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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三十一)

(2015-07-03 12:48:20) 下一個

三十一

彩排之後的第二天,她醒來的很晚。秦老師給參加彩排的演員們放了一天假,今天不用去排練廳訓練了。齊靜和她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窗外在下著毛毛的細雨,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陰濕的空氣混合著木頭發黴的味道,沿著窗戶的縫隙流進來,淹過了靠窗的桌子,淹過了她的身體,淹過了整個屋子。她夜裏坐了一個夢,夢見明宵抱著她吻她,親吻像是雨點一樣落在了她的臉上和脖子上。醒了之後她一直在回味著夢裏的情景,想把一切都記住。

中午去食堂吃完飯,她和齊靜一起走出主樓的大門,冒著細雨向著傳達室方向走去。還沒走到傳達室門口,她就看見傳達室大爺從四方窗口裏探出頭來,手裏舉著一摞信。

小曦,你的信來了,大爺笑眯眯地遠遠地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說。

她像是不相信似地跟齊靜對視了一眼。齊靜伸手推了她一下。她醒過味來,拔腿飛快地向著傳達室跑去。傳達室大爺把用橡皮筋紮住的一摞厚厚的信交給了她。她按捺住心跳,接過信來,看見每封信都是一樣的信封:黃色的厚信封,右上角貼著美國郵票,左上角用英文寫著明宵的名字和地址,中間偏下的地方寫著她的名字和中央芭蕾舞團的地址。

謝謝您,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手裏拿著的紮在一起的信說。怎麽一下來了好幾封?

我也不知道,傳達室大爺說。今早郵局才送到。就是這樣摞在一起來的。

她拿著信往回走,心裏充滿了快樂,腳步也跳躍了起來,臉上綻開了笑容。一下收到了好幾封!她還以為明宵把她給忘記了呢。她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地跳躍著往回走,一點也沒有覺出來細雨落在她的頭發上和臉上。齊靜在路邊等著她,看見她高興的樣子說:

是明宵來的吧,看把你高興的。

 

走回了宿舍之後,她迫不及待地坐到床邊,從摞在一起的信裏拿出最上麵的一封來,撕開厚厚的信封,從裏麵抽出信簽。信簽是蔚藍色的,四角上印著淡淡的紅杉樹的樹幹和葉子,中間是明宵的黑色的瀟灑的筆跡。第一封信的日期落款是八月二十二日。

親愛的小曦:

今天是八月二十二號,到了舊金山的第一天。

飛機飛了有十幾個小時。從北京機場離開的時候,本來一直覺得挺激動的,可是後來隔著大玻璃窗跟送行的爸媽和誌宏揮手告別,心裏還是難受了一下,因為看見我媽在抹眼淚。想想爸媽把我養這麽大,我突然就走了,就像一隻長大了的小鷹,展翅飛走了,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他們心裏一定很難受吧。我跟爸媽揮了揮手,下了電梯,就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在飛機上,我的座位靠著舷窗。繁華的北京城在窗戶裏變得越來越小,最後消失不見了。飛機在雲層上空飛行,機翼下是無邊無際的滾滾的白雲,太陽在雲朵上空散發著金色的光。飛到太平洋上空的時候,空姐送來了一些飲料。我要了一杯紅酒,給自己祝賀了一下:這是我的電影夢的第一步。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多少人想出國留學都沒有這樣的機會,我高中就能出去學習,一定能掌握好語言,學到更多的東西。

第一次坐這麽長的飛機,我有點兒暈飛機。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半中間想吐,但是又吐不出來,難受了一段,後來去了洗手間吐了一次之後就好了。座位旁邊坐著一位北大的公派留學生,他說我的英文太差,發音的重音不對,要我到美國先好好學學英文。舊金山機場很大很幹淨,窗外是碧藍碧藍的天,空氣清澈。下了飛機,因為英文不好,在機場過海關的時候還有些擔心。好在海關人員沒有多問問題,給我的護照上蓋了一個戳子就讓我過了。

到了出口處,就看見表姐舉著一個大牌子在等著我。表姐前幾年跟大爺一起來過北京,我們一起爬過長城,她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大爺家裏隻有表姐一個孩子,表姐在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上二年級,讀書很用功,學習好,社交能力也強,在學校的學生會裏做副主席。表姐見麵說我的個子長高了,也變得像個大人了。坐著表姐的車往大爺家開的時候,我看見一群群灰色的鴿子在天上翱翔,才感覺出不是在北京,而是來到了舊金山了。舊金山原來真是在山裏,機場出來的一路上就看見山嶺,道路也經常要上坡下坡。

從機場開了半個小時,就到了大爺家裏。大媽已經燒好了幾個菜,在等著我。大爺大媽和表姐對我都很熱情,他們給我準備了樓上的一間臥室,裏麵打掃得很幹淨,床上換的新被子褥子床單和枕頭。

吃飯的時候,大爺說已經給我聯係好了一所很好的中學,離家稍遠一些,但是有校車接送。學校九月三號開學,到時我就能去讀十年級了。我說我有些擔心怕英文跟不上,表姐說不用擔心,英文有兩個月就會上去。表姐說要今天帶我去看金門大橋,中午去唐人街吃飯。表姐還說有空會給我講講在這邊上中學的注意事項,以及怎麽在學校裏變得popular

托誌宏送給你的磁帶和日記,你應該都已經收到了吧。雖然才兩天沒見,可是覺得像是好久都沒有見到了你一樣。還在想陶然亭劃船的時候,在橋洞底下,我們在一起的情景。想想真正的愛情是不是就是這樣,突然就變得很喜歡,很想念,見不到就像是丟了魂一樣。

想起我們一起坐在橋洞下,我手裏捧著你的臉龐,吻著你的嘴唇和眼睛,跟你說喜歡你愛你,看著你的眼睛也看不夠。你說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壞女孩,你怎麽能是個壞女孩呢,你是最可愛的一個女孩。想起我們在公園牽著手走,覺得我們的個子很般配,走在一起很親近。

雖然我們真正認識和了解的時間不長,可是覺得真的很喜歡你。這些日子以來,我總是想起你,見不到你心裏就有些悲哀,其實很難受很難受,好想現在就飛到你身邊,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一次見到你。

在飛機上一直在想你,你在想我嗎?

有空給我寫信吧,地址在信封上。我盼著你的信,一定要多給我寫一些。你在那邊幹了什麽,劇團的情況,家裏的事情,凡是跟你有關的,我都想聽。等著你的信。

                                                                                                                                                                      明宵     

 

 

她讀完第一封信之後,繼續從那一紮信裏麵,取出第二封信讀了下去。第二封信的日期和第一封信間隔很近。

親愛的小曦,

這是我來美國的第三天了。第一天晚上因為倒時差,幾乎沒怎麽睡著,過了午夜才睡,淩晨兩點就醒了。迷迷瞪瞪的接著睡了一會兒,淩晨四點又醒了,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六點鍾我坐起來,看見窗外的晨曦在升起,天空一片澄淨,月亮淡淡地掛在天邊,星星早已沒了蹤跡。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等到大爺起來下樓,才跟著下樓。早點是大媽熬得豆粥還有煎餅,很可口。飯後大爺讓表姐帶我去唐人街和金門大橋去轉轉。

大爺家住在郊區,房子很大,但是正在換房頂。我們吃早飯的時候,門口就來了幾輛卡車,還有一個小型的吊車。吊車往房頂上運油氈一樣的shingles。不知道shingles中文應該怎麽翻,就是一片一片的長方形的油氈一樣的東西。幾個老外穿著大頭鞋爬到很高的房頂上,在上麵叮叮當當的用錘子敲來敲去。吊車的鐵膊晃來晃去的,上麵有個鏟車一樣的裝置,把一大摞shingles放到成斜坡狀的房頂上。車庫前停放著一輛垃圾車,房頂上拆下來的東西直接扔進垃圾車裏。

 

表姐帶我去了金門大橋兜風。金門大橋果然很壯觀,橋很長,兩邊是開闊的海麵,海鷗成群的在海麵上盤旋,水麵上不時有白色遊艇駛過,遠處的海麵和天接在一起。表姐開的是一輛紅色的敞篷車,橋上的風很大,像是要把車吹進海裏麵。我第一次坐敞篷車,陽光照在頭上,帶著鹹味兒的海風耳邊掠過,聽著海浪拍擊岩石的聲音和海鷗的叫聲,在鋼鐵的橋麵上駛過,就覺得像是一個夢一樣。

看完金門大橋,表姐帶我去了唐人街。舊金山的唐人街很長,周圍的街道坡度也很大,有的街道幾乎快有三十度角了。餐館很多,大多看著是粵菜館,也有不少雜貨店,菜店,還有書店,禮品店,工藝美術店。表姐把車停在一處停車場,帶著我沿著街從一頭走到了另一頭,花了有四十多分鍾的時間。唐人街的盡頭是一些玻璃上貼著裸女廣告畫的房子,表姐說那是一些脫衣舞場。表姐怕我不習慣粵菜,特意帶我去了一家北京餐館吃的飯。我們點的京醬肉絲,魚香茄子和炸帶魚,味道非常地道和正宗。

晚上回到大爺家,表姐說,這個房子買了有十二年了,該換房頂了,冬天的時候上麵的shingles還被風吹掉了幾片,所以請人來換。吃完飯後,表姐出門好幾趟去找她的貓,因為白天門口鋪上了朔料布,豎著梯子,車庫前還停著卡車和垃圾車,修房的工人不斷往下扔東西,貓可能不敢回家了。表姐有些擔心,怕貓認不得家門了。

貓大概被換房頂的工人嚇壞了,一直到晚上十點都沒有回來。表姐很著急,怕貓走丟了,就出門去找。我跟著表姐一起出去,一邊走一邊叫。我們沿著街區走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貓。中間遇到一個小夥子,他坐在車裏,聽見我和表姐在叫貓的名字,就打開車門問是什麽樣子的貓,住在哪裏,說要是看到了就把貓給送到表姐家去。小夥子又說,貓受了驚嚇,跑不遠,一般都是藏在附近。他說他也有一隻貓,有一次丟了,後來就從鄰居家的後院找到了。聽了他的話,表姐才寬心一些。

我們沿著街繼續叫著,又走了一圈,在走到大爺家的街道和前麵的街道交口的時候,看見表姐的貓蹲在鄰居的家門口,警惕性很高地看著我們。表姐叫著貓,走過去,貓並沒有走到表姐身邊來,而是跟表姐保持著一段距離,跟著表姐往家走。快走到大爺家的時候,一個鄰居牽著一條大黑狗出來,把貓嚇得扭頭就要往遠處跑。表姐趕緊走到貓身邊,把貓抱起來,怕貓再跑丟了。天黑了,那個鄰居大概沒看見表姐抱著貓,也沒有管自己家的狗。狗看見了貓,搖著尾巴激動地向著表姐衝來。貓更害怕了,要從表姐身上掙脫下來。我從表姐手裏接過貓,用胳膊抱著貓。這時狗已經衝到了我身邊,貓嚇得要死,非要下地,尖銳的爪子撓著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撓出好幾條血印來。鄰居這時才看見貓,趕緊把狗給喝住了。到了大爺家門口,貓從我的胳膊上跳了下去,自己跑到門口,兩隻後腿站立著,用前麵一隻爪子去夠門把手。

回到屋裏後,表姐幫我把胳膊上貓撓的傷口用清水洗了,給我塗上了酒精。貓吃飯的時候依然有些驚魂不定的樣子,隻要聽見屋裏一有響動,就嚇得貓下腰,耳朵豎立起來,帶著驚恐的樣子隨時準備跑。

 

晚上一直在想你。你那邊怎麽樣,一切都好嗎?好想跟你在一起,要是你也在這裏該多好啊。

誌宏臨走前送給了我兩句格言,一句是“有誌者事竟成”,一句是“誌士嫌日短,大業在人為”。我沒有誌宏那樣大的抱負,隻想以後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去電影藝術學院學習,畢業以後兢兢業業地拍幾部好電影出來。

一定想著給我寫信,告訴我你那邊的情況。

                                                                                                                                      明宵

 

第三封信的裏麵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明宵站在海邊的白色護欄邊,右腳蹬在一輛山地自行車的腳蹬子上,背上背著一個雙肩背書包,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他的背後是碧藍的天,碧藍的海,隱隱可見海鷗在燈塔邊飛翔,前麵是綠草如茵的草地。

親愛的小曦,

不知不覺兩個星期已經過去了。我已經開始去高中上學了,上十年級。

每天早上大媽給我做兩個三明治,把烤過的麵包片裏麵夾上熟肉片,奶酪,生菜和牛油果,特別好吃,而且很有營養。大媽還給我帶上一些零食和白開水。學校有黃色的校車每天在大爺家附近停,校車司機是一個很nice的墨西哥人,講著一口口音很重的英文。

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對我都很友好,他們總問我很多中國的事兒。同學裏沒有大陸的,但是有兩個台灣女生和一個韓國男生,還有一個香港的男生。學校裏的數學太簡單了,我在育才學校學的比他們的深多了,所以數學都不用花時間,老師留的作業十分鍾就做完了。科學課也容易,沒有我們的物理和化學深。最難的是英文,我幾乎把時間都花在英文上了,依然很多還是做不好,特別是寫文章。不過那兩個台灣的女生都很幫我,她們說讓我幫她們做數學,她們幫我做英文。學校裏的科學課讓大家自己動手做一個麵條橋,用硬硬的意大利麵條粘起來,粘成一座橋,橋的重量不能超過一公斤,但是載重要求超過五公斤,誰的橋載重量最大就會贏。贏了的就可以代表學校去參加舊金山市裏的中學生科技展覽。台灣的那兩個女生跟我分在了一組。

周末的時候我騎車去台灣同學家裏做麵條橋。表姐回伯克利上學前,送給了我一輛山地車,這樣很多地方我就可以自己騎車去了。我們做了整整一天,用一個電烙鐵一樣的東西把一根粗柱子一樣的膠融化,用膠把麵條一根根粘起來。我去圖書館查了一些橋梁建築的文獻,裏麵講交叉形狀的橋梁載重最好。我們先去超市買麵條,有好幾種意大利麵條,有的寬,有的窄。因為橋重不能超過一公斤,又得有一米長,所以不能用最結實最厚的麵條。我們挑了兩種看著結實又不太重的麵條。回到台灣同學家後,我們按照書上的介紹把意大利麵條焊成交叉形狀,第一個橋焊得特別粗糙,而且也不結實。我們用一個小筐裏麵放上水瓶來做承重試驗,第一個橋一下就塌了。第二個橋隻能承重四公斤。最後一個橋,我們比較有經驗了,做得快也順手,最後測出來能夠承重八公斤還不倒塌。我們不敢再往上加水瓶了,怕萬一倒塌了就毀了。同學的母親拿了一個攝像機給我們攝像,把橋倒塌時大家的緊張和沮喪的表情全照下來了,看起來很好玩。

做完項目之後,我們聊了一會兒天,我說我以後想去學電影。同學的母親說,她有個表弟叫李安,現在紐約大學學習電影導演藝術,說我要是聯係學電影什麽的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向李安請教。

總說我自己了。你在芭蕾舞團過得怎樣?還喜歡嗎?開心嗎?一切都好嗎?每天我都想你好多遍,坐校車的時候,睡覺前,早上醒了之後,還有一天的很多時間都會想起你來。

我還沒有收到你的信,是你還沒收到我的信嗎?

                                                                                                                                                      明宵

 

第四封信很薄很短,裏麵隻有一頁紙。

親愛的小曦,

來美國已經一個月了,可是還沒收到你的任何信。你是還沒收到我的信嗎?怎麽一點兒你的消息都沒有?

這一個月,在學校裏認識了不少同學和朋友。學校附近有一間麥當勞,有時和同學們一起去麥當勞。

表姐帶我去參觀了伯克利大學,校園真漂亮,不愧是名校。在裏麵看見一些亞洲麵孔的學生,真羨慕他們能在這麽好的大學念書。表姐帶我去了圖書館,裏麵的落地窗的視野非常漂亮,從裏麵可以看見校園裏綠樹成蔭,中間透著西式建築,就像是一幅油畫一樣。校園門口有一家星巴克,表姐帶我去裏麵喝了一種綠茶Latte,味道非常濃鬱,非常好喝的咖啡。我剛到舊金山的第一個星期,表姐就開車帶著我去了舊金山北麵號稱“紅杉帝國”的野生公園,裏麵都是又粗又高的紅杉樹,還有有世界著名的樹屋和獨木房,玩得很開心。

大爺跟人合夥開了一間快餐店,把我給推薦到那裏打些零工。周末我開始在快餐店裏打工,自己掙零花錢。以前沒有工作過,現在才體會到,一天站七個小時還是很辛苦的,不過好在我隻是周末去工作一天。

前天坐在校車上,天很陰,遠處是群山一樣的雲,突然想起了北京想起了你。別人都說想家,可我不想家,隻想你。

今天覺得特別沮喪,因為一個月了,都沒有收到你的信,沒有你的任何消息。趕緊給我寫一封信好嗎?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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