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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條波希米亞紅裙(二十)

(2015-05-30 15:41:49) 下一個

二十

她跟明宵失去聯係是在明宵去了美國兩年之後。

明宵沒有給她來過電話。她家裏沒有電話,沒法兒接。她也沒有給明宵打過。到美國的電話太貴,國際長途也不方便,要打國際長途得專門去西單電報大樓或者北京站,而且貴得離譜,一般人一個月的工資也打不了一個小時,何況她沒有工資。

她其實打過一次。在明宵走後的第三年。有一次她特別想明宵,想聽聽他的聲音,於是把半年攢的錢都帶上,大晚上一個人坐無軌電車去了北京站。北京站對麵的郵局有一個長途台,可以打國際電話。她在那裏給明宵撥了一次電話。她顫抖著撥了明宵的號碼,心裏激動著,等著電話裏傳出明宵的熟悉的聲音。電話響著嘟~~嘟的長音,對方沒人接。

她在嘟嘟聲裏等了一會兒,想明宵可能出去了不能接電話,就掛上電話。她走到郵局外麵,呼吸了一口混雜著汽車尾氣和車站附近特有的腐爛氣息的空氣。深秋十一月,樹上的葉子都快掉光了。在蕭瑟的夜風裏,她坐在郵局門口的水泥台階上等著,看著對麵車站廣場上的重重魅影。夜風很涼,她雙手蜷縮著,抱住肩頭,想著明宵,想著明宵現在會是一個什麽樣子。她在夢裏夢見過幾次明宵,夢裏的明宵麵孔模糊不清,也不說話,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他。有一次早上醒來,她在宿舍裏用電熱器熱了一碗方便麵,吃著吃著,突然哭了。她想起了那次去明宵家裏,明宵給她煮了一碗方便麵,裏麵放了雞蛋和西紅柿。

 

明宵走的時候,她沒能去機場送他。明宵家裏反對早戀,一直不知道她和明宵之間的感情。那時她覺得距離不是問題,隻要心在一起就行。後來,她才知道,隨著距離的增加,心也遠了。連那些初戀的心情,也都已經陌生了。

明宵剛去美國的時候,一開始總是隔兩三個星期給她寫一封信過來。每次,她都給他回一封長長的信,然後繼續等待明宵給她的回信。有時她會掐指算著信在路上走到路程,計算信是否到了明宵那裏,什麽時候明宵的回信會寄到她這裏。明宵的信快來的那幾天,她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心裏充滿了期待,不斷地去傳達室看自己有沒有信。但是明宵的信越來越少,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兩年之後就完全消失了。她不知道明宵那邊怎麽樣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去了他想去的學校讀導演。

明宵去美國之後不久,他父母搬到海澱去了,不再住在她家的樓裏了。每次走過明宵家的樓門口時,她都覺得明宵還在那裏,有時忍不住爬上第三層,在明宵家的門口悄悄停一小會兒。她想象著舉起手在門上輕叩,聽著屋內傳來明宵的腳步聲,聽見門鎖擰開哢嗒聲,想象著房門打開一條縫,明宵的臉上帶著充滿陽光的微笑,側身讓她進去。她有一次真的敲了一次門。當門裏傳來一陣腳步聲的時候,她產生了一種幻覺,以為明宵在向她走來。門開了,新搬來的那一家也有一個男孩子,跟明宵個頭差不多,開門問她是誰,有什麽事情。她道歉說走錯了樓門了,趕緊下樓走了。她走出明宵家的樓門,看見了門前的那顆老槐樹。樹上的葉子幾番禿零又幾番長出新的鬱鬱蔥蔥的葉子來。她還記得有一天晚上,跟明宵站在老槐樹下,透過枝椏看見一輪明月照著彩雲飛。現在她站在槐樹下,同樣的樹下, 不同的心境,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明月彩雲了,連天都黑得比往常早。

 

她坐在郵局門口的冰涼的台階上,看著對麵廣場上蒼白的燈光和燈光下的黑魆魆的人,不知道明宵是不是也會有時想起她來。她想知道明宵會想起她什麽來。是她穿著紅裙在中芭的小劇場舞台上跳卡門嗎?是她坐在沙發上跟他一起聽音樂嗎?是她跟他學數學嗎?是她在他家裏的客廳給他跳天鵝湖嗎?她不知道。

明宵走後的夏天,漫長而悶熱,夜長得睡不著覺。明宵給她寫的信,她都放在一起,用橡皮筋紮著,有厚厚一大摞。晚上她有時拿出來看看,從字裏行間細細讀著那些雨水滴下來一樣的思念,因為一句話而開心,因為一句話而傷心,經常看得淚雨滂沱。她不記得是哪一次給明宵寫信,把在戲曲學校觀摩演出時聽到的一句歌詞,寄給了明宵:“相逢咫尺間,霎時天樣遠。奈何百解愁腸,付與夕陽笑杜鵑”。她說,現在才明白,有些以為一輩子也不會離開的,確可以突然就失散。她在信中說,她現在也隻好對著夕陽,笑那因為離別而啼血的杜鵑了。她有時想,母親還留下了一件紅裙,而明宵竟然沒有留下一件東西給她,可以在想他的時候,用手摸摸。

 

在郵局門口坐了半個小時之後,她重新回到了屋子裏麵,繼續給明宵撥長途電話。電話終於通了,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對著電話說:我是小曦。

誰?你找誰?一個陌生的中國男人的聲音說。

明宵,我找陳明宵,她說。

號碼錯了,對方說。這裏沒人叫這個名字。

明宵,我想你,她說。你那邊好嗎?好久都沒有你的消息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雷陣雨,特別恐怖,電閃雷鳴的,我在宿舍裏,一下就想起了你----

你打錯了,對方打斷她的話說。別再打來了。

然後電話就斷了。

 

她怔怔地放下傳來嘟嘟的聲音的電話,把錢交了,沮喪地走出郵局。這個號碼是明宵很久以前給她的,後來可能知道她打不了國際長途,再也沒給過她新的號碼。她想明宵可能搬家了,或者去了別的城市了。

她在北京站坐上一輛空曠的無軌電車,坐在後麵的一個靠窗的座位上,腦子很亂,嘴下意識地啃著指甲,把指甲咬下來了一塊。指甲縫裏冒出了血,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在明宵家裏那次削鉛筆,把手指削了一下,流了血。明宵給她上了雲南白藥止血,包上了紗布,走的時候還拉著她的手看,問她手還疼嗎。那時,她已經喜歡上了明宵,在這個高大帥氣陽光誌向遠大的男孩麵前,覺得自己很渺小。明宵是第一個誇她好看的男孩。從小因為家境不好倍受歧視的她,特別需要從別人那裏聽到讚揚和肯定。但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明宵她喜歡他。她說不出口。即使告訴明宵,她也不會講多喜歡。隻有她自己知道多喜歡明宵。她一直害怕失去明宵。但是現在,她不知道是否失去了他。她一直盼著有一份兒驚喜,某天聽到一陣敲門聲,打開門,看見明宵在門外站著,帶著一臉的陽光,給她一個微笑和一個溫暖的擁抱,讓她聞到陽光的味道。但是這種奇跡從來沒有發生過。

 

夜深了,一盞盞閃著青白色光圈的路燈在車窗外閃過。路上的行人不多,街道顯得很冷清。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隻有一幢幢樓房裏閃爍著昏黃色的燈光。風從車窗裏 吹進來,吹動了她的頭發和裙子,讓她覺得有些冷。她兩手交叉著抱著自己的胳膊肘,靜靜地看著窗外閃過的騎車的行人和走路的路人。有時她覺得自己很傻。這麽帥氣聰明的明宵,在美國也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歡。他都一年沒有消息了,自己還在傻傻的等著。想想其實也不是非要等明宵,隻是放不下那段感情。

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她後來讀到張愛玲的這句話時,心裏忍不住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的痛了一下。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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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種竹山房' 的評論 :

謝謝,那個時候是八十年代初期,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是幾十塊錢,那個時候人民幣對美元的匯率好像是八,這樣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還到不了二十美元。二十美元好像也就是能打個十來分鍾國際長途。
種竹山房 回複 悄悄話 等待下文!
那個時代國際電話費太貴了。我打了5個小時的工才可以買30分種的電話卡!父親是在跟我電話後斷氣的…想起來這心痛17年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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