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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二十二)

(2015-06-10 10:08:11) 下一個

二十二

雨滴緩緩地落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身邊的玉淵潭水裏,在水裏濺出了一個個小水泡。夏夜的蚊子和小飛蟲也都在雨水中失去了蹤跡。她躲在潭邊的一顆柳樹下,右手撫摸著左胳膊肘,進公園的時候在鐵柵欄上碰了一下的地方依然隱隱作疼。夜深了,公園早關門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外麵的喧囂被雨幕阻隔在草地和潭水之外,潭邊安靜得就像是一本沉睡的書。在寂靜的空氣裏,她能聽見潭水深處的一條小魚遊動時尾巴的搖晃聲。有時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條小魚,一條在潭水深處綠色水草中遊動的魚。

夜越來越黑,帶著一股腥味兒的風從潭麵上吹過,吹得她瑟瑟發抖。她覺得又餓又冷,但是她不想回家。十六歲了,她一直想去一處遠方漂泊,隨便搭上一列火車,去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的邊緣行走,或者去沙漠,像三毛一樣去撒哈拉,在蒼涼的大漠裏尋找一口能夠滋潤自己的井。

身上的裙子和腳上的涼鞋都有些濕了,她蹲下來蜷縮在樹下,兩腿夾著裙子,眼睛有些恐懼地看著四周的黑暗。公園一片漆黑,昏黃的路燈在雨中顯得更為朦朧。遠處是一座弓形石橋,橋的倒影隨著雨水的漣漪晃動著,橋邊一堆黑色的岩石像是半蹲的獅子。石橋前麵是一片平整的鋪滿草的小山坡,有一個穿著雨衣和雨靴的黑影從小山坡上冒出來,向著潭邊走來。黑影的手裏打著一個手電筒,手電筒射出一束昏暗的光,在地上掃來掃去。

她的心一下懸了起來。誰會在這半夜時分冒著雨來到這個早已經關閉了公園?

 

黑影在雨中離潭邊越來越近了。她本能地想跑,但是黑影的個頭和走路的姿勢像是明宵。也許是明宵到這裏來找她了?但是明宵怎麽會知道她跑了出來呢?她依舊蹲著,看著黑影向著潭邊走過來,不敢出聲。黑影走到離她有一百多米遠的時候,手電光在潭邊掃來掃去,照著一顆顆柳樹。手電光最後停留在了她的身上。她聽見明宵叫了她的名字一聲,向著她跑過來。她站了起來,雙手抱著肩膀,依然有些瑟瑟發抖地站在樹下等著。

猜著你就在潭邊,明宵氣喘籲籲地說。大下雨天的,你這是幹什麽啊?你爸正到處找你呢。

你怎麽猜到我在這裏?她的牙齒打著顫問。

你還會藏哪裏?明宵的眼睛在黑夜裏閃閃發光地說。我在睡覺,聽見你爸在樓外到處喊你的名字,把我吵醒了。

她看著明宵,穿著厚厚的軍用帆布雨衣的明宵個子很高,顯得很帥氣。明宵看見她冷得發抖的樣子,就把身上的雨衣脫下來,給她披上。明宵的胳膊從她的耳朵側麵伸過時,蹭了她的耳朵一下,她的臉和脖子一下覺得很燙。明宵的雨衣很厚,上麵帶著他的體溫,穿在身上暖和舒服多了。

 

我說你耍什麽性子啊?明宵給她把雨衣的扣子係好說。趕緊跟我回去吧,你爸都快急死了,到處找你,把樓裏的人都給吵醒了。

我不想。我不回去。

她不知怎麽,覺得自己倔強的脾氣一下子冒了上來。她不想回家,至少不是現在。

這樣的雨天黑燈瞎火的你想在這兒待一晚上?明宵皺了一下眉頭看看黑暗的四周說。這雨要是一會兒下大了,非把你凍病了不可。

我不管,反正今晚我不想回去。再說現在 不是有雨衣了嗎?

這樹下可不行,明宵仰頭看了看樹上滴下來的雨水說。雨要是再大了,這樹下一點兒也不管用。那邊有一處亭子,你要是非不想回去呢,上那邊的亭子裏避雨去吧。

那個亭子太顯眼了,她看了一下遠處山坡上的八角亭說。別人一下就會看見,要是有壞人來了怎麽辦?

別怕,我陪著你在這裏,明宵說。有我呢。

你不回去,不怕家裏人知道啊?

應該沒事兒,明宵說。我偷偷從家裏溜出來的,家裏人以為我在睡覺。走吧,我們去那邊的亭子裏去。現在雨不大,我們趕緊去,一會兒雨下大了就不好走了。

那我們一起頂著雨衣走吧,她把雨衣脫下來說。你也別淋著。

明宵的兩隻胳膊在頭頂上舉著雨衣,罩著她的身體,帶著她沿著潭邊的小徑走去。她低頭躲在雨衣下,跟明宵挨得很近,脖頸幾乎挨著明宵舉起的胳膊,跟隨著明宵的步伐走著。她的心依然有些咚咚跳,既因為害怕,也因為興奮。她沒想到明宵會知道這件事兒,也沒想到明宵會來這裏找她,更沒想到明宵會在這裏陪著她。剛才她自己在公園裏,一直有些害怕,怕公園裏有壞人進來。現在,有明宵在身邊,她覺得安全多了,不再害怕了。

 
 

沿著昏暗的路燈照射下的小徑,走過岸邊一顆顆往下滴著斷續的水珠的楊柳樹,明宵帶著她拐過幾個彎,穿過一片草坪,踏上了被雨水淋濕的夾雜著青苔石階。他們沿著彎曲的石階向著小山坡頂上爬去,在一顆顆洋槐樹下穿過。雨濕台階滑,明宵騰出一隻手來,拉著她的手,另外一隻手舉著雨衣的一角。她的一隻手舉著雨衣的另一角,另一隻手被明宵牽著,冒著蒙蒙的細雨沿著石階向山上爬去,心裏突然想起了一首歌:

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

你滴也滴不完的發梢

戴著你的水晶珠鏈

請跟我來

 

她喜歡明宵牽著她的手帶她走的感覺。打在皮膚上的雨水很涼,但是她的皮膚很熱。她跟著明宵爬上了山坡最高處的八角亭。明宵鬆開她的手,把雨衣上的雨珠抖落,重新給她披上。他們並排坐在八角亭的木質長凳上,看著雨水中的玉淵潭。明宵把電筒關了,讓亭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涼爽的夜風夾帶著新鮮的雨水氣息不斷襲來,岸邊一叢叢黑色的水菖蒲在風中像是蘆葦一樣搖曳。青白色的路燈照耀下,潭中的水閃耀著粼粼的青光和雨水的麻點,墨綠色的荷花一片片地在水中綻放,荷葉上閃著青白色的光澤。銀絲一般的雨水靜悄悄地打在荷葉上,留下一串串清晰透明的圓滾滾的雨珠。

真美啊,她忍不住讚歎說。從來沒有看過這樣夜中的雨景。你看那邊的一片片水菖蒲,上麵的長圓柱的棒子叫什麽?我喜歡把棒子撅下來,把上麵的一株株細小的紫色的花蕊捏下來,用嘴吹開,讓它們像是蒲公英的花蕊一樣在空中飛。

我也不知道那叫什麽,明宵說。記得唐人有一句詩,寫水菖蒲的,叫“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你還懂這些啊,她驚訝地看著他說。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媽是師大中文係的講師,明宵說。她最喜歡這一類的古詩詞了,經常給我念叨。這句詩的前一句就不用解釋了,後一句是說,像是水菖蒲一樣瘋狂地滋長,長到天上去了。

等我簽證下來了,我就要去美國念書去了,明宵頓了一下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想起你,想起這裏,不知道那時的思念會不會像是詩裏麵形容的,像是水菖蒲一樣地瘋長。

 

明宵的黑黑的眼瞳看著她。她的臉一下紅了。她不知道明宵這話是什麽意思。也許,他也喜歡她?她把身子悄悄往明宵的方向挪了挪,離明宵更近一些。他們的身子幾乎要挨在一起了。明宵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細微動作,伸出胳膊來,隔著雨衣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低著頭,不敢看明宵,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直紅到了耳根。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明宵俘虜了,無論明宵怎樣她都會聽從他的。

你那件紅裙真好看,明宵說。

嗯。她心慌意亂地點頭說,像是感覺要有什麽事情發生。

那天你在舞台上穿著紅裙跳舞的時候,真漂亮,明宵說。我一下就喜歡上了。

她抵著頭,心裏帶著一種巨大的喜悅。原來他也喜歡她。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好,心跳得更厲害了。

我喜歡你,明宵低聲說。你喜歡我嗎?

嗯。她的臉更紅了,好像所有的智商都失去了,隻剩下機械地點頭。她的身子不自覺地顫抖著。

看著我,明宵說。

 

她抬起了頭,在黑黑的夜色裏看著明宵閃光的眼睛,感覺自己已經完全失去思考能力了。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很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被動地看著明宵,等待著。

你真漂亮,明宵摸了摸她的被雨水淋濕了的頭發說。你知道嗎?我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你。

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低著頭紅著臉坐著。從來沒有男生跟她這樣表白過。她覺得心跳得像是敲鼓一樣,心頭的小鹿在不斷地撞擊。明宵扭著頭看著她,突然把頭低下,嘴唇向著她的嘴唇壓過來,身子也側過來。她本能地閉上眼睛,把嘴唇噘起,等著明宵。明宵吻了她。那是她的第一個吻,一個甜蜜濕潤的吻。她並不知道怎樣去接吻,她閉著牙齒,隻是用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他的嘴唇火熱,溫柔地壓在了她的嘴唇上。她閉著眼,側過身,伸出手去摟著他的脖子,讓鼓起的胸脯貼著他的寬闊的胸膛,感覺身體癱軟下來,心都被他的嘴唇融化了,像是巧克力一樣被融化了。滾燙的嘴唇,濕潤的嘴唇。甜蜜的嘴唇。潭水裏像是有煙火在一波接一波地升起。她笨拙地跟明宵吻著,雨水打濕的頭發落在了明宵的臉上。明宵的手向下摟住了她的腰,把她拉近自己。她的濕了的裙子貼在明宵的身上,渾身像是發燒一樣地顫抖著。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雨聲和風聲都消失了。她什麽都聽不見,隻聽見明宵的心跳聲和自己的心跳聲。他們吻著,無法喘氣地吻著,一直吻到快要窒息了才鬆開。她睜開眼呆呆地看著明宵,兩隻手依然吊在明宵的脖子上,像是無法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

喜歡嗎?明宵悄悄問她說。

喜歡。

 

看著明宵的英俊的臉旁和發光的眼睛,陶醉在第一個吻的快樂裏,她腦子空得話都不會說了,心裏帶著無以名狀的幸福感。家庭出身不好的她,從小一直有自卑感和不安全感。自從母親去世後,她一直覺得沒人真正愛她,沒人真正喜歡她。明宵對她的誇獎和剛才的吻,給了她一種信心,讓她覺得自己也是有人愛,有人疼,也是美麗的。

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跟你在一起,好像那些煩惱都沒了,她用肩膀蹭噌他的胳膊說。

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兒了,讓你不想回家,給我講講好嗎?明宵重新把胳膊摟住她的肩膀說。

 

她把父親給她講的故事從頭到尾都告訴了明宵。講完之後,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明宵,不知明宵會怎麽看這件事兒。她拍明宵笑話自己。

就這啊,這也算是事兒?明宵果然有些嘲笑地說。你爸真是好人。他告訴你這些,就是為了讓你消除跟靳凡的誤會,好讓你去中央芭蕾舞團。

我知道,她努力點頭討好明宵說。我也知道我爸是好心,不然誰也不會把這樣的事兒說出來。

知道就好,明宵用力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說。你爸和靳凡都是為了你好,你別好心當成驢肝肺。要我說,你也該去中央芭蕾舞團,這麽好的機會,別人上趕著都得不到,要不是靳凡是你親爹,他才不會幫你這個忙呢。中央芭蕾舞團也不是他私人開的,你以為他這樣給你開後門容易啊?你喜歡芭蕾,又跳得這麽好,幹嘛不去啊?你不喜歡靳凡可以不理他,你跳你的舞,無論怎樣他會照顧你的。要我是你,我就去。學好了芭蕾,跳好了芭蕾,本事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幹嘛賭氣把自己的前途放棄了呢,你傻不傻啊?

我傻,她說。我特傻,行了吧?

 

她的話把明宵逗樂了。明宵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這就對了,明宵看著她說。既然心情好了,也不憋屈了,就回家吧,別讓你爸太著急,啊?

嗯。她點點頭說。

剛才的那個吻讓她覺得自己更愛明宵了。她覺得自己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明宵。明宵的一切在她眼裏都這麽與眾不同和完美:帥氣,瀟灑,有才華,有理想,知識淵博,什麽都懂。她陶醉在剛才的吻裏,陶醉在他說過的喜歡她的話裏,心裏既甜蜜又快樂。她喜歡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予他,喜歡為了他去做出犧牲。她覺得自己一下變得很馴服,很想聽明宵的話,喜歡做明宵讓她做得事兒,喜歡讓明宵開心。

她發現自己一下變得溫情脈脈,什麽都喜歡聽明宵的。就是明宵讓她當麵管靳凡叫爹,她也會照著做的。她渴望明宵對她好。她渴望明宵說喜歡她。她渴望明宵誇她漂亮。她渴望跟明宵在一起。她願意做出一切,隻要明宵喜歡。

走吧,明宵把她從凳子上拉起來說。現在都淩晨兩點了,雨也小多了。你回去好好好睡個覺,明天中午我帶你去芭蕾舞團找靳凡,就跟他說,去參加下周的複試。

這會不會讓人覺得太出爾反爾了?她站起來把裙子拽直了,有些擔心地說。我都拒絕了,再去找靳凡好嗎?

嘿,靳凡是你親爹,明宵說。親爹和女兒還有什麽可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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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夢無痕' 的評論 :
謝謝夏夢,的確是這樣,今昔沒有遇見明宵,就不會去芭蕾舞團見靳凡,也就不會遇見芭蕾舞團的麵試。
每個人生命裏都會有一些機緣,有的會得到,有的會錯過。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明宵 的建議改變了今昔的命運。。明宵還是很成熟 和他同年齡的男孩比。如果今昔沒遇見明宵恐怕她也沒機會去芭蕾舞團 。有時候這生命中的貴人在人的一生中起的作用 不可現象。。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

靳凡當初就應該由蘇聯悄悄回國,那樣就不會把今昔的母親帶來中國了。我想今昔的潛意識裏,也在不想重蹈父輩的覆轍。父母的悲慘的愛情故事,對今昔一生影響很大。

1989年,那時的中國的餐館水平比現在差遠了。 2001年的時候,我去紐約出差,同行的俄國人帶我去了一家泰餐館,那個魚反正是非常好吃的,印象非常深刻。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我特別怕這種不辭而別的人/事。紐約拍電影可能是比國內方便,但是做的魚也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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