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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二十五)

(2015-06-17 22:28:20) 下一個

二十五

參加完複試回到家,已經中午一點多了。繼母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結果之後,說了一句飯在廚房裏,好像不高興似地帶著弟弟回臥室睡午覺去了。她去了廚房,看見一鍋熱湯麵已經有些涼了和坨了。她把麵條放在煤氣爐上熱了熱,盛了兩碗出來,跟父親一人吃了一碗。父親吃晚飯就趕緊去街道辦事處上班去了。

她把碗刷了,飯桌和廚房都收拾好了之後,回到自己屋裏。她的心依然沉浸在複試通過的快樂裏。靳凡說下個星期正式錄取的通知就會打印出來,她需要去學校辦理一下手續,八月中旬就來芭蕾舞團報到。想到再過幾個星期就可以去芭蕾舞團了,將來就可以從事芭蕾舞事業,以後去舞蹈學院進修就可以離開家裏,再過幾年就可以在舞台上演出,一種幸福感不由得充滿了她的全身。她想把這種幸福感告訴每一個人,特別是明宵,跟明宵分享自己的快樂。這幾天她一直在家裏準備複試,在客廳裏對著鏡子練舞,沒有去找明宵,明宵也沒有來打攪她。

幾天沒見明宵了,她很想見到他。她覺得她的人生現在一下變得很充實:有一件想做的事,有一個想愛的人。她覺得自己以前都是在浪費時間,把大好時光浪費在沒有用處的地方。從今往後,她會把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這兩個方麵:好好跳芭蕾,好好愛明宵。她覺得自己過去是一個煩惱的人,而現在,她變成了一個幸福的人。她隻需要把這兩件事做好,就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想到明宵,她的心就激動起來,恨不得馬上能見到明宵。

 

趁著繼母在臥室裏帶著弟弟睡午覺的時機,她偷偷地溜出門,去了明宵家。她氣喘籲籲地沿著灰色水泥樓梯爬上三樓,站在明宵家門口,捂住胸口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了一下,隨後舉起手來敲了一下門。樓道裏靜悄悄的,窗外有隱隱的遙遠的人聲,敲門的聲音撞擊在灰色的水泥牆壁上,在狹窄的樓道裏回響著。她停下來,小心地聽著,等著明宵來開門。她沒有聽見明宵的腳步聲。她等了一小會兒,還是沒有明宵的聲音。

可能是敲門的聲音太弱了?她舉起手,繼續敲了三下門。這次她使的力氣大了一些,把門敲得比上次響。屋裏依然沒有人走動,沒有人來開門。明宵家對麵的房子有腳步走動的聲音,她感覺出明宵的鄰居在隔著房門透過貓眼洞觀察她。她最後又敲了一次。在確信知道明宵沒在家之後,她悻悻然地轉身,向著樓梯口走去。

明宵可能出門去了,也許一會兒就回來,她想。

她很有些失望,自己沿著粗糙的水泥樓梯慢慢下樓,順著來時的路回家去了。

 

她悄悄打開房門,看見繼母的房間門還在關著,像是繼母依然在帶著弟弟睡覺。她輕輕抬腳回到自己的臥室裏,悄無聲息地把門關嚴。她在錄音機上放上了從明宵那裏借來的一盤鄧麗君的磁帶,把聲音調小到不影響隔壁的音量。她靠在床上,一邊聽著歌,一邊隨手拿起從明宵那裏借來的《安娜卡列尼娜》,翻開一頁讀了起來。 “輕輕的一個吻/早已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錄音機裏傳來鄧麗君的甜蜜的歌聲,這歌聲太溫柔太纏綿,讓她的心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她眼睛看著書,耳朵裏聽著磁帶,心裏卻在想著明宵。書上的文字變得很模糊,她把同一段落讀了又讀,依然不知道書裏講得是什麽。她心裏在惦記著明宵。明宵去哪裏了呢?一會兒會不會回來呢?

這幾天忙於準備複試,一直沒能見到明宵。自從考完試後,她一直渴望著再見到明宵。玉淵潭的夜晚,第一次跟異性擁抱和親吻給她帶來的快感是無法形容的。那種觸電一樣的感覺和頭腦空空的感覺讓她陶醉和癡迷。明宵的吻讓她窒息,讓她進入了溫柔的幻想之中,讓她頭腦空白,什麽也不想,隻想愛他。在那晚之後,她還一直沒有機會再跟明宵親吻。她渴望著再一次跟明宵擁抱和親吻。

她在屋子裏倚靠著床,頭腦胡思亂想著。下午四點多鍾的時候,她聽見繼母帶著弟弟出門去了。她透過窗戶觀察著,看見繼母帶著弟弟拐過樓角,去了菜市場的方向。她趕緊洗了一把臉,把牙刷了兩遍,在門口換上鞋,鎖上門。她順著樓梯快速地跑下去,在樓門口恢複了平時的步伐,走到了明宵家的樓門口。她順著樓梯跑上三樓,氣喘籲籲地又一次敲了明宵家的門。

明宵家裏依然毫無動靜。沒有人走動的聲音。沒有人開門。什麽都沒有。

這明宵,不知道死哪裏去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她下樓時有些生氣的想。

 

以後的幾天,明宵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完全消失了蹤影。她覺得自己像是得了相思病一樣,每天都在想著明宵,盼著見到明宵。每天白天,她都去明宵家看看,敲幾次門,門裏總是沒有動靜。每天晚上,她都借口出去散步,溜出家門,在明宵家的樓門附近徘徊,想遇到明宵。但是明宵一直沒有出現。她在黑夜的樹蔭下踮腳看著明宵家的窗戶,看見明宵家每晚都亮著燈,青色的燈光照著發藍的窗欞,有時能看見窗簾裏麵有人影閃動。

為什麽明宵家裏有人,但是明宵沒在呢?為什麽明宵也沒說一聲就突然失蹤了呢?有幾次她想在晚上爬上樓去敲明宵家的門,但是終究沒敢。每天晚上散步之後,她都很失望的回來,心裏鬱鬱不安,悶悶不樂,像是失魂落魄一樣,心不在焉,什麽也做不下去,吃飯也沒有滋味,書也看不下去。難道明宵把她忘了?難道明宵不喜歡她了?難道明宵躲起來了?

“你說過兩天來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同樣的一盤磁帶,不同的歌,她聽起來覺得心裏很難受和傷感。

 

一天晚飯的時候,繼母跟父親聊街坊四鄰的八卦時說漏了嘴,說前幾天有個男孩子來敲門找過小曦。

是誰?父親警惕地問。他找小曦做什麽?

那你得問你女兒了,繼母把嘴努向她說。

是哪個男孩子?他怎麽認識你?父親扭過臉來問她說。

我哪裏知道,從來也沒人告訴我有人找過我,她說。他找我有事情嗎?

你既然都不知道他是誰,那自然也沒什麽重要的,繼母白了她一眼說。我忘了他有什麽事情了,就記得他來過,問你在家不在家,我說你不在家,他就走了。

她恨恨地看著繼母,知道繼母看出了明宵跟她的關係,在撒謊,故意不告訴她明宵來過了和為什麽。明宵一定是托繼母告訴她什麽,但是繼母就是不告訴她。她放下碗,賭氣回了臥室。繼母自然又跟父親講了一些這孩子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不懂事,將來怎麽辦,誰受得了她的脾氣一類的話。她雖然難受,但是她寬心了。她知道明宵來過。明宵一定是有什麽事出門了。

 

複試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像靳凡告訴她的那樣,她果然就接到了芭蕾舞團寄來的正式錄取通知書。她給靳凡打了一個電話,問怎麽去辦理手續。靳凡很耐心地告訴了她需要辦的手續,讓她拿著通知書先去學校,把通知書交給校長辦公室或者人事處。她自己去了學校。暑假期間,學校裏老師都放假了,沒人在學校。她找到了班主任的家,把通知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很驚奇地看著她,又仔細地讀了好幾遍錄取通知書,眼神好像是她弄了一張假通知書騙人似的。她從來沒有表演過芭蕾舞,班裏的活動裏她也沒有表演過,學校的活動裏也沒有表演過,難怪班主任覺得奇怪。班主任最終將信將疑地帶著她去了校長家。校長祝賀了她,隨後派了一個人去學校,把她的檔案送到芭蕾舞團去了。

在那之後,有一天晚上靳凡到她家裏來了一次,給她送了舞蹈學院的一些教材和參考書籍來,讓她有時間在家裏自己學習。自從收到錄取通知書和靳凡來過之後,繼母對她也好了一些,大概是繼母覺得她在家裏待不長了,不太管她的事,也不說她了。她白天背著書包去附近的圖書館看書學習,下午四點來鍾的時候回家幫著看著弟弟或者幫著做飯,吃完晚飯後自己在臥室裏讀芭蕾舞的教材和練習。

每天下午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她都拐到明宵家的樓門,爬上三樓去敲幾次明宵家的門。每天屋裏都沒有聲響。每天都沒人開門。每天對麵的鄰居都會從貓眼孔裏窺視她一下。每天她下樓的時候都感覺一些失望。她有時覺得自己很委屈,有時覺得自己這樣天天來敲明宵家的門很賤。但是她依然每天來。

 

 

兩個星期之後的一天,她從圖書館回來,習慣性地拐進明宵家的樓門,爬上三樓,把手握成拳頭敲門。她聽見了門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隨著哢嗒一聲鎖響,門打開了,她吃驚地看見明宵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

陳明宵,你去哪裏了,怎麽不告訴我?她心裏狂喜著,嘴上卻埋怨著說。

我去過你家,讓你後媽轉告過你啊,明宵不知所措地說。姥爺突然病了,我媽帶我去青島看姥爺去了。本來我不一定非去不可,但是我媽怕我出國後見不到姥爺了,就特意帶我去看看姥爺,留下我爸一人在家。因為臨時決定的,沒有來得及事先告訴你。我匆匆忙忙去你家找了你一趟,隻見到了你後媽。我托她把情況告訴你,還特意給你寫了一個紙條,她沒告訴你也沒把紙條交給你嗎?

哦,沒有,她抱歉地說。你姥爺好了一些了嗎?

沒事兒了,見了我媽就好了,明宵說。請進吧,正想著你會來找我呢。

 

明宵側身請她進了屋。她跨進屋門,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戴眼鏡的男人,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疑惑地停住腳步,看了一眼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又看了一眼明宵。

我表哥,明宵對她說。從青島跟我們一起過來的。

男人從沙發上站起來,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很友好地看著她。男人有著不高不矮的個頭,皮膚白淨,戴著眼鏡,看著像是一個很成熟穩重的人。

明宵牽著她的手走到客廳裏,走到男人麵前,向男人介紹說:

哥,這是小曦,我女朋友。你可別告訴我爸媽,他們反對我早戀,總在諄諄教導我,就怕我被別人家的壞女孩給拐騙了。

聽見明宵大大方方地把自己介紹做女朋友,她覺得心裏美滋滋的。她跟明宵隻是在玉淵潭那一次吻了一次擁抱了一次,自那之後幾乎沒有跟明宵單獨在一起過。他們之間也沒有明確過關係。現在她成了明宵的女朋友,她心裏很喜歡,也覺得明宵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小曦,這是我哥,陳誌宏,從青島來,明宵對她介紹說。今年他剛考上人大經濟係的研究生,九月份入學,先在我們家住幾天,開學後搬到人大去住。不是跟你吹啊,我哥可是一個人物,上過山下過鄉,吃過苦受過累,77級的大學生,現在又考上了研究生。在青島大學,他搞過詩社,擅長寫朦朧詩----他們同學都不管他叫誌宏,他們管他叫誌摩。

你們首都人民是不是都愛這麽調侃啊?誌宏笑笑說。你就別瞎吹了,我知道我傻。

看見了吧,我哥還特謙虛低調,明宵加了一句說。我爸說了,我天生愛玩,不成器,將來沒指望了。今後我們家光宗耀祖的政治抱負,就落在一貫艱苦奮鬥努力向上的我哥身上了。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別聽他瞎白活,誌宏向她伸出手來說。小曦---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您客氣,她伸出手來輕輕握了一下誌宏的手。

 

誌宏的手握著她的手的時候搖了一下,很有力。誌宏的眼睛一直在看著她,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有些發紅。她低下頭,鬆開了手。誌宏感覺到了她的動作,自己把手也鬆開了。

我弟在青島就誇你,說你漂亮,芭蕾跳得特別好,誌宏說。看到你本人,果然覺得我弟眼光毒。聽說你去參加中央芭蕾舞團的複試去了,結果怎麽樣?

通過了,她有些拘謹地看著誌宏說。

真的啊,太棒了,明宵在旁邊用胳膊摟了一下她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過的。什麽時候去中芭報到?

下個星期,手續都辦好了。

這麽快?明宵皺眉說。還以為你這個假期都可以休息了呢。

外地的能夠晚一些報到,靳凡讓我早一些去,早點兒熟悉環境,她說。

明天你有時間嗎?我們一起出去吃頓飯慶祝吧,明宵說。正好表哥來了,我爸讓我帶他出去轉轉,我準備帶他參觀一下咱首都的大飯莊,給他開開眼界,別以後上國宴的時候露怯。明天我想帶他去北海仿膳搓一頓,見識見識滿漢全席去。

可以,白天我都是自己去圖書館自習,她高興地說。現在也不用去補習班了,就等著去芭蕾舞團報道去了。你們說個時間,我直接從圖書館出來找你們。現在我得回家了。我就是來看看,看見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

那明天上午十一點,我們騎車去圖書館接上你一起去北海,明宵送她到門口說。

 

北海公園的禦膳飯莊坐落在白塔下麵的一群古建築之中,背靠仙山瓊閣的白塔山,俯瞰波光粼粼的湖麵,身處一條條雕梁畫棟的遊廊懷抱,四周一顆顆古樹綠樹成蔭,亭台樓榭隱現於幽邃的山石和挺拔的蒼鬆翠柏之間。進了北海公園大門,明宵帶著她和誌宏,穿過漢白玉石砌成的堆雲積翠橋,踏上白塔聳立的瓊華島,沿著乾隆皇帝禦題的瓊島春蔭碑旁的小徑,走進了環島的半圓形遊廊。在畫廊裏前行不遠,就看見了一處雕梁畫柱,青色石階旁邊蹲著兩隻漢白玉石獅的紅色大門。大門前立著粗大的紅柱子,掛著紅燈籠,左右兩側漆成黑色的木板上各寫著“仿膳”兩個金黃色大字。

跟著明宵落座在食客不多的幹淨的餐廳裏,看著屋頂垂下來的彩繪宮燈和明黃色的台布和餐巾,端詳著周圍的紅色的門窗和粗大的柱子,摸著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瓷器,她覺得好像是身處古代的宮殿裏一樣。明宵和她並排坐在餐桌的一麵。明宵手裏翻著菜單,誌宏坐在他們的對麵端著茶壺倒著茶。此刻,她才有時間仔細打量了一下誌宏。誌宏沒有明宵高,沒有明宵帥氣,也沒有明宵身上帶著的那種青春無敵的氣勢,但是他無論講話還是坐立,都帶著一股沉穩和大方,渾身散發出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中等個子,兩道劍眉,鼻梁筆直,厚嘴唇,下巴剛毅,胸脯寬厚,白色的秀郎鏡片後麵的眼珠看上去通透而深邃。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上衣和深藍色的褲子,上衣口袋上插著兩支鋼筆,袖口卷著一半,露出來的胳膊看著粗壯有力,端著茶壺的手顯得骨節很粗大。

誌宏把她麵前的茶杯倒滿淺黃色的茶水,一抬頭,看見她在端詳著著他。他對她微笑了一下,給明宵倒了一杯茶,最後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茶吧,他放下茶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

謝謝,她拘謹地頷首點頭說。這裏是不是太貴了,咱不是真要點滿漢全席吧?

你還真信他說的啊,誌宏爽朗地靠在椅背上笑了。我琢磨著,他就是上這裏請咱們喝烏龍茶來了。他哪裏請得起滿漢全席,他要是這麽造錢,他爸媽也得說他。有錢也不能亂造啊。

你還別說,我爸這次特批給我活動經費了,明宵得意地把錢包拍出來說。有了你這個哥,我算是倒了血黴了。我爸媽成天叨嘮我,說我不好好努力,要我向你學習。要不是你來,我爸才舍不得拍出這些銀子讓我招待你呢。不過,我也不好讓我爸一次就破產了,也不能讓你們餓著肚子回去。要不咱就點點兒好吃又不貴的,豌豆黃,小窩頭,肉末燒餅,水晶肘花,再來一個玫瑰牛肉怎麽樣?

玫瑰牛肉就算了,沒吃過也不知道味道怎樣,誌宏看了一眼菜單說。有沒有魚香肉絲和宮保雞丁?

哥,咱這是禦膳,不是大學食堂,明宵放下菜單說。你想吃魚香肉絲,我回頭家門口的小飯館裏給你弄一份兒去。

 

明宵點完菜去洗手間洗手去了,桌子上隻剩下了她和誌宏。單獨跟誌宏在一起,不知為什麽,她覺得有些不太自在。她低著頭喝著茶水,覺得誌宏在盯著她看。她抬頭看了看誌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要去芭蕾舞團了,心情特別激動吧?誌宏問她說。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幾大步,這就是你人生裏的最大的一步吧?

是挺高興的,考試的時候可特別緊張,她點頭說。他們以後還會送我去舞蹈學院進修,我一直特別想去舞蹈學院。

太好了,真為你高興,誌宏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你這麽年輕就有這麽好的機會,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好好珍惜。

你真上山下鄉過啊?她看著誌宏問。那裏特苦吧?

我像你這麽大去插隊的,誌宏說。70年,我十六歲時去了陝北插隊,一直插了七年,77年恢複高考才考回來。要不是鄧大人恢複了高考,我一輩子就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陝北農村真苦,我一直在家裏嬌生慣養,到了那裏才知道生活的不易。那些農民家裏,有的真是連能夠穿出去的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禦膳這裏吃一頓滿漢全席的錢,他們一年怕也掙不出來。那時我就在想,解放這麽多年了,農民還這麽苦,如果以後我要是能回到城裏,一定要為農民做些事。我這次去人大讀研究生,麵試的時候,就跟導師說,畢業以後我想去農村政策研究室,做農村政策研究,為農民們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讓農村富裕起來。

聽說你們77級的人都了不起,她看了一眼誌宏藍色上衣兜裏插的鋼筆說。胸懷祖國,放眼世界,是不是特有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啊?

也不都是因為這個,誌宏說。你看啊,雖然我是明宵的表哥,但是我們的家境完全不一樣,明宵是幹部家庭出身,出生也晚,沒有吃過苦,什麽都一帆風順,花錢大手大腳,做事也什麽都不在乎,想怎樣就怎樣,任性。我父母都是中學老師,家裏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隻有靠自己努力。如果插隊那時我不努力,也許我現在還在農村,或者回城失業。插隊那時要一邊幹農活,一邊複習考試,晚上抓緊一切時間看書。想起古人讀書的故事,那些囊蟲映雪啊,鑿壁偷光啊,那時就覺得真是這樣。有句話叫有誌者事竟成,還有一句話叫天助自助者,都是鼓勵人努力上進,都是很有道理的。你聽過張海迪演講的錄音帶吧?

嗯,暑假前學校裏組織聽過,她點頭說。挺佩服海迪姐的,一個高位截癱的人,能夠自學了那麽多,會好幾門外語,還會用英文和日文唱歌,唱得那麽好聽,真讓人欽佩。

張海迪去我們青島大學演講過,那次她穿著一件純白毛衣外麵套著一件藍色西服,給人的印象特別深,誌宏說。海迪講過幾句話,我覺得特別對,特別有啟迪意義。海迪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隻小船,理想是小船的風帆,說天才都是在痛苦中誕生的,說一個人有了激情才會熱愛生活,才有生活的動力。海迪說如果她能站起來的話,她想試試跳舞,這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最大的願望。她說雖然沒有跳過舞,但是她一直沒有停止生命的舞蹈,生命的舞蹈比現實的舞蹈更美麗---

 

你們聊什麽呢,這麽熱鬧?明宵走了回來打斷誌宏的話說。

聊張海迪呢,她扭頭看著明宵說。你哥懂得真多。

我哥他最會鼓動別人了,明宵坐下拉住她的手說。跟你說啊,我想出去留學,也是被他煽呼的。去年暑假我去青島玩,他給我講了很多人生大道理,什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什麽奮鬥有可能失敗,不奮鬥就永遠不會成功---他成了我的精神導師了。這不,我都讓他鼓動的要去美國了。

你哥說話是特有讓人向上的一股勁兒頭,她點頭說。就拿我來說吧,其實我覺得特別迷惘,你看我除了想跳芭蕾,別的就不知道想幹什麽了,也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義是什麽。誌宏哥,你說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就是為了理想而奮鬥,誌宏斬釘截鐵地揮舞了一下粗壯的胳膊說。理想和奮鬥就是人生全部的意義。你知道海倫凱勒吧,她寫了一篇文章叫《給我三天光明》,一個聾子和瞎子,生活在沒有光和聲的世界裏,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自強不息,成為作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創造了奇跡,這種精神本身就是非常感人的。你看過傅雷翻譯的《貝多芬傳》吧?

沒看過,她搖頭說。

你該好好看看,誌宏說。這本書是大作家羅曼羅蘭寫的,大翻譯家傅雷翻譯的,裏麵寫得是大音樂家貝多芬的故事,太精彩了。書裏有一句話說,“我稱為英雄的,並非以思想和強力稱雄的人,而隻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還有一句話說,“不經過戰鬥的舍棄是虛偽的,不經劫難磨練的超脫是輕佻的,逃避現實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們的致命傷。”,你看說地多透徹--

我怎麽都沒聽懂,都聽暈了,她一隻手托著下巴崇拜地看著誌宏說。誌宏哥,你也做我的人生導師吧,我就特別想讓我的人生過得有意義,從來也沒人給我講過這些道理。

我也聽傻了,明宵說。我哥演講起來比曲嘯還牛。

我後媽最喜歡曲老師了,她臉上帶著活潑的神情說。特別是曲老師講一個當地女孩給他送大餅,雖然那女孩跟他毫無感情基礎更無共同語言,他後來還是娶了那女孩當老婆,以後也沒有嫌棄那個女孩。我後媽最愛聽這一段兒。每次聽曲老師的演講磁帶,我後媽都淚流滿麵的,還幾次三番的讓我跟著聽,可是過後該怎麽對我不好還依然不好。

我媽也喜歡曲嘯,明宵說。我就納悶兒了,這家夥怎麽這麽大本事,把全中國的中老年大媽們都忽悠遍了,同情心啪啦啪啦的往下掉,都陪著他落眼淚。

聽明宵說你後媽對你不怎麽樣,誌宏說。知道你後媽為什麽特別喜歡讓你聽嗎?

不知道----為什麽?

因為曲老師演講的主題就是,媽媽打錯了孩子,孩子是不會也不應該記仇的,誌宏說。親媽後媽都這麽想。

哎呦喂,你真神了,一針見血,她驚歎地說。

我哥學問大吧,明宵說。我爸他老人家的話,我哥特適合去中宣部,能忽悠全國人民跟他走。

 

從北海公園仿膳出來之後,他們去了湖邊劃船。誌宏排隊交錢的時候,明宵拉著她躲到了租船處的木房子後麵,吻了她。自從第一個吻之後,她一直等待著再一次跟明宵接吻。她覺得親吻是她能想象出來的最美好最親密的行為。明宵摟著她的腰,她背靠著木房子被太陽曬得發熱的牆壁,把手繞到明宵的脖子後麵,踮起腳尖,閉上眼,跟明宵的嘴唇壓在一起。匆匆一吻之後,她漲紅著臉,拉著明宵的手向著租船碼頭跑去。明宵跟在她的後麵,跟她一起踏上木板搭成的碼頭。帶著濕痕的木板在腳下咯吱咯吱的響,湖水帶著白色的泡沫把落下的垂楊柳葉推到岸邊的岩石下。一艘艘漆成藍白色的鐵皮遊船拴在碼頭上,隨著湖水此起彼伏地上下浮動著。就像她的心,無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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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尤其開心USA 回複 悄悄話 明宵和誌宏原來是表兄弟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ls778' 的評論 :
謝謝pls。
pls778 回複 悄悄話 不喜歡這個表哥,一直跟讀中。希望常常看到更新。謝謝。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預感很對。這個誌宏表哥對年輕美麗清純的今昔有好感,但是有明宵在,他不會怎樣。他要等到明宵去了美國之後,才會開始追今昔。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這個誌宏表哥是不是造成他們倆最後分開的原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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