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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四十一)

(2015-07-25 21:02:14) 下一個

四十一

每當徐澤寧路過天安門廣場時,他都會抬頭看一眼天安門上懸掛的巨幅頭像。多少年了這幅頭像掛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人來人往的廣場和人流車流洶湧的長安街。此刻,夜幕低垂,一顆金星懸掛在那幅畫像後麵,閃爍著飛機尾燈一樣的光。黑色的奔馳車在金水橋邊駛過,畫像在車窗外一閃而逝,他回過頭來,對坐在身邊的老四感歎了一聲:

你還記得嗎?想當年我們在這裏等待毛主席接見紅衛兵,那時百萬紅衛兵聚集在廣場上,到處是人山人海,到處都是舉著毛主席語錄的手臂,到處都是歡呼海嘯,簡直震耳欲聾。那種狂熱我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

我怎麽不記得,老四點頭說。那時我們就站在金水橋下,我年齡最小,個子最矮,你把我舉到肩膀上,讓我看得清一些,還不斷問我看見毛主席了嗎看見毛主席了嗎?

十六年一晃而過,真是彈指一揮間,徐澤寧說。人世滄桑,難以預料。我們當初的那些革幹軍幹子弟組成的老紅衛兵,誰也沒想到後來被打成聯動關起來,也誰也沒想到再後來竟然成了黑五類分子淪落到社會最底層,更沒有想到今天我們又能翻過身來,重新組成了社會的最上層。

當年我家被抄家,父母關押在牛棚,要不是大哥你冒著風險收留我,讓我住在你家裏,後來帶著我去陝北插隊,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呢,老四說。

你還記當年陝北插隊時的陳誌宏嗎?徐澤寧問老四說。

怎麽不記得?老四說。他前一段找我,讓我幫他介紹個高幹家庭出身的做女朋友,正好鄧媽媽那邊說有個部長的女兒年齡快三十了還沒有合適的對象,我給誌宏介紹過去了,他又說有女朋友了。

你覺得誌宏這人怎麽樣?徐澤寧問老四說。

人不錯,有才能,學問大,也義氣。就是有時有點兒書呆氣,好較死理兒。大哥你怎麽想起他來了?

他經常來找我,我們還是挺談得來的,徐澤寧說。恰好我喜歡的一個女孩,跟他的女朋友都是中央芭蕾舞團的,住在一個宿舍。

伯母前些日子還跟我打聽你有沒有女朋友了呢,老四說。伯母很著急,說你老大不小的了,三十一了,不能總惦記著事業不顧家,也該想想自己的婚姻了。咱們的圈子裏,就沒有一個你看得上眼的?

那些人我不放心,徐澤寧說。她們公主病都太厲害,而且一個個都太複雜太能幹,將來都是愛惹事生非的主兒。我想找一個單純一點,簡單一點的人。我已經看好了一個人,就是她年齡太小,現在有點兒不好意思跟她講。我想等一等看一看,等等再說。咱們不談這些了。今天晚上在樸方家裏的會你覺得怎麽樣?

我還正想問你呢,老四說。樸方請你出山,你怎麽把這麽好的一個機會給辭了?你看我下海這兩年,奔馳都有了,你怎麽還甘心坐團委這清水衙門啊?而且,怎麽把樸方的麵子都給駁了?

 

徐澤寧看著夜幕裏車外閃過的人流和車流,心裏回想著晚上的會,沒有說話。晚上在鄧樸方的家裏召開了一次紅色權貴子弟的聚會,在京的幾十名出身顯赫的紅二代受到鄧樸方的邀請,共商為殘疾人協會籌辦康華公司的事宜。作為鄧小平的長子,而且年齡比在座的紅二代都大,鄧樸方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老大,一言九鼎地敲定由俞正聲擔任康華的總經理,由徐澤寧擔任康華的副總經理。而徐澤寧,竟然以沒有商場經驗,恐怕不能勝任為由當場婉拒了。在座的高幹子弟們都驚愕了,誰都知道進入康華公司的高級領導層,受到鄧樸方的賞識,將是仕途上飛黃騰達的一條魔毯。誰都沒有疑問康華公司在鄧樸方的蔭庇下幾年後將成長為成為比中信和光大更大大公司,會成為天字第一號大公司,這麽一個跟隨鄧樸方平步青雲的機會他竟然放棄了。坐在輪椅上的鄧樸方並沒有為難他,隻是笑笑說,澤寧既然不願下海,我們也不要勉強他了,讓他做他喜歡的事兒吧。

老四,你做買賣還不明白,我們這些人從小受的教育都是要捍衛父輩打下來的紅色江山,哪裏有什麽經商的經驗和真本事,徐澤寧沉思了一會兒才對老四說。我們這些不懂商業的人,要賺錢隻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利用價格的雙軌製平價進高價賣,一個是走後門辦批文。這兩件事兒都是我不愛做,也不能做的。我要是去了康華,在其位盡其職,就得為康華謀福利,就得做這兩件事兒,就得打著我爸的招牌。那些人看在我爸的麵子上幫了我,回頭就會找我爸幫著辦事,這樣不就把我爸給牽扯進去了嗎?我不能把我爸的名譽給壞了。我爸媽從小就對我們管教很嚴,立下了規矩,說我們家的人不能從商。

這點我不能苟同,老四看了徐澤寧一眼說。樸方的公司不能說是從商。在樸方的公司裏,是既從政又從商。大哥,你就別拿大道理忽悠我了。看大哥這麽胸有成竹的樣子,一定是有了自己的安排了,我猜得對吧?

老四,咱們自家人,我就不瞞你了,徐澤寧微微點頭說。團中央最近在號召支援邊疆,我已經跟王兆國談了,相應團中央號召,準備去西藏。拉薩市缺一個副市長,已經有人給我推薦過去了,我準備先去西藏幹一段再說。

西藏,高原缺氧,那多苦啊,老四說。不過副市長這個職位比舞蹈學院的團委書記重要多了,也是從政的一個不錯的起點。大哥眼光看得遠,我相信大哥的選擇是對的。

老四,你經商也小心點兒低調點兒,徐澤寧說。賺點兒錢可以,別太貪。中國有句古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鄧老爺子的這條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路,隻怕走到最後會兩極分化,那時社會就會出現不穩定,到時恐怕要拿一批為富不仁的開刀才能平民憤。咱們底下說話,樸方的康華公司,一開始就這麽高調,進去的都是高幹子弟,恐怕最後也不好收場,非惹出禍來不可。

大哥說得對,老四說。我會小心的。你看今天會上這些人了沒有,基本是兵分兩路,一路下海從商,一路從政,有的家裏哥倆一個經商一個從政。大哥誌向遠大,又不怕艱苦,就好好清廉的從政吧,紅色江山還要靠大哥這樣的去捍衛。我們這些耐不住寂寞的就去經商賺點兒小錢,今後有什麽需要我們辦的,大哥一句話的事兒。

你知道我從來不需要錢,也不缺錢,徐澤寧笑了一下說。國家給我的工資,住房和福利就足夠了。政治鬥爭最容易抓住的把柄是什麽?就是經濟問題。我跟你說吧,現在的中國,鄧老爺子太強,一言九鼎,眾望所歸,沒人敢反對。鄧老爺子百年之後,後麵的人沒有鄧老爺子的實力,隻能依靠各個勢力集團,在各個勢力集團之間維持平衡,一定無法隨心所欲地控製局麵。那時各個勢力集團有恃無恐,貪汙腐敗一定會蔓延,社會兩級分化是必然的。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需要一個強人出來,懲治腐敗,扭轉乾坤,把社會拉回正道。這個強人必須要行得正,立得穩,清廉,有頭腦和手腕,根正苗紅,有根基和實力,既能得到高幹子弟們的支持也能得到一般老百姓的支持,才能有壓得住群雄的底氣,掌控得住局麵,也敢於在世界上爭霸。

天降將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老四說。隻有大哥這樣的雄才大略的人才配擔當大任,也隻有大哥這樣的我們才能信得過。你就放心去西藏吧。對了你說的那個在中芭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靳曦,徐澤寧說。你問這幹什麽?

大哥去了西藏,我來替大哥照顧她,給大哥解除後顧之憂,老四說。要是有人追她,我把他們打跑。要是有人欺負她,我來保護她。她需要什麽,我給她解決什麽,保證在大哥回來的時候讓她保持原樣。

你別給我添亂了,徐澤寧說。感情不是買賣,你隻能把事情越搞越糟。

 

徐澤寧的左手扶在車門的把手上,一隻腳邁出了奔馳的車門,黑色的皮鞋踩到了舞蹈學院教學樓前的硬硬的水泥地上。由於剛下過雨的緣故,水泥地上還帶著濕痕,旁邊花圃裏的草葉上也滾動著水珠。他弓著身子低頭鑽出車門,在灰色水泥地上直起身子來,反手關上了黑色錚亮的奔馳車的後門。老四在窗內向他揮了一下手再見,隨後跟司機說了句什麽,寬敞的奔馳車在夜幕裏沿著寂靜的馬路向著校門方向駕去。

已經是晚上快十點了,教學樓前的馬路沒有一個人,隻有風搖動樹葉的沙沙聲,顯得很安靜。隨著夜的腳步聲,徐澤寧踏上了石砌的台階,拉開教學樓的大門,走進了樓內。團委辦公室就在一層,今晚還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白天一天都在團中央忙事情,晚上又去鄧樸方家,一天了都沒來得及回自己的辦公室,所以他讓老四把他放在了舞蹈學院。徐澤寧走到樓梯口時,突然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大提琴奏出的如泣如訴的悲傷的音樂聲。是聖桑的《天鵝》。他想起來,今天是靳曦來教芭蕾舞係跳《天鵝之死》的日子,難道這麽晚了,靳曦還在教學生們嗎?

徐澤寧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沿著樓梯跟隨著音樂聲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三樓。他沿著三樓的走廊走去,在樓道盡頭的練舞廳外停下。從玻璃大窗戶向裏麵看去,他看見靳曦正在裏麵帶著幾個學生跳《天鵝之死》。靳曦穿著芭蕾舞短裙,足尖在舞台上交替地移動著,大臂和小臂波浪一樣地起伏著,光潔而修長的脖頸挺直著,像是在靜謐的湖水裏遊蕩的一隻純潔美麗的天鵝。大提琴奏出的纏綿悱惻的音樂,一個個微弱的音符順著窗戶飛出來,撞擊著樓道的牆壁。他隱身在樓道的暗影裏,凝神地看著靳曦。玻璃窗內,靳曦的手臂隨著音樂上下起伏著,足尖緩慢地移動著,像是一隻受了傷瀕死的美麗天鵝。

徐澤寧已經在天橋劇場看了不下十次靳曦的演出了,每一次都讓他感動和心動。纏綿的音樂,完美的舞蹈,帶著悲傷的美麗的容顏。當音樂聲和舞蹈停止之後,他在窗外本能地舉起了雙手,想鼓掌卻又讓手停在了半空。他不想打攪她,也不想讓靳曦知道他在窗外看著她。他看見靳曦走到錄音機旁,把磁帶倒回去後,開始放一下停一下,讓學生們跳著分解的動作,不時地幫著學生糾正著動作。練舞廳房頂上的管燈散發出柔和的青白色光,照在靳曦的頭上和身上,讓她的青春的皮膚顯得更白,更潔淨,更有光澤和更有彈性。他仔細地觀察著她,端詳著她的頭發,額頭,眼睛,鼻子,下巴,脖子,胸脯,手臂,腰,腿和穿著舞鞋的腳,像是在欣賞一幅絕美的油畫。靳曦的目光有一瞬間向著窗外瞥來,像是發現了有人隔著玻璃窗在觀察她一樣。他趕緊把身子往暗影裏躲了躲,不想讓她發現。靳曦的目光收回去,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現一樣地繼續糾正學生的分解動作去了。他有些想離開,但是發現雙腳像是被釘在了走廊的地板上,無法挪動。

 

自從第一次看見靳曦的《天鵝之死》,徐澤寧就喜歡上了這個水一樣純潔透明,天鵝一樣美麗的女孩。靳曦喚醒了他對初戀的萍萍的記憶,似乎覺得萍萍重新活了過來,靈魂就附在靳曦身上。徐澤寧的母親出身於書香門第,從小對徐澤寧和兄弟姐妹家教很嚴,不讓他們到外麵去跟別的孩子瞎跑亂鬧。雖然出生於紅色家庭,但是母親從小就教育孩子們要簡樸和勤奮,徐澤寧和兄弟姐妹的身上一直沒有養成高幹子弟慣有的那種驕奢和跋扈的風氣。從幼兒園到中學,他一直在幹部子弟聚集的學校長大,初中時去了四中,圈子裏一直都是高幹的子女。在初中時,徐澤寧經曆了自己的初戀,喜歡上了萍萍。萍萍讓他體會到了那種傾心的純潔的愛,那種依戀和情意綿綿,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和快樂。文革抄家時,萍萍的自殺給他的心理留下了巨大的創傷,讓他一直沒能走出來。在陝北,許多女知青都知道他的背景,喜歡他的人裏麵不乏年輕美貌的人,但是他從來都沒有動心過。徐澤寧知道他不屬於陝北的貧瘠的大地,他屬於更廣闊深藍的天空。回到北京之後,徐澤寧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學習和工作上,幾乎從來沒有考慮過個人的愛情和婚姻。直到不久之前,母親跟他認真地談了一次話,勸他該談一個對象,並且準備把一個副總理的女兒介紹給他時,他才感到是該考慮自己的婚姻的時候了。

徐澤寧不喜歡身邊的高幹出身的女孩們,覺得她們幾乎毫無列外地染上了公主病:矯情而又複雜,帶著一種什麽都見過什麽都沒什麽的勁兒,愛發脾氣,對男的頤指氣使。靳曦的質樸,清純和溫柔像是混濁的空氣裏透進來的一股清風,讓徐澤寧一下就喜歡上了她。靳曦的眼睛看他的時候,眼裏帶著一種純真的信賴,就像是萍萍看他一樣。萍萍的臉上有一點雀斑,鼻子略微大一些,個子矮一點,皮膚沒有靳曦白,身材也沒有靳曦好看。

徐澤寧隔著窗戶仔細地看著靳曦的正麵,側麵和背麵,看著她的優雅的動作,美麗的麵容,瘦俏優美的身軀,細長的柔情似水的眼睛,長長的卷曲的睫毛,禁不住從心裏感歎靳曦真是一個完美的女孩。徐澤寧打聽過了靳曦的背景,知道她的生母是蘇聯著名舞蹈演員娜佳,生父是靳凡,養父是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從小在普通家庭裏長大,對芭蕾具有超凡的天賦。厭倦了身邊經常看見的嬌生慣養,頤指氣使的高幹子女,他覺得靳曦這樣的女孩就是他夢想裏的最完美的妻子:單純,簡單,善良,美麗,溫柔。

徐澤寧看見靳曦的目光又一次向著窗戶瞥來,好像發覺了有人在陰影裏隔著窗戶看著她似的。他輕輕退後了幾步,離開了窗口,轉身向著樓梯口走去。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靳曦肩上挎著裝著舞群和舞鞋的小旅行包,邁下了樓梯的最後一階。馬上就要到五四青年節比賽的時刻了,學生還有幾個動作經常出錯。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對學生跳的舞不是很滿意,晚上一直不厭其煩地給學生糾正動作,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了。

教學樓的一層很安靜,所有的辦公室都黑著燈,隻有靠樓梯不遠處的一間辦公室還亮著燈。她知道那是團委辦公室。她第一次來舞蹈學院的時候,就在那裏見過徐澤寧。徐澤寧的簡樸的辦公室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條簡陋的長辦公桌,上麵擺著一部電話機,一個茶杯,一些本子和筆。辦公桌後麵是一把舊了的木質椅子,椅子後麵的牆上掛著一幅啟功寫的寧靜致遠的書法橫幅。一個黑色的保險櫃立在牆角,旁邊是兩個堆滿書的書架,書架旁邊是兩個大窗戶,窗戶下是掉了油漆的老式暖氣水管。辦公桌前的不大的區域擺著幾把木質椅子,一個報刊架子,牆上是一塊黑板。徐澤寧的辦公室連沙發都沒有,還比不上靳凡的辦公室。

舞蹈學院的學生們基本都是她的同齡人,教課之餘,她們跟她一起聊天,給她講了一些徐澤寧的故事。她們說徐澤寧一點也不像別的高幹子弟那樣張狂,而是和藹可親,沒有架子,對每個人都很好。他做事認真,好讀書,幾乎每天都在辦公室辦公或者讀書到深夜。她們說徐澤寧三十一歲,風華正茂,知識淵博,談吐恢弘,幽默風趣,瀟灑成熟又富有個人魅力,靠著天生的卓越的領導能力把學校團委的活動搞得風生水起。所有的女生都公認徐澤寧是最富有魅力的白馬王子,團委書記隻是他仕途上的一個台階,一個起點,而且看他這麽清廉和嚴於律己的樣子,一定是誌向高遠,前途不可限量。她們說徐澤寧總是穿著一套簡樸的藍色製服,製服兜上插著兩杆鋼筆,理著短短的平頭,就像是校園裏別的行政人員一樣。隻有當一輛黑色大紅旗轎車駛入校園來接他的時候,或者當一些高級轎車停在校園門口,從車上下來一些達官貴人一樣的人來拜訪他的時候,別人才能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她沿著一樓走廊躡手躡腳地走到團委書記辦公室外麵,想看看徐澤寧這麽晚了在做什麽。她本來就對徐澤寧抱有很強的好奇心,聽舞蹈學院的女孩們這麽一說之後,覺得好奇心更重了。辦公室的門關著,窗戶上裝著百葉窗簾,燈光從窗簾縫隙裏射了出來。她屏住呼吸,彎腰把頭湊到窗戶上,從窗簾縫隙裏看進去,看見穿著藍製服的徐澤寧坐在辦公桌後麵,右手拿著一隻鋼筆,在麵前攤開的一本灰皮書上畫著道道。

她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徐澤寧,看見他的眉毛很粗很黑,眼睛不大,黑眼瞳,單眼皮,臉頰消瘦,鼻子有點兒塌,厚嘴唇,寬肩膀,胸膛很鼓,手腕上帶著一塊粗大的手表,胳膊上的肌肉凸出,像是一個幹過體力活兒,很有力氣的人。他沒有明宵那樣英俊帥氣,但是比明宵顯得粗壯,成熟穩重,而且眉宇之間透著一股英氣。

徐澤寧看起來讀書很認真,在皺著眉頭思索,一邊思索一邊在書上畫著,有時在書頁的空白出寫幾個字。她看見他在辦公桌後站起來,在桌邊來回踱了幾次步,眉頭緊鎖著像是在思考著什麽,隨後拿起了桌上的一盒煙,從裏麵抽出了一根煙。他把煙叼在嘴裏,從兜裏掏出了一個粗大的防風打火機,大拇哥推開打火機的蓋子,隨後按了一下打火機。打火機裏躥出了一股底部帶著藍色的明黃色的火焰。他低頭把煙點著,合上打火機,把打火機塞回兜裏。他重新坐回到桌邊,伸手把桌上的煙灰缸拉過來,在煙灰缸裏彈了一下煙灰,繼續埋頭讀書起來。

 

她直起腰來,扭身打算悄悄離開的時候,沒想到肩上挎的小旅行包撞了窗玻璃一下,發出了砰地一聲響。雖然響聲不是很大,但是在安靜的樓道裏顯得異常清晰。她嚇了一跳,挪動腳步想趕緊離開時,就聽見屋內徐澤寧的聲音說:

誰?

隨著徐澤寧的說話的聲音,她聽見徐澤寧向著門口走來。慌張之中,她停住了腳步,不知道是該趕緊逃走,還是假裝有事來找徐澤寧。她正在不知怎麽做的時候,辦公室的門開了,燈光從屋內流瀉了出來,徐澤寧粗壯的身體出現在門口。

是你啊,小曦,徐澤寧有點兒吃驚地說。這麽晚了,才教完?

嗯,有幾個動作她們做得不太好,一直在給她們糾正來的。她尷尬地用手拉著旅行包的帶子點頭說。剛才下樓梯,正準備回宿舍,看見你的屋子還亮著燈光,就想走過來看一眼。

到屋裏來坐一會兒吧,徐澤寧說。正好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你。

給我的?什麽東西?她疑惑而又好奇地跟著徐澤寧走進辦公室說。

 

徐澤寧把一把椅子拉到辦公桌前,讓她坐下,隨後繞到辦公桌後,坐下後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一個印著俄文的精致的深藍色禮品盒。他把禮品盒放在桌麵上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套俄羅斯套娃。他一個一個地把套在一起的套娃打開。外麵最大的套娃上畫著一個女芭蕾舞演員,裏麵套著一個小一點兒的男芭蕾舞演員,再裏麵套著一個更小的女芭蕾舞演員,然後是一個更小的男芭蕾舞演員。套娃一共三十二層,最裏麵是一個穿著芭蕾舞裙的小女孩。

哇,怎麽這麽多層啊?她驚奇地看著擺在桌上的三十二個畫工精致的套娃,驚奇得合不上嘴。你從哪裏弄來的?

去蘇聯訪問時在莫斯科大劇院裏的禮品部買的,徐澤寧擺弄著套娃說。你芭蕾跳得這麽好,母親又是蘇聯人,就送給你了。你看見這上麵畫的芭蕾舞演員沒有,據說每一個都是莫斯科大劇院裏跳過《天鵝湖》主角的演員。最前麵的這一個最大的,上麵畫得是烏蘭諾娃,後麵是瑪雅普裏斯卡婭,還有一個,這個,上麵寫著娜捷日達。娜佳就是娜捷日達的昵稱吧?應該就是你媽媽,你看像嗎?

啊,真的是我媽,畫得太像了。她俯身仔細地看著套娃上的畫像,眼裏閃著淚花說。這份禮物太難得太珍重了,謝謝你。我要把它帶回去讓靳凡和爸爸都看一看。我都不知道怎麽感謝你。我能做點兒什麽嗎?

舞蹈比賽就要開始了,比賽最後有十來分鍾是給評委們統計的評分結果的時間,我想穿插一兩個節目,免得大家等待時焦心。徐澤寧說。不知道你能不能到時給大家跳一支芭蕾?不要跳《天鵝之死》,其他任何都可以,也不用準備,挑一隻自己拿手的隨便上來跳就行,你覺得可以嗎?

可以,完全可以,她點頭說。我最喜歡的是跳《卡門》,還有一條很漂亮的波斯米亞紅裙,到時我穿著紅裙去跳好了,我可以選一段隻有五六分鍾的。

那太好了,徐澤寧伸出手說。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徐澤寧把套娃一個個重新摞起來,放回到禮品盒裏,把禮品盒交給她。她把禮品盒塞進旅行包裏,問徐澤寧說:

你看什麽書呢,剛才看你看得聚精會神的。

吉拉斯的《新階級》,徐澤寧把桌子上的灰皮書遞給她說。內部書店買的。

她看著徐澤寧遞給她的書,看見是一本裝幀簡單,隻有灰色的封麵,上麵印著《新階級》和作者的名字。

內部書店?什麽是內部書店?她一邊翻著書一邊問徐澤寧說。

正軍級以上的高幹才能進入的書店,在北海那邊的西絨線胡同,徐澤寧說。裏麵都是不對外發行的參考書籍。我是拿我爸的借書證進去的,裏麵的政治書是灰皮書,文學書是黃皮書。我每隔一段去裏麵看看有什麽新書沒有,買一些書回來。灰皮書是我自己讀的,黃皮書是送人的。插隊的時候我們就讀過《鐵托傳》,《格瓦拉日記》,《帶星星的火車票》,《在路上》和《麥田裏的守望者》這樣的書,對我們那一代人有很大影響。誌宏前一段到我這裏來,從我的書架上借走了好多書。我還把我爸的借書證借給了他,他自己跑內部書店去買了一次書。

怪不得,誌宏最近去我們宿舍的時候,老拿著幾本灰色封皮的書在讀,她說。謝謝你的禮物,你還在這裏忙嗎?我要回去了。

是該回去了,都十一點多了,徐澤寧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說。這麽晚了,你一個人走怪危險的,剛才我媽打電話來,說已經讓司機老楊在外麵等著我,我讓老楊順道兒送你回中芭吧。

這樣合適嗎?我還是自己做公交車走吧,她猶豫地說。

有什麽不合適的,你給我們舞蹈學院加班這麽晚,送你一趟理所應當,徐澤寧說。你要非要做公交車,我就做公交車去送你。

那好吧,她點頭答應說。

 

徐澤寧鎖上團委辦公室的門,帶著她走出教學樓。一輛黑色的紅旗轎車沿著樓前的馬路悄然地駛過來,在徐澤寧麵前停住。徐澤寧拉開後車門,請她先進去,隨後自己也坐了進去,關上了車門,叮囑司機老楊先去芭蕾舞團。又一次坐在大紅旗的舒適的皮座裏,她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跟她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從小就夢想自己是一個住在紅色城堡裏的小公主,城堡外麵是藍色的大海。現在,從大紅旗轎車的半透明的車窗裏向外望去,她仿佛覺得自己坐在城堡的窗口,在看著遠處的蔚藍色的大海。

最近芭蕾舞團怎麽樣?徐澤寧問她說。

不怎麽樣,她說。《紅樓們》演出效果不好,《祝福》怕不叫座,也沒有排練,舞團裏的幾名大牌演員走了,一個去了香港芭蕾舞團,兩個去了美國,還有一個去了歐洲。原來排練的《吉賽爾》上級單位一直不讓演出,現在演吉賽爾的女主角也走了,去國外了。靳凡在發愁以後怎麽辦,演員們也有些人心惶惶的。

為什麽《吉賽爾》不能演?徐澤寧好奇地問。那不是一部很好的古典芭蕾舞劇嗎?

說是反對精神汙染,不能演,她說。

真是太可笑了,徐澤寧說。這部舞劇跟精神汙染一點兒也不沾邊,再說反對精神汙染運動不也都過去了嗎?你別擔心,我明天找人問問文化部和中宣部,看看能不能放行《吉賽爾》。

那也沒用,她說。演《吉賽爾》的女主角已經走了,去香港了。

你可以主演啊,徐澤寧說。你跳得這麽好,中芭前一段演出的芭蕾舞集錦,你的《天鵝之死》最受歡迎了,受到的好評最多。我先問問中宣部和文化部,要是可以演《吉賽爾》的話,我想靳凡也會很樂意讓你來演《吉賽爾》主角的。

不行不行,她搖手說。中芭裏麵且輪不到我呢。

這個你不用管,徐澤寧說。這是中芭領導考慮的事兒。聽我的,人的一生隻有幾次機遇,能夠主演《吉賽爾》,對任何一個芭蕾舞演員來說,都將是一次難得的機遇。中芭用人之際,啟用新秀很正常。你要跳得好,別人都會心服口服的。他們讓你演,你別推辭就行。好了,我們到了中芭門口了,我不下去送你了,你自己回去吧。

謝謝你。她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澤寧,把車門推開說。

 
 

星期六早上門鈴叮咚響了的時候,明宵正坐在樓上的臥室裏做作業,一點也沒有想到會是有人找他。他聽見正在廚房裏忙活的大媽匆忙走到門口,開門跟門外的人說了幾句話後,隨後對著樓上喊到:

明宵,簡妮找你呢。

他放下作業本,穿著襪子跑下樓,看見簡妮穿著一件紅色的運動短衫和一條白色的運動短褲,腳上是一雙帶著三條藍道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正在門口笑眯眯地往裏看。

你想去旁邊的森林小徑裏跑步嗎?簡妮問他說。

啊。。。好,明宵說。我去換一下衣服,你先屋裏坐吧。

 

簡妮的家離明宵的住處隔著幾趟街,走路也隻是六七分鍾的距離。過去他們一起做項目,有時明宵去簡妮家,有時簡妮來明宵家,明宵的大爺大媽和表姐都認識簡妮。簡妮走進屋子,站在廚房邊上跟大媽聊天,明宵跑回樓上去換衣服。

五分鍾之後,明宵換上了一件黑色的運動衫和一條藍色的運動短褲,腳上是一條白色的長襪子,走下了樓梯。

那我們去跑步吧,明宵跟簡妮說。

伯母,我們去了,簡妮跟大媽說。

早些回來,別太累了,跑會兒就歇會兒,大媽叮囑說。

 

明宵在門口穿上一條白色的耐克運動鞋,和簡妮一起走出門去。他在門口像是上體育課一樣壓了幾下腿,把兩隻手指交叉摞在一起,彎腰用手去夠腳趾頭,抻了抻筋,隨後兩手扶在膝蓋上,弓著身子讓腿轉了幾圈,最後踮著腳尖活動了一下腳腕子。簡妮隻是腿向後,用手掰著腳腕子,掰了幾下。

你們過去是這樣做熱身嗎?簡妮問他說。

就是,明宵說。要不把筋骨活動一下,腿就會越跑越沉,最後腳就抬不起來了。

 

他們沿著明宵家門前的行人道,向著不遠處的山腳跑去。離明宵家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小徑,小徑有兩公裏長,從一處停車場進,在不遠處的空地出來,兩邊都是樹木和岩石。

跑進森林小徑,一股帶著潮濕的春天氣息迎麵撲來。遠處是綿延的群山,山峰在茂密的樹枝間時隱時現。小徑的中間是赤裸的土路,兩邊生長著綠色的短短的雜草,夾雜著往年腐爛的落葉的綠草向兩邊延伸開去,後麵是一排排樅樹,柏樹,冷杉樹和灌木叢。林木中間的空地上躺著幾顆鋸倒的樹幹,褐色的樹幹上長著深綠色的青苔和深棕色的蘑菇。

林間的空氣清新,太陽照在遠處的山巒,把山頭照得明晃晃的,像是聳立的雪峰。山坡上荒涼的岩石和峭壁傾斜而下,構成一條條冷峻的線條。風從林間呼嘯而來,帶著山裏特有的沁人心肺的清涼。小徑裏很安靜,幾乎沒有人散步和跑步。他們跑過一段潮濕的沼澤地,看見一隻褐色的渾身長滿皺褶的小蟾蜍慌張地從沼澤裏蹦到旁邊的灌木叢裏去。

他們一邊慢跑著,一邊聊著天,聊著學校裏的課程和同學。跑了一圈之後,明宵已經感覺氣喘籲籲,身上汗津津的。再跑一圈嗎?明宵問簡妮說。簡妮的臉上冒著一層細小的汗珠,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紅紅的臉頰,點了點頭。

第二圈跑下來,他們都覺得有些累了,在路邊的岩石上坐著喘息了一小會兒。

再一個星期是我生日,簡妮用手扇著風說。想下個周末的晚上在家裏搞一個生日派對,請一些同學來。你有時間來嗎?

周末的晚上我得去電影院打工,明宵想了一下說。真對不起,可能沒時間去參加了。

不能換一下時間嗎?簡妮有些失望地問他說。

可能不太好,明宵低下頭撿起地上的一個幹枯的樹枝說。誰都不願上周末的班兒,周末比平時忙很多,不好找人換班。

啊,太可惜了,簡妮皺著眉頭說。

 

他們在岩石上坐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風從背後吹過來,吹得濕了的後背涼颼颼的。明宵在學校裏比較沉默寡言,說話不多。簡妮平時是個很能說的女孩,但是卻沒有再說什麽。他們坐了一會兒之後,明宵打破了平靜:

再去跑一圈嗎?還是想回去?

我沒勁兒了,簡妮說。要不我們走一圈兒吧?

好的,明宵說。

他們沿著小徑走了一圈。小徑裏偶爾有跑步或者散步的人迎麵過來,跟他們點頭微笑致意。

有一隻野兔子有一次跑進我們家後院,不知怎麽腿上受了傷,再也跑不動了,就在後院的一顆樹下躺著,簡妮邊走邊說。我爸把野兔子抱回家,帶著野兔子去了診所,把兔子的腿傷治好了。野兔子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平時圈在一個籠子裏,有時我們把兔子放出來玩。野兔子總是跑到門口,想出去。後來,我爸帶著我抱著野兔子來到林子裏,把它放了。我爸說,它本來是野生的兔子,最好還是讓它回到森林裏。

也許它此刻就藏在哪塊岩石後麵,在聽著你說話呢,明宵說。

 

從森林小徑出來,他們沿著路邊走著,先走到了簡妮家門口。太陽金黃的光傾斜地照了下來,把房屋,樹木和他們的影子拉在地上。天空帶著溫暖的淡黃色,風帶著春天的氣息溫柔地撫過他們的臉龐。

周末你晚上幾點到幾點打工啊?簡妮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問明宵說。

六點到十一點,明宵說。

那也許我們可以來電影院看電影過生日呢,簡妮說。

酷,明宵點頭說。下個周末有一部好片子,《芬妮與亞曆山大》,是得了最佳外語片的瑞典片。

太棒了,我一直想看,還沒機會看,簡妮高興地說。到時我帶同學來一起看。明天學校見。

明天見,明宵跟簡妮揮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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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我也是覺得靳曦嫁給徐更好,徐喜歡靳曦這一類型的,自身也是一個清廉,自律很強的人,靳曦將來的榮華富貴是有保障的。明宵年紀太小,現在還看不出來今後會怎樣,而且電影導演這一行也讓人擔心。即使明宵成了大導演,靳曦嫁給明宵,一生也總是要擔心著。

沒想寫鄧家的事情,隻是想用小康華來描寫徐不願下海經商,而是有自己的政治抱負。

徐的家世和上山下鄉的經曆像是習的背景,但是我不想把他完全照著習來寫,而是像朔造一個素有大誌,將來會掌權,但是會一直對靳曦很好,一直對靳曦的芭蕾事業不遺餘力地支持的這麽一個紅二代形象。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夢無痕' 的評論 :
謝謝夏夢,我覺得主要是他們太年輕,每個人都需要經曆一些,才能知道自己最喜歡的是什麽樣的人。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其實,我覺得年輕的時候談一場純純的戀愛挺好的,然後再和互相欣賞的人結婚。我覺得他們現在身邊那個喜歡自己的人其實跟他們都很合適。不過,生活有時候不是這麽完美。

膽子很大哈,開始寫鄧家的事情了。這個徐是誰的原型呢?不會是我們習主席吧? :)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時間和距離 真的把2個看上那麽相愛的人 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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