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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二十四)

(2015-06-15 21:28:30) 下一個

二十四

推開厚重的木門,再一次走進中央芭蕾舞團的紅磚辦公樓裏,她的心情依然有些緊張。樓外依舊是喧囂的塵土飛揚的街道,夏日的驕陽把街道曬得冒煙。中芭的辦公大樓裏麵依然是靜悄悄的,厚重的門把悶熱的空氣隔在外麵,讓寬大的前廳顯得很陰涼。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她很順利地找到了人事部,找到了靳凡。靳凡把一切都安排得很順利,說服了考試委員會,把她加入了複試的名單。複試通知打印好後,靳凡給她爸打了個電話,通知她去取。明宵本來想陪她一起來中芭,但是她沒讓他跟著,因為靳凡說了跳芭蕾舞最好不要交男朋友,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芭蕾舞上,她不想讓靳凡看見明宵。她自己坐車去了芭蕾舞團,在樓裏麵見到了等著她的靳凡,從靳凡手裏拿到了複試通知。

這幾天你要加緊多聯係一下,不能大意,準備得越充分越好,靳凡送她走到辦公室門口時說。服裝到時穿著你那條紅裙來就可以了,那條紅裙很漂亮。對了,你有沒有好的舞鞋?

有一雙舊的,她說。

就一雙,還是舊的?靳凡皺了一下眉問她說。那你這麽些年怎麽練舞的啊?

就一雙,是我撿的,她說。鞋挺大的,一開始靠往裏塞紙,後來自己改過。怕我後媽念叨,沒有要錢買過新的。

那怎麽行,靳凡有些生氣地說。你爸應該想到這些。這樣吧,你跟我走門口就有賣舞鞋的,我這就去帶你買兩雙。你回去先穿上習慣習慣,等複試的時候穿著新舞鞋來。

 

靳凡帶著她出了中芭的大門,去了門邊賣芭蕾舞服裝和用品的小店。她有些忐忑不安地跟在靳凡後麵邁上台階進了小店。小店隻有一間不大的屋子,窗玻璃上貼著幾幅芭蕾舞招貼畫,裏麵立著幾排衣架,上麵掛著各種各樣的芭蕾舞紗裙。靠門口的地方有一排玻璃櫃台,櫃台裏擺放著一些芭蕾舞鞋,後麵站著兩個女售貨員,正在聊天。

靳主任,您怎麽有功夫來了?一個售貨員看見他們進來,跟靳凡熱情地打招呼。您今兒是想隨便看看,還是想買什麽呢?

想買雙舞鞋,給她,靳凡用手指了一下她說。

喲,你看這姑娘,長得真俊,個有個樣有樣的,女店員端詳了她一眼說。主任,這不會是您女兒吧,看著跟您長得真像。

你別跟主任瞎開玩笑,另外一個售貨員說。誰都知道主任沒孩子。

這還真是我女兒,靳凡說。前妻的。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蘇聯芭蕾舞演員給您生的孩子?售貨員的眉毛揚起來說。哎呦喂,怪不得呢,你看這孩子這個頭和身材,這麽水靈靈的眼睛,這麽白的皮膚,一看就是混血,天生跳芭蕾的,真讓人羨慕死了。我早就聽大院裏的人講過您的故事,說主任您特有魅力,去了一趟蘇聯,為國爭光,把蘇聯最好的芭蕾舞演員楞給拐到中國來了,把勃烈日涅夫的鼻子都給氣歪了,差點兒為這跟中國打起仗來。

你再擠兌我,我就不買了,靳凡笑著說。

別別別,就是開玩笑,售貨員說。主任,您想要什麽舞鞋,隨便挑,我給您打五折。

不用不用,你就按標價賣給我好了,靳凡說。免得別人說閑話。你看她該穿多大號的鞋?

我看得三十七碼,女售貨員目測了一下她的腳說。要軟底鞋還是腳尖鞋?

都要,一樣來兩雙,靳凡說。腳尖鞋要紅色的。

 

您讓她先試試合腳不?售貨員從櫃台裏拿出一雙紅色的腳尖鞋和一雙肉粉色軟底鞋,隔著櫃台遞給靳凡說。

靳凡把鞋接過來遞給她。她走到屋子邊上的一個試鞋的座位上,把自己的涼鞋脫了,腳伸進軟底鞋裏麵,試了試鬆緊。她穿著舞鞋站起來走了幾步,感覺大小合適,腳感也很舒服。她走到牆邊立著的鏡子前看了一下,嶄新的舞鞋看著很漂亮。她走回座位,對這走到她身邊看她試鞋的售貨員滿意地點點頭。她把肉粉色的軟底鞋脫了下來,想試試紅舞鞋。靳凡把紅舞鞋拿過來,用手掰了掰,讓鞋變得柔軟一些之後,遞給她。紅舞鞋像是電影裏看到的一樣,顏色鮮豔,紅綢的緞麵閃閃發光,摸上去手感很好。她看著手中的紅舞鞋,就覺得很喜歡。從小她就一直夢想有一雙這樣的紅舞鞋,但是因為太貴了,她一直買不起,也不敢跟後媽說。她知道,即使告訴了後媽,後媽也不會給她買的,而且還會借機說她一頓。

她把紅舞鞋穿在腳上,站起來試了試,在屋子裏走了走,在鏡子裏立著腳尖看了著,隨後脫下來,摸了摸裏麵的的足尖部分,又把鞋穿上重新試著走路。她穿了脫,脫了穿,試了有十來次,才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的,紅舞鞋和軟底鞋,各要兩雙,靳凡對站在旁邊觀看的售貨員說。

太貴了吧,她看了一眼鞋的價格說。有一雙就夠了,不用兩雙。

芭蕾舞演員的鞋是最重要的,兩雙也不多,靳凡從褲兜裏掏出錢包說。鞋一定要合腳,要舒服。常年跳芭蕾的,腳趾甲都會被磨掉,要是鞋不合腳,就難受多了。

你真有福氣,有這麽好的爸爸,售貨員對她說。

售貨員走回櫃台後,把四雙新鞋分放在兩個朔料包裏,交給她。

要是回去之後覺得不舒服,隨時拿回來換,售貨員叮囑說。靳主任,不是我恭維您,您這孩子,一看將來就能成一大芭蕾舞明星。您是準備現在就培養她,以後出演舞劇的主角吧?

肯定的,靳凡自信地點頭說。她會比她媽跳得還好。

 

從芭蕾用品商店出來,靳凡送她去了公交車站。商店門前的街道在進行建築施工,塵土在空中飛揚,空氣中不斷傳來叮叮當當的錘擊的噪音。太陽依然很熱地曬在身上,靳凡帶著她拐上了南橫街,在路邊一排排的老槐樹的樹蔭裏走著。他們走到車站的站牌下,站在離站牌不遠的一顆槐樹下,等著公共汽車。

您告訴別人說我是您女兒,這樣好嗎?她猶豫著問靳凡說。會不會給您帶來麻煩?

我就是想讓他們知道,這樣他們就會對你好一些,靳凡說。你爺爺在中芭裏工作了多年,是多年的老團長了,中芭裏的高層和中層幹部基本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他們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會多照顧你。對了,有件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正好今天交給你。

靳凡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個棕色的牛皮紙口袋,遞給了她。

這是什麽?她摸著厚厚的紙口袋有些惶恐地問。

從小到大,我都沒能夠好好疼你,靳凡看著她說。這紙袋裏有五百元錢,是我自己攢的錢我有個小金庫,需要的時候從裏麵拿錢用著方便---你拿著去買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衣服啊,鞋子啊,書啊,化妝品啊,女孩子用的東西啊。那天在你家裏看見你後媽的樣子,我覺得你後媽不會舍得給你買東西的,而且我知道你爸把錢都交給你後媽,你爸在家裏做不了主。

我不能要,她把紙口袋推還給靳凡說。我不需要用錢。聽說您每月還給我爸錢,做我的生活費,我不能再多要了。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別跟我推來推去的,讓人看見不好,靳凡把紙口袋塞進她的朔料包裏說。你不用擔心我,我在舞蹈學院教課,他們給我講課費,還有我經常寫點兒芭蕾舞方麵的文章,也能掙些稿費,我有掙錢的辦法。小曦,你大了,需要用錢的地方多了。以後你要是有什麽事情,需要用錢,或者有什麽事情就直接來找我。

這怎麽能行呢?她從朔料包裏把紙袋掏出來,想塞回給靳凡說。

小曦,你別跟我爭了,靳凡擋住她的胳膊說。好了,快放回去,讓小偷看見了該盯上你了。車來了,你趕緊上車吧。

 

一輛公共汽車在她站牌前停下,車門嘎吱一聲打開,上麵下來幾個乘客。她緊跑兩步,抓住門把手,蹬上了車。她回身跟車底下的靳凡揮手再見。靳凡微笑著跟她揮揮手,扭身向著太平街方向走去了。她買了一張車票,隨後在後麵找了一個空位坐下。她把朔料口袋打開,看著裏麵的嶄新的紅舞鞋和肉色的軟底鞋,還有那個厚厚的紙包,心裏很有些感動。五百元錢,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從小到大,她最多的時候隻有過五元錢零花錢。想著靳凡為她做得這些事,她對靳凡的印象好了許多。她想想自己,覺得也挺慚愧的。她從來沒管靳凡叫過爹,也沒有把靳凡當作過父親,而靳凡卻一直是把她當作女兒來對待。

 

 

星期六的上午,父親帶著她早早就來到了中央芭蕾舞團辦公樓二樓。複試依然在二樓的排練廳舉行,每個考生有十分鍾的時間表演一段自選舞蹈。這次她拿著複試通知書,順利地通過了二樓門口的檢查,來到了二樓樓道。她的複試被安排在最後,因此她有時間隔著窗戶觀看前麵的幾個考生的表演,也有充分的時間去旁邊的化妝間去換衣服和化妝。

前麵的幾個考生的自選舞蹈都表演得很精彩,看得出來基本功都很紮實,但是也看得出來有些考生很緊張,中間犯了不該犯的錯誤。有一個考生在旋轉的時候摔倒在地。站在走廊裏的一個考生家長說,今年全國各地報考中央芭蕾舞團的有三四千人,有三十人得到麵試,複試的有十二個,最終會有六個考生能夠有幸進入中央芭蕾舞團,比高考難多了。

她早早地換好了紅裙,化了一點淡妝,穿上了嶄新的紅舞鞋。她坐在走廊裏等著,心裏緊張得嗵嗵跳。自從拿到複試通知以來,她一直在加緊練習,想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到完美。她睡不好覺,即使在夢裏,也在夢見自己在練習。雖然看到前麵的別的考生的表演,她知道自己比別人跳得都好,而且有靳凡在裏麵做評委,自己通過複試的可能很大,但是她依然很緊張。她沒有在排練廳裏跳過,不知道裏麵的地板是不是太滑,也不知道在這種嚴肅的場合會不會發揮失誤。畢竟,以前都是自己在家裏的客廳和臥室裏聯係,從來沒有在這麽多人麵前表演過。

 

上午十一點的時候,排練廳裏走出來一個老師,叫她進去。她走進排練廳裏,看見裏麵擺著一個長條桌子,桌子後麵坐著六七個評委,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支筆和一份打分表。靳凡坐在中央的位置,兩邊是一些頭發灰白的資深評委。門口有一個負責放音樂的年輕老師。她按照複試通知的要求,把帶來的一張《卡門》舞曲的磁帶交給老師。老師把磁帶插進一個碩大的錄音機裏,讓她站到離評委們一米多遠的木板地上。

你好,靳凡用平靜的語氣對她說。請你花一分鍾時間做個自我介紹,簡單講一下你在哪裏學的舞蹈,也介紹一下你要跳的舞曲。

我叫靳曦,沒有上過芭蕾舞學校,但是從小跟我媽學的芭蕾,她有些拘謹地兩手交叉著握在前麵說。我記性很好,小時候我媽在家裏對著鏡子練習芭蕾,我把她的動作都記住了,後來就一直按照她的動作練習,每天自己在家裏的客廳裏練。今天要表演的是芭蕾舞劇《卡門》裏的一段舞。

請問你媽的名字是?一個評委問她說。

娜捷日達,她說。從蘇聯來的,文革前在這裏當過老師,他們有時叫她娜佳。

評委席上發出一陣議論紛紛的聲音。幾個評委的目光掃向她,又掃向靳凡。

是我前妻的女兒,靳凡對評委們解釋說。雖然我跟娜佳沒有能夠結婚,但是我一直把娜佳當作前妻看,靳曦是我和娜佳入獄前懷上的孩子。我看過靳曦的舞蹈,她繼承了娜佳的天分,跳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因為她跳得非常出色,我也不會讓她沒參加第一輪麵試就直接參加複試的。請大家看完她的舞蹈之後再做評論吧。靳曦,請你準備好跳舞。張老師,請你放一下舞曲。

她閉了一下眼睛,讓自己集中精力。她睜開了眼睛,看見靳凡的眼睛直視著她,像是在給她鼓勵:好好跳,你一定能跳好的。她深吸了一口氣,腳尖直立,兩手放在小腹前,做好了起舞的預備姿勢。

門口的年輕老師按下了錄音機的播放鍵。伴隨著熱烈而奔放的音樂,她開始跳了起來。她的頭向後仰,右臂前伸,左臂向後展開,讓左右手臂組成一條傾斜的直線,與頭部成三十度角。隨後她的兩條腿交叉在一起,手臂越過頭頂交叉在一起。她的左腿站直,右腿向後伸展開去,左臂與身體成九十度角指向前方,右臂在腦後垂直立起。她的右腿帶著彎度與左腿成九十度角伸著,在原地旋轉,左臂變換成與胸部平行的位置,目光注視著左手背,右臂略帶傾斜地指向上方。排練廳的地板果然比家裏的客廳要光滑,她旋轉起來的時候有些不習慣,感覺一張張臉在她的麵前晃動著。她不習慣自己成為焦點,評委們緊盯著她的尖銳的目光也讓她緊張和害怕。她的雙腿躍起,在落到光滑的地板上的時候有些不穩。糟糕,她想。千萬別摔倒。她沒有摔倒,但是身子晃了一下。她看見靳凡側身跟旁邊的一個評委說了句什麽,隨後目光直視過來,像是說,別緊張,就像你平時那樣跳一樣,你能做好。她接著又跳躍了一次,這次落地時的動作做得很漂亮很完美。她看見靳凡微笑了一下。她的信心增強了。她不再看著評委,而是想著母親的舞姿,像是旋風一樣跟著母親的步伐跳了起來。她時而旋轉,時而跳躍,像是一條靈巧的魚在水裏遨遊,不時在水麵上躍起。曲終的時候,她停住腳步,像母親一樣拽著紅裙的一角彎腰底頭謝幕。她聽到一片熱烈的掌聲。

真難以相信,一個評委說。簡直像是娜佳又回來了。

她的天分太好了,另外一個評委說。沒有上過芭蕾舞學校而能跳成這樣,隻能說她天生就是該跳芭蕾的。

她抬起頭來,看見評委們的手在評分表上飛快地打勾。她看見靳凡在跟評委們交頭接耳地交換著意見。她不知是該退下去,還是繼續等著。她傻傻地站在前麵等了兩分鍾,看著評委們互相交談著,交換著看著手裏的評分表。她看見靳凡把評委們的評分表都收集在一起,用一個計算器按著數字。靳凡放下計算器,跟評委們又商量了一下,然後站起來對她宣布說:

9.95分,最高分。祝賀你,靳曦,你通過複試了。

這是麵試以來我見過的最出色的舞蹈,一個評委走到她麵前說。我認識娜佳,娜佳生前是我們這裏最好的老師。我很高興娜佳有一個這麽好的女兒,能夠像娜佳一樣跳這麽好的舞蹈。

 

她走出了排練廳,頭依然是暈的。她幾乎無法相信這是真的。從此以後,她就可以加入中央芭蕾舞團,然後去舞蹈學院進修了。父親和站在走廊裏的一些家長們圍攏過來。她看見父親的激動的閃著淚花的眼睛在閃閃發光,看見幾個考生家長帶著羨慕嫉妒的眼光在祝賀她。人生的第一次,她嚐到了成功的喜悅。她為自己十分驕傲,為自己高興。她沒有辜負靳凡的期望。她相信是用自己的實力,而不是靳凡的影響,買到了進入中央芭蕾舞團的門票。她因為激動和暈眩而感到疲累,現在,她的唯一的念頭,是趕緊回家,把這個喜訊告訴明宵,把自己的歡樂與明宵分享,然後好好休息一下,睡一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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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夏夢無痕' 的評論 :
謝謝夏夢。從小因為出身不好受歧視,長大又有個對自己不好的後媽,遇到明宵和靳凡,才是今夕的命運的轉折點。但是那些苦也不是白吃的,今夕會比明宵更知道珍惜。
夏夢無痕 回複 悄悄話 為靳曦高興。。生活的太苦了。。在這之前。。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spirit' 的評論 :
謝謝藍靈。今夕很幸運,人能夠從事自己很喜歡的而且又有天分的事業很不容易
bluespirit 回複 悄悄話 為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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