏的朋友,誌宏一定已經告訴他,我有了男朋友了。

不管怎樣,這次他幫了很大的忙,靳凡說。團裏這兩天要開會研究重新排練《吉賽爾》,過幾天秦老師會找你們開會,宣布演出的一些安排,你們就等著秦老師宣布吧。

 

晚上她去了舞蹈學院,參加五四青年節舞蹈比賽演出。舞蹈學院的禮堂裏早早地坐滿了人,她在後台幫著芭蕾舞係的學生做最後的準備。晚上七點,比賽準時開始了,一個係一個係的學生開始上去表演,一直演了兩個多小時。在比賽中,芭蕾舞係參賽的作品《天鵝之死》超水平發揮,演得盡善盡美,贏得了觀眾熱烈而持久的掌聲。她覺得很欣慰,很為芭蕾舞係的學生高興。

學生們參賽作品表演完後,評委們湊在一起統計評分結果。她穿著那條波希米亞紅裙走上了寬敞的舞台,在一束明亮得炫目的舞台燈光下,踮起腳尖跳起了《卡門》。她特意把頭發染成了栗色,弄得像是吉普賽人一樣的蓬鬆,畫了一個紫黑的眼暈,貼上了卷曲的長睫毛,穿著波希米亞紅裙,配上一雙紅舞鞋。她在台上越跳越瘋狂,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腳步。紅黑色的裙裾飛揚,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陣旋風,在不由自主地旋轉。平時做不利索的動作,在那一刻都很自然地隨著音樂做得完美到位。她覺得那條波希米亞紅裙讓她著魔,讓她脫離了原來的自己的身軀,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完全擺脫了束縛,自由自在地隨著音樂的節拍跳著火熱的舞蹈的人,就像一個真正的流浪的不羈的吉普賽人。

舞台下麵有點兒黑。炫目的舞台燈光打在台上,台下的人變得模糊一片。跳舞的時候,她什麽人也看不清。她隻感覺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猶如一對晶瑩發光的寶石,在舞台下緊緊地盯著她的身影。她不知道那雙眼睛是誰的,她也不知道那束目光是在看她還是在看裙子,她隻知道那束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她的舞步,一眨也不眨。《卡門》舞曲結束,她手拉著長裙的角,曲腿頷首低頭向觀眾致敬謝幕。台下的掌聲如雷,如潮水般帶著尖銳的口哨聲響起,她偷看了一眼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見的是一個熱情的微笑和一雙用力拍在一起的粗大的巴掌。她認出了那個人。那是坐在前排的徐澤寧。

評委們的統計結果出來了,芭蕾舞係的《天鵝之死》贏得了第一名。她站在舞台一側的帷幕後麵,看著徐澤寧上台代表團委給學生們發獎,心裏也覺得很激動,就像是自己拿了第一名一樣地高興。比賽結束後,劇場裏觀眾們開始散去。學生家長走到後台來,對她表示感謝,讓學生捧著獎杯跟她一起合影留念,又跟她聊了很久,想讓她以後幫忙,等學生畢業後進芭蕾舞團時給予關照。

 

學生家長離開之後,劇場後台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她收拾好自己的舞裙和舞鞋,離開了劇場。她帶著興奮和激動,肩膀上挎著一個放著舞裙和舞鞋的小旅行包,從劇場出來,看見徐澤寧正站在馬路邊上跟人說話。她還沒有卸妝,臉上依舊帶著演出時的胭脂和激動帶來的紅暈,邁下台階。徐澤寧的目光掃了她一眼,就像在台下一樣,那雙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顯得炯炯有神。她感覺到了徐澤寧看她的目光的熱度,這目光灼燒著她的皮膚,讓她雙頰都覺得火辣辣的。徐澤寧甩開了身邊談話的人,向著她走來。她邁下最後幾層台階,看見徐澤寧已經來到了台階下。

小曦,你今晚的舞跳得真棒,比《天鵝之死》還美,徐澤寧祝賀她說。

她本來就有些緊張,心跳有些加快。徐澤寧突然一說話,她一抬頭看他,沒有注意腳下,腳在最後一層台階上邁空了,身子歪了一下。徐澤寧伸手來扶她,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站穩了腳,不好意思地甩開了徐澤寧的胳膊,臉色緋紅地說:

謝謝你。

 

謝謝你今晚精彩的演出,也謝謝你這些日子對學生的輔導,徐澤寧看著她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天晚上芭蕾舞係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績,都是你這個老師輔導得好。看不出來,你不光跳得好,還是一個好老師。

哪裏,是你們的學生素質高。她心裏甜滋滋的,但是嘴上謙虛地說。

天晚了,我去送你回去吧,徐澤寧問她說。

不用了,她看了一眼周圍的人說。今天我自己坐公交回去好了。

那我送你到公交車站好了,徐澤寧說。我得看到你安全地上了車才會放心。

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她笑笑說。真的不用了,車站也不遠。對了,謝謝你打電話幫著查問《吉賽爾》公演的事兒,團裏收到可以公演的通知了。靳凡和團裏的人都很高興,我也特別高興。

那沒什麽,徐澤寧擺了一下手說。隻是打了幾個電話詢問了一下,舉手之勞。本來《吉賽爾》這樣的經典芭蕾舞劇就不屬於精神汙染,早就應該公演。不過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我恐怕也幫不上忙了,因為就要離開北京了。

你要走了?她驚異地問。去哪裏?多久?什麽時候走?

去西藏,徐澤寧說。時間不好說,也許一年兩年回來,也許十年八年回來,團中央已經批準了,等我把舞蹈學院的事兒交代好了就走。比賽完了,你以後也該忙著《吉賽爾》的排演了,恐怕也不會有時間來舞蹈學院輔導學生了。我可能也沒有機會去中央芭蕾舞團了。所以今天想送送你,也是借機跟你告別一下。

哦,真沒想到,她有些遺憾地說。那,那你送我回芭蕾舞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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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的確是這樣。兩個人不在一起的時候,都會反思自己的感情。如果還有感情,說明是真感情。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有時候分離讓人們更能看清自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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