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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四十)

(2015-07-22 22:35:19) 下一個

四十

親愛的明宵,

從去年夏末你離開北京,到今年春天,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已經有七個多月,兩百一十六天了。北京的春天依然風沙很大,今年雨水少,風沙就更大。昨天騎車去前門,頂著風,硬硬的沙子刮到臉上,有點兒小針紮的感覺,還把眼淚給吹了出來。

我們芭蕾舞團的《紅樓夢》最近演完了,效果沒有預期的好,好多座位都沒有賣出去,隻好當贈票送人。對《紅樓夢》的評論也是毀譽參半,有的說排得有新意有創意,有的說糟蹋了原著,說《紅樓夢》不適合改成芭蕾。演出部下一部想排演魯迅的《祝福》,開了幾次會,還沒有決定下來。靳凡說他擔心《祝福》會是一個不叫好也不叫座的舞劇,可能還不如《紅樓夢》,現在有多少人會真正喜歡祥林嫂的故事。靳凡說團裏一些大牌演員覺得越來越沒意思,有幾個已經下定決心要去香港和國外了,包括《吉賽爾》的女主角看見《吉賽爾》總不能公演,也要走了。《紅樓夢》已經演完了,而新的劇目還沒有定下來,大家都沒有多少事情可幹,都在等待。幾個大牌演員又要走,搞得有點兒人心惶惶的感覺。

最近我去了舞蹈學院幫助他們芭蕾舞係的學生排練《天鵝之死》,每個星期去兩次,是舞蹈學院那邊提出來的,中芭也同意了。舞蹈學院的團委書記叫徐澤寧,是誌宏原來在陝北插隊的朋友。誌宏寒假回來後,見到了徐澤寧,他們聊得很投機。誌宏說一直就特別佩服徐澤寧,說徐澤寧胸懷大誌,有資源有人脈,在陝北就看出來,他將來不從政則以,從政就一定會是領袖級的人物。誌宏說他自己的個性不適合做領袖,隻適合輔佐別人,打算研究生畢業以後,哪裏也不去,就跟定徐澤寧幹了,鞍前馬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誌宏這兩個星期經常來宿舍陪著齊靜,因為齊靜懷孕了。剛檢查出懷孕的時候,齊靜嚇壞了,不知該怎麽辦。要是生了孩子,齊靜就跳不了芭蕾了。齊靜去醫院打聽了一下怎麽流產,醫院說打胎需要結婚證明。最後幸虧誌宏有個朋友的朋友在醫院,就托朋友出麵,帶著齊靜去醫院做了人流。

現在齊靜每天在宿舍躺著休息,誌宏一下課就來宿舍,一直待到晚上十點之後才走。好在現在訓練停了,沒有什麽事兒,每天早上大家到排練廳集合,秦老師跟大家聊聊天,就散了。齊靜說她特別愛誌宏,打算誌宏研究生一畢業就嫁給誌宏,家裏也同意了。齊靜說她知道自己在芭蕾上也就到此為止了,不敢想以後會有多大的成就,隻想以後嫁給誌宏,生個孩子,跟誌宏同甘共苦過一輩子。

看見齊靜和誌宏在宿舍裏親密無間地坐在一起,我有時就覺得很羨慕齊靜,因為她有一個很心疼她的人在身邊,有一份兒簡單快樂知足的生活。最近沒什麽訓練任務,宿舍裏的幾個姐妹經常互相串門嗑瓜子兒聊天,聊了很多八卦。對門的徐蕾暗戀上了團裏的一個男芭蕾舞演員,但是又不敢表白,那個男生像是個木瓜,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隔壁的李倩喜歡上了比她大很多的一個大叔,大叔做買賣,到處跑,每次回來總是給李倩帶很多外地的土特產來,有時也買一些蠟染的圍巾一類的小禮物。每次回來,大叔總是帶李倩出去跳舞打保齡球,經常玩到深夜才回來。李倩說家裏一直反對他們的交往,她不知道跟大叔今後會怎麽樣。有時聽了別人的故事,也會跟著流淚,也會想起你。想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

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命運就像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坐在隻有一隻船槳的小船裏,沿著河流飄蕩。隻能順流而下,卻無法把握自己的航程,不知道會飄到哪裏。是會飄到一個避風的港灣,還是會飄到急流險灘,沒有人能夠知道。我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堅強,不敢一個人在河流裏漂流,所以總是渴望有人疼我愛我寵我,能夠讓我坐在他的船裏,跟他一起飄流。無論刮風還是下雨,無論晴天還是電閃雷鳴,無論前麵是險灘還是順途,總能同舟共濟,一起走完生命的旅程。

春天北京的陽光很明媚,有時就想跟你牽著手在街上走走,坐在路邊的小店裏一起用小勺挖一盒冰激淩,困了累了就在你的肩膀上靠一靠,眯著眼睡一小覺。從小就比較脆弱,心裏一直缺乏安全感,現在好像自己的神經越來越脆弱,半夜裏經常被外麵的風聲驚醒。雖然知道你在那邊會想著我愛著我,但是還是有時會莫名其妙的擔心,怕你從此就離我遠去,怕錯過了你,以後會懊悔一生。

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想你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難受。其實有時就是想讓你抱抱我,跟你膩歪一會兒,或者在你的懷裏哭一場。

                                                                                                                                      愛你的,小曦

 

她穿著一件青萍色的大衣和一條綠裙子,沿著中芭外麵的灰色院牆走著,手裏捏著給明宵寫的信。夕陽從對麵的房頂上肆意照過來,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留下桔黃色的光澤。她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天空,頭頂上的雲朵像是幾匹奔騰的烈馬,四蹄飛起,馬鬃四散開來,在揉進了紅色的淡藍色天空飄著。遠處的一堆雲朵像是巍峨聳立的雪峰,又像是海中的怒濤層層疊疊卷在一起。 騎著自行車下班的人群如潮水一樣順著街道的兩側流動著,中間攜裹著三輪車,公共汽車和小轎車。自行車的鈴聲,汽車的鳴笛聲,嘈雜的人聲和路邊小攤小販的吆喝聲混雜在一起。街道兩邊的槐樹和榆樹上盛開著嫩綠的新葉,榆樹的褐色樹枝上垂著一條一條的錢串一樣的榆樹花,槐樹枝上掛著隨風擺動的一條條青蟲。樹下的灰磚鋪就的人行道上和瀝青馬路上散落著榆樹花和青蟲的屍體,被行人踐踏著和被車輛碾得扁平。

夕陽最後的強光平射在街道上,把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浸泡在金黃色的液體裏。馬路兩邊的簡易樓房牆壁上粗糲的砂石在夕陽裏閃閃發光,仿佛一尊尊巨大粗糙的沙雕。她的前麵有一個皮膚黑魆魆皺巴巴的幹枯老頭,臉上和手背上都是皺褶,肩上背著一個破爛的包,腿腳有些瘸,在夕陽餘輝中步履蹣跚地走著,像是在沙漠裏長途跋涉的旅人。她放慢了腳步,在過馬路的時候等著老頭,跟老頭並行穿過馬路,直到老頭安全過了馬路後才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車流裏穿過幾趟街後,她在一個綠色的信筒前停住腳步。信筒半人多高,頂上是一個大蓋帽一樣的圓頂,圓頂下有兩個細長的槽口,槽口附近的綠色的油漆有些脫落。她舉起手裏的信,仔細地看了一遍發信人和收信人地址,確保地址沒有錯誤。信封是棕色的牛皮紙,表麵很光滑,摸起來手感很好。夕陽從她的背後平射過來,把她頭頂上的黑發塗成栗色。她的兩隻手把信挪到嘴邊,用嘴唇輕吻了一下信封上寫的收信人,隨後一隻手把信塞進信筒子上的長槽裏。事先已經貼好郵票的棕色信封無聲地落入信筒。她透過長槽看了一眼信筒子裏麵的信。裏麵光線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見棕色的信封摞在小山一樣的信堆頂上,信的一角恰好被一束從槽口射進來的餘輝罩住,散發著通明的光澤。

 

 

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暗淡下來,深灰色的波濤一樣的雲層一直延伸到遠處的青色的群山,緊貼著山頂的雲層間隙裏透著幾道橘紅色的霞光。明宵在校門口的街道上趴好車,沿著石子鋪成的小徑,走進了學校大門。茶色的玻璃大門內,迎麵是一個寫著Dance大字的布告牌,上麵的一個黑色箭頭指著體育館方向。順著箭頭指的方向,沿著光滑的大理石走廊走到頭,是一個碩大的體育館。一陣一陣的迪斯科舞曲聲從體育館內傳來,伴隨著嘈雜的人聲。體育館門口擺著一張桌子,後麵站著兩個負責賣票的女學生。他跟賣票的女學生說了幾句話,從兜裏掏出錢來買了一張票,走進了體育館。體育館內燈火通明,一隻樂隊在前麵演奏,四周是幾排椅子,中間是寬闊的舞池。

他在舞廳的門口站了一站,舉目環視舞廳,看見同班的台灣女生簡妮宋正在和班裏的幾個女生站在不遠處聊天。簡妮上麵穿了一件紅色的針織衣,下麵是一條黑色的短裙子,腳上是一雙淺棕色的高跟鞋,梳理得很整齊的黑色頭發上別著一個粉色的發卡。她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個子不高,出生在台北,小學三年級時跟著母親來到舊金山,住得離他的住處不遠,隻隔著幾條街。

一周以前,簡妮在班裏最要好的也是來自台北的同學米歇爾跟他一起做化學實驗時,告訴他說,簡妮有些喜歡他,想知道他會不會來參加學校組織的舞會。簡妮從他一入學起就幫助他,經常跟他在一個小組做項目,幫他修改英文作文,是他在班裏最好的朋友。他說他最近每個周末都去電影院打工,平時的晚上都要忙功課,也不會跳舞,所以不一定能來參加學校的舞會。

你可一定要來哦,米歇爾眨眨眼說。簡妮很想跟你跳舞呢,你要是不來,她會失望的。

 

簡妮一扭頭看見了穿著黑色襯衫和藍色牛仔褲的高大帥氣的明宵,眼裏刹那間閃出一股光彩,臉上也透出一股紅暈。她繼續跟身邊的女生說著話,眼睛不時地瞟向明宵的方向。舞曲由迪斯科換成了一曲柔緩的音樂,一對對男女學生們在舞廳裏移動著腳步。簡妮的目光更加頻繁地向著他的方向掃來。他從舞池的側麵繞過,穿過樂隊區域,來到簡妮身邊。簡妮停下說話,兩隻眼睛看著他。他很有禮貌地跟簡妮和站在簡妮身邊的幾個女生依次打了招呼,然後問簡妮說:

能請你跳一隻舞嗎?

當然了,簡妮的臉上帶著興奮和一絲羞怯說。

不過我不怎麽會跳,他說。怕踩不到點子上。

沒關係,我也不怎麽會,簡妮說。都是跟蹦迪一樣隨便跳。

 

簡妮跟身邊的女生抱歉地擺了一下手,跟著他走進舞池區域。他把右手放在簡妮的腰上,左手舉起,握住簡妮的右手,隨著舞曲的節奏移動著腳步。簡妮腳步輕盈,手掌溫熱,黑黑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呼吸有些急促。他們一邊跳,一邊聊著學校裏的事兒,都很開心。一曲終了,簡妮的手握住他的手,沒有鬆開。他跟簡妮繼續跳了第二隻舞曲,簡妮一直微笑著看著他。

他跟簡妮跳到第三隻舞的時候,體育館內的燈突然暗了下來,隨後黑了五秒鍾。隨著一片哇的驚奇的叫聲,四周發出了親吻的聲音。黑暗裏,他看見簡妮兩隻明亮的眼睛在看著她,溫熱的掌心攥著他的掌心,胳膊在微微地顫抖。他好像能聽見簡妮加快了的心跳。簡妮的眼睛看著他,臉抬了起來,隨後閉上了睫毛,像是在等待著他的親吻。他能感覺出來內心有一種渴望,一種想讓兩雙嘴唇接觸在一起的渴望,一種想吻一下麵前的這雙嘴唇的渴望,一種想把自己的嘴唇溫柔地壓在另一雙溫柔濕潤的嘴唇上的渴望。

但是他沒有。

他沒有吻簡妮。

 

燈光旋即亮了起來,四周的男生女生們興奮地說著跳著,有人在喊著再黑燈一次。簡妮的眼睛裏帶著一些失望和疑問,嘴張了一張,但是並沒有問什麽,隻是跟著他繼續跳。舞曲結束之後,簡妮鬆開了手,他們一起走下了舞池。簡妮用手背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抱歉地說要去一趟洗手間。他看見簡妮低著頭向著體育館門口走去,在門口遇到了米歇爾。他看見簡妮和米歇爾說了幾句話,米歇爾扭頭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後跟簡妮一起走出體育館去了。

他看著簡妮的背影,心裏對簡妮說了一聲對不起。簡妮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心地溫柔善良純真體貼,性格直率,家教很好。雖然在黑燈的那一刻他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吻簡妮,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這樣做。他向著門口走去,離開了舞廳,離開了學校。他坐進車裏麵,把車打著火,駛上了回家的路。他看著前車窗外閃過的樹林和電線杆,看著遠處的一串串街燈和黑壓壓的群山,想著這個世界上他隻能愛一個人:這個人隻能是靳曦,不會是簡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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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藍靈。不是,是明宵先放棄的,因為他這麽年輕的孩子,在國外那種開放的環境裏,沒有那麽大的毅力能長久的拒絕來自異性的喜愛。靳曦對愛情更堅定一些,雖然她遇到的機會和誘惑更多一些。她是芭蕾舞演員,而且很快就成名了。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明宵真是個不錯的男孩。有思想,有深度,還忠誠。是不是小曦先放棄?感覺她跟那個未來的國家領導人在一起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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