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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我最愛的人

(2014-09-28 09:30:24) 下一個

一片,兩片,三片。她把小藥瓶裏的三唑侖安眠藥倒在手上數著。一共二十一片。這是她從醫院裏偷拿的。她是護士,知道在安眠藥裏,三唑侖是普通安眠藥催眠效果的45倍,一般的安眠藥要吃一百片還未必能死去,這種三唑侖隻要七八粒就可以了,而且不會像吞食一百片普通安眠藥那麽痛苦。這些藥片應該足夠讓她和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了。

她站在旅館房間裏的洗漱台前,手心裏放著白色的小藥片,抬頭看一眼鏡子裏的麵孔,發現自己年輕的臉龐有些憔悴。她想起有人說,真愛讓人蒼老。難道真是這樣嗎?

 

一起離開人世這個想法,是她讀完《失樂園》後提出來的。他們並沒有像裏麵的久木和凜子,想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死去,像書裏說的,“今後的生命中,絕不會再有超過現在的幸福和輝煌了。無論將來自己以什麽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凜子一起死更加華麗耀眼了。”對他們來說,在愛的頂點離開人世,這些都太奢侈太不可求了。她是覺得他們已經走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往前走沒有路,往左走是分手,往右走是離開人世。她和他選擇了右麵的路,因為這是唯一一條他們可以在一起的路。

他們選擇了這個偏僻的小鎮,因為她從小就期望著有一天能住在海邊,而他希望在一個安靜的地方跟她一起渡過最後的人生。他說以前秋天的時候跟頭兒到國外出差,去過這個小鎮,印象很不錯。他又說吃安眠藥要有一定時間才能致死,小鎮上比較安靜,而且國外的旅館比較注重個人隱私,這樣可以減少被人發現搶救過來的風險。他們沒有《失樂園》裏的久木的本事,能夠搞到氰化鉀。她也不像裏麵的凜子那樣渴望在達到快樂頂峰的一瞬間跟男人結束生命,死後還能讓身體的性器官保持連在一起的狀態。她不想赤身裸體的被人發現,更不想死後被人拍下照片,當作娛樂的八卦。她隻想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躺在他的懷裏,讓他摟著自己,在睡眠中悄悄地離開人世。

 

自從她和他決定一起離開人世之後,她的心情反而平靜了。過去的種種煩惱,在做出決定之後,都變得不重要了。她突然發現自己想得很開,過去那些是個事兒的事,現在都變得不是事兒了。她甚至跟醫院裏一個平時自己最不喜歡的,見麵都不說話的護士在更衣室裏主動聊了一會兒家常,誇獎了護士裏麵穿的一件毛茸茸的紅色的毛衣很好看。這個讓她煩惱的大城市的一切突然變得美好了起來。餐館的飯菜變得比過去更可口,上下班時擁擠的地鐵也不那麽擁擠了,甚至出租車也比往日來得勤和開得快。在等綠燈過馬路時,總有售樓小姐塞給她一些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她也沒有像過去那樣看也不看一眼就仍進垃圾箱,而是蠻有興趣仔細看完後揣進兜裏。

在來小鎮之前,她去看了父母,在父母那裏住了兩天,告訴他們說她要去國外過一個有雪的聖誕節。母親叮囑說那裏冷,要多穿些衣服。父親給她拿了一個信封,裏麵是家裏過去存的一些美元。她說不需要了。窮家富路,拿著路上以防萬一,父親把信封硬塞給了她。她把自己銀行裏的錢都取了出來,放在一個旅行包裏,把旅行包和父親給她的信封都偷偷地塞在母親的床底下。遺書也早就寫好了,放在自己住處的桌麵上,等到她離開人世的時候,那封遺書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跟父母住在一起,讓她又想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想起父親從小拉著她的手,送她去幼兒園,在路過家附近的一個小公園的時候,總帶她進去玩一會兒滑梯。那時她總盼著自己長大,現在才知道上幼兒園時的自己是多麽的幸福。家裏的一切都讓她有些割舍不下,但是她還是走了。出門之後她沒有再回頭看,她知道爸爸一定在陽台上一邊澆花,一邊在看著她離去,她怕回過頭來會流眼淚,會讓父親發現異常。她隻是平靜地低頭走著,轉過樓角的時候才敢回頭看,但是已經看不見那個放著幾盆月季花的陽台了。

 

她把白色的小藥片倒回小瓶裏,把小瓶擺放在洗漱台的右角,和牙刷牙膏放在一起。她走回床邊,打開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翻騰著箱子裏麵的東西。她把裏麵的化妝品拿出來放到洗漱台上,鞋放在門口,幾袋零食和一條萬寶路煙放在靠窗的桌子上。這些零食,是她平常愛吃的,那一條煙,是他愛抽的牌子。箱子裏麵還有幾套衣服,其中有一件白紗裙,那是她在燕莎的二層買的,平時沒有機會穿。她把紗裙掛在衣櫥的架子上。她喜歡白色,想跟他一起離開人世的時候,穿上這套白紗裙。

她收拾完東西,把箱子蓋上,洗了個熱水澡,躺在了床上。自從進到旅館裏來,她一直想睡一覺,但是總是睡不著。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和幾個小時的灰狗的顛簸,她早已疲累不堪,渴望著好好睡一個黑甜的覺了。屋裏的床很幹淨整潔,雪白的被單一塵不染,旅館裏也靜悄悄的沒有人聲,但是她還是睡不著。也許是她不太習慣一個人住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睡在一張完全不一樣的床上。何況還有時差,此刻的北京,應該正是下午吧。風自海上吹來,吹翻了窗外的一把朔料椅子。她掀開被子,走到窗前,把窗簾扒開一條縫查看,看見閃著寒光的月照耀著草地上的白雪和掛滿冰淩的鬆枝。透過窗簾的縫隙,她看見對麵的咖啡屋罩著一層朦朧的月光,像是停泊在港灣裏的一艘海盜船。她心裏有些好奇,想知道裏麵會是什麽樣子。她看見咖啡屋二樓的一個窗口亮著燈光,好像有一個人的頭在從窗口向外看著。她有些害怕,趕緊把窗簾放下,離開了窗口。

她坐在床上,把放在床頭櫃上的iPhone拿過來看了一眼。iPhone的屏幕上黑黑的。她按了一下按鈕,讓屏幕亮了起來。他的英俊帥氣的麵容出現在屏幕上,濃厚的眉毛下,兩隻黑黑的大眼睛在炯炯有神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照片,她覺得鼻子酸酸的,眼淚又快下來了。她用手劃了一下iPhone,按了一下音樂按鍵,iPhone裏傳來了那首她在飛機上帶著淚水聽了無數遍的鄭智化的《別哭我最愛的人》: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永恒是什麽

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成熟是什麽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他是一個在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長大的孩子。

這間咖啡屋坐落在海邊一個風景獨特的地方。船型的咖啡屋本身設計得很藝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艘掛著黑色骷髏旗的海盜船,被硬硬的海風擱淺在礁石邊的沙丘上。鑲著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門就像古老的城堡大門一樣透著神秘的氣息,似乎要把人們引入海盜們藏滿寶物的地下洞穴。擦得錚亮的硬木地板猶如一個平滑的冰場,櫃台後麵的一麵牆的玻璃映射著一排排咖啡杯,盛放在漏鬥形的朔料容器裏的咖啡豆在燈光下閃著褐色的柔和的光澤。陽光順著咖啡屋牆上的一排排橢圓形的窗戶照進來,照在一張張擦得幹幹淨淨的桌子和座椅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駁的暗影。從舷窗形狀的窗戶向外看去,遠處的礁石和山脈在海上的薄霧裏若隱若現,豎著桅杆的小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緩慢地航行,海鷗舒展著白色的翅膀在桅杆和海水之間輕鬆地翱翔。潮漲潮落時,蔚藍色的海水徐徐漫過平整的沙灘,又向後緩緩退去,推平沙灘上的腳印和孩子們做的城堡,在荒棄的象牙一般蒼白的圓木上留下濕濕的痕跡。漆成白色的燈塔聳立在褐色的岩石上,紅色的塔尖眺望著天上一條條薄雲,碧藍的海水湧起一層層白色的波浪,褐紅色的沙子埋葬了暗綠色的葦草。傍晚時分,廢棄的漁船上被雨水腐蝕壞了的捕魚網隨風搖蕩,像是在召喚出海的人回家吃飯;燈塔的窗戶裏射出攝人心魄的一束紅光,穿過海麵,消失在逐漸襲來的夜幕裏。

他喜歡母親開的這個咖啡屋。他拉著母親的手,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看到這個船型的咖啡屋時就喜歡上了它。他在這裏渡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每日每夜。他和母親就住在咖啡屋的臥室裏,臥室在咖啡屋頂上的二樓,裏麵的窗口帶著弧度,前麵有一個棕色的帶著銅把手的木質舵輪,就像海盜船上的棧橋。月亮升起的時候,淡青色的光自窗外豆子一樣撒進來,臥室裏便被染上了一層帶著哀愁的淡淡的恬靜。那時,他站在舷窗一樣的窗口,手扶著舵輪,身上係著一個被單做成的披風,頭上帶著一個船形帽,像是航行中的威風凜凜的海盜船長。他凝視著被黑色一口口吞噬的海麵,兩隻眼瞳在透進窗裏來的澄淨的月光下像是珍珠一樣閃耀著天真而皎潔的光。他期待著一條藍色的小人魚從珊瑚海底遊上來,倚靠在青色的礁石上,在月光裏唱一首動人的歌。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們管他叫咖啡屋裏的莫紮特。

他不知道人們為什麽叫他咖啡屋裏的莫紮特。他並不懂音樂,他隻會畫畫。他不知道莫紮特是一個怎樣的人,沒有讀過莫紮特的傳記,沒有聽過莫紮特的歌劇,也沒有看過那部《上帝之寵》的電影。他不知道莫紮特是一個可以蒙著眼彈琴,現看歌詞現譜曲當場演奏的罕見的天才;一個七歲就寫出交響曲,十二歲就寫出一部歌劇的神童。他隻聽學校裏的音樂老師講過莫紮特是一個很偉大很偉大的天才音樂家,而他呢,隻是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裏的孩子,每天放學後幫著母親擦擦櫃台和桌子,然後鑽到一張桌子底下去專心地做他喜歡的事-----畫畫。

 

小鎮上每天都有灰狗大巴停在船型咖啡屋前麵不遠的地方。無論晴天還是陰天,旅客們從帶著一路塵埃的大巴上一個一個走下來,在站牌底下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兒,好奇地看看不遠處聳立在礁石上的燈塔和湧著一層層波浪的海麵。拿著小旗子的導遊站在他們中間,給他們講解一下小鎮上的風景和故事,然後帶著他們向咖啡屋走來。他們推開厚重的橡木門魚貫而入,排著隊去洗手間,排著隊買咖啡,紮著堆兒用各國語言,各種方言聊天。每當這時,咖啡屋裏就熱鬧起來。母親總是麵帶微笑地招待客人,像個老熟人一樣跟他們熱情地打招呼,給他們奉上一杯熱熱的咖啡和巧克力奶。母親喜歡這些遊客,不僅是因為母親天生好客,而且也是因為小鎮很小,人口也少,如果沒有他們,這間咖啡屋就很難生存下去了。

遊客們喝著香氣撲鼻的咖啡,經常走到他畫畫的桌子前來,蹲下身看他在桌子底下畫畫。他畫畫的時候很專心。當他一筆一筆往紙上畫的時候,咖啡屋裏四處彌漫著的音樂和嘈雜的話音他都聽不見,屋裏的所有東西和所有的人也都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的眼前隻有畫筆和畫紙。就像是上帝賜給了一雙魔手一樣,他拿起畫筆,在紙上隨意地畫著,一根根線條就像一首首樂章,就像是大海裏無窮無盡的波濤,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筆下流出來。多數時間裏,他並沒有刻意的去想畫什麽,那一條條線條自然而然地疊落在紙上,組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麵。他畫海鷗的時候,能夠感受到海鷗在天上平靜地飛過海麵。他畫燈塔的時候,好像身體在隨著燈光在圍繞著塔身旋轉。他畫船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在海上航行,在身後留下一片片漣漪。他畫波濤的時候,好像在身子在浪尖上翻騰,跳躍。他畫岩石的時候,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孤島,一個沒有人居住的孤島。他的畫筆在紙上遊走,就像樂符在空中飄揚。

隻有當畫完的時候,他才會停下筆來,注意到圍在他四周的人。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圍在身邊看他畫畫。肯定是長途車上太煩悶,小鎮太小,又沒有什麽太多可看的,這些大人們才會聚集在這裏看一個孩子畫畫吧,他想。每當這時,他就會把剛畫完的畫送給他們之中的一個。每個人都伸出手來想要,但是他總是把畫遞給離他最近的小孩伸出來的手,因為他知道,這些畫隻有孩子們才真正愛看。

 

他從沒有離開過小鎮,沒有去過外部的世界,沒有玩過電腦遊戲,沒有上過網。咖啡屋裏沒有電腦,他看見過有的旅客把手提電腦放在麵前的桌子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電腦。他看見他們用手指敲鍵盤,但是他從來沒有試過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在學校裏,老師說他們小鎮太偏僻了,學校也沒有經費,無法置辦電腦。很多同學家裏都有電腦,但是他沒有。他問過母親我們怎麽沒有電腦呢,母親說做咖啡不需要電腦。他沒有父親,沒有別的親人,隻有母親跟他在這個小鎮上。母親一次也沒有帶他離開過小鎮,一次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假期之後的學校裏,經常有同學說去了什麽什麽地方旅遊,他問母親我們怎麽不出去旅遊呢?母親說咖啡屋每天要開門,他們不能離開。如果他們出去旅遊了,那麽誰來給那些從灰狗下來的人做咖啡呢?

外部世界是什麽?對他來說,外部世界就是海那邊的城市,那個他看不見的有著摩天大樓和霧霾的城市。咖啡屋前的灰狗站把外麵的遊客帶來這裏,他聽見他們大聲的喧嘩,看見他們把可口可樂瓶子扔在垃圾箱裏。他們拿出照相機來照相,感歎小鎮的靜謐的生活,抒發著要是能夠留在小鎮上會多好的感想,然後登上灰狗離開小鎮,奔向旅途中的下一站。對他來說,那個世界存在,但是永遠去不了的。母親說,那個世界是一個太亂的世界,一個太複雜的世界,一個有壞人有騙子有流氓有殺人犯有恐怖分子的世界,一個他不適合居住的世界。他相信母親說的,從來也不想去那個外部世界去看看。

外部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九歲時畫的一隻碧藍的清澈童真的眼睛,被用作了《時代周刊》的封麵。那是到小鎮上來寫生的一個畫家,看到他的畫之後,要走了他剛畫完的一幅畫,推薦給《時代周刊》的。母親把郵來的那一期《時代周刊》藏了起來,沒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十二歲時他畫的一幅擱淺在沙灘上饑渴得張著嘴的魚,被懸掛在了國家藝術館的當代館的牆壁上,與其他大師們的作品懸掛在一起。那是一個到小鎮上來休假的國家藝術館的館長,看到他的畫後,挑走的他的最好的一幅。

他不知道因為從小在繪畫上表現出來的天分,人們把他比喻作莫紮特那樣的神童。他隻知道自己是一個從小失去了親生父母,被一個年輕女人收養,跟著她去了小鎮,每天除了上學就在咖啡館裏畫他喜歡的畫的孩子。六歲時,他曾經在一次颶風來襲的時候掉進海裏,從那之後受了驚嚇,有些自閉。他身體單薄,體育很差,數學經常交白卷,在學校裏不太合群,也經常受到別的孩子的白眼和欺負。他比同齡的孩子發育遲緩,學校裏的好多事他都不懂,甚至在男生女生情竇初開的時候,也不懂得什麽是愛。他的老師經常感歎說,他雖然有些自閉和發育遲緩,但是卻擁有一顆純潔無瑕的水晶一樣透明的心。

 

母親知道他除了畫畫之外,別的都不如同齡的孩子,學習成績也不好,加上自閉症的影響,所以從小就沒有打算讓他將來上大學。甚至當H大學藝術係的主任看了他在國家藝術館的畫之後,親自寫信給他母親,要破格錄取他去那所頂尖的藝術係學習,給他全額獎學金的時候,母親也一口回絕了。因為,知子莫如母,母親知道他勝任不了大學的緊張的功課和生活。那樣的學習生活不適合他,那樣隻會害了他。

母親深信,像他這樣一個有些自閉的人,隻適合在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上過一個簡單的生活。外部的世界是一個對他來說太大的世界,一個太複雜的世界,一個他無法融入的世界,一個他容易迷失和受到傷害的世界。所以,母親從來不鼓勵他離開小鎮,也不帶他去看外部的世界,怕他受到外部世界的誘惑而離開小鎮。母親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知哪一天就會離開人世,擔心那時就沒有人能照顧他。因為他雖然是一個畫畫的天才,在生活裏卻是一個有些遲鈍的自閉症者,一個長不大的天真的孩子。除了畫畫之外,別的事兒他都笨手笨腳的,都做不好。好在咖啡屋裏隻需要煮咖啡,做甜點,而他這兩樣雖然不能說精通和做得很好,但是應付不太挑剔的顧客還是綽綽有餘的。

母親早早的就立下遺囑,在去世之後,把這個咖啡屋留給他。母親知道有了這個旅遊小鎮上的小小咖啡屋,他隻要會做咖啡和甜點,以後就會生活無憂,即使沒有人照顧,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外部的世界永遠沒有盡頭,母親不願意他有一個遠大前程,不願意他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莫紮特,隻願他有一個適合自己的自由而無憂的環境。讓他在這樣一個簡單而容易的環境裏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做他自己喜歡的事,就是他母親的全部心願了。

 

他不知道母親的這些想法,他隻是坐在桌子底下,不斷地畫著。他用畫畫來尋求童年的快樂,用畫麵來表達他的情感。他的畫充滿了童話色彩,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他活在自己的小小的童話世界裏,活在畫裏。

他並不是完全孤獨的。鎮上的一個小女孩總喜歡找他來玩,他們一起坐在桌子底下,他畫畫,她看著他畫。有時,她會告訴他想要什麽,他會給她畫出來。無論她想要什麽,他總能給她畫出來。他給她畫英俊的騎著白馬踏著波濤而來的王子,給她畫坐落在大海中央的高聳的城堡,給她畫海底的美麗的小人魚世界:火焰一樣紅的珊瑚,藍得透明的矢車菊花瓣,半埋在沙子裏的鐵錨,四周圍繞著珊瑚的琥珀一樣透明的水底宮殿。他畫她坐在宮殿中央,透過水晶一樣的窗戶看著火紅的花朵。

在他給小女孩畫的畫裏,女孩的眼睛總是不成比例的大,既清澈見底又散發著五彩的光芒,既純潔無暇又透著無限的憂傷,好像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長大,小女孩會離開小鎮,離開他,但是會在遙遠的地方想起他來一樣。而他呢,會像母親希望的那樣,留在小鎮,守著這間咖啡屋,畫他自己的畫。

 

她聽著《別哭,我最愛的人》,眼淚一顆顆流下來,滴在iPhone的屏幕上。她聽手機響了一聲,一條灰色的短信在青色的屏幕上蹦了出來。她抹了一下眼淚,低下頭,一邊看著短信,一邊伸出手指,輕快地在屏幕上敲擊著。

 

到了嗎?他在問她。

到了。她回複說。

路上一切都順利嗎?

順利。你是在轉機呢嗎?

在東京機場等著航班,明天下午就會到你那裏了。旅館還好嗎?

很好,很幹淨,老板也很熱情。老板說原來在旅店裏住的人過節都回家去了,現在這裏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我自己。

太好了。早上你在旅館裏多睡會兒覺,要是餓了可以去旅店對麵的咖啡屋吃點兒早點,那個咖啡屋樣子像個船一樣,挺有特色的,走不多遠就到。那裏的咖啡和甜點做得很好,還可以看見灰狗車站,我一下車你就可以看見了。

看見咖啡屋了,下午到的時候就看見了。

是個畫家開的咖啡屋,你還可以看看他的畫。你不是挺愛看畫展什麽的嗎?他畫了很多張畫,聽說有的還在展覽館裏展出呢。鎮上的人管他叫咖啡屋裏的莫紮特。

莫紮特不是搞音樂的嗎?

就是,我也不明白,但是大家都這麽叫他。也可能是畫畫水平跟莫紮特差不多吧,我不懂畫,也看不出好壞來。

我明天去咖啡屋那裏等你。

好的。現在可以登機了,我要去登機口了。趕緊睡覺吧,好好休息,明天我們就能見到了。

趕緊去吧,等著你。

 

她合上iPhone,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伸手把桌上的台燈關了。窗外一陣陣濤聲傳來,那是海潮和礁石在對話嗎?她扯過被子來蓋在身上,閉著眼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他跟她一樣,也是在出來之前回家看父母去了,他們沒有訂一個航班的機票。她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他們要利用最後的時間,兩個人好好在一起,什麽也不想,隻是兩個人在一起。她想懶散地挽著他的胳膊,不緊不慢地在無人的沙灘散步,讓雪花輕輕地溫柔地飄落頭發上和身上,落在掌心裏。她想跟他一起停下來拿麵包喂飛上岸來的水鳥,看灰白的水鳥收攏翅膀落在眼前。她想跟他一起站在海邊,麵對著無垠的大海,抿起嘴唇看日出日落,凝望大海的風情。她想跟他找一家安靜而浪漫的小餐館,坐在一個有蠟燭有玫瑰花的小桌邊,舉起斟滿龍舌蘭酒的細酒杯,一起看窗外飛過的紛紛揚揚的大雪,在秒針的滴答聲中體會著最後的時光流逝的感覺。她想跟他在床邊依偎著,臉枕著他的掌心,手指撫摸過他的嘴唇和胸膛,細細地傾訴這一世的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愛,想象著挽手一起走入下一世。此刻,她閉著眼在想著他的溫暖的胸膛,溫暖的雙臂,溫暖的手。她想鑽進他的懷裏,讓他把自己緊緊摟著入睡。隻要在他的懷抱裏,無論外麵有多冷,有多少雪,她也覺不出寒冷來,隻會覺得他的體溫在溫暖著自己。

她閉著眼慢慢地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了幼兒園,刺眼的陽光下,爸爸在門口等著她,拉著她的小手在沿著街道走。她夢見爸爸的背駝了,腳步也很慢。她夢見走著走著,自己的鞋帶開了,爸爸蹲下身,給她係鞋帶,但是鞋帶怎麽也係不好。她夢見血紅的太陽。她夢見了他。她看不見他的麵孔,但是知道那就是他。她夢見他坐的飛機在萬米高空斷裂開了,變成了兩截。她夢見他坐在座椅上,係著安全帶,從飛機斷開的中間部位下落,慢動作一樣緩慢地墜入火紅的海中,沒有濺起浪花就消失在鏡子一樣平滑的水麵下了。她從夢中哭醒,睜開眼,看著黑黑的屋頂,把被子的一角塞進了嘴裏,嗚咽著。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流在了潔白的枕巾上。

 

海邊小鎮上的莫紮特這個稱號,是《時代周刊》的一個評論家送給他的。

他原本出生在海那邊的城市,六歲的時候,他的生母在醫院陪伴病了的父親。一場颶風襲擊了海那邊的城市,他上了醫院疏散病人的一輛大巴,生母下車去攙扶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的時候,颶風來了,大巴匆忙地關上門開走了。自那之後再也沒有了他親生父母的消息,他們應該是在颶風中雙雙遇難。一個女人在大巴上帶著他逃難,他把女人當作自己的媽媽一樣依賴。他們的大巴掉進海裏,後來他們又被海水圍困在路邊的一個小屋子裏,最後被一架直升飛機救出。劫後餘生,女人領養了他,帶著他來到了海邊小鎮,開了一個咖啡屋謀生,成了他的養母。女人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的看待,比他的親生父母對待他還好,成了他的真正的母親。

在咖啡屋裏,母親忙的時候,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底下玩玩具,把桌子底下的空間,當成自己私密的空間。有一天他在地上撿到了幾隻彩筆,就拿了一張白紙趴在桌子底下畫畫。等他畫完了,拿出來給母親看時,母親無法相信是他自己畫的。母親在大學是學媒體的,也愛好藝術,她看著他的畫,立刻感覺出了他是一個在畫畫方麵有特別天賦的孩子。母親放手讓他發揮自己的天賦,讓他隨便去畫,從不在任何方麵約束他,同時也不在意他的學習成績,也不督促他做作業,隻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在別的孩子放學後忙作業的時候,他坐在咖啡屋的桌子底下專心的畫畫。

一開始母親擔心他總是鑽在桌子底下畫畫,會養成孤僻的性格,因此總是鼓勵他畫一會兒,就出去跟別的孩子玩耍一會兒。而他,好像天生的孤僻一樣,跟別的孩子玩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玩一會兒就跑回來接著坐在桌子底下畫畫。因為曾經在颶風來襲時掉入海裏,隨後又失去親生父母造成的心理影響,他總是對外界有些恐懼,害怕災難會隨時降臨。在桌子底下,他會覺得更安全些,那裏是他的一個安靜的世界,一個可以把自己和外界隔開的安全的世界。他在桌子底下坐著,觀察著咖啡館這個小小的世界,在這裏他看見來來往往的人們,聽見他們的談話,有時不經意的還能窺見他們的一些小動作。他既有天分,又有大量的時間畫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而且畫畫的時候他既專注又耐心。幾年之間,他無師自通,隨手畫出來的畫勝似大師的手筆。

 

秋天的落葉繽紛的時候,一位畫家背著畫架坐著灰狗來到了小鎮。畫家住在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小旅館裏,每天白天在海邊寫生,晚上到咖啡屋來喝咖啡,跟鎮上的女人們聊天。畫家個子矮又禿頂,長得有些像畢加索,畫得畫也有些像畢加索,讓人看不懂。畫家把白天海邊的寫生拿給咖啡屋的女人們看,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起左看右看,都說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海,倒像是遊泳池。畫家是從紐約來的,雖然看上去畫的畫都不怎麽樣,但是聽說在紐約有自己的畫室,在紐約的藝術圈子裏也算是小有名氣,作品受到一些富人們的收藏,而且談吐幽默,帶著藝術家的氣質,會講很多大城市的逸聞趣事。

咖啡屋裏的小鎮人都很喜歡這個遠道而來的畫家,除了他。他從桌子底下第一眼看見畫家的時候,就不喜歡這個畫家,因為畫家有一雙色迷迷的眼睛,一邁進咖啡屋,眼睛就在忙著招呼客人的母親身上轉來轉去。他看見這個畫家的手不老實地摸了母親的腿一下時,就更厭惡畫家了。但是母親顯然並不在乎。母親年輕,但過去因為打海洛因太多,毀了自己的身體,不能生育,麵容也憔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很多。她一個人很孤單,偶爾有住在旅館裏的男人晚上來咖啡屋跟母親獻殷勤,想跟母親睡覺。母親從來不拒絕。咖啡屋關門後,男人留宿在咖啡屋二層的母親的臥室裏,天亮後離開。沒有人再回來看過母親,除了一個醫生。醫生總會來看她,因為醫生知道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醫生曾經有一次跟母親求婚,母親拒絕了。找個健康一些的姑娘吧,母親說。你知道我活不了幾年了。在那之後醫生跟別的姑娘結婚了,再也不出現了。母親早已接受了這樣的生活,她沒有抱怨,也不會去想那些男人。母親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走到盡頭,她並不指望有誰會真的跟她好,她隻是順其自然的過著最後的日子。

畫家倚靠在櫃台前跟母親談藝術,談戲劇,談繪畫,談電影,談小說。畫家很能說,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講得都是他聽不懂的話。母親一邊幹著活兒,一邊傾聽畫家講得那些事兒,不時露出讚賞的微笑。畫家的注意力都在母親身上,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畫家在的時候,他藏在桌子底下畫他的畫。他厭煩那個畫家,隻要畫家在,他都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來。就像過去有男人想跟母親睡覺時一樣,晚上咖啡屋關門時,母親先讓他回自己的臥室去睡覺,然後把畫家帶回她的房間裏。畫家在母親的臥室裏的時候,他站在臥室的窗口,看著外麵的黑黑的夜,盼著黑夜早些過去。有幾次他夜裏被母親房間裏的響動驚醒,但是已經習以為常,會把被子拉到頭上繼續睡覺。

 

畫家臨走前的那一天,終於注意到了他。畫家要上灰狗離去了。在等著灰狗的時候,畫家把行李箱和畫架放在咖啡屋的門口,走進屋裏來跟母親告別,說要回紐約了。他依舊躲在桌子下畫畫,不肯出來。畫家走到桌子邊,彎下腰跟他打招呼,跟他告別,看見他正在畫一雙大大的湛藍的眼睛。那是他喜歡的鎮上的那個小女孩的眼睛。小女孩是鎮上唯一能跟她玩到一起的人,她從來不嫌棄他笨,也不嫌棄他自閉,她喜歡他給她畫的那些畫。她在他身邊坐著看他畫畫的時候,他覺得心裏很踏實,有一種無名的快樂,畫得畫也明亮起來。他用的顏色很純,畫上的那隻眼睛是透明的,帶著難以形容的純真。最讓畫家驚奇的是,他不打草稿,不用橡皮。畫筆所到之處,線條分明,明暗相間,每一筆看似隨意,其實都恰到好處。這張畫和他畫畫的方式打動了畫家。

畫得太棒了,畫家彎腰看了一會兒後驚訝地對母親說。真不可置信,簡直是天才。他在小鎮上太可惜了,會埋沒他的。紐約有最好的畫廊,有最好的藝術評論家,有很多有錢又喜歡藝術的富人。我可以把他帶到紐約去,把他的畫介紹給各個畫廊和評論家,介紹給那些富人們,讓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畫,買他的畫。人們一定會喜歡他的畫的。

謝謝你,母親謙卑地說。但是不用了,我就想讓他在小鎮上待著,我們這樣挺好的。

你不想讓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嗎?畫家繼續堅持說。他有這樣的天分,隻需要有人把他推薦給合適的人,讓人們能夠認識他,承認他,接受他。這個世界庸才太多,天才太少,像他這樣的一定會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畫家的。我把他帶到紐約去吧,紐約和巴黎是出藝術家的最好的地方了。

真的不要,母親低聲說。我不想讓他離開我,不想讓他去紐約。

你想跟我去紐約嗎,孩子?畫家低下頭來問他說。那是一個大城市,一個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的地方。你知道畢加索的一幅畫值多少錢嗎?上億美元。有一天你會很有錢,很有名,錢多得超過你的想像,會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遊艇,一切你想要的都會有。你想跟我走嗎?

不,他把畫上的最後一筆畫完說。我隻想跟媽媽在這裏,在這個咖啡屋裏。

畫家透過窗戶看了一眼正在進站的灰狗,很遺憾地歎了一口氣。畫家知道,他還小,等他有一天大了的時候,一定會想去外麵的那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沒有一個人在那個世界裏不被迷失的。畫家把自己的名片留給他,告訴他說,如果有一天他想離開小鎮,可以去畫家自己在洛克菲勒中心開的畫廊,那裏隨時會歡迎他。

畫家沒有能帶他走,但是把他剛畫完的那張有著一隻清澈透明的大大的眼睛的畫要走了。

 

畫家回到紐約之後,在一個藝術沙龍上把這件事情跟《時代周刊》的一個編輯聊起。編輯覺得很有意思,想看看畫。畫家第二天讓人把畫送到了《時代周刊》編輯部。編輯們請了經常給周刊寫藝術評論的一個資深評論家來看他的畫。

這不可能是一個九歲的孩子隨手畫的,評論家眯著眼仔細地端詳著他畫的那幅湛藍的天真的眼睛說。構圖無懈可擊,線條簡練,色彩豐富而精美。光和色非常和諧,在眼神裏注入了很多主觀的感情,抓住了眼睛最美的瞬間,讓刹那成為永恒。雖然看不出什麽特別的技法,但是整體感覺有自己的風格,獨創一派。這是一幅可以掛到大都會博物館裏的畫,絕對不可能出自一個小孩之手。

那隻好請你去小鎮上考察一下了,編輯說。如果是真的,可以考慮下一期在藝術版麵專門介紹一下。現在騙子太多,天才太少,如果真能挖掘出一個天才來,也是我們對世界的一大貢獻。

 

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評論家穿著一件灰色的大衣,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專門坐灰狗風塵仆仆地來到小鎮。評論家從灰狗上下來,看了一眼風景如畫的小鎮上的秋色,抖落一下身上的雨水,跟著其他的遊客冒著雨推開厚重的橡木門,走進飄逸著濃鬱香氣的咖啡屋。

評論家像一個普通的到小鎮上參觀的遊客一樣,排隊上洗手間,排隊在咖啡屋裏要了一杯咖啡,挑了一個靠窗的桌子一邊靜靜地看外麵的雨景,一邊等著母親閑下來。窗外金黃色的落葉鋪滿了船型咖啡屋前的小徑,一簇一簇的藍色的黃色的白色的野花四處開放著,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橢圓形的窗戶玻璃上,一艘小船在迷蒙的海上航行,燈塔巍然屹立在雨中,海鷗在低壓的雲層中時隱時現。紅色的沙灘因為雨水浸潤的緣故,顯得有些暗褐色。一叢帶刺的山楂籠罩在雨霧之中,火紅的山楂像是一顆顆瑪瑙做成的珠子。

太美了,評論家心裏暗想。以後退休了可以考慮到這裏來。

等母親招呼完所有的客人後,評論家走到櫃台邊,跟母親聊了一會兒天,誇獎母親煮的咖啡味道純正,比紐約的咖啡店的好喝。母親很高興,熱情地向評論家介紹著小鎮上的風景,推薦評論家去海邊走走,看看雨霧中的燈塔和沙灘。評論家喝著熱熱的濃鬱的咖啡,有禮貌地點著頭。

聽說這裏有個小孩畫畫很好,評論家貌似不經意地說。是你的孩子嗎?

是我兒子,就在那裏,母親指了一下一個桌子的底下。店裏隻有我一個人照顧客人,忙的時候經常顧不過他來。他從小喜歡坐在桌子底下自己玩,現在還是習慣坐在那裏,無論玩還是畫畫。

我可以看看他畫畫嗎?評論家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可以,母親帶著笑說。

評論家端著咖啡走過去,在桌子邊蹲下來,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畫畫。評論家蹲在他身邊看著,像是聊天一樣問他何時喜歡上的畫畫,何時開始畫畫,並且當場出題,問他可不可以畫一幅沙子上的城堡。他拿著彩色的蠟筆,信手在白紙上塗去,幾乎毫不思索,也從不修改,從不重複。幾隻彩色的蠟筆像是傳說裏的魔筆一樣,不一會兒就在白紙上畫出了一幅逼真的沙子堆成的城堡。評論家看著他畫的時候,杯子裏滾燙的咖啡傾斜著撒了出來,撒了一腳麵都沒有發覺。

 

簡直是莫紮特第二。評論家回到《時代周刊》之後,瘸著被燙傷的腳對編輯們說。我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看見過任何一位畫家----包括最偉大最著名的畫家---能夠像他這樣一揮而就,不用修改就完成一幅絕美的作品。

評論家把他暗自采訪來的一切,都寫在《時代周刊》刊發的一篇文章裏,標題就叫《小鎮上的莫紮特》。文章說,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才的話,那他無疑是天才兒童之一。他既沒有名師指點,也沒有進過專門的藝術學校,但是他的畫就像是印象派大師莫奈的畫一樣色彩朦朧而充滿神奇,無拘無束,充滿小鎮的清新的空氣,帶著兒童特有的幼稚和童真。更絕的是,他畫畫時不打草稿,也不修改,就好象那幅作品早已存在於他的腦海裏,他的手隻需像打印機一樣把畫打印出來就成了一幅精美的傑作。這簡直就像傳說中的莫紮特譜曲,上帝把曲子早已放在上帝的寵兒的腦子裏,他隻需用雙手演奏出來就可以了。

 

一股灰白色的光隔著厚厚的窗簾透了進來,在她的被子留下了一截漂白了的痕跡。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一眼窗外。外麵靜悄悄的,既沒有人也沒有車經過。從窗戶的縫隙裏她看見外麵的雪潔白得耀眼,玻璃窗的底部還結了一層冰花。她都不記得昨晚最後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隻記得哭了一場之後,哭累了,睡得死沉死沉的。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她的目光凝視著屋頂上的一處茶杯大的圓圓的水痕。水痕的邊際是暗黃色的,像是茶水幹枯後的留下的圓圈。她猜測那一定是過去漏雨留下的痕跡,或者也許是房頂上雪化了留下的。沒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心裏很空,空得像是一片割過的麥田,心情有些萎靡不振。屋內的空調在發出輕微的嗡嗡的響聲,像是夏天的蚊蟲在耳邊煽動著翅膀。她翻了一個身,把一隻胳膊插進枕頭下麵,臉埋在枕頭裏,竭力地想著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快樂的時刻。

而這一切都快結束了。她覺得心裏像是有一股長期積壓的鬱悶在折磨著自己,她想把這種痛苦喊出來,但是她喊不出來。

在最後看望父母的時候,她覺得身體很虛弱,像是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消耗掉了一樣。她母親問她是不是病了,為什麽看上去這麽憔悴。她說是路上坐火車顛簸的。在父母家,她總是微笑,雖然沒有力氣了卻仍然搶著做飯做菜打掃衛生,讓父母在一邊看著休息。她把客廳的木質地板擦得錚亮,把廚房裏的壁櫥和爐子也都擦幹淨,把爐子周圍的牆上貼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新鋁箔紙,把家裏有些漏水的水龍頭給換成新的,還把廁所的馬桶座給換了。母親說原來的馬桶座坐著不舒服。她看到家裏的沙發舊了,彈簧不好了,坐著的時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裏買了一套新沙發,讓賣沙發的給運到家裏來,把舊沙發抬走,換上了新沙發。她父親說她懂事了,過去回家來總是坐著或者躺著休息,都是媽媽給她做飯吃,也從來沒有幫著收拾過家,這次完全不一樣了。母親說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著讓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節放長假的時候再做。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最後一次看他們。春節她不會再回來了,隻能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看著他們。

 

她聽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微弱地響了一聲,知道是手機在提醒她有短信等著她去讀。她翻過身,伸手拿過白色的手機,舉到眼前來。她按住底下的小圓鍵,漆黑的屏幕頓時亮了起來。她看見上麵有一條他發來的短信,是昨晚他上了飛機發的,說已經坐上了飛機,如果飛機準點降落的話,下午五點就能坐灰狗到小鎮了。他叮囑她好好休息,要是想出去,可以到附近的海灘去看看。出門要多穿點兒衣服,海邊風大,比陸地要冷。她看著短信,好像看見他坐在靠著舷窗的座位,低著頭在往手機上敲字。他的手很笨拙,在手機上敲字總是敲錯,有時敲錯了字會鬧笑話。自從他們各自回家去看父母,他們有兩個多星期沒有見到了。這兩個星期,就像是兩年一樣漫長,長得無法忍受。

她放下手機,把雙手捂在臉上。他真的要來了,就要來了。

 

小鎮上的人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小鎮上出了一個天才人物。

冬天凜冽的寒風第一次從海麵上吹到船型咖啡屋,在舷窗一樣的窗口上吹出一溜晶瑩的冰花的時候,母親收到了畫家寄來的一期《時代周刊》。刊物的封麵是那幅藍色的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可以看見底上散落的硬幣和遊動的魚的溪水。隨著刊物寄來的是一封信,畫家說《時代周刊》的文章給小鎮上的天才畫家敲開了門,他願意作為代理,把畫推銷給紐約的藝術品收藏家,能夠讓她富起來,讓她的兒子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成功的畫家。母親沒有聲張,悄悄地把雜誌藏了起來。她給畫家回信說,感謝畫家的好意和幫助,隻是她的生命無多,隻想跟兒子在小鎮上有個安靜的生活,渡過生命的最後幾年,別的就不奢求了。

雖然母親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時代周刊這件事兒,但是它還是像一件轟動的新聞一樣在小鎮上傳開了。

 

第一個來咖啡屋道賀的是鎮長,手裏卷著那一期《時代周刊》。

鎮長到海那邊的城市去見省長,在省府的會客室裏坐著的時候,看見了這期雜誌。省長告訴鎮長說,小鎮的底下可能儲藏著巨大的石油儲量,殼牌石油公司準備派一些勘探工程師去小鎮,挖一口井來驗證。想想看吧,省長興高采烈地對鎮長說,要是殼牌在小鎮投資,把小鎮搞成一個石油基地,今後你們小鎮就富足起來了。我們能靠小鎮收多少稅和執照費,賺多少錢啊。省府這麽多年來一直為高居不下的赤字發愁,今後就能靠小鎮上收來的稅抹平赤字了。

省長接著問了小鎮上的一些情況,詢問鎮上有多少人口,討論了一下如果石油公司進駐小鎮,鎮上的人怎麽辦,最後誇獎鎮長說,小鎮上人傑地靈,不僅風景美麗,而且出人才,小畫家都上了時代周刊了。鎮長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周刊的封麵的畫,聽省長這麽一說,趕緊拿過雜誌來,仔細把裏麵的文章讀了一遍。

從省府回來的路上,鎮長手握著雜誌,心潮澎湃。想著小鎮上以後可以用觀看天才畫家作畫來作為旅遊的一個熱點吸引遊客,同時如果殼牌來小鎮鑽井的事兒成真,小鎮今後變成石油基地,石油美元滾滾而來,那能夠賺多少錢。靠著收上來的稅和政績,今後競選省長的路就算鋪平了,也許從此以後官運亨通,成為一個叱吒風雲的政治家呢,鎮長心裏盤算著。

 

回到小鎮之後,鎮長沒回自己家,先去了咖啡屋。鎮長進到咖啡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咖啡屋裏人不多,隻有幾個小鎮上的人坐在屋裏聊天。鎮長是個很懂得拉攏人心的人,他進屋後跟每個人都滿臉笑容地打招呼,告訴人們說他剛見了省長回來。鎮長是一個出名的話簍子,天生的一張愛說話的嘴,從落地呱呱大哭之後,嘴就沒有閉上過。人們說,要想讓鎮長把大嗓門閉上,得有人拿線來把嘴縫上。因為鎮長的大嗓門,鎮裏選舉的時候,沒人敢跟鎮長競爭,因為鎮長一嗓子能從鎮子的北頭喊到南頭,比教堂的鍾聲都響亮。

有什麽好消息嗎?有人看見鎮長的漲紅的臉問鎮長說。

有好消息,非常好非常好的消息,鎮長站在咖啡屋中央大聲說。

鎮長把省城聽來的殼牌石油公司要派工程師來小鎮勘探石油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傳達給了咖啡屋裏人,好像明天石油公司的人就會到小鎮,後天井架就會立起來,大後天石油就會滾滾而出一樣。每個人聽了鎮長的話都激動起來,都在幻想著小鎮上的房子和土地的價格會立馬飛漲,心裏悄悄盤算著怎樣從石油公司手裏賺一筆錢。人們不斷地問鎮長各種石油勘探問題,鎮長代表殼牌公司笑容可掬地回答著,儼然是一個鑽井專家,嘴角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母親什麽也沒問,什麽也不說,隻在櫃台後麵靜靜地聽著,擦著一個個咖啡杯子。

還有一個好消息,鎮長回答完石油勘探問題後大聲宣告說。我們小鎮人傑地靈,不光風景美麗,地底下有豐富的資源,還出了一個天才畫家。

咖啡屋裏的人的眼睛都聚集在鎮長身上,不知道鎮長在講什麽。鎮長不慌不忙地走到櫃台前,把卷在手裏的雜誌攤開來給母親看。

你知道你兒子的畫上了《時代周刊》封麵了嗎?鎮長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這上麵說了,他是咖啡屋裏的莫紮特。太了不起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咱鎮裏居然能出一個天才畫家。

知道,母親平靜地繼續擦著杯子說。前一段就收到這期雜誌了。

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們一聲呢?鎮長把雜誌封麵舉起來轉著圈讓大家看著說。你知道什麽人才能上得了這個雜誌的封麵嗎?那都是世界級有影響的人物啊。這裏麵的文章不光講了你兒子,也講了我們這個小鎮,說這裏是一個麵臨大海,自然風景獨特,非常安靜美麗的小鎮。有三百公裏長的海岸線,東西便宜,旅遊的人也不多,這是對我們小鎮多好的免費宣傳啊,花一百萬廣告費也買不到這麽好的宣傳。大家相信我,以後一定會有很多遊客要來我們小鎮旅遊,欣賞我們這裏的風景,觀看小畫家作畫。我給你們念念文章上是怎麽說的吧。

鎮長大著嗓門吐沫橫飛地把《時代周刊》的文章當眾大聲朗誦了一遍,聲音大得恨不能連海上經過的遊輪和天上經過的飛機都聽見了。

你看你看,我們小鎮上出了這麽好的一個畫家,連省長都早就知道了,我還被瞞在鼓裏,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省長跟我說起,我才看到這個雜誌。我白是一鎮之長,天天來咖啡屋,怎麽都沒有發現呢?小畫家呢?小畫家在那裏呢?我要告訴他,他是一個天才。

人們的目光掃向了桌子底下露出來的一隻小腿。他依舊鑽在桌子底下畫他的畫,專注地畫著,像是聾了一樣,全沒有聽見鎮長在激動地講著什麽。鎮長向著桌子走去,在桌子邊站住,彎下腰,伸手去拍他的肩膀。鎮長的手被急匆匆地從櫃台後麵跑出來的母親攔住了。

他還小,讓他好好畫他的畫吧,母親說。他不是天才,他隻是性格孤僻,願意自己安安靜靜地畫畫而已。太誇他隻能害了他。什麽小鎮上的莫紮特?莫紮特又怎麽樣呢?不是年紀輕輕的就悲慘的死了嗎?我不要我的兒子是天才,我隻要他能像一個普通的人一樣,在小鎮上平平安安地過一份無憂無慮的生活,做他自己喜歡的事,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自從鎮長在小鎮上給大家朗讀了《時代周刊》的文章之後,小鎮果然像鎮長預言的那樣,遊客們突然增多了。遊客們從擁擠的灰狗大巴上下來,在小鎮上到處拍照,然後進到咖啡屋裏來,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畫畫。

他成了小鎮上旅遊的一個節目。鎮長親自撰寫的小鎮旅遊介紹上,用大字列著參觀咖啡屋裏的莫紮特這一項,旁邊是船型的咖啡屋的照片和他坐在桌子底下畫畫的照片,還有那一期時代周刊的封麵。這個旅遊項目很受遊客歡迎。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看過那些大師們作畫的呢?那些出名的畫家都是藏在關閉的畫室裏作畫,不讓任何人打攪。也正因為此,所有到小鎮上旅遊的人,幾乎都會到咖啡屋來買一杯咖啡,彎下腰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畫畫。這個旅遊項目還有一個好處,幸運的人能夠最後把他的畫拿走。傳言說有個人把拿到的他的一幅畫賣給了洛克菲勒家族的一個收藏家,一夜暴富,跟中了頭彩似的。

因為這個傳說,母親的咖啡屋生意更加興隆了,小鎮也名揚在外,遊客連年大增,連到小鎮的灰狗都不得不增加班次,由一天一趟增加為一天三趟,後來增加到每隔一個小時一趟。灰狗拉來一車一車的遊客,他們下了車,就直奔咖啡屋來,等著他畫完畫後看誰能拿到畫。來咖啡屋的人多了,有的時候要在咖啡屋外麵排起長隊,像是節日參觀免費的博物館似的,要走了一撥人才能再放一撥人進去。進門的人,先在門口拿一張號,等他畫完了之後,由鎮長親自搖號,把畫贈送給中獎的人。拿到畫的人興高采烈,夢想著這幅畫能夠賣出一個好價錢。沒有拿到畫的人也像是看了一場演出一樣,高高興興地來,高高興興地離去。有的人在咖啡屋前拍照留念,有的人站在他畫畫的桌邊合影,有的人去看鎮上的燈塔和沙灘。

隻是他對外麵發生的這一切都不知道。不論外界如何嘈雜,他很少說話,隻是坐在桌子底下專心地不緊不慢地一筆一筆地畫著。一個一個童話世界像是樂曲一樣不斷地隨著他的畫筆流出來。海底下生鏽的埃菲爾鐵塔,雲層上透明的水母,貼在飛機肚子上的巨大的海星,珊瑚礁圍繞的海底宮殿裏的白雪公主,被水草絆倒的小矮人,手裏抓著金槍魚的王子,還有他喜歡的那個小鎮上的女孩的眼睛。他總是畫她的清澈透明的眼睛畫不夠。小女孩做完功課就來找他,跟他一起坐在桌子底下看他畫畫,她讓他畫什麽,他就畫什麽。她想要什麽,他總能畫得出來。

 

你給我畫個愛情吧,小女孩有一次對他說。

周圍看他畫畫的遊客們全都笑了起來。愛情你怎麽畫呢?他們都伸著脖子,好奇地等著看他畫愛情。

他沒加思索就畫了一個沙砌的城堡。傾斜的沙灘上聳立著一個壯觀的城堡,城堡有帶著箭垛的高牆,有寬敞的大門,有美麗的院子,有大大小小的房屋,有曲裏拐彎的走廊,有能看到海麵的瞭望塔,有流淌著海水的護城河,有跨過河的沙橋。城堡是金沙做成的,牆壁上的沙子一粒粒的閃耀著金光。

這是城堡,不是我要的,小女孩看著畫嘟囔著嘴說。

媽媽說愛情就是沙做的城堡,他的手指撫摸著城堡上的一粒粒沙子說。你要在沙灘上花很多很多時間才能做出一個你想要的城堡來。它很美麗,看著也很堅固,但是一腳就能夠踩塌。

遊客們笑著的嘴僵硬住了,他們不笑了。他們轉過眼去看著母親,母親隻是在櫃台後麵低著頭平靜地擦著杯子。

 

他們的相識很偶然。一個陽光充沛的夏日中午,他們在建國門街上的一個空調開得很足的涼爽的CD店裏偶遇。那家CD店在賽克大廈旁邊,挨著一個美容院和一個糕點店。店麵不大,但裝飾得很精致,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披頭士的海報。她在找王菲的歌,他在問店裏一個新來的夥計哪張CD上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夥計沒聽過這首歌,不知道在哪張CD上。她聽過,知道是在一張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裏,就帶著他找到了那張CD。她好奇他為何喜歡這首歌,他說他第一遍聽這首歌是在一家星巴克裏,一下就喜歡上了。他們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她給他推薦了好幾盤CD,他都買下了。那天她穿了一件海藍色的裙子,其實她不記得那天穿得是什麽,是他後來告訴她的。他說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蘋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頭用的是蘋果味的香波。她也喜歡他衣服上的味道,那天他穿的襯衣很整潔,領口和袖口像是熨過的一樣平整,白色的襯衫沒有褶,很合身,一塵不染,帶著一股洗衣粉的味道。他說他在對麵那幢玻璃樓上的一家外企工作,每天早上上班之前都要自己把襯衣領口和袖口熨一遍。她說她在對麵不遠的一家醫院上班,做護士,剛值完一夜的班。他們在CD店門口分手,他向北往高樓走,她向西往地鐵站走。她過馬路的時候想起他的臉很熟悉,不知在哪裏見過,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他也在回頭。他對她笑了笑,擺了擺手。她低頭匆匆走過馬路,差點兒被一輛車給撞了。

第二次見麵也是在那家CD店裏,他後來承認說是每天去CD店裏看看,在那裏等著她出現。而她呢,也是朦朦朧朧地有一種期待,想再遇見他,所以有一天中午也去了那家CD店。她進門的時候,看見他正在低頭翻著CD,頭發有些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額上,陽光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得很嚴肅和認真。在那一刻,她開始有些怦然心動,喜歡上了他。他告訴她說很喜歡上次她推薦的CD,後來又買了那些歌手的別的CD。然後他從襯衣兜裏掏出了兩張王菲在首體的演唱會的門票,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問她,願意不願意下個周末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會。

當然了,她心裏說。王菲是我最喜歡的歌星,怎麽可能拒絕去王菲的演唱會呢?即使他是一個醜八怪她也會跟著去看的,何況他看上去是自己喜歡的那一款呢。

 

在人群擁擠的首體裏跟他挨著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心裏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以前雖然她有過男朋友,但是從來沒有那種迷亂。他的襯衣上依舊有洗衣粉味,袖口和領口依舊熨得很整齊。他們和別的粉絲們一起舉起燒得滾燙的打火機,拉著手波浪般地搖晃。她的臉色被打火機的火苗映得緋紅,手心裏不斷地在出汗,皮膚發熱。當王菲唱到“隻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地思念”的時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會後,他送她坐地鐵回家,地鐵上人不多,他們小聲地聊著天。她知道他名校畢業後直接進了一家外企,做市場營銷,經常出差,是負責南方一個地區的業務主任。他說他最苦惱的是喝酒,做營銷的經常要跟客戶吃飯,無酒不成席,總要互相敬酒。他酒量小,每次都喝得很難受,要去洗手間吐一場。他說有些客戶一看就是想撈好處,拿回扣,但是麵上總是道貌岸然,說得冠冕堂皇,顯得一身正氣。他說有個天津的客戶就是這樣,把價格壓得很低,但是還想在裏麵拿回扣,這樣的生意簡直沒法兒做。她說她在高幹病房工作,最煩的是有些病人家屬仗著權勢無理取鬧,雞蛋裏挑骨頭。還有些病人很色的看她,用言語或者動作挑逗她,好像他們想對護士怎樣就能怎樣一樣。即使她們受了欺負,院裏也要她們忍氣吞聲,因為那些高幹都是惹不得的。他說做營銷的一個好處是可以到處走,到處去看。外企出差補助高,住得旅館很好,南方的省市他幾乎都走遍了。他說他喜歡宜昌那樣的中型城市,坐在長江邊的幹淨的石階上,看江上過往的輪船。她說她喜歡南京,那裏有梧桐樹和夫子廟,還有秦淮河。他說他也喜歡南京,喜歡南京的中山陵,每次到南京出差都去爬中山陵。

不知不覺中,地鐵很快就到站了。他說要送她到住處,她說不用了,時間不早了,要他早些回去休息。外麵下著小雨,時間也快到午夜了,他說他不放心,堅持要送她。她擰不過他,隻好讓他送。他們沒有帶傘,他把一張報紙折起來給她遮著雨,她說不用了。好在雨並不大,隻是一絲一絲的飄下來,打在皮膚上有點兒涼。她喜歡在潮濕的小雨裏沿著街邊走,讓涼風掠過臉龐,吹亂頭發,就像吹亂了的心緒。

他們在小雨裏沿著街頭走著,就像是在電影裏一樣。她隻是希望這個雨中的場景能夠是一個漫長的慢動作場景,即使全部影片都隻是這個場景她也會喜歡。她喜歡他說話的聲音,那是一種帶著自信,讓人安心的聲音。當他講起他喜歡的書籍和音樂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溫和,充滿磁力。她喜歡愛讀書和愛聽音樂的人。這個城市裏按摩店和網吧越來越多,書店越來越少,人們都把業餘時間用在看電視劇,打麻將,玩手機,吃飯和高談闊論上,很少有人安安靜靜地讀書和聽音樂。她喜歡他身上的幹淨的洗衣粉味道,也許裏麵夾雜著他皮膚的味道和雨水的清新的味道。她喜歡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種清澈的溫柔的眼神。走過樹下的陰影時,她會有一種無名的緊張。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別人,不知道愛的感覺是什麽。在那個晚上,偶爾他們的身體會碰到一起,又趕緊分開。她的手有幾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陣顫栗。她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變得有些輕,語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顫抖,甚至有些矯揉造作,不像平時的自己了。她覺得有一股暖流在心裏湧起,有一種不自然的顫栗讓她緊張,有一種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話,她想她不會拒絕的。

雨夜,昏黃的燈光,寂靜的街道,被雨水打濕的貼在臉頰的頭發。紫丁香在街邊開放,花香沿著街道彌漫著,公共汽車在身邊駛過的聲音顯得很遙遠。天空變成了暗紫色,街燈下細雨在屋簷墜下,像是閃著光的鋁箔牆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走在玫瑰花瓣鋪成的小徑上,在夕陽裏走過古色古香的石橋,橋邊的橘子樹上落滿白鴿。她住在醫院給護士們住的宿舍裏,平時這樣晚回宿舍,她總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裏會出來壞人。此刻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全,一點也不著急回宿舍。她感覺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歡愉,想這樣跟他在雨水裏永遠的走下去。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她的宿舍樓下。他跟她道別,感謝跟她在一起的這一個美妙的夜晚。他們在樓下分手,她飛快地跑上二樓,打開門,跑到窗戶前去看他,正看見他站在一顆槐樹下點煙。他熟練地把煙叼在嘴上,低下頭,右手按住打火機,左手護著右手擋著風。一股細長的小火苗升起,舔著煙卷的一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的一側,他吸了一口煙,向著地鐵站的方向走去,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裏。她離開窗戶,心裏湧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悵和迷惘,有一種想哭一場的感覺。原來幸福可以讓人哭泣。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個小時沒有睡著覺,心裏在不斷地想著他,盼望著能夠再一次見到他。

那時她知道,她遇見她的另外一半了。

 

鎮長盼望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師一直沒有來,而小鎮上的遊客,在經過最初的熱鬧之後,慢慢的也減少了。畢竟,很多人隻是湊個熱鬧來小鎮,過後就再也不會來了。那些想通過拿到他的畫來賺錢的人,發現他的畫大多數也都是平平淡淡,賣不出價錢,就再也沒興趣坐灰狗來小鎮了。咖啡屋逐漸恢複了往昔的平靜,灰狗大巴的班次也減少到原來的每天一班。漸漸地人們把他給忘掉了,誰也不再想起這個小鎮,也不再想起這個小鎮上的莫紮特。鎮長得了抑鬱症,不怎麽來咖啡屋了。沒有石油公司,沒有那些遊客,鎮長的從政夢就像泡沫一樣破滅了。

他和小女孩都慢慢長大了。這些年裏,他個子長高了,鑽到桌子底下的時候桌子會碰到頭。他也不那麽自閉了,終於可以從桌子底下出來,坐在桌子旁邊畫了。他母親托人給他買了一個畫架,放在咖啡屋的一個靠窗的角落,從此後他一有時間,就會在畫架前畫畫。他不善言辭,跟人說起話來有些靦腆和木納,隻有在畫畫的時候,無窮無盡的才思才會從畫筆下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用畫畫去跟人交流,畫室內和室外的靜物,畫大海畫天空畫沙灘,畫咖啡杯畫牆壁畫燈光,畫咖啡館裏來來往往的人的麵容和腳步。

他不再是小鎮上的一道風景,不再有人圍在他身邊看他畫畫,等著把他畫完的畫拿走。而對他來說,這卻是一件好事,因為咖啡屋不再那麽吵鬧了,他也可以更加自由的跟小女孩在一起,想畫什麽就畫什麽了,也不必把自己的畫都送人了。他的畫依然不斷地出現在各類美術雜誌上,後來的一幅沙灘上的魚被陳列在國家藝術館裏。他成了在國家藝術館展覽的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畫家。所有在國家藝術館看見這幅畫的人都歎為觀止。

上中學的時候,他跟小女孩一起坐校車去另外一個鎮子上學。小鎮太小,隻有小學,沒有中學。每天他背著書包跟小女孩一起等校車,一起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一起上車,一起在海濱公路上看著窗外的鬱鬱的青山和蔚藍的大海,一起下車,一起進教室。放學的時候,他們一起在學校等校車,一起坐校車回來。女孩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她性格開朗,愛好活動,在中學裏的各個方麵很優秀,老師都說她將來一定會上一所好大學。而他呢,依然性格內向,在學校很少說話,上課的時候自己坐在座位上畫畫,各門成績都不怎麽樣。

 

我想到海的那邊去,女孩看著校車外的大海說。等我高中畢業了,我一定要到那邊去。

咱們這裏不好嗎?好多人都到咱們這裏來旅遊呢,他漫不經心地往車窗外看了一眼說。

這裏?每天看到的都是一樣的山,一樣的路,一樣的樹林,一樣的海麵,她咬了一下手指甲說。一樣的信箱,一樣的後院,甚至一樣的麵孔。我都煩了,你不覺得煩嗎?

我覺得挺好的。海那邊有什麽好的?他反問說。

有遊樂園有動物園,她扭頭看著他說。有各種餐館,有電影院,有書店,有公園,有高樓,有博物館,晚上有很多可去的地方,有很多派對,在那裏你會認識很多人,還有很多很多機會,很多在小鎮上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機會。你不想去那裏嗎?

不想,他說。媽媽說我最適合在小鎮上待著。再說,我要走了,媽媽怎麽辦呢?咖啡屋怎麽辦呢?

你可以帶著你媽一起去啊。

可是媽媽不喜歡那裏,媽媽原來就住在那裏。

但是,小鎮隻有這麽小,你一輩子能做什麽呢?守著你的咖啡屋?你不想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像畢加索那樣的偉大的畫家嗎?小鎮就像是一個鳥籠子,你是想做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還是想在海上自由飛翔呢?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我真的不知道。媽媽說我不適合外麵的那個世界。

 

高中畢業的那年,女孩走了,如願以償地去了海那邊的城市去上大學,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你想跟我一起去那邊的城市嗎?她走之前再一次問他說。那個學校有藝術係,你可以在那裏學習繪畫理論的。

他依然搖搖頭。在高中最後兩年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忙著搞好成績,申請大學,隻有他對成績既不在乎,也沒有申請大學。一下課他就回到咖啡屋忙活,一有空閑就繼續站在畫架前畫畫。他從來沒有想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沒有想去上大學。母親病入膏肓,醫生說隻能再活一年了。母親不想住醫院,想在小鎮上安安靜靜地渡過最後的日子。他不能在母親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離開她,不想讓母親自己在小鎮上,他去別的地方讀書。他要陪著母親走完最後的歲月。

 

女孩去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就在咖啡屋前麵不遠的灰狗車站上的車。他在車站送她,在站牌底下幫她拉著行李箱,最後一次跟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她說小鎮太小了,太冷清了,太枯燥了,太單調了,太乏味了。她喜歡外麵的世界,那個精彩的,有酒吧有舞廳有賭場有冰場有摩天大樓,有電影院有畫展有露天音樂會有爵士音樂節,有各種膚色的人各色各樣的建築,到了午夜時分依然燈火通明充滿活力的世界。車啟動的時候,她在車窗裏探出頭來,說以後到了假期就會回來看他,跟他一起去小鎮的冰激淩店吃冰激淩,在海邊撿貝殼。他忍住心裏的悲傷,微笑著跟女孩揮手道別,發誓說以後會再見,心裏卻知道可能會再也見不到了。

灰狗開走了,在他的眷戀的目光中離去,沿著咖啡屋前的楓樹和石子路,拐上了岩石遮住的海濱公路。灰狗啟動的時候,驚飛了一群棲息在灌木叢中的灰鳥。陽光像是鐵鏽一樣蝕進了他皺起的眉間,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像是把心裏的苦澀都攥在拳頭裏,藏在口袋深處。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回咖啡屋,走得很慢。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留下清晰的弧線。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顆死去的樹。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人生是寂寞的,因為那個讓你不寂寞的人不在了。當那個人走了之後,整個世界就遺棄了你。咖啡屋再也不是原來的咖啡屋,畫板也不是原來的畫板了。

她剛到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給他寄回過幾張明信片,上麵有夕陽照耀下的海港,岸邊的兩幢形狀像是立著的牛奶盒一樣的玻璃大廈在夕陽下反射著金黃色的光。他沒有電腦沒有email,女孩後來給他用筆寫過幾封信,講述學校裏的課程和快要到來的考試。

然後的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高中畢業後的三年裏,每天他都在咖啡屋裏忙碌,什麽都不讓母親做,隻讓母親坐在一邊休息,若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提醒他一下。母親坐在沙發上跟鎮上的女人們家長裏短的聊天,女人們都喜歡有空來這裏坐坐,跟母親說說話,八卦八卦鎮上的事兒,聊聊女人間的共同話題。那是這個咖啡屋最熱鬧的時候,屋子裏充滿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孩子的喧鬧聲。在母親的最後的日子裏,母親走不動路了,他每天把母親從樓上背下來,讓她靠在沙發上,看著咖啡屋裏的一切。母親看著咖啡屋裏往來的客人,看著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看著他站在畫架前畫畫,眼裏充滿了離開人世之前的眷戀。

母親有時也問起他喜歡的那個小鎮女孩在海那邊的城市怎麽樣了,什麽時候會回來看他。他總是告訴母親說,等假期女孩就會回來看他了。母親總是誇那個女孩,說她聰明漂亮,過去總是來咖啡屋找他玩。

隻是女孩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信了。

 

有時他會想起女孩來,隻是想起來的時候,他的心裏像是紮了一根刺一樣的隱隱的疼。是那種說不上很疼,但是依然能夠感覺到的疼。那種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想起來,會覺得心上被紮了一下,讓你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的疼。他不知道為何會想起她來心裏會疼,難道他們不是曾經很快樂的在一起嗎?那時下課後他在咖啡屋忙著招待客人,畫畫。每天她都騎著自行車,沿著鎮上的崎嶇的小路騎過來,把自行車放在咖啡屋門口,帶著書包來到咖啡屋,坐在靠牆角的一個小桌上做作業或者看書或者看他畫畫。她喜歡讀書,做完作業後,就在書架上找一本小說來讀。他喜歡看見她在咖啡屋裏坐著,看見她在那裏做作業或者看書,他就心裏覺得很快樂。她不在的時候,他會心裏覺得很煩躁,覺得不安心,覺得有什麽東西錯了一樣。她離開了小鎮之後,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習慣。他覺得很鬱悶,心裏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的鬱悶。半夜裏醒來,他看著窗外的蒼白的月亮和深藍的夜幕,心裏感到一陣一陣的難受。他覺得自己像是一艘在夜色裏航行的孤單的船,一艘在海麵上茫然漂流的桅杆船,一艘疲憊的船,不知道該去哪裏,停泊在哪裏。

從女孩離開鎮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畫風也開始變了。每一張畫,雖然依舊帶著孩子一樣的天真,裏麵卻透著一種悲哀,一種莫名的惆悵,一種說不出來的傷心,就像坐在一棵大樹下,看落葉被秋風從地麵紛紛卷起在空中亂飛的感覺,又像一個人在秋雨裏行走,被細雨打濕肩膀的感覺。畫中偶爾會出現一筆溫柔的色彩,隨後又會被低沉的憂傷代替。

難道那一切都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了嗎?

他沒有告訴過她,他心裏其實很喜歡她。

她也沒有。

 

他母親比醫生預言的活得長,在他高中畢業三年之後才去世。母親是一天早上突然離去的。他在樓下給母親做早餐的時候,聽見樓上響了一聲。他跑到樓上,看見母親垂頭坐在臥室的圈椅上,手裏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咖啡杯子碎成了幾塊,褐色的咖啡灑在母親的睡衣上,還灑了一地板。

母親死去的時候麵容很安詳,一點兒痛苦也沒有,嘴角甚至帶著一絲欣慰的微笑。失去了母親,他比失去了親生父母還要悲痛。是母親在颶風裏救了他,領養了他,把他養大。這些年來,母親靠自己的雙手,還清了開咖啡屋時借的銀行的貸款,把咖啡屋留給了他,讓他可以在小鎮上一輩子無憂無慮的生活,隻要他能做咖啡和甜點。

 

母親去世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長,長得就像是流不完的溪水。一陣陣北極的寒風從海上吹來,像是連綿不絕的波濤,吹走了小鎮上的遊客。天氣冷,遊客少,鎮上的人也不怎麽來咖啡屋聊天了,大多數時間隻有他自己在咖啡屋裏。

本來就有些內向的他,自從母親和他喜歡的女孩都不在咖啡屋之後,就更加低沉了。他很少說話,幾乎也不邁出咖啡屋去。小小的咖啡屋成了他的全部的世界。他在裏麵幹活,睡覺,畫畫,什麽都不想做的時候,就隔著窗戶眺望著海那邊。

他看不見海那邊的城市,看不見那座城市裏的摩天高樓和霓虹燈,隻能看見天水交接處的厚重的灰雲和迷霧一樣的海麵。他皺著眉頭在窗戶前沉思,咖啡屋裏的人有時好奇地看著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能在窗戶前站兩個小時,一動不動地看著海邊的白色的木板房,看著那些覆蓋著白雪的褐色的礁石,雲層底下低翔的海鷗,水上漂浮的冰塊,昏暗的山林和一片一片覆蓋著白雪的灰白得讓人絕望的沙灘。他看著灰色的雲層,像是有很多問題要從中找出答案。但是他找不出答案來。

日子如梭的飛過。女孩離開小鎮已經十年了。十年來,他每天看著窗外的灰狗車站,看著灰狗帶著一身疲憊和泥土進站,看著不多的旅客滿麵倦容地從灰狗上下來,盼望著能再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小鎮上來了一撥石油勘探工程師。他們在小鎮上豎了一個打井的機器,沒日沒夜的往岩層深處打井。哐當哐當的機器聲鑿破了小鎮上的平靜,小鎮從此也再不一樣了。

十年了,但是那個身影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真的要來了。

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既希望他來又不希望他來。這是一趟死亡之旅,雖然她想跟他一起攜手離開人世,但是如果他能夠忘掉她,好好活下去,她也會很欣慰的。她知道沒有他在身邊,她已經死了,所以離開這個世界隻會減輕她的痛苦。而他呢,沒有了她可能會痛苦一段,但是以後會恢複過來,也許還會找到自己的幸福,重新快樂起來。她跟他說起想要離開人世的願望的時候,原本是想告訴他自己心裏的想法,沒想到他說如果那樣的話,他會跟她一起離開。她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說得是真話,於是開始計劃這趟通向天國的旅程。但是在他們各自回家去看望父母的時候,她看著自己的父母,突然想到他的父母會多麽的傷心。他過去給她講過許多家裏的事情,講得最多的就是他的母親。她知道他對母親的感情,知道從小他就是被母親寵著長大的,知道他的父母婚姻不幸福,但是他的父母因為有了他並沒有離婚。她知道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不好,母親說要靠著他來養老。她不敢想像他離開人世之後,他的母親是否能夠經受得住這麽大的打擊。她知道自己父母還好一些,因為他們畢竟依然很恩愛,在她離去後能夠互相安慰。而他的母親能去依靠誰呢?那個可憐的女人,看著兒子成長可能是她的唯一的快樂和希望了。想起他的母親她就覺得有些內疚,想他的母親知道他們一起離開人世的消息後,一定會怪罪她把他帶走了。我一定是個很自私的人,她想。無論怎樣我要他跟我在一起。

她掀開被子,穿著睡衣光著腳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來看,看見一隻小鬆鼠從雪鬆上跳到白雪覆蓋的草地上,在雪上蹦著,栗色的長尾巴一晃一晃的。鬆鼠不時停下來用爪子撓開雪,尋找著雪下埋藏的鬆果。可憐的小鬆鼠。她有一種想光著腳跑出去的衝動,想把桌子上放著的一袋堅果零食灑在雪地上,給小鬆鼠吃。小鬆鼠跳躍著消失在一顆雪鬆後麵,再也不見了。

她放下窗簾,去浴室裏脫了衣服,衝了一個澡,在衝澡的時候還在想他。他們經常能想到一起,甚至在同一時間說出同一句話來,過後吃驚地看著對方,驚異於他們的想法可以如此一致。她相信跟他一定是有前緣,不然無法解釋為何從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很熟悉。他是一個笨拙的人,做事笨手笨腳,但是對工作很認真,對約會很準時。他對別的人都很粗心,隻有對她很細心和體貼。他經常出差,每次出差回來,都給她帶一些當地的土特產回來。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別喜歡王菲,於是收集了有關王菲的各種報道,從上麵找到了王菲父母的名字,又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王菲父母的住址,然後請一個美院的朋友照著王菲小時的照片畫了一幅素描,把素描和一封信寄給了王菲父母。他在信裏告訴王菲父母說,長期以來一直是王菲的粉絲,想用這幅素描換一個王菲簽名的照片,落款是她的名字和地址。不久之後,她很差異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裏感謝那張素描,說引起了小時的很多回憶,說小時自己胖嘟嘟的,紮著兩條小辮很難看,老覺得自己是個是醜小鴨。信裏附上了一張背麵有簽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謝她是一個這麽上心的粉絲。她猜到了是他幹的,拿著王菲的信和照片問他的時候,他隻是嗬嗬。她問他為何把素描寄給了王菲父母,而不是直接寄給王菲。他說哪個家長不喜歡看孩子小時的樣子呢,他們一定會把素描和信親自交給王菲的。王菲是個很孝順父母的人,父母讓回信就一定會回的。

 

這個世界很難,這個世界很讓人絕望,連死其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她走出浴室的時候想。死亡其實是一種奢侈,有時你沒有辦法,為了不讓自己的親人傷心,隻好忍痛繼續活著。她多麽希望他們都是無牽無掛的人,那樣離開這個世界就會心安理得多了。她知道人們經常說,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但是對她來說,死亡比活著更容易,你隻需要咽下十片小藥瓶裏的三唑侖安眠藥,所有的痛苦和煩惱就都會消失了。

在梳妝台前攏理濕漉漉的頭發的時候,她看見鏡子裏的眼睛很紅腫,腫得鼓起來,顯得很難看。她拿出眼線筆來,仔細地一筆一筆畫著眼線,又在眼皮上塗上一層青黛色,盡量遮掩著紅腫的眼皮。再過幾個小時他就會到了,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過,也不想在他麵前哭泣。

最後在一起的日子,她想讓他們過得快樂一些。

 

昨天他站在窗前,看著眼前的空白的畫板,不知道該往上畫什麽。這麽些年來,他一直隨意地畫著,畫小鎮上的景物,畫小鎮上的人,畫咖啡屋裏來來往往的旅人。他幾乎不用思考畫什麽,每次站在畫板前拿起畫筆,筆尖自然而然地落在畫板上:一隻解開鞋帶的鞋,一個咬了一口的蘋果,一個放在牆角的旅行箱,一個放著咖啡杯和甜點的盤子,那些靜物自己就從畫麵上逐漸顯現出來。

但是今天,站在畫板前,他的心緒突然有些煩亂,竟然不知道怎樣落筆。昨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跟小鎮上的女孩一起拉著手沿著海邊沙灘往汽車站跑,腳下濺起了一片一片的水花。在夢裏他看不清她的麵孔,但是他知道那就是她。

 

小鎮上的女孩離開他有十年了。自從女孩離開小鎮之後,他再也沒有喜歡上過別的任何人。他並沒有去海那邊的城市找過她,一開始是因為要在小鎮上照顧母親,後來是因為不知道見了她該怎麽辦,再後來是因為沒有了她的消息。她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了吧,他猜想,那些小鎮上咖啡屋裏的相守,在她的眼裏也許頂多就算是少女情竇初開時曾經有過的一段朦朧的回憶。也許在她的眼裏,他什麽也不是,隻是一個要好的同學,一個兩小無猜的朋友,一個內向的靦腆的會煮咖啡會畫畫的男孩子。

十年過得很快,隻是一眨眼,他已經二十八歲了。想想過去,他都覺得奇怪,怎麽就一下過來了。做咖啡。畫畫。期待。十年來他的生活可以凝縮為這短短的幾個字。他有一個簡單的生活,簡單得幾乎不能再簡單了。從六歲來到小鎮上,他從來就沒有再出過小鎮。後麵的十年,他幾乎連咖啡屋的門都沒有出去過。他沒有去過外麵的世界,遊客卻把外麵的世界帶到咖啡屋裏來。他們有的有教養,說話安靜而有分寸。有的粗俗,在咖啡屋裏不自覺地大聲喧嘩。他們來自世界各地,在咖啡屋裏談論著德國的啤酒,摩納哥的賽車,英國王室的婚禮,上海的房價和北京的霧霾。他們爭論著紐約的哪個餐館最好,這個季節巴黎在流行什麽款式的衣服和手包。他漫不經心地聽著,好像他們談論的是另一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對於那些聽上去很美妙的他從沒見過的東西,他既不羨慕,也不遺憾。對他來說,再美妙的東西都隻是紙上的一幅畫,你隻能看看,卻無法留住。豈止是物品了,即使是幸福的時刻和痛苦的經曆,也隻不過是人生這幅畫卷上的一幅畫罷了。

他幾乎從來沒有做夢夢見過她。為什麽昨晚會夢見她呢?他不知道。他相信心靈的感應,從讀《簡愛》那本書時,他就相信那決定命運的三聲呼喚“簡。簡。簡”。也許發生了什麽事,以後也許他會知道,但是現在他還不知道。他看一眼牆上的鍾表,又看一眼窗外的灰狗車站。灰狗車站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今天的灰狗晚點了,半個小時以前灰狗就該進站了,現在還沒有蹤影。十年以來,每次灰狗大巴到站的時候,他都會透過玻璃窗看著灰狗上下來的旅人。每一輛灰狗靠站的時候,總有旅人衝著他的咖啡屋走來。盡管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他的心裏總是在期待著,從灰狗上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每次灰狗進站的時候都給他帶來一些希望,這些期待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好像沒有了這些期待,他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了一樣。她會不會有一天從灰狗上下來呢?他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從灰狗上下來了,他會怎樣呢?他也不知道。他盼望著有一天她會不期而至,一個人提著一件簡單的行李從灰狗上下來,推開咖啡屋的門,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出現在他的麵前,用疲憊嘶啞的聲音跟他說,我回來了。就像《阿甘正傳》裏的簡妮回到阿甘身邊一樣。他知道這隻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一個不會出現的場景,一場無法實現的夙願。但是他還在等著。每天。

 

他看見窗戶玻璃上有些發汙,像是被什麽東西蹭了一下似的,留下了一道烏黑的痕跡。他放下畫筆,回身到櫃台裏麵拿了一瓶清潔劑和一卷棕色的紙出來。他對準窗上的汙痕,用食指扣動著檸檬色的扁瓶子嘴上的朔料把手。瓶子裏噴出的淺黃色的清潔劑在空中變成一團細小的霧氣,落在窗上,把玻璃上鋪滿了一層細小透明的水粒,像是一麵點綴著萬千星星的天空。他放下清潔劑瓶子,從棕色的紙卷上撕下一張來,擦著窗戶。棕色的紙在窗戶上從左到右移動著,把一顆顆水粒抹平,紙張擦過的地方,玻璃像是水晶一樣光潔明亮。他眯著眼看著窗戶,看見左下角靠近窗戶框的地方還有一個細小的褐色汙點,固執地貼在玻璃上,像是調色板上沾上的油彩。他彎下腰,用嘴對著汙點哈了一下氣,伸出小手指,用指甲扣了扣汙痕,又把清潔劑瓶子拿過來,扣住扳機,往汙點噴上了一層水點。他放下瓶子,撕下一張新的棕色的紙,用力地擦著。紙在玻璃上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玻璃上的汙點終於消失了,他看著一塵不染的整麵玻璃,一絲滿意的微笑浮上了嘴角。

隔著窗戶,他看了一眼遠處聳立的黑色的井架。在這個美麗如畫的小鎮上,黑色的井架像是一支刺破天空的荊棘,顯得如此的不協調。鎮長說這裏以後要變成一個石油城。他無法想象,有一天小鎮上的人都會離開,換成那些穿著帶釘的結實的牛皮鞋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師們在鎮上走來走去。他無法想象這個平靜了兩百年的小鎮,會有一天變成一個井架林立,從地麵不斷往外噴著黑色的液體,到處堆放著褐色圓桶和鋪著灰色管道的地方。那會是一個他再也認不出的世界。那時,他該怎麽辦呢?

 

一輛灰色的旅遊大巴搖晃著從窗前駛過。遲到的灰狗終於來了。灰狗搖晃著疲憊的身軀,帶著一路的泥濘,碾著咯吱做響的積雪停在站牌底下。灰色的車門緩緩地打開,一隻棕色的女式長靴邁了下來。他放下畫筆,身子前傾,眯著眼睛看著灰狗上下來的旅客。他看見了一個女人挎著白色的手包從灰狗上下來。女人的側麵對著他,穿著一個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很厚的藍色的圍巾,圍巾遮住了嘴部。女人的靴子踩在雪地上,高跟紮進了雪堆裏。他看不清女人的臉,但是她邁腿的動作和長長的腿有些像是小鎮的她。

不會是她的,他告訴自己說。她從來沒有回來過。

雖然他這樣想,但是還是忍不住從窗口看著灰狗的方向,像是心裏依然存著一線希望似的。女人站在灰狗的行李艙旁邊,一邊等著拿行李,一邊四處張望著,打量著小鎮。灰狗司機從她的身後繞過,彎腰打開沾著雪和泥的行李艙門。女人的目光向咖啡屋方向看來的時候,他看見了她的臉。

果然不是那張熟悉的臉龐。

 

雖然在意料之中,他還是有些失望,像是有一片樹葉自心瓣上落下。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轉過身,拿著洗滌劑瓶子和棕色的卷紙向著櫃台走去,彎腰把它們放在櫃台後麵的壁櫥裏。他在櫃台後轉了一圈,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但又想不起來。他把兩隻手肘放在櫃台上思索著。咖啡屋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眉頭緊皺,嘴唇閉著,兩隻手有些緊張地握在一起,一隻大拇哥摞在另外一隻大拇哥上,左手的四指握住右手的四指。他坐立不安地在櫃台後麵待了一小會兒,又重新回到畫板前。他看著眼前的空白的畫板,拿起畫筆來思索著畫張什麽。他看見女人從窗外走過,手裏拉著一個大行李箱。女人身上的紅色羽絨服比一般的旅客穿的羽絨服要長,看著也薄,像是無法抵禦北方的寒風。經過咖啡屋的窗戶時,女人向裏麵好奇地張望著。因為屋裏光線昏暗而屋外光線明亮的緣故,她看不太清裏麵,而他從窗口裏看她卻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見她的被羽絨服包裹的身體消瘦而纖弱,胸部扁平,臉頰被凍得通紅,黑色的頭發被風吹起。他看見了她的一泓秋水似的眼睛,那是一雙真正迷人的眼睛,瞳孔很黑,雙眼皮,帶著長長的黑色的睫毛。他心裏不知怎麽突然跳了一下。他很想跟她揮揮手,但是他沒有。女人拉著行李箱的拉杆,跨過馬路,頂著風進了咖啡屋對麵的那家小旅店。過馬路時,女人的身子在風裏搖晃著,像是隨時會被風吹跑的一塊紅綢。

他看著女人的身影和行李箱消失在旅店的門裏,心裏覺得有些奇怪。快過聖誕和新年了,一個女人單身旅行,還住進小鎮上的旅館,似乎有些不太尋常。這個小鎮很小,沒有曆史古跡也沒有什麽可參觀的,最古老的就是那個海邊礁石上的燈塔,大概有兩百年了。雖然每天有灰狗路過,但是灰狗上的人都是在這小鎮上轉轉就走,極少有人在這裏住下。這家旅店是鎮上唯一的旅店,隻有十幾個房間,店主是一個在捕魚時受了傷的漁民,靠旅店營生。小旅店一直非常安靜,直到石油公司的勘探工程師們來了之後,小旅店才熱鬧了一點,有幾個石油公司的工程師們常住在這裏。快過節了,工程師們已經都回家度假去了,小旅店夜晚經常一片漆黑,幾乎每間房間都黑著燈,黑漆漆的像是一塊整齊的岩石。

他突然知道想畫什麽了。他幾乎沒有思考,就把畫筆放在了畫板上。畫筆在畫布上飛快地移動著,像是飛起來一樣。不一會兒,一張女人的頭像就出現在了畫板上。女人皺著兩條細長的眉毛,有些卷曲的睫毛上揚,眼睛眯縫成一條縫,像是在從咖啡屋外麵向裏麵張望。他端詳著畫麵上的女人,覺得好像哪裏有點兒像是小鎮上的她。他看來看去,最後發現是眼睛。即使眯起來,他畫的眼睛也是小鎮上的她的眼睛。

 

夜色隨著無聲的雪沉了下來,輕柔而憂鬱地籠罩了小鎮。黑暗降臨了。小鎮裏的一間間房屋的窗口裏閃著橘紅色的燈光。這樣的風雪夜裏,小鎮上的人們守在自己的家裏,圍著壁爐說笑,沒有人來咖啡屋。他一個人坐在咖啡屋裏,坐在屋頂垂下來的一個吊燈下,像是站在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霧中,傾聽著雪壓在屋頂的聲音。

晚上咖啡屋關門的時候,他走到窗口去拉下窗簾,無意間看見對麵小旅店一個房間的窗口亮起了桔黃色的燈光。海邊一片神秘的黑暗之中,孤零零的燈光很顯眼。一定是坐灰狗來的那個女人住在那裏了,他暗暗的想。可憐的女人,聖誕節前自己住到這個偏僻的小鎮來。他猜想女人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一定是因為什麽原因才會在聖誕前自己來小鎮上。

把咖啡屋的衛生打掃完,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他關上了咖啡屋裏的燈,拿著一本書上樓去臥室。沿著樓梯往上走的時候,他在黑暗裏磕絆了一下,一腳踩空,膝蓋碰到了木質的樓梯上,摔了一下。他扶著樓梯把手坐下來,手揉著膝蓋,感覺一股鑽心的疼,像是骨頭被碰裂了一樣。海浪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寒冷的月光從窗戶裏透進來,把咖啡屋內的一部分照得慘白。牆壁的陰影部分在散發著綠色,窗欞把月光切割成幾塊。從他在樓梯上坐的位置正好可以平視窗外。他看見對麵小旅店的那個房間裏的桔黃色的燈還在亮著。他突然覺得心裏有些疼痛,一種莫名的悲哀湧上心頭。也許對麵旅館裏住的那個女人此刻也無法入眠,正在看著窗外的巨大的蒼白的月亮。也許她是在等待她的他,就像是他在等待他的她一樣。

 

十一

用唇膏抹完嘴唇,化完妝後,她看著鏡子裏重新變得美麗的容顏,心情變得出奇的平靜。她走回到床邊,手向後撐著床,一條腿搭在另外一條腿上,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她想現在他應該還在飛機上,也許正在倚靠著舷窗,透過厚厚的玻璃看著外麵的茫茫的雲海,沉浸在遐思之中。想起她和他的相逢,她覺得那就是一種緣分。如果那天中午她沒有去CD店,也就不會遇見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他。也許他會去她們醫院看病,跟她在醫院裏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的某個電梯上相遇。她端著藥盤子,跟著別的護士說笑或者獨自站著。他捏著藥方,眉頭緊皺,焦慮地看著電梯的燈在不斷閃亮。在門開時他們其中的一個會跨出電梯,邁進走廊,對另外一個都不會有什麽印象,也許都不會注意到和另外一個人擦肩而過。遇見一個人是緣分,能不能在一起長相守就是命了。

她想去海邊去看看,但是覺得有些餓了,就想先去吃點兒東西。旅館裏說有免費早餐,她想去看看有什麽吃的。她從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幹淨的藍色牛仔褲和白色的毛衣,穿好羽絨服,挎上手包,鎖上門去了旅館的前台。老板娘正坐在櫃台後麵在看電視新聞,看見她進來,很熱情地站起來打招呼。

晚上睡得好嗎?老板娘很關切地問她。住在這裏習慣嗎?

還好,她微笑了一下說。這裏真是安靜啊。

明天就聖誕節了,人們都回家過節去了,老板娘看著她的紅腫的眼睛說。不然的話你會見到一些石油公司的工程師們的,那些工程師們都是男的,可喜歡跟鎮上的女人們搭訕了。他們見了像你這樣漂亮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館裏,一定會上來跟你套磁的。我們這裏有免費的早點,你想吃點兒什麽嗎?正好我也沒吃早點呢,我們可以一起吃。

什麽都行,她打量著屋子的四周說。我什麽都愛吃。

那我去給你做兩個鹹肉煎蛋去,老板娘站起來說。你想喝什麽飲料嗎?我們這裏有牛奶也有橙汁。

有熱水嗎?要一杯熱水就行。

有,你先在沙發上坐一會兒,我這就去做煎蛋,做好後馬上就給你端來。

 

十二

琥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明明滅滅地漂浮在黑暗的房間裏。他躺在床上時睡時醒,睡得很不踏實。海邊的溫柔的濤聲一次次把他喚醒,他睜開眼看著窗前帶著銅把手的木質舵輪,想起小的時候扶著舵輪站在窗口,經常想像自己是個海盜船長,正在駕駛著一艘飄著黑色骷髏旗的船隻駛向一個藏有無數玩具的小島。光陰在不知不覺中逝去,暗藏著憂傷的月亮從窗口倒退著離開,迷惘的星星也逐漸遠去,浩瀚的銀河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變得朦朧起來。

半夜的時候他想起了小鎮上的她,再也睡不著。他坐起來,拉開台燈,伸手從床頭拿了一本很薄的小說來看。臥室和咖啡屋四周的牆壁上都立著一排排的書架,上麵都是各種各類的小說。那是他母親從家裏拉來的。母親的家裏有成千上萬冊文學書,都是姥爺在世時收集的。母親說姥爺是大學裏鑽研文藝研究的教授,雖然自己沒有出名的著述,但是對文學研究頗深,收集的都是世界各國最好的小說。小鎮上沒有圖書館,這個咖啡屋就成了人們讀書的地方。鎮上的人一邊喝咖啡,一邊可以隨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閱讀。他的臥室的床頭上放著幾本最喜歡的書,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從中挑出一本來讀。他讀書很快,可以說是一目十行。他記不清讀了多少本書了,書架上的那上萬冊書,他幾乎都翻過,有的是精讀,有的是粗讀,有的讀了好幾遍。每當讀到好的小說的時候,他會感動得流下眼淚來。

他翻開那本小薄書的第一頁,讀著第一段。“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這一段他已經讀了無數次了,每一次讀的時候,他的心裏都像是被什麽觸動了一下一樣。咖啡屋裏來過一個中國旅客,那個人看見他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他已經記不清故事講得是什麽了,隻記得在一條叫做潯陽的江上,一個老了的妓女,在清冷的月光下用琵琶半遮著眼角上帶著魚尾紋的麵孔,彈唱著一首懷戀過去美豔如花的日子的歌,在一艘停泊在江心的船上。

自從小鎮上的她離去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老了,像是踏遍一座秋山一樣的疲乏。即使以後老去,你在我的心裏也依然是一樣美麗,這也是他想對她說的,如果有一天,他能再見到她的話。細細想來,他都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喜歡上小鎮的她的。是同學家的那次sleepover party上他不小心碰疼了她的胳膊?是校樂隊的那次聯歡舞會她跟他在舞池裏跳了一晚?是夏天的那次給她修自行車時她的暗自一笑?是一隻電影放映隊來小鎮上放電影時一起看電影,她把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是在校車上一起擦肩擦出了火花,還是在咖啡屋一起相守守出了感情?從小她就經常來咖啡屋看他畫畫,中學的時候每天坐校車上學下學也總是坐在一排座位上,那時,他隻是覺得她是他的一個好朋友。他跟她在一起,從來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事情,所有的交往,都是微小的細碎的。

好像突然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她怦然心動,從此後每天都盼著她來咖啡屋,每天都盼著跟她在校車上坐在一起。隻要她在,他的心裏就喜歡。他記起有一天早上跟她坐在校車上,她說早上起晚了,沒來得及吃早點。他解開書包,從裏麵拿出了自己帶的咖啡屋裏新做的甜點給她。她說她不要,那是他的早點。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把甜點掰了一半塞到她的手裏。她謝了他,他也就忘了這件事兒。好久好久之後,在一次英文課上,老師讓女生們講講自己對男生產生好感的一件事,她講起了這件事。他覺得很吃驚,這樣一件小事,隔了好長時間,她居然還記在心上。

 

她從小鎮上離開的時候,他多麽期盼她能夠不走了,能夠留在小鎮上,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會離開的。想起來,他沒有把內心的喜歡告訴她,想必也是因為知道她最終會離去,知道跟她無法走到一起。於是很早很早,他就有了和年齡不相匹配的悵惘和憂鬱。當她問他想不想一起去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他隻是搖頭,因為母親的病,他去不了。即使去了,他也不會喜歡那裏。他看得出來,她上灰狗走的時候,笑著說再見,眼底卻是有些紅。他又何嚐不是轉過身才讓眼淚落下來呢?再見變成了永不再相見。從那之後,花季過了,雨季過了,少年的青澀年華也過了。每當聽到小鎮上的人在咖啡屋裏說起她的名字的時候,說她畢業了,說她有了很好的工作,說她有了男朋友了,他就更加沉默了。

他知道,她離開了小鎮,就不會再回來了。灰狗站前的回眸一笑,早已變成了風中匆匆而去的背影,變成了沙灘上被潮水淹沒的腳印,變成了暗夜裏不斷襲上心頭的濤聲,變成了深入骨髓的悲傷。

 

我恨我自己,她有一次在校車上告訴他說。

為什麽呢?他問她說。

因為我爸媽老因為我吵架,她凝視著窗外不斷閃過的蔥鬱的樹林說。無論我做什麽,他們總是因為我吵。我媽總是嫌我做得不夠好,我爸總是說讓我想做什麽做什麽。他們吵來吵去,最後總是吵到要離婚,但是他們又不離,說是為了我。可是我不願意他們這樣吵架,我倒希望他們離了,好有個不吵架的生活。他們這樣吵架,還不如離了呢。他們恨對方,但是為了我,隻能互相忍受,繼續在一起生活。他們以為不離婚對我最好,可是我真煩透了。我想還不如自己死了呢,讓他們也好解脫出來。你知道為何我天天一下學就去咖啡屋裏找你嗎?因為我不想在家裏待著,不想看見他們吵架。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離開這裏,離開他們,再也不回來。

她果然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她的父母從她走了之後就辦理了離婚,各自從小鎮上搬走了。而他,也從來沒有去海那邊的城市去看過她。

海那邊的城市很遙遠嗎?海那邊的城市其實並不遠。從咖啡屋門口走上十幾米,就是灰狗車站。上了灰狗,就邁進了外部世界的擁擠的門。對很多人小鎮上長大的人來說,外麵的世界是一個精彩的世界,一個帶著巨大的誘惑的世界。小鎮上跟他一起長大的孩子們,他的那些同學們,畢業後一個一個都爭先恐後地坐上灰狗,離開了小鎮,去了外麵的世界,就像她一樣。隻有他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把一個畫家的名片留給他,告訴他說,如果他有一天想去紐約,可以去找那個畫家。那個畫家答應會幫助他,會把他的畫介紹給各個畫廊和評論家。他把那張名片夾在一本書裏,再也沒有動過。他是一個脆弱的人,對陌生的地方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隻想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也不需要外麵世界的一切,他無法理解小鎮上的人為什麽如此向往外麵的世界,那些被高樓大廈遮住的天空和迪廳裏旋轉的燈光難道真的具有魔力嗎?他知道那些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人。他們在那邊上大學,畢業,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像螞蟻一樣地忙碌著辛苦著,每月的收入除了還房貸和支付日常生活之外,所剩無幾。他們習慣了這種日複一日的生活,他們不再抱怨,他們甘居平庸,他們被忙碌的生活磨去了棱角,他們的臉上顯現著世故與滄桑。但是他們幸福嗎?他們的生命過得有意義嗎?他不覺得。那些燦爛,那些繁華,那些混亂,那些喧囂,那些琳琅滿目的讓人目不暇給的櫥窗,那些畫滿塗鴉的牆壁,那些光怪陸離的建築,那些車水馬龍的街道,卻不如小鎮的清閑和他麵前的小小的畫板更加有吸引力。世界再大,依然有限,畫筆雖小,卻可以飛,可以在畫板上畫出無限的快樂和憂傷,畫出人世間不存在的虛幻的夢境來。他隻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地方,有些清閑的時間,一隻有些禿了的畫筆,一個殘留著斑斕的色彩的調色板,十二管顏料,一個畫板,每天讓畫筆在畫板上自由的塗抹。這就夠了。

這麽些年來,他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甚至連一個可以敞開心扉的朋友也沒有。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從來沒有朋友。自從小鎮上的她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要好的朋友了。世界上有多少擦肩而過的沉默,就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惆悵。真正的鬱悶,是那種無法傾訴的鬱悶;真正的憂傷,是那種無法訴說的憂傷,那種在深夜裏醒來,被黑暗吞噬的絕望,那種喘不過氣來的胸悶,那種渴望用一把刀從胸口紮進去,讓冰涼的空氣從流淌著紅色的血的傷口處滲入肺部的難受。

這些,他早已經習慣了。

 

沒有了她在身邊,沒有了那張笑靨如花的臉和一潭秋水的眼睛,畫畫的時候他是寂寞的,猶如在稀薄透明的大霧裏,煢煢孑立的帆影。當蘸滿調色板上混合好的顏料的筆落在空白的畫板上的時候,他的腦海裏聆聽的是海上漂浮的琴聲。他背對著櫃台站著,像是一個人站在海邊殘褪荒蕪的礁石前,黑色的背影籠罩在夕陽裏。那時,一種孤寂的琴聲會自海上傳來,緩緩地流入他的心底,從心底沿著血管流入指尖,流入調色板和畫板。但是他知道,隻有寂寞,才能擁有靈魂的自由,隻有自由,才能畫出癡迷的畫。對他來說,畫出來的畫是暗潮湧動的海的訴說,是透著微光的心的低語,是懸浮在空中的靈魂的自然流露。生命的意義就是知道自己想畫什麽,然後用一生去畫下去。

隻是,他心裏經常還會想起她來。每當半夜醒來,想起她的時候,他就在日記本上寫下幾句話,幾句他想對她說的話。這些年來,厚厚的日記本上,每一頁都是他對她的想念。他把藏著秘密的日記本放在枕頭邊上,每當看到這本日記,手指在日記本上撫過的時候,他的心裏就湧起一種穿透身體的悲傷。

 

他合上書,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沉思著,想起了小說作者說的一句話:“我從未寫過,隻是自以為寫過;我從未愛過,隻是自以為愛過;我隻是在緊閉的門前等待。”他的膝蓋上的碰傷依舊有些隱隱的疼痛,傷口被蹭掉了一層皮,像是有些紅腫發炎。他想起了《救贖》那部片子裏的那個倒黴的傷口被感染的士兵,躺在敦刻爾克的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撤離。擦亮的一根微弱的火柴下,士兵的手裏捏著一摞信,看著最上麵一張的明信片上的海邊的小房子,幻想著跟愛人在小房子裏相聚。倫敦的地下防空洞裏,那個睡不著覺的姑娘沒有等到士兵,等來的是從防空洞口洶湧而入的水。他掀開被子,光著腳下床去找邦迪。他在靠近窗口的一個黑色的書架上找到了邦迪。拿邦迪的時候,他掃了一眼窗外,無意間看見對麵的小旅館的那個房間的窗口還在亮著燈。旅館房間的窗簾拉得緊緊的,看不見裏麵,但是桔黃色的燈光透過窗簾散發出來,他看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打在窗簾上,窗簾掀動了一下,女人的影子隨即又消失了。燈光在風雪中向外四散著,照在窗外的雪地上,把雪地染上了一片淡橙色,在黑夜裏顯得格外的安寧。

他突然感覺到一種相憐,甚至有些寬慰。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聖誕之前的雪夜裏,不是隻有他一個人醒著,也不是隻有他這一條孤單的風帆,停靠在這小鎮的寂靜海灣裏。

 

十三

老板娘進了旁邊的廚房做早點去了。她脫下羽絨服坐在沙發上,好奇地看著沙發旁邊牆上的一個布告欄,上麵有各種各樣的卡片和信簽,還有一個顯得很舊的流線型的可樂瓶子掛在上麵,瓶子裏麵有一張看上去已經發黃的紙。她想起自己高中畢業的時候,有一次跟父親去海邊,往水裏扔了一個漂流瓶,也用的是這樣的汽水瓶。她想不起來當初在漂流瓶裏放的紙條上寫得是什麽字了。她站起來,走到布告欄前仔細端詳著汽水瓶,看見裏麵的紙片卷曲著,孤獨地斜倚在玻璃壁上,像是一個精疲力竭的老了的女人在默默地躺著,等待著有人來解開她的身世。紙上的字看不清楚,像是藍色的鋼筆水寫的,字跡的顏色早已變淡,像是變得憔悴的女人的容顏。

那是對麵咖啡屋的主人放在這裏的,老板娘端著一個托盤站在她的身後說。

她嚇了一跳,扭過身,看見老板娘彎腰把托盤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托盤裏是兩盤煎得金黃的鹹肉和雞蛋,還有幾片烤好的麵包,一杯牛奶,一杯熱水,兩套刀叉,幾張紙巾。

那個漂流瓶掛在那裏很久了,老板娘把一杯熱水放到她麵前說。裏麵的字誰也讀不懂,你要感興趣的話,一會兒吃完早點你給看看,說不定你能看懂呢。咖啡屋的那個人是個很少出門的人,每年除了在他母親的忌日到對麵的山上去看看他母親的墓碑,平時總悶在咖啡屋裏,不是招待客人就是畫畫。那年他去完母親的墓地,在回來的時候,繞道兒去了前麵不遠的沙灘去看海。在那裏,他撿了被水衝上海灘的這個漂流瓶。他看不懂裏麵寫的字,就拿到我這裏來,讓我幫他看,可是我也看不懂。我就把瓶子給栓在告示欄上了,等著有一天能有一個旅客看見它,讀懂它。咖啡屋是小鎮上的一景,裏麵的咖啡做得很好,甜點也不錯,你要沒事兒該去看看,嚐嚐裏麵的甜點,很好吃,比我做得好吃。

我聽說了,她用叉子紮著盤子裏的煎蛋說。下午我要去那裏等灰狗到站。

你別看那裏現在很清靜,過去可熱鬧著呢,老板娘一邊用刀用力地切著鹹肉一邊嘮嘮叨叨地說。咖啡屋的那個人小時候特別會畫畫,雜誌都報道了,說是個畫畫的神童,像莫紮特一樣的神童。那時來看他畫畫的遊客很多,要排長隊才能進去。後來有一段時間他不畫了,遊客也慢慢少了,再後來就沒人看他畫畫了。

為什麽不畫了呢?

誰知道,老板娘聳聳肩說。有人猜是因為他媽去世後他悲傷過度。還有人說是因為他喜歡的鎮上的一個女孩去了別的城市後,跟別人好了。具體怎麽回事兒誰也不知道,反正有一段他什麽也不畫了。

 

那他不畫畫幹什麽呢?過了一會兒她好奇地問。

看書,咖啡屋裏有好多書,老板娘把鹹肉放進嘴裏說。都是他媽留下來的。他沒事兒就看書。給你講個故事吧,這是鎮長告訴我的。說是有一天一個潦倒的作家來小鎮上體驗生活,想寫一篇海邊的小說但是寫了一個開頭後就再也寫不出來了。作家天天在咖啡屋裏愁眉苦臉冥思苦想,有一次起身去上洗手間,把打開的電腦留在桌子上。他呢,收拾桌子的時候走到作家的桌子邊,看著電腦上麵作家寫的開頭,就坐下來,在上麵敲起字來。鎮長說那天正好在那裏,親眼看見他敲鍵盤,字符就像飛一樣地從鍵盤上蹦出來,像是在鋼琴上彈出一串串音符一樣,轉眼充滿了屏幕。他不停地敲著,聽不見門響,看不見走進來的人,外部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作家從洗手間回來,吃驚地看著他,但是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站在他身後看著,咖啡屋裏喝咖啡的人也都圍過來看,就像過去人們看他畫畫一樣。誰都不知道他會用電腦,他從來沒有用過電腦,也沒在電腦上敲過字。就像當初誰也不知道他怎麽會畫畫一樣,他越敲越快,敲得看的人眼花繚亂,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他敲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住手,等他停下手來時,才看到身後站了一圈人。他看見作家站在他身後,就很抱歉地站起來,跟作家說了聲對不起,把電腦和座位都讓給作家,自己走回到櫃台後麵去了。

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怪人嗎?她心裏想,不禁往對麵咖啡屋看了一眼,多出了幾分好奇。

他敲得是什麽呢?

誰知道呢,沒人看清楚,老板娘說。他的手敲得太快,看的人眼睛都跟不上。

哦,她有些失望地說。後來呢?

他以後再也沒有敲過,老板娘說。不過鎮長有一次說那個作家從小鎮走後,寫的小說改了風格,像是外星人寫的,誰也看不懂,自成一派,居然成了一個名作家。又有人說那個作家後來又來過小鎮一次,在咖啡屋裏喝了一杯咖啡,把一個獎牌和一本書放在櫃台上就走了。

 

後來他又畫畫了嗎?她吃完自己盤子裏的鹹肉和煎蛋,把手裏的刀叉和桌上的紙巾都放進托盤裏說。

又接著畫了,老板娘把托盤收拾起來說。鎮長有一次晚上在咖啡屋坐著,看見他走到了蒙著一塊白布的畫架前,手在畫布上撫摸著。有人要過去看他在幹什麽,讓鎮長給攔住了。鎮長不想讓別人打攪他。但是他沒有去拿擱置在畫架上的筆,也沒有掀開畫架上蒙著的白布,而是在畫架前閉上了眼睛,手在白布上摸著。過了一會兒,他低著頭走回櫃台,把手支著下巴發愣。鎮長這時才走到畫架前,掀開蒙在畫架上的白布,發現畫架上原來空白的畫紙上,出現一幅畫,好象是他隔著白布畫上去的。隻是這幅畫再也不像是原來他的畫。畫上沒有他過去喜歡用的鮮豔的色彩,而是整塊整塊的藍色和褐色。畫麵上也不再是歡樂的場景,而是看著讓人難受的畫麵。有人說看見鎮長後來把這幅畫給偷走了。鎮長一定以為那是他的最後一幅畫,會很值錢,誰知道他從那之後就恢複了畫畫,再也沒有停。

太傳奇了,她搖頭說。我不相信這是真的,肯定是鎮長編的。這裏有餐館可以晚上吃飯嗎?

今天是聖誕夜,餐館都不開門,老板娘走回櫃台後麵說。鎮上有一家小餐館,離這裏不遠,但是聖誕夜和新年都不開門。我一會兒也要回家了,家裏人都在等著我烤火雞呢。你要想吃飯,隻能去對麵的咖啡屋買些吃的,那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門,從來不關門,今晚也不會關門。

好的,她有些失望地說。不過我想先去海灘看看。

海灘就在前麵不遠,老板娘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副望遠鏡說。你拿這副望遠鏡去海邊看海吧,這是原來一個喜歡看鳥的旅客走時忘記帶走了,拉在這裏的,等你走的時候放在屋子裏就行了。

太好了,謝謝你,她接過望遠鏡說。

 

十四

他舉著畫筆,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鵝毛一樣的雪。雪無窮無盡地下著,晶瑩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滿了咖啡屋前的石子路,把路徑,山林,海麵,燈塔,沙灘,都籠罩在白色的霧裏。一層層的海浪被染成灰白色,海鷗的翅膀在霧中繞著桅杆盤旋著,安靜的空氣裏不時傳來幾聲鳥的哀鳴,冰冷的死寂的海水吞噬著墜下的雪花,海上的潮氣透過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門的縫隙鑽入屋內。他茫然地看著海麵,看著海鳥的背影消失在桅杆之間,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消失了。他把目光轉向了灰狗車站,站牌底下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柱子底下被車輪碾髒了的雪泥被鬆軟的落雪重新蓋過,像是刷了一層新的油漆一樣。幾天來,灰狗一直沒有蹤影。有人說,因為連日的大風雪,每日經過小鎮的灰狗也停運了。

他放下了手裏的畫筆,把畫筆橫放在畫架的底槽上。他看了一眼左手拿著的調色板,上麵混合著灰色,藍色,黃色和青色的斑斕的色彩。他用一塊已經髒了的抹布把調色板上殘存的油彩擦掉,把調色板也放在畫架上。他端著畫畫時用的一個洗刷顏料的小水桶走到櫃台後麵,把水捅裏已經變成深灰色的水倒掉,把手洗幹淨,把套在身上的一件沾染了各種顏料的圍裙解下,搭在水池邊的一個架子上。他從櫃台頂上的壁櫥裏找出一塊白布,回到畫架前,把白布罩上了畫板,然後轉身離開了畫架。

蒙上了白布的畫板孤獨地立在靠窗的畫架上,像是被蒙上了麵罩的蒙娜麗薩。

 

他已經習慣了沒有人再看他的畫。《時代周刊》的那篇文章早已經被人們遺忘了,咖啡屋裏的莫紮特也早已成了過去。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遊客們沒有人再圍觀他畫畫,鎮長也把他從小鎮的旅遊介紹上撤了下來。隻有當人們想找他的時候,才會習慣地看一眼畫架。但是,即使站在畫架前的身影不在了,人們也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們知道他經常要在櫃台後麵忙碌,招待客人,如果有事可以在櫃台後麵找到他。畢竟,對於小鎮上的人們來說,他的那些畫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了,沒有人在意他畫什麽,畫得好還是畫得不好。就像咖啡屋裏的CD天天播放的音樂,沒有人覺得好,也沒有人覺得不好,甚至人們都覺察不到咖啡屋裏放沒放音樂。即使是莫紮特天天在咖啡屋裏演奏,日久天長,人們也不會覺得那些曲子有什麽奇妙之處了。人們甚至都懶得走過去看一眼他在畫什麽。

世界在變。小鎮在變,隻有他依舊沒有變,還是十年前一樣,做他的咖啡,畫他的畫。他的畫比過去成熟了,失去了一些天真,增添了一些滄桑。他畫畫的時候,也不總是一氣嗬成,有的時候隻畫一半就停在那裏,就像正在演奏的一隻樂曲在半空中嘎然而止,一隻鳥張著翅膀停在半空中,一股清澈的噴泉凝固在空氣裏。在窗外傳來的時斷時續周而複始的鑿井聲中,隻有他的畫麵是安靜的,流暢的。他的畫筆在畫板上遊走,像是在空氣中翩然起舞。隻有在畫板麵前,他的笨拙的雙手才變得如蝴蝶般靈巧,像是一個小提琴手,在純淨的空氣裏奏出飄逸的音樂來。那音樂裏流出的是一種海鷗飛過平靜的海麵的孤獨,一種夕陽緩緩下墜的惆悵,一種煙灰落在地上的哀傷,一種泛著漣漪的等待,一種群鳥飛走後的空虛。

 

小鎮上的鎮長也沒有變,依舊是那個說話聲音洪亮,一嗓子可以從鎮北頭嚷嚷到鎮南頭的鎮長。自從石油工程師們進駐小鎮以來,鎮長的憂鬱症隨著機器鑿井發出的噪音自然而然的好了。對於鎮長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麽聲音比這種噪音更美妙動聽了,就好象一摞一摞的鈔票在從空中砸下一樣。

鎮長冒著風雪走進了咖啡屋,用眼睛四處搜尋著他的蹤影。他正低頭坐在櫃台後麵,手裏拿著一本小薄書在讀,讀得像是很認真的樣子。櫃台頂上的一盞橢圓形的燈照下來,打在他的有些蒼白消瘦的臉上,他的長頭發垂下來,蓋住了脖頸。

今兒怎麽不畫了?鎮長走到櫃台邊,手扶著櫃台的邊兒問他說。

累了,不想了,他抬頭看了一眼鎮長,繼續低頭看著書說。您想要點兒什麽嗎?

給我來一杯咖啡,像往常一樣,鎮長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櫃台上說。

鎮長抬腿坐在櫃台邊的高腳凳上,看著他做咖啡。他放下書,熟練地在櫃台後麵忙活著,一會兒就把咖啡做好了。

您的咖啡。他把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子端給鎮長,微笑了一下說。

他的微笑裏帶著一種孤寂。鎮長看著他的眼睛,看見眼瞳上蒙著一層霧霾,在黑色的陰影後麵透出一些憂傷來。

 

一來這裏就想起了你母親,可惜她不在了,鎮長喝了一口帶著苦味兒的咖啡感歎說。

他點點頭,沒有說話。母親去世之後,他才深刻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隻有母親是最疼他的。母親給他留下了咖啡屋。靠著這間海邊的咖啡屋,他不用去上大學,不用去找工作,不需要攢錢買房子。他可以隻生活在咖啡屋裏,做咖啡,做甜點,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唉,你們這個咖啡屋,也沒有她在的時候那麽熱鬧了,鎮長繼續說。曾經有一段這裏人多得都要在門口排隊領號才能進來,那時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來參觀小鎮一樣,那是多麽好的一段時光啊。

鎮長感歎了一會兒後,端著咖啡杯子走到畫架前,仔細地看著罩在畫板上的白布,像是要從白布上看出後麵的畫來。白布是一塊餐巾布,上麵有一些皺褶,邊角的地方染上了一點畫板上的顏色。鎮長用一隻手掀開白布,看見裏麵的油彩還沒有幹枯的調色板,還有一張畫了一半的畫。樸拙的畫麵上是枯黃的海底,一蓬蓬幹枯的失去了顏色的花像是水草一樣在水底搖曳,幾隻灰白色的魚貼在海底遊著。

他們剛發現了小鎮地下蘊藏的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儲量,鎮長把白布放下說。以後這個小鎮要變成石油城了。所有的房屋都要拆除,所有的居民都要遷走。石油公司出錢,省府負責安排遷移。你的咖啡屋也得被拆了,恐怕以後你沒辦法在這裏畫畫了。

他伸出一隻手指來,放在嘴唇上,指了指屋角的音箱,示意鎮長不要說話。CD裏正在放著ANDY WILLIAMS的《Speak Softly Love》。鎮長把咖啡杯放回櫃台,推開門冒著風雪走了,厚重的橡木門在鎮長身後哢嗒一聲關上,咖啡屋又回到了寂靜的狀態。他看著屋內,纏綿悱惻的音樂從屋頂上傾瀉下來,仿佛把屋內的燈光也拉暗了下來。吊燈散發出的暗淡的燈光裏,一個穿著紫色的衣裙的女孩在靠著窗口的桌子上看書,一個英俊的少年的背影從他的眼前閃過,端著一杯草莓smoothie和一碟甜點向著女孩走去,木質的地板在少年的腳下仿佛變成了西西裏的黃綠色的田野。少年把紅色的smoothie和誘人的甜點放在女孩麵前的桌子上,點頭微笑,然後窘促地轉身離開。女孩在少年身後笑了笑,停下筆來,捏起一塊巧克力色的甜點,仰頭側耳細聽著音樂。音樂也是那首《Speak Softly Love》。她聽到“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的時候眼眶濕潤了起來,好像樂曲清晰地溫柔地撥動了內心深處的易碎的水晶。

 

十五

太陽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圍的雲層抹上一層蛋黃一樣的顏色。海邊的灰蒙蒙的霧裏,她站在燈塔下的一個簡陋的棧橋上,舉著望遠鏡在看礁石上棲息的水鳥。她一直向往著在海邊看鳥,但是過去從來沒有能夠這麽做過。那些長著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鳥,它們的翅膀輕盈地掠過海麵,撲打著消失在雲層的陰影裏。銀青色的海水卷著灰白色的波濤滾滾而來,波濤淹沒了岸邊被歲月侵蝕了的帶著黑色斑點的木樁,湧上了粗糲的沙灘,像是要撲上木質棧橋來。波濤撞擊了一下棧橋的木樁,濺起的水花躥上了棧橋,撲到了離她的腳麵一米遠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縫隙裏。棧橋在水中輕輕搖晃了幾下。她放下了望遠鏡,低頭看了一眼腳下被海水打濕的木板,又繼續舉著望遠鏡瞭望不遠處幾艘漁船的桅杆。漁船一定好久都沒出海了,桅杆上落著厚厚的雪,像是岸邊覆蓋著雪的樹枝。一艘十幾米長的遊艇靠在岸邊,遊艇頂上和甲板上包著一層雪,就連長方形的黑色的窗欞上也堆積著一些雪。

十二月的冷風呼嘯著穿過棧橋,穿過她的身體,把棧橋後麵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飛舞。棧橋不長,伸出海麵的地方隻有十幾米,一層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圓木固定在水麵上。幾把木質長椅固定在棧橋上,椅麵上堆著小山包一樣的雪,像是好久都沒有人坐了,上麵印著海鷗的細小的腳印。棧橋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爛的木頭欄杆,欄杆上罩著一張網孔很大的破損了的尼龍漁網。鹹濕的潮氣在海風中彌漫著,聞起來像是森林中彌漫的青苔的味道。一層又一層的波濤從地平線滾滾而來,閃爍著特有的銀光,毫不留情地吞噬著海上的一切。衝上沙灘的波濤喪失了力量,像是千百條小魚洄遊一樣從沙子上疲憊不堪地退去,帶著豆子撒在紙上一樣的密集的響聲。

她站在木質長椅邊,望遠鏡移向了岸邊聳立的燈塔和塔邊一片刀削一樣的懸崖峭壁。石崖上刻著一條一條的天斧的痕跡,陰沉地連綿在岸邊,像是囚禁基督山伯爵的環形孤島。幾縷厚厚的灰雲飄在燈塔後麵,襯托著燈塔的嚴峻和沉默,岩腳下泛著一層海水撞擊出來的白色的霧氣,水花散落在岩邊,像是男人刮胡子的泡沫。從側麵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臉部籠罩在光線的陰影之中,像是一個黑色的剪紙。她的嘴唇緊抿著,隨後又張開,長長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隻黑蝴蝶張開了翅膀。一縷黑色的頭發被海邊的風拂到臉頰上,頭發梢觸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翹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從望遠鏡裏向著天際看去,天水交接之處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清。

一隻海鷗從棧橋右側飛過來,貼著海麵從望遠鏡前不遠的地方飛過。望遠鏡裏,一閃而過的海鷗渾身雪白,隻有翅膀的尖部是黑色的,嘴是褐色的。她放下了望遠鏡,目視著海鷗穿過棧橋上的木欄杆,消失在一艘漁船的桅杆後麵。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帶是白色的,銀灰色的秒針在橢圓形表盤上滴答著走著,黑色的時針指向十一點半。她把望遠鏡頭蓋上皮蓋,塞進肩上挎的手包裏,轉身走下搖晃的棧橋,沿著來路慢慢走向遠處的船型咖啡屋。咖啡屋頂煙筒上冒出來一縷白色的煙,筆直地凝固在半空中。

橢圓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來越清晰,她終於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門前,把手放在門把手上。隔著門上的有些霧氣的窗戶,她瞟了一眼裏麵,看見光線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幾乎什麽也看不清,像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她猶豫了一下,心裏有點兒害怕,但是還是用了一下力把門拉開了,一股熱氣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兒順著門縫飄了出來。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裏麵去喝一杯暖暖的飲料,再要點兒吃的,然後在裏麵坐著休息一會兒,等著下午五點的灰狗到來。那時,她就能見到她的他了。

 

十六

門把手輕輕地轉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見她的麵孔在門上的玻璃窗外閃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門打開了,隨著陽光的瀉入,一雙猶豫的腳步走進來,在門口的鞋墊上停住。門在身後哢嗒一聲輕輕關上,她雙腳並立,筆直地站在門口的灰色的墊子上。燈光略顯昏暗的櫃台上,一雙拿著搌布的手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看見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進靴子裏的黑色緊身褲,長到膝蓋的紅色羽絨服,棕紅色的手套,凍得粉紅的臉頰,以及帶著一絲躊躇的疲勞的眼睛。

他認出了她。昨天她從灰狗下來拉著行李箱走過咖啡屋的時候,從窗戶往裏看了一眼。她隻看了一眼,他就記住了她的臉龐。灰狗上每天總有人上車下車,咖啡屋裏總有來來往往的不同的遊人,他很少記住誰,但是他記住了她,因為她的眼睛,看上像是那麽一雙熟悉的眼睛。雖然她並不是小鎮上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那個他曾經特別喜歡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個女孩。他想起了校車在山邊蜿蜒的公路上行駛的時候,曾經有那樣的一雙眼睛,在他的身邊,經常迷惘地看著窗外的群山。曾經有人問過他失戀過嗎,他說沒有,因為他不曾真正的戀愛過。但是當那雙迷惘的眼睛上了灰狗,隨著灰狗離開小鎮後,他覺得好像身上的一塊肉被撕開了一樣的疼痛。自那之後半夜醒來他經常覺得胸口有些悶,像是要喘不過氣來。黑夜經常像一種莫名其妙的絕望一樣攫住他的心,他會真切的覺得胸口很疼,像是胸口被達姆彈裂開的彈殼撕開了一個口子,從此後夜風總能從那個拳頭大的窟窿裏穿胸而過,帶著空蕩的回聲。

看著站在門口躊躇的她,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低頭繼續擦他的櫃台。多年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陌生人來到店裏的最初的感覺,知道需要給她一點時間觀察小店,讓她自己決定進來還是離開,想要什麽。他把擰成麻花狀的棕色的搌布在櫃台上舒展開。搌布是潮濕的,帶著一股熱水洗過的餘溫。他把一隻手掌平鋪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櫃台上從左移到右,又從右移到左。搌布隨著他的手掌的移動,抹過平滑的櫃麵,在上麵留下一條濕濕的痕跡,像是快艇在海麵上駛過留下的痕跡。他專注地擦著櫃台,不放過櫃台上任何一點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汙跡。等他再一次抬起頭來時,看見她已經來到了櫃台前,眼睛在看著頂上的價目表。

 

我住在對麵不遠的旅館裏,她開口說。那裏的老板娘說你這裏的咖啡味道很好。

這些年來,他煮咖啡的手藝逐漸提高,如今已經能煮出味道濃厚而純正的咖啡。一開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點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鎮上的人沒有別的選擇,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沒有那麽好也隻能湊合著。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手藝已經提高了很多,也經常能聽到外來的遊客誇獎他的咖啡和甜點做得好,有的人還說他的手藝和巴黎的咖啡屋的手藝可以比美。他知道這是一種善意的謊言。每當聽到這類的讚美他隻是靦腆的笑笑,從不往心裏去。

你想要什麽樣的咖啡呢?他停下手裏的搌布,問她說。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喜歡聞咖啡的香味兒,但是不喜歡咖啡喝到嘴裏的苦味兒,對咖啡的品種更是毫無所知,也沒有去過各個商業中心裏後來冒出來的那些咖啡貴得要命的星巴克,上島咖啡或其他任何咖啡館。她隻是習慣性地想讚揚一下對方,就像在病房裏每天早上給病人端去藥和水的時候,習慣性地誇獎病人說,您今天氣色好多了一樣。但是現在她卻陷入了一種尷尬之中,有些窘迫,不知道該點什麽樣的咖啡。

給我來一杯熱巧克力好嗎?她沉吟了一下說。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這樣的旅客他見得太多了。他們慕咖啡屋之名而來,進門卻隻要一杯熱巧克力或者綠茶。他知道很多人進來並不是想喝咖啡,而隻是想在這裏坐坐,休息一下,上個洗手間,或者從窗戶裏看看外麵小鎮上的風景,照幾張相。他看見她的眉頭有些皺著,像是被什麽東西在困擾著,眼神也有些發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麽煩心的事兒在打攪她,但是他不想問她。

好的,一大杯熱巧克力,他機械地重複了一下說。

等等。。。這邊這個是什麽?她用細長的手指點著甜點櫥窗裏的幾片淡黃色的麵包問。

香蕉麵包片,今天早上剛做出來的,很新鮮。

要兩片。還有那個是什麽呢?她的手指順著櫥窗下移,在另外一個盤子處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麵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兩片,她的手指微微點了一下櫥窗說。

還要別的嗎?

嗯。。。不要了,先就這些吧。

好的,他熟練地敲打著收銀機的鍵盤說。$8.09

 

八塊零九?她心裏飛快地盤算了一下,把錢折合成人民幣應該是五十元吧。一杯熱巧克力,四片麵包,五十元。這個價格不便宜,她想。要是在北京她絕對不會買。雖然錢現在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她除了給自己留了一點兒旅行的盤纏之外,把剩餘的錢都留給了父母 --- 但是她還是有些心疼。護士工資不高,她平時買東西都是養成了一個習慣,買性價比好的。對於那些性價比不好的東西,即使再誘人,她也從來不碰。跟她住在一個宿舍的護士們經常有人去買那些打折的名牌奢侈品,買回來後秀給她看,鼓動她也去買。77街購物中心的眉吧在搞促銷呢,那誰誰的眉毛就是在那裏整過的,可好看了,你還不去試試?她們問她說。她隻是笑笑,從來不去,一方麵是因為她自己的眉毛已經足夠好看,另一方麵她覺得在眉吧裏花錢修整眉毛純粹是造錢。這月北京國貿商城的LV旗艦店有促銷,下月銀泰中心愛馬仕專賣店有特價,她們告訴她說。這些,她也從來不買也不去看,因為那些東西即使打折了,對她來說也性價比不夠好。她用的唯一的奢侈品是化妝品,因為她不信任價格低劣的化妝品,覺得那些可能會含有有毒物質,即使一時讓皮膚好看,最終可能會毀了皮膚。隻有蘭康和資生堂這樣的化妝品她才信任,但是即使這些,她也總是等到中友百貨的的旗艦店有特價或者有禮包送的時候才去買。一杯咖啡幾片薄薄的麵包就五十元,要是在國內,五十元可以買一隻烤鴨,或者去一個中檔餐館好好吃一頓飯了,她想。但是,這是國外哦,價格就是這樣貴,有什麽辦法呢?

麵包看著很誘人哦,她打開白色的手包掏錢說。

味道很不錯的,你一會兒嚐嚐就知道了,他微笑著說。你從哪兒來?

北京,你去過嗎?她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拿出來遞給他說。

 

北京?對他來說,北京就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兒,是一個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城市了。來到咖啡屋的遊客們告訴過他,那裏有從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見的長城的一端,那裏有世界上最大的廣場,那裏有五千萬人在城市和邊緣地區居住。那裏霧霾很大,那裏房價很高,那是一個一般人一輩子都買不起房子的地方,那裏的富人們一頓飯可以夠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裏的窮人們一個月的工資,隻能夠買兩張從小鎮到海那邊的城市的來回長途車票。六歲以後,他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鎮,連海那邊的城市都沒有去過,更別說萬裏之外,隔著大洋的那個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鎮都是安安靜靜的小鎮的反麵,都是車多人多,喧囂而浮華的城市。他不喜歡那樣的喧嘩和浮躁,他隻喜歡安安靜靜的小鎮。

聽說過北京,但是沒有去過,他低頭拉開收銀機給她找錢說。

剛才我去了海灘,看見了燈塔,棧橋,海鳥和漁船。她把錢放進手包裏,扭頭看著外麵的燈塔說。這裏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這裏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這也是到小鎮的遊客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小鎮挨著海邊,每天有灰狗路過,一班是從海那邊的城市經過小鎮去別的城鎮的,一班是從小鎮往海那邊的城市開的。無論是從哪個方向來的灰狗,旅客們都從灰狗上下來歇歇腳。他們帶著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著海麵,有的人看著不遠處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會掃過他的咖啡屋,有的人會眺望籠罩在海邊的霧裏的燈塔。從灰狗上下來的人經常走到他的咖啡屋來,有的人會買一杯冒著香濃的熱氣的咖啡,有的人會買一些店裏自製的精美的甜點。幾乎每天都有旅客感歎這裏是一個世外桃源,說想在這裏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時,每個旅客都跟著灰狗走了。每個人都不得不離開這裏,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顧家人,有的要去上學,有的要去掙錢。每一個從灰狗上下來的遊客都是如此,毫無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錢的人,那些看上去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用發愁的人,他們最後也都離開了這裏。每個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每個人都是一個過客,每個旅人都不屬於這裏,隻有他才真正屬於這裏。

 

平時這裏也。。。這樣安靜嗎?她的眼睛環視著空空的店裏說。

也不都是這樣,他從櫃台裏麵拿出一個棕色的大瓷杯說。平時總有鎮上的一些人來,還有灰狗上下來的人。今天特別,是聖誕夜,鎮上的人都在家裏忙著烤火雞和準備晚餐,沒人會來這裏喝咖啡,灰狗也還沒來。

聖誕節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過嗎?她看著他給棕色的瓷杯子裏放滿熱巧克力說。你怎麽不跟父母一起過呢?

他們都去世了,他把冒著熱氣的大瓷杯隔著櫃台遞給她說。小心點兒,熱,燙手。

哦。

她把羽絨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墊在手上,兩隻手接過瓷杯子。話剛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憂傷,後悔提起了這個話題。她是一個敏感的人,對方有什麽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覺到。小的時候她是一個很任性的女孩,現在已經學會了多考慮別人的感受,雖然依然有時會冒出幾句愚蠢的話來。她是一個天生比較在意別人的人,這幾年的護士經曆,又教會了她怎樣安慰病人,怎樣避免提及容易觸痛別人心裏的傷疤的話題。他這樣年輕,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他們為什麽去世了呢?她想問問,但是把話咽了回去,不想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傷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著咖啡杯,走到靠窗的一個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圓桌上。他跟在她身後,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有兩個白色的瓷盤子,分別盛放香蕉麵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麵包。她脫下羽絨服,把羽絨服放在旁邊的一個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裏麵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來。他把麵包擺放在她麵前,轉身回櫃台去了。

她從手包裏掏出手機來,用手指劃了屏幕一下。沒有短信。沒有留言。她的心一下沉了下來。怎麽還沒有消息呢?按時間計算,她等待的人此刻應該在海那邊的城市的機場下了飛機,正在去灰狗長途車站的路上。他總是考慮得很周到,就像昨晚上了飛機就給她來了短信一樣,會及時告訴她到了那裏。她以為他早上會再給她一個電話,或者一個短信的。即使她沒有聽到鈴響,他也會給她留個言的。為什麽到現在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留言呢?

她把手機放在離咖啡杯子遠一點兒的地方,眼睛從手機上離開,茫然地轉向窗外,不自覺地看著灰狗車站。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處站立著,像是平舉起一隻手臂的一個瘦弱的人。遠處,海水堆積成一層層藍色的波浪,波浪像是藍色多瑙河樂曲一樣的在海麵上舒展開,帶來一陣陣濤聲。他怎麽還沒音信呢?是出了什麽事情了嗎?

她坐在那裏慢慢喝著巧克力,吃著麵包。麵包的味道有一絲甜,有點兒像國內的果醬麵包。她吃的時候眼睛總看著手機,盼著手機震動起來。她吃完了兩片麵包,把手機拿過來。她知道如果他沒來電話和短信的話,說明他的手機不在服務區,打他的電話也沒用,但是她還是撥打了他的號碼,希望能夠撥通。果然像她想的那樣,電話沒有人接。她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她繼續把剩下的兩片麵包慢慢吃完,細細地咀嚼著。白巧克力的咖啡麵包很好吃,有一股帶著微苦的甜味兒。

吃完麵包後她看著窗外的天空,打發著時間。天陰鬱了下來,照進窗內的陽光已經悄悄撤出了屋內,一片陰陰沉沉的烏雲從西麵升上來,罩住了天空,像是黃昏要提前到來一樣,又像是一場大雪就要來臨。她不斷地用目光掃視著手機,期待著手機會吱的一聲,來一封短信。但是手機一聲不吭地躺在桌麵上。她心裏的擔憂開始越來越重。灰狗上可以打電話嗎?應該是可以的吧。難道他沒有坐上灰狗?難道飛機沒有降落在機場?從她早上去海邊看海時,就一直在等待他的短信進來,但是一直沒有收到。這不太像他的行為,他總是怕她著急,一旦有什麽事情都會及時告訴她的,但是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音信呢?難道是他的手機沒電了?不會的,他是一個做事謹慎的人,出門前總會把手機充滿電的。難道是他把手機丟了?他曾經嘲笑過別人把手機掉馬桶裏,難道他不小心把手機掉馬桶裏了?怎麽可能會這麽巧呢?他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 不會是飛機。。。。?她不敢往下想了。她的一潭秋水一樣的眼瞳隨著陽光的消失黯淡了下來,黯淡得像是一潭死水。沒有短信,手機又打不通,她該怎麽辦呢?她不知道。她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表,現在才是一點半,還有三個半個小時才會到五點。他說過五點的時候他會坐灰狗到這裏來的。她看著滴答走動的秒針,現在每一秒都顯得很慢很慢,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能熬過這三個半個小時。她低下頭看著手裏的瓷杯,褐色的熱巧克力已經涼了,表麵泛著一些破滅的白色的細碎的泡沫。她把嘴唇湊近杯口,細細地吹著巧克力上麵的泡沫。泡沫在一點一點破碎,消失在渾濁的液體裏。

 

十七

他站在略顯昏暗的吧台邊上,手機械地用搌布擦著早已經擦得很幹淨的櫃台,眼睛偶爾瞥過窗邊坐著的她。雖然是白天,屋頂的八盞凹進去的燈依然亮著,他站的地方的頂上有兩個垂下來的黃色的流線型燈罩,像是切掉了尾部的草莓。燈光從燈罩的底部和四周流泄出來,在他的頭發上塗上了一層橙黃的色彩。燈光下,他的眉頭有些習慣地皺著,像是在陷入一種思考。遙遠的鄉村音樂從屋頂流下來,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緩慢地唱著一首什麽歌。他並沒有在聽,咖啡屋的音樂總是循環往複,大多數時間他都聽不見在唱什麽。對他來說,歌手唱得什麽並不重要,樂曲是什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給咖啡屋帶來一種氣氛。母親在世的時候,總是喜歡放一些溫馨的樂曲,讓咖啡屋顯得像一個家的氣氛。而他喜歡那種帶著淡淡的哀愁的樂曲,那種能夠喚起內心的回憶,讓人感歎時光流逝的樂曲。他是一個愛懷舊的人,雖然小鎮上的女孩已經離去十年了,他依然沒有忘懷,總是會想起她。他不知道那個走了的女孩怎麽樣了,是不是有個愛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結婚了,是不是有了孩子,過得開心不開心,幸福不幸福。雖然他期望聽到她過得很幸福的消息,但是內心裏,他總是期望有一天,她會自己或者帶著孩子回到小鎮上,走進這個咖啡屋來,告訴他說,這麽些年來,她一直還在惦記著他,現在她回來了。他知道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自從她登上離開小鎮的灰狗後,他知道她就不會再回來了,她買得是一張單程票,一張沒有回程的單程票。

櫃台已經擦了好幾遍了,擦得一塵不染,像是鏡子一樣反射著吊燈的影子。他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平時他會走到畫架前去接著畫畫,但是今天他有些心情不安,不想再繼續畫下去。他放下搌布,從櫃台下麵拿出了一本薄書,繼續閱讀了起來。這是一本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的書,雖然已經讀過幾遍了,他還是喜歡隨便翻開一頁,繼續讀下去。他來到泥濘的湄公河畔,看見一條渡船停在岸邊。驕陽產生的悶熱的霧氣裏,一個穿著一件舊的真絲衣衫,戴著一頂平簷男帽的十五歲白人少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細瘦的手臂放在船舷上,正在眺望著湄公河支流平緩的河水和河兩岸盛產稻米的田野。她的眯起的眼睛掃向岸上停著的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跟轎車窗戶裏探出頭來的一個瘦弱的中國男人的深陷的目光相遇。從一開始,書裏的男人和女人就注定沒有未來。在那時的越南,甲板上的那個法國少女的母親是絕對不會同意她嫁給一個中國男人的,即使這個中國男人有錢。而那個中國男人,雖然頭戴禮帽坐在高級轎車上,卻也沒有足夠的力量違抗父命,把他喜歡的白人少女帶走。他們的相逢和相愛注定是一場悲劇,從湄公河支岸渡船的邂逅起。他喜歡這本書,不是因為它是悲劇,雖然他喜歡讀悲劇勝於讀喜劇,隻是因為書裏的很多地方的描寫都觸動了他的內心。在那個悶熱的窗簾拉得緊密的房間裏,那個白人少女在愛著那個中國男人,但是她不敢承認她愛著他,所以她要他像對待妓女一樣對待她,給她錢,用她的身體。在他們分別的時候,她站在船上,手臂支在輪船的欄杆上,看著船下坐在黑色轎車裏給她送行的中國男人,就像他們第一次邂逅一樣,一個在船上,一個在車裏。她沒有流眼淚,因為她母親和弟弟在身邊。她是白人,不能為了一個中國男人流淚。她甚至都不能顯示出自己心裏的悲傷。她一直告訴自己說,她沒有愛過他,隻是愛過他的錢。隻有當日後的某一天,當她坐的船行駛到無邊無際的印度洋上,在黑夜降臨的時候,她站在船舷邊看著波濤,聽到主甲板大廳裏傳來一首熟悉的肖邦的圓舞曲,她才沒來由的哭了。她想跳到海裏去,因為她想起了湄公河堤岸上的那個男人。隻有在一切都已經逝去的時候,她才在想,或許曾經真的愛過那個中國男人,從沒有經曆過的那樣愛過那個男人。她後來聽說,那個男人結婚了,娶了一個家裏給他選定的中國女孩。但是自從跟他分開之後,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容顏就開始衰老了。在最年輕的時光,皺紋已經刻上了她的額頭,衰老像幹枯的河床一樣在她的臉上肆虐,侵蝕了她的麵頰。每次他讀到這裏,他的心裏就覺得一陣一陣的疼,像是自己也開始衰老了一樣,甚至全身痙攣和發抖。每到這時,他會放下書,點上一根煙,讓煙進入肺裏,才能平靜一些下來。他憋住氣,讓煙盡可能長時間地徘徊在肺部裏,想象著裏麵生長出一些黑色的細胞來。他能感覺到黑色的細胞順著肺部爬出來,在體內野草一樣地生長。

 

門開了,一陣冷風吹進來,吹斷了他的思緒。風是那種濕冷的風,帶著海邊的潮氣。波濤拍岸的聲音也被風卷了進來,像是要伸出手抓住屋裏什麽東西似的,在桌椅之間遊蕩,在牆上撞得粉碎。他放下書,抬起頭,看見鎮上的一個女人走進門來。他以為聖誕節前的下午,人們都在家裏忙做火雞,沒人會到這裏來。每年到了聖誕節這兩天,都是咖啡屋最清淨的時候,特別是聖誕的晚上,咖啡屋像是被人遺棄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多年以來,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咖啡屋裏過聖誕,低頭蜷縮在沙發裏看一本書打發時間,聽著遠處的濤聲和牆上的時鍾發出的滴答的響聲。當你習慣了寂寞的時候,寂寞就不再那麽可怕了,他總這樣想。

進門的女人是一個咖啡屋的常客,他不用問,已經知道她想要什麽樣的咖啡了,也知道她是從這裏路過,要一杯咖啡就會拿著走。在女人還沒有走到櫃台前的時候,他已經伸出手,在櫃台上取下一個白色的紙杯子,開始給女人做咖啡了。

你聽說了嗎?他們鑽的那口試探油井的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們鎮的底下全是石油和天然氣,女人在等咖啡的時候站在櫃台前跟他說。

昨天聽鎮長說了,他低頭把紙杯放到咖啡機下麵說。

恐怕我們以後都要拆遷走了,女人紅著臉挫著手有些惆悵地說。新年後石油公司要派來大批人馬,進駐小鎮了。

這麽快嗎?他眉頭上揚,驚異地問。

是工程師回家之前告訴我的,女人說。你沒聽說嗎?

沒有。

奇怪,工程師老在這裏喝咖啡,我以為會告訴你呢。

他把做好的咖啡倒在白色紙杯子裏,在杯子外麵套上了一個隔熱的棕色的紙套,遞給了女人。他絲毫不奇怪工程師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女人而沒有告訴別人。女人是個單身女人,丈夫在一次出海的時候遇見風暴喪生了,從此之後她就自己帶著一個小女孩在鎮上。工程師是個禿頭的中年男人,每周從海那邊的城市乘坐石油公司的直升飛機飛來小鎮,在小鎮的井架那裏工作四天,再飛回海那邊的城市休息三天。在小鎮上,工程師住在咖啡屋對麵的小旅館裏,經常到咖啡屋來喝咖啡,在這裏認識了女人,他們聊得火熱。晚上的時候,他經常看見工程師自己從旅館出來,向著女人的家的方向走去,有時很晚才看見工程師回來。女人也毫不忌諱的告訴別人她跟工程師睡覺,她需要一個男人陪著她渡過寂寞的夜晚。而工程師離家在外,忙了一天之後,晚上也喜歡到女人家裏去尋求溫暖。

石油公司會給我們一大筆錢,讓我們搬走,女人接過咖啡,臉上帶著一種隱秘的微笑說。他們想讓我們一年之內都離開。你想過搬走嗎?

沒有想過,他掃視了一眼屋內說。都不知道能搬哪裏去。

對了,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小鎮,女人點頭同情地說。其實我也不想搬。從我爺爺那時就一直住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鎮上的人就像是自家人一樣熟悉,離開這裏無論到哪裏肯定都不習慣。不過,你應該沒問題哦,他們可能也需要這裏有一個咖啡屋,到時可能來咖啡屋的人會很多,會很熱鬧,你就能多賺錢了。

也可能把,他點頭說。不過,那時的小鎮就不是現在這個小鎮了。

 

女人端著咖啡走了之後,咖啡屋裏又變得空空蕩蕩。他站在櫃台後麵沉思著,女人告訴他的消息讓他有些煩。雖然知道這個風景美麗的小鎮會遲早有一天變成石油城,但是聽到小鎮上的人就要不得不搬遷離開小鎮,他還是有些震驚和無法接受。女人出門的時候,門沒有關好,留著一條縫,冷風從縫隙裏擠進來,門縫也越擠越大。他快步走出櫃台,來到門邊,小心地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掃視著屋內,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桌子,落到櫃台上。櫃台的最左邊是一個弧形的玻璃櫥窗,裏麵擺著一些精美的白色盤子,上麵是他早上做出來的甜點。玻璃櫥窗下麵是一個黑色的敞口的櫃子,裏麵放著一些橙色,黃色和綠色的飲料瓶子。櫃台的邊上掛著兩個木頭筐,筐裏放著一些袋裝的薯片,蘋果片和其他零食。櫃台的中部很長,上麵放著黑色的收銀機,一個木製的小架上放著幾盤CD,一些糖果和一個掃描食品價格的黑色的手柄。櫃台的右麵放著各種各樣的咖啡杯,一個凸起的架子上放著兩個圓圓的大盤子,裏麵是褐色的閃著光澤的咖啡豆。右麵櫃台的前麵是一個突出的長方形的櫃櫥,櫃櫥的頂上放著長長短短的吸管,木製的攪動咖啡的小木片,盛放著巧克力粉和糖粉的小玻璃瓶,長方形的牛奶盒,不同尺寸的白色的咖啡杯蓋,小袋的糖袋,整齊地摞在一起的棕色的紙巾,罩著玻璃紙的朔料刀叉,紙質的杯子墊和防燙的杯子罩。櫃台的拐角的地方還放著一個幼兒坐的高椅子和一個棕色的柳條框,裏麵放著一些透明的礦泉水瓶。

他的目光從櫃台上移到窗口,又一次瞥過窗前坐著的她。她已經坐在那裏有一個多小時了。此刻她的手肘支在圓桌上,纖細的手腕托著下巴,眼睛神經質地看看窗外的灰狗車站,再看看麵前的iphone,像是在焦慮的等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著東方女人的黑色的頭發,身材嬌小,打扮入時,眼睛黑亮。他想起了小鎮上離開的那個女孩,經常坐在那個靠窗的座位上,一手托著腮,一手拿著筆在作業本上劃著,目光有時會轉到他的方向來,對他莞爾一笑。那些埋藏在深處的記憶,總是不經意就翻上來。他經常想起那個女孩來,即便是在遊客繁忙的季節,經曆很疲乏的一天,他也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個女孩來。在他的記憶裏,那個女孩永遠停留在了離開小鎮時的十八歲。那個女孩現在變得什麽樣子了呢?會不會即使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了呢,還是什麽也沒有變化,依舊是那個熟悉的麵孔?這麽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不自覺地抬頭看那個位置,隻是那個女孩再也不在那個窗口了。他看著窗口,想起了剛才看的那本薄書裏最後一頁的最後一段話,因為讀過許多遍,他幾乎都能背下來那段話了:“戰後許多年過去了,經曆幾次結婚,生孩子,離婚,還要寫書,這時他帶著他的女人來到巴黎。他給她打來電話。是我。她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他。他說:我僅僅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過去地樣,膽小害怕。突然間,他的聲音打顫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猛然在那語音中聽出那種中國口音。他知道她已經在寫作,他曾經在西貢見到她的母親,從她那裏知道她在寫作。。。後來他不知和她再說什麽了。後來,他把這意思也對她講了。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每當看到這一段的時候,他都為書中的人物的最後結局感到很壓抑,感到難受。但是他想,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麽可以遺憾的,人活在世上,不必經曆很多愛情,隻經曆一次就夠了,即使是沒有結果的愛。

窗外的烏雲已經完全遮住了天空,甚至可以看到零星的雪花開始飄了下來,室內的光線也暗了下來。雪花很大,看上去有直徑有一厘米,在風中雜亂地旋轉著,像是夏夜篝火邊亂飛的螢火蟲。咖啡屋裏除了他和她再也沒有別人,屋頂上的稀疏的鄉村音樂隨著燈光落下來,消失在寂靜的地麵上。他注意到她端起杯子放到唇邊的時候,杯子的尾部翹得很高,像是裏麵的熱巧克力隻剩下了一個杯底。他繞過櫃台,穿過沉默搭成的距離,向著她的方向走去。

 

你想再要點兒什麽喝嗎?

她像是淬不及防一樣地抬起頭來,惶恐地看見他正微笑著看著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的身邊。她剛才一直在看著窗外的灰狗站。雖然還有三個小時她等待的那趟灰狗才會進站,但是她總是忍不住的去看。一群鳥兒在站牌頂上飛過,飛過一堵堆滿雪的矮牆,其中一隻鳥落在矮牆上,雪白的爪子和矮牆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如果現在他要是在這裏的話,一定會坐在她的對麵,看著她,伸過胳膊,在桌子上握住她的手,一起看著那些鳥兒和窗外的雪景。自從跟他相識以後,她覺得自己都變美變年輕了許多,每次見他的時候,她都精心地花很多時間打扮自己,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想讓他看到她的最美的一麵。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他給她講出差遇到的趣事,講工作中的瑣碎的事情,講老板們之間的勾心鬥角,講貪婪的客戶,講他去過的城市,講家裏的秘密。她給他講醫院裏發生的故事,講她喜歡的病人和不喜歡的病人,講她高興的和不高興的事。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之中過去,有時她有些後悔,不該講很多話,讓那些話占去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她需要的,隻是把手讓他握著,看著他,或者把臉貼在他的溫暖的手掌上就夠了。他告訴她說她很美。她知道,每一個戀愛中的人都會覺得對方很美。雖然她知道自己比一般的姑娘漂亮一些,但是她並不認為自己像他說得那樣美。但是聽到他這樣說,她心裏依然很高興,甚至有點兒小陶醉小得意。畢竟,這個世界上有人認為她是最美的。她喜歡他的談吐,喜歡他的幹淨的衣服和身上的洗衣粉的味道,喜歡他的黑濃的頭發,喜歡他在她麵前的靦腆和拘謹。她不喜歡那種在女人麵前侃侃而談,很放得開的男人。那樣的男人,她覺得太危險也太花心。她喜歡聽他告訴自己說,你這件藍色的外衣很不錯,很合身也很美麗。她喜歡聽他說她新做的頭發很漂亮。她喜歡把腳伸出來讓他看新買的鞋,告訴他這是哪個店裏買的,又便宜又好看。每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都這樣過去,都是她在講一些事情,他在傾聽。每次她都有些後悔,她其實更喜歡什麽都不說,隻讓他握著自己的手,互相看著,感受氣溫在心裏升高,從心裏彌漫出來。

不,不,謝謝你,不用了。她有些慌亂,語不成句地說。她像是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維裏,對眼前發生的事反應有些遲鈍。

想要什麽就告訴我,他把她用過的空盤子摞在一起說。我就在櫃台那邊。

好的,她茫然地應著。

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機,又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樣。但是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低頭把小圓桌上的盤子,刀叉,紙杯和紙巾收拾在一起,準備拿走。

灰狗都會準點到嗎?她突然問他說。

要看天氣,他看了一眼窗外說。如果天氣好,基本準時,前後不會相差十分鍾。如果天氣不好,就很難說了。

那像現在這種天氣呢?她追問說。

你是在等五點的那趟車吧?現在下雪,雖然雪還不大,但是也有可能一會兒會下大。這種天氣,灰狗晚點一兩個小時都是很正常的。

哦,她很失望地看了一眼外麵飄散的雪花說。

你是在等人還是自己要坐五點的車?

等人。

耐心點兒,你等的人會來的,他安慰了她一句說。還要有三個小時才到五點,你要不要再來點兒什麽吃?

不要了,謝謝,她依然有些焦慮地說。

他微笑了一下,拿著盤子向著櫃台的方向走去了。她看著他走進櫃台,把盤子放在裏麵的一個架子上麵,從櫃台上拿起一本書,繼續讀書去了。她剛才就看見他在讀書,心裏有點兒好奇他讀得是什麽書。他在問她還要不要點兒什麽的時候,她其實還是想再要一杯熱飲料和幾片麵包,他做得麵包很好吃。雖然她帶了足夠這幾天開銷的錢,但是她覺得這裏的東西太貴了,覺得不值。她從來不碰那些自己覺得不值的東西,除非不得已。

 

沒有了空盤子和紙杯的桌麵顯得空蕩蕩的,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機,上麵依然是黑黑的屏幕,沒有短信,沒有任何動靜。自從她擔心飛機出了什麽事情,她的腦子已經不在咖啡屋裏,隻在坐飛機的那個人的身上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擔心有增無減,不安像是牙疼一樣,不斷地折磨著她的神經,每一分鍾都比以前更難受。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那個人擔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恐懼。即使在計劃這個旅行的時候,即使計劃他們一起吃下安眠藥,一起離開人世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那個人不在她身邊怎麽辦。她的宿舍的一個姐妹曾經告誡過她,說曾經有一次在燕莎看見那個人和另外一個女孩逛街,兩個人顯得很親密。她後來審問過他,問他是不是跟一個女孩在燕莎買東西。他說那是他的一個去了外地的大學同學回北京,他陪著去買東西。為什麽你陪著去?為什麽你不告訴我?她有些生氣地問他說。我怕你生氣,怕你不讓我去,他辯解說。後來他承認,那是他大學時喜歡的一個女生,但是也僅此而已。她有些將信將疑,但是還是選擇了相信他的解釋。有幾次她晚上打手機找不到他,他說是在陪客戶喝酒,喝多了,沒聽見手機響。她不是一個好疑心的人,也不願意無緣無故的懷疑他,她相信他對她的愛。但是有一次在醫院值班室聊天的時候,一個護士說自己的前男友跟自己的一個閨蜜劈腿了,被發現了還抵賴。護士說,其實早就有些跡象,隻是當時傻,沒看出來。男人都不可信,那個護士說。他們都管不住自己,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所有認識她,了解她的人都說她是一個很傻的,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女孩。難道是他在騙自己?難道他沒上飛機?難道他躲了起來,不接她的電話?如果他不想來這裏,她不會勉強他的。她會理解的。畢竟生命隻有一次,他也是有父母的人。但是當初他信誓旦旦的說要跟她一起去離開人世,她才做了這個計劃。她不相信他在騙自己,不相信他並沒有上飛機。但是他應該現在早已降落,早已上了灰狗,為什麽還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也打不通電話呢?隻有三種可能,或者是他因為什麽原因沒上飛機,或者是飛機還沒有降落,或者是他的手機出了問題。想到此她更加害怕起來。按時間算,飛機在三個小時以前就該到機場,如果是飛機沒有降落,為什麽這麽久飛機還沒有降落呢?

她告訴自己說,不會有什麽發生的,但是這個聲音很微弱,微弱得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怎麽辦呢?怎麽辦呢?她連續地問著自己。現在需要轉移注意力,不要想飛機,不要瞎想,不要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也許就是他的手機沒電了。雖然他是一個謹慎的人,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忙中出錯,也許他匆匆上機場,走的時候忘了給手機充電,也忘了帶充電器了,或者他就是太累了,睡著了。等五點的灰狗到了,他就會從灰狗上走下來了,她不斷地安慰自己說。

 

現在,就像她害怕出現的一樣,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濃密了。暴風雪像是從海上連續不斷地刮過來,灰狗的站牌在雪中已經變得模糊不清,高崖上的燈塔已經消失在雪霧中,完全看不見了。咖啡屋前的路徑都被雪覆蓋了起來,四周的樹木,屋舍和原來就鋪滿白雪的草地也都被重新罩上了一層雪紗。她看不清對麵的旅館的窗戶,連旅館房頂上的招牌上的大字也看不清了。她從小就沒見過這麽大的暴風雪,心裏更加不安了。這樣的能見度,看樣子,灰狗晚點是確定無疑了。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會在灰狗上。她突然覺得很孤單,很無助,在這個異國他鄉的陌生的小鎮上,像是個被遺棄了的孩子一樣,看著暴風雪肆虐著。她看著牆上的鍾表,秒針就像是沒電了一樣,半天才挪動一格。她想起有一次也是這樣,她坐在一家咖啡館裏等他,而他臨時有事,沒有能來。她數著秒針,不斷地看著窗外,總是看不見他的身影。她想她不能這樣等下去,這樣看著秒針走動太熬人了,她必須找些事情做,讓時間過得快一些。她把目光掃過櫃台,看見櫃台上平放著一本薄薄的書,燈光把一個身影歪歪扭扭地打在櫃台邊的架子上。她看見燈光下的一個側臉,眉頭緊皺,很認真的樣子,全神貫注,兩隻手指撚了書頁一下,一頁書被翻了過去,發出一聲微弱的窸索的響聲。她推開椅子站起來,本能地撫了一下衣服,手指攏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咬了一下嘴唇,向著櫃台走去。

在經過一處桌椅的時候,她不小心被桌子角磕了一下,腿上感到一陣酸痛。她看到櫃台後的一雙眼睛從書上抬起來,向她的方向看過來,像是在詢問她怎麽了,疼不疼。她在咖啡屋裏已經坐了兩個多小時了,這個咖啡屋裏隻有他和她,而他,隻對她說過有限的幾句話,給她做過一杯熱巧克力,然後就自己在櫃台後麵看書。她想起了大學時喜歡過的一個高個子男生,那個男生也是不怎麽愛說話,但是很愛在大教室的一個安靜的角落裏專心地讀書。她一直不喜歡油嘴滑舌跟女人搭腔的男人,這個沉默的男人讓她感到很放心和有安全感。她突然有一種感覺,雖然他是一個沉默的不愛說話的人,但是他能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其實是一個相當敏感的人。

 

十八

灰狗會晚點的。風雪太大了,視野不好,司機都開得很慢。這樣的天氣,晚一兩個小時是經常的。

她站在櫃台邊,還沒有張口,他已經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樣對她說。自從她進門後坐在窗口,這兩個半小時以來,他看見她除了看窗外,就是看手機。有幾次在她看著窗外的時候,他偷看過她,看見她凝視著窗外的灰雲,麵容冷靜,帶著一股鎮定而漠然的悲傷。他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身上會散發出這種氣氛,而且源源不斷,連屋子裏的空氣都被感染,讓人覺得沉寂和壓抑。那種氣氛不像是一股洶湧而來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藍色的迷霧一樣在屋裏彌漫著。這種迷霧比海浪更可怕,因為海浪洶湧而來又洶湧而去,而迷霧卻會長久地籠罩著海麵,淤積在波濤之上。

剛才她坐在桌子邊的時候,他沒有走過去跟她說話,因為他不太愛說話,更不愛去打攪別人。雖然從小在咖啡屋裏長大,母親去世後也一直在經營這個咖啡屋,但是他依然沒能改變沉默寡言的個性。咖啡屋經常有愛聊天的人進來,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他們會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即使是天氣也能講上半個小時。他隻是傾聽,有禮貌地點頭,有時讚同地微笑一下。有的時候他會很煩對方講個不停,這時他會看著門口,盼望有人進來,好找個借口躲開。此刻,她站在他麵前,跟他隔著櫃台。吊燈的黃色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他看見她的紅腫的眼皮,像是哭了一晚上,眼瞳裏麵帶著透明的一條一條的光。有的光耀眼,有的光暗淡,他看見在她的眼瞳的深處,有一股燭火一樣的小火苗,在微弱地閃耀著。

 

 

這樣的風雪,能見度這麽低,灰狗。。。。不會出事吧?她的眼睛有些乞求地看著他問。

她說話的聲音很微弱,像是隔著風雪傳過來的聲音。他感覺此刻的她脆弱得像是一根蛛絲一樣,輕輕一彈就會斷裂。他看了一眼窗外,暗淡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海水相接,厚重的陰雲低得像是要壓到海麵上來,海鷗的翅膀在陰雲和飛舞的雪花中穿梭。雪無聲地飄落著,熔化在黑灰色的波濤裏。他知道她在等著五點鍾的那趟灰狗,等著灰狗上麵的一個人。那個人,一定是她的心愛之人。每個人都在等待,就像他也在等待著那個從小鎮上走了的女孩,會哪一天從灰狗上下來。有的人等來的是相聚,有的人等來的是分離;有的人等來的是幸福,有的人等來的是悲傷。她會等來什麽呢?他想起跟小鎮上的女孩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談將來,因為他對將來有一種恐懼,知道總有一天小鎮上的女孩會坐上灰狗離開小鎮,而他隻能看著灰狗帶著女孩從他的視野中消失。

 

你放心好了,車總會到的,他把書放在櫃台上說。無論多麽晚,車最終總會來的。

真的嗎?她急切地問他說,臉上帶著一些希望。

真的。

車不會在半路上壞掉,或者紮到雪裏去吧?她依然有些不放心地追問。

不會。這邊冬天經常有這樣的風雪,比這更大的風雪天也有灰狗過往。那些灰狗司機們常年在路上開,都很有經驗。你也不用著急,就在這裏慢慢等好了。我就住在樓上,也不會關門的,你等到多晚都可以。

哦,謝謝你,這樣我就放心一些了,她鬆了一口氣說。

 

他知道她在為灰狗上的人擔心。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單純的容易動感情的人,一個深陷在戀愛裏的女孩,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憂心忡忡。她看上去很年輕,像是大學畢業沒有多久,身上還帶著一股學生的清純。也許這是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那個人現在已經變成了她的一切?他猜想。他有些為她擔心,這樣的女孩,最容易失去理智,把愛當成一切,把愛上的一個人當作此生唯一的愛人。可是他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就像自從小鎮上的女孩離開之後,他再也沒有能愛上誰一樣。十年已經過去了,那些記憶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減弱,反而更清晰了。他在畫畫的時候經常停下筆來,眼睛看著靠窗的座位,仿佛那個熟悉的身影還坐在那裏,許久許久無法繼續下筆。這十年裏,他幾乎很少走出咖啡屋,因為每當他走出屋子,走過小鎮上那些他們一起走過的小徑,看到那些他們一起坐過的沙灘樹下,呼吸到那些他們一起呼吸過的海邊的新鮮的空氣,他就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刻,感覺出內心的疼痛來。其實他們沒有說過相愛,也沒有牽過手,更沒有學校裏那些戀人們私下的親密,沒有那些戀人間的纏綿和誓言。他們隻是一起長大,一起坐校車上下學,一起在鎮上走過,一起在咖啡屋裏相伴:一個幫著母親招待客人打掃屋子,一個坐在窗前複習功課和看書,目光偶爾會鎖在一起。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特別的遺憾,就像一段還沒有來得及訴說的愛,就隨著灰狗的離去而突然中止了一樣。

 

你想再要些什麽嗎?他問她說。

來一杯熱巧克力吧,她拿過手包掏錢說。再要兩片咖啡蛋糕,多少錢?

不用了,他擺擺手說。沒幾個錢,再說今天沒人來,這些甜點放著也放壞了,還得扔。

謝謝你,她說。

他從櫥窗裏拿出幾片咖啡蛋糕來,放在一個白色的瓷盤子上,遞給她。咖啡色的蛋糕上閃著褐色的光澤,顯得很誘人。

嚐嚐吧,他把一副朔料刀叉遞給她說。

她沒有用刀叉,而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上麵掰了一小塊放在嘴裏,品嚐著蛋糕的香味兒。她微微地點頭,像是感謝,也像是在誇獎蛋糕做得好。但是這種微笑隻是一刹那一晃而過,隨後她的眼睛又轉向了窗外,看著風雪中的灰狗站牌。站牌頂上已經堆積了一層鬆軟的雪,側麵也掛上了一些雪,遮住了站牌上的一些字。他知道她在放心不下,從她進門以來,他就沒有看見她放鬆過。他想起了十年以前,也是在這個灰狗車站,車門關上的一刹那,他站在站牌下,手插在兜裏,突然覺得海風特別涼,好像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底一樣地打了個冷戰。他回到咖啡屋之後就病了,病了很長很長時間,但是他不想讓他的母親擔心,他在硬撐著,像是平時一樣在咖啡屋裏招待客人,每天睡覺的時候覺得精疲力竭,像是全身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一樣。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從病中恢複過來。咖啡屋裏的客人依舊,而他已經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像是換了一個人。

 

你說人能有來生嗎?她突然扭過頭來問他說。

有區別嗎?他低頭用杯子接著熱巧克力說。即使有來生,你也不會記得今生了。

有,她抬頭看著屋頂說。知道有來生,今生離開的時候,就不必那麽糾結了。

他的手抖動了一下,熱巧克力撒在手上,把手燙了一下。他抬頭看她,她正看著屋頂。屋頂上什麽也沒有,隻有幾盞凹進去的燈散發著柔和的黃光。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此刻這種預感就像是窗外的陰雲一樣壓了下來,壓在了他的胸口上。他不喜歡這種前世今生的話題,這種話題太沉重。

若有緣,今生就夠了,他把熱巧克力杯子套上隔熱的紙套遞給她說。若無緣,縱有來生又如何呢?

她接過紙杯,捧在手裏低頭喝了一口,嘴唇被燙了一下。她哆嗦了一下,手一歪,杯子裏的熱巧克力撒了一些出來,落在衣服上。褐色的巧克力撒在粉色的毛衣上,像是暗淡下去了的血跡。

好熱,她把杯子放在櫃台上說。

對不起,忘了提醒你了。

他隔著櫃台拿了幾張棕色的紙巾遞給她。她用紙巾擦著粉色毛衣上的汙點。汙點越來越大,由圓點變成了一長條,顯得更加難看了。她放棄了,不再擦了,把紙巾墊在熱巧克力杯子底下。

謝謝你,她看著他手上的那本薄書說。看見你一直在看書,看得是什麽書呢?

一本小說,他把書的封麵讓她看了一下說。你看過嗎?

沒有,她搖頭說。好看嗎?

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他說。

 

他們的對話就這樣結束了。就像是一個風箏突然被風刮斷了一樣。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把熱巧克力杯放在咖啡蛋糕的盤子上,端著盤子走回了窗口。他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屋裏的空氣又凝結了起來。他拿起書,找不到剛才看得是哪一頁,於是就隨便翻了一頁看下去。

她把手放在熱巧克力杯上捂著,眼睛繼續看著窗外的灰狗車站和眼前的iphone。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了過去。在這個無人的咖啡屋裏,誰進來了都會感覺奇怪:一個坐在櫃台後麵專心讀書的男人,一個坐在窗口不斷看著窗外的女人,就像是在時空交錯的兩個平行的世界裏。他中間看了她幾眼,想過去問問她還需要什麽嗎,但是終究沒過去。她吃完了咖啡蛋糕後,想去把盤子送回櫃台,再謝謝他,但是也沒有起身。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還不到五點,天就完全黑了下來。路邊的幾盞路燈早早地亮了起來,照著四處亂飛的雪。她怔怔地坐在窗前,依舊看著窗外。窗戶裏照出她的孤單的影子。她是一個膽小的人,從小就沒有安全感,在這個異國他鄉的雪夜,她就更覺得不安全。她想幸虧有這麽一個咖啡屋可以坐著,還有一個看書的人在不遠處的櫃台裏相伴,不然自己一個人待在黑黑的旅館裏,可能會更害怕了。在這樣的一個聖誕夜,這裏卻是這樣的安靜,有幾盞彩燈在遠處閃耀,朦朦朧朧的。她想起大洋那邊應該還是淩晨,此刻她的父母也許正在夢鄉裏。這次回家,她看見父親的頭發白了許多,父親真的真的老了。她想著想著,眼睛就開始濕潤了。要說這世上還有什麽牽掛,那就是她的父母了。

她想起父親從幼兒園接她出來,領著她的手,走過街角的零食店,進去問她喜歡吃什麽。她總是要巧克力。父親是一個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來,看著她的臉,跟她說巧克力對牙不好。但是她是一個倔強的女孩,說她就要巧克力。父親也就給她買了,告訴她說別告訴媽媽。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幹淨,才回到家裏。她覺得父親很寵自己,無論什麽,隻要是她喜歡的,父親都會給她。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喜歡去公園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時候,她也喜歡坐滑梯。光滑的鐵皮滑梯摸上去很冰涼,有的時候上麵還結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親抱著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帶著她往下滑。有一次父親從滑梯上摔了下來,腰好久都沒有好,但是依然佝僂著腰,領著她去玩滑梯,隻是不能再抱著她,而是用手扶著她。她想起有一個夏天父親帶她去十渡玩,來到一條小河邊。河裏有石頭鋪成的一條小路,被水漫過了。她想從石頭上走到河對岸去。父親看了看河對岸,脫下鞋來,用腳試了試水的深淺,然後幫她把涼鞋脫了。她問為什麽要脫鞋,父親說石頭滑,穿著鞋容易滑到水裏去,要赤著腳走過去。父親把褲子挽到膝蓋上麵,一隻手提著他們的鞋,一隻手領著她。石頭上的水有些涼,淹到了她的腳裸,還長著一些綠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間的時候,她覺得很興奮,像是在探險一樣。而父親顯得很緊張,隻是全神貫注地小心翼翼地領著她,從小河的這麵走到了對岸。

原諒我這一世的任性,爸爸媽媽,她心裏默默地說。下世我給你們當牛做馬。

 

灰狗晚點了兩個小時後,終於冒著風雪來到了小鎮。她從窗口看見了灰狗的兩隻耀眼的前車燈,車燈在黑夜裏穿透雪霧,顯得特別紮眼,照亮了幾乎被雪完全覆蓋了的路。她站起來,撞翻了麵前的杯子。杯子滾在地上,殘餘的液體灑了一地。他被杯子落地的響聲驚動,從書上抬起頭,看見她穿上了紅色的羽絨服,還沒有來得及係好扣子,就已經急匆匆地一手拽著領口,一手推開厚重的橡木門。一陣冷風卷著雪從門口吹進來,風吹散了她的頭發。她冒著雪跑出了門外。從敞開的橡木門,他看見門口的雪已經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幾個厘米了。他看見她的靴子踩在鬆軟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門口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橡木門緩慢地關上了,透過門上的玻璃窗,他看見灰狗龐大的身軀搖晃著停下,看見她的瘦弱的身影站在站牌底下,等著車上下來的人。也許是聖誕前夜,人們都待在家裏過節了,灰狗上沒有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因為晚點的緣故,灰狗也沒有像平時那樣停很長時間,隻是停了五分鍾就走了。就連那些平日喜歡下來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腳的旅客,因為風雪和灰狗停留時間短的緣故,也沒有一個人下來走走或者來咖啡屋上洗手間。他看見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機講著什麽,然後上了灰狗。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她垂著頭從灰狗上走了下來,自己一個人慢慢地向著咖啡屋的方向走來。

她推開橡木門,走回了靠著窗口的座位,坐了下來,忘了脫羽絨服。

 

他看見她怔怔地坐著,看著眼前的閃著藍光的手機屏幕。他看見她按住了iphone頂部的按鈕,把手機關了。剛才還在閃亮的手機屏幕一下黑了下來。他看見她站起來,把iphone扔進了靠在牆邊的垃圾箱。他看見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肩頭顫抖著。

窗外的雪突然停了,風也靜止了,屋內的CD也不知什麽時候沒有了聲音,空蕩的屋子顯得更安靜了。他翻開書,看見那個過早衰老了的女人在自言自語:“我對他的愛是不可理喻的,這在我也是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愛他竟愛得甘願為他的死而死。一別十年,事情真的發生了,過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愛他,也許永遠這樣愛他,這愛不可能再增加什麽新的東西了。那時我竟忘記有死。”他合上書,心裏覺得一陣一陣的難受。他知道她心裏的感受。她一直等待的那個人沒在灰狗上。北京是一個多麽遙遠的地方,要繞過半個地球。她來了,在這個聖誕夜的晚上,在這裏等著自己的心上人,而那個人卻沒到。

他猜那個人是不會來了,就像他一直等待的小鎮上的女孩。他不知道那個人為何沒有來,為何在這樣的聖誕夜把她自己甩在這裏。但願這一切不是一個精心編製的騙局,他想。他看著她,隻覺得悲哀像是一種從心底升起的冰涼的海水,漫過了咖啡屋的每一個角落。

 

十九

吃點兒東西吧,他站在她旁邊輕聲說。吃點兒東西會好受一些。

她抬起頭,看見他手裏端著一個托盤,盤子裏是剛做出來的一大塊黃油煎牛排,一些土豆泥,兩個小圓麵包,兩片咖啡蛋糕,一杯熱巧克力,一套刀叉和紙巾。牛排和土豆泥冒著熱氣,顯然是剛做好的。她從回到咖啡屋之後一直趴在桌子上,都沒有注意到他什麽時候去做的。

今天是聖誕夜,沒有餐館開門,他把托盤放在她麵前的桌子上說。你隻能在這裏吃了。這個日子應該吃火雞的,但是我不會做火雞,火雞也太大,吃不了。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樣的牛排,我把它煎得很熟。

謝謝你,她用手擦了一下眼睛說。

剛才她一直在哭,已經忘了肚子。她傷心的時候,喜歡吃東西,越難受的時候越吃,吃東西能夠讓她暫時忘掉心裏的難受。她平時不怎麽愛吃西餐,但是現在看著眼前的冒著熱氣的煎得金黃的牛排和白色的土豆泥,她突然覺得很餓。她伸出手去拿錢包,打算付給他錢。

不用給我錢,他搖頭說。我也要吃晚飯,這些是順手做的,在鍋裏多放了一塊牛排而已。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我的那一份兒端過來一起吃。外麵這麽大的雪,今天晚上不會再有別的人來咖啡屋了,我們一起吃頓聖誕夜飯吧。

她點點頭。此刻,她不僅肚子餓,也需要有個人陪著一起說說話。

 

他回到櫃台邊,把自己的托盤端了過來,放在桌子上。他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看見她已經脫去了羽絨服,在用刀子費力地切著牛肉。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他跟她不熟,既不好多問,也無法說什麽來撫慰她。他知道,有的時候你隻有讓一個人把委屈全哭出來,心裏才會好受一些。他也知道,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麽都是沒用的。如果是那個小鎮上的女孩,他會把自己的肩膀給她,讓女孩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不是小鎮上的女孩,他也無法把自己的肩膀給她。

我來給你切吧?他看見她不知道怎樣用刀子把牛肉切開,就關切地問她說。

好的,她把刀叉放下說。

他拿過她的刀叉,欠起身,把她的盤子裏的牛肉切成一小條一小條的,把刀叉還給她。他看見她的眼睛依然紅腫,眼裏蓄積著淚水,像是隨時會湧出來。這一定是一個深陷在戀愛中的女孩,他想。他知道她一直在等著灰狗,盼著她等的那個人能從灰狗上下來。此刻她一定是非常的失望和傷心。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情,那是小鎮上的女孩離開小鎮的第二年。在大學畢業前的那個聖誕節假期,小鎮上的女孩從海那邊的城市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新年前要回小鎮來看看他。他一直盼著那一天。自從接到電話後,他每天都無數次的看著門外的灰狗車站,等著小鎮上的女孩回來。在小鎮女孩說要回來的那一天,他淩晨五點鍾就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那天他做了很多小鎮上的女孩愛吃的甜點,在屋子裏放上小鎮女孩喜歡的CD,把咖啡屋打掃得異常幹淨,門前還掛上了聖誕的彩燈。那天也是一個風雪天,灰狗也是晚了,在灰狗進站的時候,他透過窗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灰狗,生怕錯過上麵下來的人。灰狗來了,又走了,小鎮上的女孩沒有在那輛灰狗上,以後幾天也沒來。過完節後,他接到了一個電話,小鎮上的女孩很抱歉地對他說,節日的時候跟著幾個同學去了紐約城玩,沒來得及回小鎮。他安慰她說沒有關係,以後還有得是機會。但是他的心裏很難受,真的真的很難受,因為他知道了他在小鎮女孩心裏的分量。但是他不怪小鎮上的女孩。畢竟,小鎮上的女孩還沒有完全忘記他,還曾計劃回來看看他。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盤子裏的牛肉,每一口都好像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咽得下去。她的眼睛一直盯著盤子。他知道她在克製著自己,怕一說話就忍不住眼淚。他給她講了一些小鎮上的故事。他不善於言辭,故事也講得幹巴巴的,一點都不生動,也不可笑。她沒有說話,隻是一邊吃一邊聽,偶爾點頭,其實大部分時間她都不知道他講得是什麽。大多數時間她的腦子都不在這裏,都在那個人身上。出了什麽事情了嗎?為什麽沒有電話也沒有短信?她無法專心聽他講得是什麽。她低頭咀嚼著嘴裏的牛肉,覺得特別的委屈。這樣一個聖誕節,她撇下了父母,自己孤零零地來到國外這個小鎮,在風雪裏眼巴巴地等著自己心上的那個人,那人卻沒來。她低著頭把盤子裏的牛排,土豆泥,小圓麵包和咖啡蛋糕都吃完,把熱巧克力也喝光了。她覺得很累,覺得一種要癱瘓了的疲乏。她打斷他的故事,告訴他說,想回旅館去休息去了。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麵的雪很大,地上的路已經被雪完全覆蓋了。幾盞路燈孤零零地照著雪,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靜。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黑暗和寂靜,但是她會不會害怕呢?

我送你去旅館吧,他邊收拾盤子邊問她說。外麵雪大,也黑。

謝謝你,不用了,走不了多少路。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謝絕了他的好意。

她站起來,穿上紅色的羽絨服,跨上白色的手包,再一次感謝了他。她拉開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門,冒著雪走了。他站在桌邊,在橢圓形的舷窗一樣的窗戶裏不放心地看著她,看著風卷著雪在她的身後揚起,看著紅色的羽絨服在雪中時隱時現,直到看到那片紅色消失在對麵的旅館裏。

 

從咖啡屋到旅館隻是一小段路,但是對她來說,那一段路卻顯得很漫長。她覺得渾身疲累,在雪地裏頂著風,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她從小喜歡雪,但是她不知道風可以這樣冷,雪可以這樣硬。雪嗖嗖地打在臉上和脖子上,像是沙子一樣的疼。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屋頂上的一蓬雪落了下來,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涼得渾身哆嗦了一下。她走進屋裏,反手關上門,在門口的鞋墊上把沾滿雪的靴子脫了,扔下手包,撲到 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裏。

她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當她和他計劃這次旅行的時候,她心裏並沒有覺得沉重。相反,她期待著跟他一起度過生命中的最後幾天,毫無遺憾的離開這個世界。她甚至想在小鎮上找一個牧師,跟他舉行一個婚禮,完成自己最後的一個心願。她要每一分鍾都跟他在一起,依偎著他,順著他,絕不說任何傷感和憂鬱的話。她要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給他,為他做任何他喜歡的事情,要讓他感受到最深切的愛和極限的快樂。她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讓他看到自己最年輕最美麗的容顏。她要像童話故事裏的灰姑娘一樣,在美麗的馬車變成南瓜之前,與他在雪地裏跳一曲最美的舞,讓漫天大雪為他們的愛做證,也作為她來過這個世界的見證。

但是他沒有來。

她能感覺出眼淚不斷地落在枕巾上,不一會兒就把枕巾濕透了一角。她似睡非醒的趴了一會兒,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間。她趴累了,就翻過身來,擦了一下眼睛,凝視著屋頂。天花板有點兒斜度,兩邊低,中間高,上麵布滿了一個一個的小灰點。正中的地方有一個橢圓形的燈罩,桔黃色的燈光從燈罩裏射出來,向四麵發散著。天花板和牆的交界處有一條細細的的裂縫,像是一條兩尺長的細小的蛇趴在牆上。小的時候她最怕蛇了,她看過一本叫蛇島的書,上麵畫著一個小島,島上盤踞著千萬條蛇。她也在動物園裏看過蛇,那些身上帶著綠色的斑紋,懶懶地盤踞在籠子裏,眯著眼吐著蛇信子的蛇。

窗戶上傳來沙沙的聲音,她知道,那是雪在焦慮地敲打著窗欞。她爬起來,下床脫了羽絨服,走到窗邊。她掀開窗簾,隔著窗玻璃用手觸摸著落在玻璃上的潔白的雪花。聖誕夜的雪漂亮極了,大地一片茫茫,遠處屋子上的朦朧的彩燈就像是一個雪中的童話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時給她買的裏麵充滿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當她把水晶球翻過來的時候,裏麵的白色顆粒就在水中彌漫開來,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聖誕的大雪一樣漂亮。透過有些霧氣的窗戶,她看著一望無際的雪的夜空,那是灰色的看不見任何星星的夜空。燈塔的橘紅色的光沉默著,每隔一分鍾就穿透雪霧掃過海麵一次。海水在紛紛揚揚的雪中平靜得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孩,隻有心髒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親的手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海麵和沙灘,撫摸著不遠處的咖啡屋。她注意到咖啡屋裏麵還在亮著燈,看見裏麵閃動著身影,像是那個咖啡屋裏的人在打掃衛生。

她不知道他為何沒來,也為何沒有短信沒有電話。過去她也曾經等過他,他有時忙,被手頭的工作拖累,在約好的時間遲到,但是他總是事先告訴她,會晚一點兒。她會找個地方坐下,告訴他她在哪裏,然後低頭玩手機,等估摸著他快來的時候頻頻抬頭看,直到看見他匆匆前來的身影,才把手機收起來。他會抱歉地說來晚了,讓她等了很長時間。沒關係的,隻等了一小會兒,她總是這麽說。她從來沒有擔心過他會不來,他隻要說來,就一定會來。不論他來得多晚,隻要有他在身邊,她就覺得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陽光,整個世界都是快樂的。護士是一個很累的工作,經常需要幹一些髒活累活。她穿上護士的製服,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那個灰姑娘,在等待著一個盛大的舞會,在裏麵遇見自己的王子。他說他感謝命運讓他在那家CD店裏遇見了她,她說一定是前世的緣分。他不是一個王子,但是他聰明,勤奮,受過很好的教育,有教養,脾氣隨和,總是依著她,而且很愛她。無論做什麽,他總是先征詢她的意見,即使是去餐館,他也總是問她想去哪裏吃飯,讓她挑。她總是挑一家他喜歡的餐館,點他喜歡吃的飯菜。他從來沒有說過她,無論她做錯了什麽,他都是寬慰她,告訴她那沒什麽。她有時覺得他太寵著自己了,要把自己寵壞了。她有時丟三落四的,還有一次丟了錢包和手機。他說丟了什麽都不要緊,隻要別把自己給丟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訴父母,但是會告訴他。他總是給她出主意,寬慰她,幫著她把事情處理好。她說自己有時晚上睡不著覺,他說要是那樣就想想他好了。她說單位裏有好事都輪不到她,他說不用擔心,就是你沒工作了我養你一輩子。她說她有時覺得很害怕,他說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她問他說,我們以後要是分手了怎麽辦,他說他會一直等著她,等沒人要她了,他還要她。他這樣說的時候,她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她覺得自己沒有那個福分去遇見一個白馬王子,但是遇見一個愛她,對她真心好的人就夠了。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不用他說什麽,從他對她嗬護的每一個小小的細節裏都能感受出來。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愛他的,從她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對她說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母親之外,沒有一個人比她對他更好了。她的護士姐妹們經常互相交流經驗,怎樣用一些煩心的事兒去試探一下戀人,看看是不是真的愛她們。她從來沒有按照姐妹們說的去做過。她不用去試探也知道他愛她,對她好,寵著她,就像父親從小一直寵著自己一樣。她沒有愛上過別人,雖然過去有過男朋友,那都是長輩們看著條件不錯的,但是她從來沒有愛的感覺。他是她第一次真正愛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愛上另外一個人。茫茫人海中,哪裏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慶幸遇見了他,能夠跟他在一起,有這些甜蜜而幸福的時光。

而他卻沒有來。沒有從灰狗上下來。

昨晚躺在床上的時候,她還曾經想過,如果他要是不能來,她也不會怪他。她其實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以後忘掉她,有個幸福的生活。但是當他沒有從灰狗上下來的時候,她還是失望了,因為他說過要來的。她不相信是他騙了她。來這個小鎮是他建議的,機票也是他訂的,怎樣坐灰狗來這裏也是他告訴她的,因為以前他曾經來過這裏。在灰狗到來的時候,她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會從灰狗上下來,帶著疲乏的身體,走向她。她會冒著雪撲進他的懷裏,然後挽著他的胳膊,一起回咖啡屋,要一杯熱熱的咖啡和一些吃的。他會給她講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說一直在想她。但是他沒有從灰狗上下來。她不甘心,她踏上灰狗粘著雪泥的台階,跟司機說她在等人,可不可以上去看一看。司機很驚異地看著她,無法理解她為何要這樣做。沒有人到了站不知道下站的,何況司機在到站的時候已經大聲提醒了旅客了。但是司機沒有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讓她自己上灰狗去看。她走進灰狗裏,從車頭走向車尾,又從車尾走回車頭。車上的人不多,前麵有幾個人各占了一排座位,後麵有一對情侶倚在一起,他們都好奇地看著她。她在下車前跟司機道了謝,走下車門的時候幾乎摔了一跤。她無法相信,直到現在她也無法置信,他怎麽會沒來呢?

但是她還是不想怪他。雖然認識他時間不長,但是她覺得就好象一生都被濃縮在這一段時間內一樣,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傾注在他的身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愛他,為何會越陷越深,深得無法自拔。她從小發育得慢,在初中和高中的時候,有男生喜歡過她,她收到過紙條,收到過情書,但是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直到高中畢業以後進入護士學校的時候,她才對男生有一種朦朧的好感,但也僅隻是一種好感,從來沒有變成一種愛戀。也許是因為護校的男生少,她喜歡的男生沒有追過她,而追過她的男生她又不太喜歡,整個護校期間,她隻有過一次暗戀,但是這次暗戀隨著她喜歡的男生有了女朋友而消失了。直到畢業開始工作,她一直沒有過愛上一個人的感覺,也沒有得到過愛,直到遇到他。他讓她感覺到了那種愛和被愛的快樂,那種想愛護自己的愛人和被愛人寵愛的情感,那種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幸福,那種把對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的傾慕,那種日思夜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那種想把一切都給他,願意跟他一起走到地角天涯,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甚至義無反顧的一起去死的癡情。她是一個單純的人,對愛情要求完美,像是聖徒一樣虔誠地對待自己的愛,維護愛的純潔,不容許它有一點雜質和變味。她毫無保留地愛著他,迷戀著他,想著他,把自己的心全部讓他占據。她總能想起第一次在CD店裏見到他的情景,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她把以後跟他每一次見麵,都當作是初見一樣的珍惜。她自己被自己的這樣癡心的愛感動了,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愛一個人值得不值得。人們常說,女人在愛中會失去理智,會迷失自己,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地撲向眼裏的光明。這些,她早已體會到了。

她不想怪他,雖然他沒有來。

她把iphone給扔到垃圾箱裏了,因為她知道已經不需要了。她已經下了決心,無論他來,還是不來,她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她不後悔。她從不後悔自己做的一切事情。她來過,真心地愛過,得到過,這就夠了。她其實並不太喜歡這個世界。這是一個在表麵的熱情和關愛掩蓋下的冷峻無情和虛偽的世界,一個看著輕鬆但是卻有著不堪承受的重負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每個成年人都要為了生活而生活,沒有人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和情感。她一直有一種恐怖,害怕有一天他不再愛她了,害怕有一天他們變得沒有了心跳,沒有了感覺,害怕失去他們的愛情。那時她雖然可以麻痹的活著,但是已經失去生活的意義了。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時機了。

他既然沒來,她想自己也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怎麽打發時間。沒有他在身邊,她自己一個人在小鎮上有什麽意思呢?沒有了他在身邊,即使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她也覺得像是撒哈拉的沙漠。她走到浴室,脫了衣服,洗了一個澡,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她不想帶著一絲塵埃離開。她從浴室裹著浴巾出來,拉開行李箱的拉鏈,把那條雪白的紗裙拿出來,換上了紗裙。她在鏡子裏看著自己的苗條的身影。雪白的紗裙很長,一直蓋住了腳麵,像是婚禮上新娘穿的長裙。這是她想在小鎮上跟他舉行婚禮穿的,她一直想做一回新娘。她本來想要穿上這件紗裙,在婚禮後讓他抱著她,把她抱到房間裏,放在床山,她會把自己的一切都打開,就像一朵盛開的曇花,在綻放後枯萎。她的肩膀裸露在紗裙外麵,細膩雪白的皮膚像是玉雕一樣。她彎身站在鏡子前麵,細心地對著鏡子抹著口紅,給臉上畫好了妝。鏡子裏,她的臉如曇花一樣美麗。

她拿起洗漱台邊上的玻璃杯,在水龍頭上接了一杯水。她看著杯子,透明的液體把玻璃杯分為兩段,杯口有一處高光點,反射著浴室射來的燈光。她放下玻璃杯,拿起放在洗漱台右角的盛著三唑侖安眠藥的小藥瓶,擰開瓶口,往左手心裏倒了十片白色的小圓藥片。白色的小藥片安靜地躺在手心裏。她仔細地看著藥片,低頭用舌頭輕輕舔了一下苦澀的藥片。她的心裏沒有悲哀,也沒有害怕,倒是有一種似水的平靜,有一種就要解脫的淡定。咽下這些藥去,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走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路上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煩心的事情,所有的心傷,那時都會消失了,都會無影無蹤了。她想如果真有奈何橋和孟婆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喝下一碗孟婆湯,忘掉這一世的愛恨情仇,幹幹淨淨地轉世,再一次成為一個天真的不知憂愁的嬰兒。

其實他沒有來是一件好事,她撥弄著手心裏的一片藥片想。他也許會懊悔,也許會自責,但是會好好的活下去,還會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二十

夜深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幾乎要變成暴風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開袋的麵粉一樣整團整團的落下來。他站在窗口,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麵。燈光從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裏。遠處燈塔投射出的長條形光束緩慢地掠過海麵。礁石和漁船的桅杆像是怪獸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現即逝。雪中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而遙遠,就像是迷失的久遠的記憶。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有五十厘米的大雪。他記得十幾年前有一夜也下過這麽大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門口都堵住了,門都推不開。那一次他很興奮,像是挖戰壕一樣,在門口挖出一條路來,一直挖到灰狗車站的站牌下。那時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過頭,那就真像是電影裏看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戰壕了。在物理課上老師曾經教給他們用四方的鏡片做過潛望鏡,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個潛望鏡了。

他撫摸著桌子,想著剛才坐在這裏等灰狗到站的女孩,心裏很為她難受。他知道當你滿懷期望的等待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最後沒能來,那是一種什麽樣感覺。透過窗外瀑布一樣飛瀉下來的雪,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對麵旅館的一間屋子的窗口還在閃著朦朦朧朧的桔黃色的燈光。這燈光在黑暗的暴風雪裏搖曳,顯得十分脆弱。一定是那個女孩還沒睡,他想。聖誕夜晚是家庭團聚的時候,是一家人圍坐在桌邊,把冒著熱氣的火雞切開放在盤子裏,一邊喝紅酒,一邊放鬆聊天的時候。聖誕夜應該是溫馨的,甜蜜的,充滿愛的時刻。聖誕夜應該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刻。他沒有親人,每到這個節日,隻能自己過。這麽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在聖誕夜裏喝一瓶酒,蒙著頭睡一大覺。他為那個北京女孩難受,因為在這個風雪夜裏,她放棄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在這個千裏之外的陌生的小鎮,等著自己的心愛的人。他看到女孩趴在桌子上哭,知道她一定很傷心。她沒有等來那個人,等到的卻是一場不期而至的風雪。他不知道她等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裏,為什麽沒有來。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了,那個人才無法如期而至。

他走回櫃台,開始打掃咖啡屋。今天從早到晚沒有幾個人來買咖啡,屋裏很清潔,其實並不需要再打掃,但是他還是拿出掃帚來,把地麵掃了一邊,又從櫃台下麵拿了一把墩布出來,墩了一遍地。他墩到窗口她坐過的桌子邊的時候,看見桌子底下靠牆的地方有一個紙杯子,夾在桌子腿和牆之間。他想起那是灰狗到站時,她匆忙起身碰倒了的熱巧克力飲料杯。他低頭把滾在牆角的紙杯撿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體擦幹淨。

他提著墩布,把紙杯扔到垃圾箱的時候,看見了女孩扔到垃圾箱裏的手機。那是一個白色的iphone,外麵鑲著一個藍色的殼子,躺在一些棕色紙巾上。他以前也見過店裏的客人拿著這樣的iphone。他從沒有過手機,也沒有好奇過,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伸手把手機撿了出來,拿在眼前仔細端詳著。手機屏幕黑黑的,上麵有一層朔料薄膜保護屏,下麵是一個圓圓的按鈕。保護屏反射著垂下來的燈光,他看見自己消瘦的麵頰在屏幕上模糊地閃動著。他撫摸了一下屏幕,屏幕上有點兒劃痕,但是很幹淨,像是經常被清潔一樣。他按了一下屏幕下方的小圓按鈕,屏幕上沒有動靜。他把手機拿在手裏,好奇地摸著手機四周,手指觸到了頂部的一個細小的按鈕。他的手指停留在按鈕上,按下了按鈕。手機的屏幕突然亮了起來。他嚇了一跳,把手機扔回了垃圾箱。他不想窺探別人的隱私,不想去看手機裏有什麽東西。

他把墩布拖回櫃台後麵,放在牆邊的一個長方形的盆裏,用清水洗幹,掛在牆上的一個鉤子上,讓水滴答到水盆裏。他走回櫃台,坐在一個圓圓的高腳凳上,胳膊肘放在櫃台上,在桔黃的燈光下繼續讀那本薄薄的書。他又忘了剛才讀到哪裏了。他心不在焉地隨手翻開一頁,在想小鎮上的那個女孩,此刻在幹什麽。也許此刻小鎮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收拾聖誕晚餐後的廚房,也許正在跟愛人一起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也許正在端著一杯雞尾酒在某個派對裏穿梭。他從收銀機旁邊的筆筒裏拿出一隻黑色的簽字筆,在書的空白處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那個熟悉的號碼。那個八年以來總想撥打卻從來沒有打過的號碼。小鎮上的女孩大二時從學校宿舍搬出來,換了一個住處,曾經告訴過一個電話號碼給他。他知道,這個八年以前的號碼應該早就過期了。這些年來,有好多次他拿起電話,想撥這個號碼,但是又放下了。這些年來,這個號碼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樣,他熟記在心,從來沒有忘記。這些年來,他想給小鎮上的女孩打個電話,但是每當想拿起電話的時候,他都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即使電話號碼沒有換,即使她能接起電話,即使這麽多年後她還能想得起來他,又能怎樣呢?

 

十年了,他們走在不同的軌道上,他一直在小鎮,小鎮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邊的城市裏。他是屬於小鎮上的人,而她是屬於大城市的人。她告訴過他,她喜歡大城市裏的一切喧囂,即使那些空氣裏的噪音和上下班時間擁擠的人流車流,對她來說也是大城市的美麗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歡熱鬧,喜歡四目所及之處是燈火通明的高聳的樓群,喜歡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燈組成的光流,喜歡玻璃大廈上一塊塊閃著霓虹燈的巨大的廣告牌,喜歡馬路邊一間間的風格迥異的餐館和各類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歡爵士音樂節時步行街上的賣啤酒的小攤,喜歡夜晚街頭上表演的藝人,喜歡河邊的裝飾得古色古香的馬車,喜歡夜幕中聳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歡馬路上行駛的雙層的公共汽車,喜歡地鐵裏帶著冷風飛馳而過的車廂,喜歡掛滿各種各樣藝術品的展覽館和博物館。小鎮上的女孩高中畢業後終於如願以償地去了海那邊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麽的激動和開心。而他,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離去,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卻是無比的傷心。

他們曾經是那麽好的朋友。他知道,小鎮上的女孩肯定也會知道他一直在暗戀著她,隻是沒有挑明。他放學後在咖啡屋幫母親幹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來,坐在一個小桌子上做作業,看書,把自己的筆記和作業讓他抄,跟他一起做學校裏的項目。他總是給她做一大杯她愛喝的草莓smoothie,給她端上一碟剛做好的小點心。他靦腆,謹慎,內向,言語不多,從來不袒露自己的感情。隻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個周末,他們去了一個同學家開派對。她挨著他在後院的篝火邊坐著,喝著啤酒。他喝多了,周圍也沒有人,她問他一生中最尷尬的事兒是什麽。他說是有時上課的時候自己的下麵會莫名其妙地硬起來,總是怕班裏女生注意到,覺得會尷尬。他說的時候,覺得下麵又開始硬了起來,像是一個被壓縮的彎曲的彈簧在伸直和脹大。她看了一眼,注意到了他的鼓起的部位,捂著嘴笑了起來。她問他可不可以摸一下。他把她的手拉過來,貼著肚子,放進了他的內褲裏。她摸到裏麵的硬起的部位,像是被篝火烤得火熱的玉米棒。隨後有人到篝火邊來了,她把手抽了出來,進屋去了。後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這件事又告訴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轉頭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沒過多久,高中裏的所有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如果這事兒發生在一個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麽。唯獨他是一個內向的,平素嚴謹而不愛說笑的學生,這事就有些不尋常了。有同學在學校拿這件事兒逗他,在課間問他是不是又硬起來了,要不要給摸一下。他感到非常的惱火,知道是她告訴別人的。他矢口否認,當著班裏所有的同學的麵說根本沒有過這件事兒。班裏的同學都扭過臉去看她。她漲紅著臉,覺得很氣憤,因為當他這樣否認的時候,別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個騙子一樣,好像是她臆想出來的一樣。她沒有辯解,但下定決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個星期以後,他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英文課結束的最後幾分鍾裏,當老師問誰還有什麽問題的時候,他站起來,當著老師和全班同學,承認了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恥辱,而她也當即原諒了他。她很感動,因為她知道像他這樣一個有閉鎖症的人,一個在班上幾乎從不舉手回答問題,從不主動站起來的人,也不怎麽說話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當眾站起來澄清這件事。他們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舊每天到咖啡屋來,把做好的作業給他抄,他給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給她剛出爐的小甜點。

 

他坐在燈下,低頭想著那些過去的事,手裏的書停止在一頁上。這麽些年以來,他依然能感到失去小鎮上的女孩時的那種痛苦。每當想起小鎮上的女孩來的時候,他心裏都會湧出一種無名的悲傷,那種悲傷無可阻遏地從心房裏湧出來,流遍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讀過很多小說,讀過悲傷的小說,他被那些小說感動,會為裏麵的主人公難受。隻是那些小說裏的悲傷,都比不上切身的悲傷。小說裏的悲傷,他放下書就會忘記。而現實裏的悲傷,卻是隨時會想起。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做著什麽,猛一抬頭或者低頭,也許隻是看見窗口的那個座位,也許正在烤製她曾經喜歡吃的一個甜點,也許瞥見一個人登上即將離去的灰狗,也許看見一個像她的背影,也許就是客人的一句話,也許是喝咖啡的情侶們的一個無意間的小動作,也許什麽都沒有,他心底的一條弦就會突然被撥動,就會突然想起小鎮上的女孩,心情鬱悶起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病態的人,但是沒有一種藥可以醫治他心裏的難受,即使春天最讓人沉醉的夜風,也無法撫平他心裏的創痛。他是一個封閉的人,沒有要好的朋友,既沒有人可以訴說,也沒有人可以給予安慰,除了自己的心底,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經無數次的告訴自己說,小鎮上的女孩不會回來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過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樣,把過去燒成灰,放在一個盒子裏,埋在地下。但是記憶是無形的,你怎麽能燒掉它,你怎麽能讓它變成灰,你怎麽能把它埋葬在墓場,怎麽能把它徹底遺忘呢?

一陣陌生的,節奏很快的音樂聲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抬頭四顧,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音樂聲。屋裏的CD早已經停了,收音機也沒有開,怎麽會出來一陣音樂聲呢?他的眼睛離開書,在空蕩的屋裏掃視著,搜尋著音樂聲的起源。樂聲突然停止了,一刹那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不見了。他懷疑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覺,就像有時他的眼睛會出現幻覺一樣,會明明看見小鎮上的女孩就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做作業。他把目光收回來,重新落在翻開的書頁上。這些年來,他明白了,小鎮上的女孩其實並沒有離開小鎮,她就住在他的心裏,每天每夜都住在他的心房裏。這些年來,他也在不斷的問自己,為什麽不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她,把自己對她的思念都告訴她,讓她知道一切。也許,她會被感動,會跟他一起回小鎮來。也許她雖然被感動,但是已經無法跟他回小鎮上來了。也許她不會被感動,隻會覺得他很可笑。也許,她早已結婚生子,什麽也不會改變了。那種傾訴也許會治療他心底的傷痛,幫助他解開一個心結,但是那樣會讓她變得更幸福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她不喜歡小鎮,甚至厭惡小鎮,從高中時一直就盼著長大後離開小鎮。而他,卻無法喜歡上大城市。為了她,他可以離開小鎮嗎?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大城市裏做什麽。他除了做咖啡和畫畫之外,沒有其它的技能。還有他的沉默寡言的個性,他都不知道在大城市裏能不能生存下去。沒有了小鎮上的咖啡館,他都不知道怎麽能掙錢,怎麽能維持生活。小鎮是他的一切,他無法離開小鎮。但是他知道她在小鎮上是不會幸福的。

這麽些年來,他沒有去找她,因為他知道,她不會願意再回小鎮上來的。從她離開小鎮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沒有什麽能夠讓她留在小鎮上。也許有一天她老了,會厭倦了大城市的生活,會回到小鎮上,但是那時他們都會老了,老得不會再提起愛這個字眼了。從她離開小鎮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他對她的愛,不會有什麽結局。她是一隻飛向自由的鳥兒,飛到了她想去的地方。他對她的一切思念,隻能是一種遙遠的單戀,一種在夜的舞台上圍繞著一束光明幻象的獨自旋轉的舞步,僅此而已,沒有結果,沒有未來。這樣的愛,這樣的痛苦掙紮,這樣的失落和絕望,最好還是留在心裏,不要告訴她為好,他想。有一天他也會離開小鎮,但是他不會去大城市,他會自己悄悄的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會讓她知道。她不會想到,有一個人在她離開小鎮之後,依然愛了她這麽些年,一直到死都在愛著她一個人,再也沒有愛過別人。如果在死後靈魂還能存在,還能愛她,他也會這樣去做的。

他的親生父母在颶風襲擊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失蹤了,他甚至不知道他們葬身在何處,沒有人找到他們的屍體。他隻記得六歲的那年,在一家醫院的大院裏,他聽到一聲巨響,別人說那是防波提被颶風摧毀了的響聲。他的生身母親把他放上一個醫院疏散病人的大巴裏,回身下車去救他的坐在輪椅上的父親的時候,大巴關上門開走了。他在大巴上遇到了一個好心人 ---- 他的養母 ---- 但是他心裏從來沒把她當作養母,而是當作親生母親一樣看待,因為養母比親生的母親對他還好。母親身體不好,知道會不久於人世,就帶他來到了這個小鎮,開了這個咖啡屋,跟他在小鎮上相依為命。

小鎮上的女孩去了海那邊的城市三年之後,母親就去世了。母親去世之前,自知終將離去,放棄了與死神的抗爭。母親不想去醫院住院,不想在醫院受罪,不讓他去找醫生。母親平靜地躺在床上,虛弱得話也說不出來。他坐在母親床邊守著母親,整整七天七夜沒有合眼,給母親喂吃的,給母親擦洗,握著母親的瘦骨嶙嶙的手。母親在最後的回光返照裏,告訴他說,她這一世最驕傲的一件事,也最感恩的一件事,就是有了他這樣一個孩子。不要去海那邊的城市,那裏不適合你,隻有小鎮才是你的家,母親臨終時說。第八天的時候,他扛不住困意,打了一個盹兒。在半睡半醒之間,他聽見了死神迫近的聲音。他睜開眼,看見死神從窗戶飛進來,天使一樣白的翅膀從母親的眼睛上拂過,母親的眼睛就永久地閉上了。

這些年來,他愛的人都相繼離開了他。那些疼他的,喜歡他的,愛他的人,都從他的身邊消失了。他陷入了一種絕望。過去他不知道什麽叫絕望,後來他終於知道了:那是比黑夜更黑的一種黑色,那是一種無法訴說的心疼,那是一種胸口被一座山完全壓住,心口被完全堵住,無法呼吸的沉悶。那是一種當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永遠無法體會的感覺。那是一種能夠讓人發狂的沮喪。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窒息。

 

剛才響過的那段音樂突然又急促地響起來。音樂聲有些模糊不清,從牆角處傳來,像是一種遙遠的呼喚。他猛然醒悟過來,這聲音一定是來自手機,那個等灰狗的北京女孩扔進垃圾箱裏的手機。他放下手裏的書,急匆匆地繞過櫃台,走向牆角的垃圾箱。從箱子頂端的圓口看去,他看見白色的iphone躺在棕色的紙巾上,在不安地震動著,扭動著身軀,像是在迫切地等待著他把它拾起來。他剛要伸手拾起手機的時候,音樂聲停止了,手機停止了震動,屋子又恢複了平靜。他猶豫著,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拿起來。那個女孩把手機扔了,顯然是不想再接手機了,他不應該去接她的手機。想到此他扭過身,準備回到櫃台後麵去。手機好像知道了他的想法似的,在他剛扭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突然又響了起來。這次它固執地響著,越來越急促,不肯停息。他再一次透過圓圓的箱口,看著裏麵不斷顫動的手機。如果他接起來,他該怎麽辦呢?對方會是誰呢?他該怎麽跟對方講話呢?他猶豫不定,而手機的音樂聲剛一停息隨即就又響了起來,像是在不斷地催促他乞求他接起來。他可以感到手機那麵有一個人,正在焦慮地一遍一遍地撥打著號碼,在等待著有人接起這個手機。一定是那個人,那個沒能登上灰狗的人在找她,他想。今夜有暴風雪,那個人此刻在那裏呢?即使那個人到了機場,也無法坐灰狗或者出租車過來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無法抵禦手機不斷發出的乞求一樣的振鈴聲,隻好把手伸進箱子的圓口裏,撿起了手機。

 

二十一

十片白色的小藥片,半杯透明的清涼的水。藥片在左手,水杯在右手。水杯在輕微的顫抖著,就像是她的心在顫抖。

她看著洗漱間的鏡子,裏麵是一個精心化過妝的,嘴唇鮮紅,眼睛也在紅腫著的女子。她本是一個愛哭的女孩,經常為了他說的一句話而淚流滿麵,也會為了偶然聽到的一首歌而心碎。可是現在看著手裏的杯子和藥片,她的眼淚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撲簌簌掉下來。也許是剛才把所有苦澀的淚水都留在了枕頭上,她再也沒有眼淚可以流了。

她第一次在CD店裏見到他的時候,並沒有對他一見鍾情。一開始她隻是把他當作一個朋友,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也不知怎麽就愛上了他。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見不到他就覺得心裏空,見到了就覺得很心安。他有的時候去南方出差,拜訪客戶,要一兩個星期才回來。他不在的日子,她總在惦記著他,度日如年的等著他回來,像是魂兒都丟了一樣,什麽也無法專心起來。她為他擔心,怕飛機失事,怕火車出軌,怕吃飯的時候有人灌他酒,怕他喝醉了酒出事。一直要等到他回來之後,收到他安全到達的短信,她的一顆心才會完全放下來。自從有了他之後,她跟自己的閨蜜們都慢慢疏遠了,因為她的心都撲在了他身上。一開始她覺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來之後,才知道他的身上帶著一些孩子氣。她並沒有把這些當作缺點。在愛裏麵的女人,有幾個是真正能看出對方的缺點來的呢?即使是對方的缺點也經常會被當作優點來看。她知道作為一個女孩,她應該表現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麵前,她無法矜持起來。她很奇怪為什麽以前自己一個人能過得很好,現在卻好像沒有了他就無法活下去了一樣。她知道,在千萬人裏麵,遇見那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遇見自己的另一半,其實是很難很難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麵前,一點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讓他不開心,寧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沒有跟他吵過架,也沒有賭過氣拌過嘴,她不想讓那些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

 

她端著水和安眠藥,在鏡子前站著,最後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夜是這樣的寂靜,寂靜得有些猙獰。她忍不住想起他來,她是多麽希望此刻他能在她身邊,可以讓她撲到懷裏,大哭一場。雖然她把手機給決絕的扔了,但是她一直依然在想著他,期望著他能不期而至,站在門外,輕輕地敲門。她看了一眼窗外,黑夜裏,雪成團成團的落下,窗戶幾乎已經快被雪給遮住了。她歎了一口氣,這樣大的雪,能見度幾乎降到零,什麽車也不能開了。她知道,他今晚不會來了。明天早上,她就應該已經離開人世了,他就會再也見不到一個活生生的她了,再也見不到那個一心一意癡心的愛著他的人,那個能跟家裏人撒嬌但是不會跟他撒嬌,那個會跟病人家屬吵架但是不會跟他吵架,那個寧肯自己受委屈也舍不得讓他受委屈,那個什麽都順著他,依著他,那個隻要他快樂,自己就快樂,那個為了他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打毛衣,那個每天在深夜裏醒來,都會想起他的人了。

雪還在敲打著窗欞,風在更加猛烈地搖撼著門,像是要把門擠開,把她手裏的杯子和藥給奪走。她覺得自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黑夜裏孤零零地擦亮一根火柴,在灼燒著手指的光亮裏看著他。她看見秋天的一個黃昏,她從人群擁擠的地鐵車廂走出來,隨著下班的人流在地鐵口拾階而上,穿過馬路,走進了一家公園門口的紅鏽色大門。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蕾絲襯衣,藕荷色的長裙和平底兒的涼鞋,墨鏡頂在頭發上,左手挎著白色的手包,右手拿著一份廣告。傍晚的夕陽灑在她的細小的腰身和修長的腿上,她的黑色的頭發垂在肩上,在陽光裏顯得有些發紅。她看見他躺在一顆巨大的老樹下,一隻手放在腦後做枕頭,一隻手擋在眼前遮擋著夕陽斜射過來的光,一條穿著幹淨的藍色牛仔褲的腿曲著,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長得蓋住腳裸的藕荷色裙裾散開在落葉上,像是一朵盛開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邊,眼睛看著他,把手裏捧著的一捧落葉在離他的頭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黃的落葉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還有幾片被風吹到了深藍色的牛仔褲上。他扭動了脖子一下,似乎落葉掉進了領口,觸到脖子很癢癢的樣子。她開心地笑著,指尖輕輕地在他的脖子上走過,像是一條爬蟲在樹葉下麵爬行。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濃黑的長發,雪白的脖頸,殷紅的嘴唇,嫵媚的臉龐,纖纖的眉,碧潭一樣的眼瞳,細膩的皮膚,挺起的胸脯,優美的線條,還有一身白色的長裙。這身白色的長裙太合身了,把她的身體曲線全部襯托了出來。鏡子上方的光線有些慘白,把她的臉也照得有些蒼白和淒楚。她對著鏡子把嘴角咧了一下,鏡子裏的臉帶著憂傷對她苦笑了起來。有誰能懂得她現在的心情,一個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人的心情呢?過去的一切痛苦,都在離她遠去,所有的曾經重要的一切,現在都變得不重要了,除了他。她在感情上是一個執著的人,一旦認定就決不放棄。她曾經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種愛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種愛是可以甜得讓人陶醉,幸福得讓人暈眩,疼得讓人痛徹心扉。她現在也依然相信有這兩種愛。隻是,那種地老天荒的愛不屬於她,隻有痛徹心扉的愛才屬於她。

她隻是有些遺憾,沒有能在他的懷裏,跟他一起離去,也沒有能再一次吻他一次,帶著他的吻離去。兩個星期以前,他們各自回父母家的時候,她與他在火車站擁抱,匆匆吻別。如果她知道那會是最後的一個吻,她一定會長久的吻他,吻得窒息後才會鬆開手。她也遺憾沒有能夠跟他在一起一晚。母親從小一直教育她說,在結婚以前不要跟男人住在一起。她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女孩,一直認為,兩個人相愛,不需要有身體上的愛,隻要有精神上的愛就夠了。她認為沒有肉體的精神上的愛,是更深的愛,是最純潔的愛情。現在她有些後悔,沒有能夠跟他在一起一晚。他想要過她,他曾經很熱烈的想要過她,他這樣告訴過她。她也想要他,但是她拒絕了他,跟他說,要把最美的一天,留給他們能夠結合的那一天。其實如果他堅持的話,她會把自己給他,因為她不願意看到他難受。但是他沒有堅持,也沒有怪她,她知道他是心疼她,不願意做任何她不願做的事。在那之後,她更愛他了,而他也依然熱烈地溫柔地纏綿地愛著她。她本來計劃在小鎮上跟他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把自己送給他,在離去前,把她和他的愛劃上最後的完美的一筆,在燦爛後凋落,在他的懷裏帶著最後的幸福凋落。但是他沒有來。她有些遺憾,如果,如果他們能在一起過一晚,能在愛後躺在他的懷裏蜷縮著入眠,在清晨的時候躺在愛人的懷抱裏醒來,睜開眼就看到他,摸到他的心跳,跟他纏綿在一起,吻他,聽他說他愛她,那將是多麽完滿的愛啊。現在,她的愛情隻能帶著一些殘缺了。但是她沒有後悔。如果再有一生,她也依然願意再這樣愛一次,全身心的愛一次,哪怕依然是有殘缺的愛,哪怕依然是這樣的結局。

 

她從洗漱室鏡子的反光裏看見窗外有個人影一閃,隨後聽到了一陣微弱的熟悉的音樂聲。她馬上意識到,那是她的手機的振鈴聲。難道是他來了嗎?難道真的是他冒著雪趕來了嗎?她激動地赤著腳奔向門邊,連手裏的水杯和藥都忘了放下,就急匆匆地用攥著藥的手把門鎖擰開,把房門打開。一陣寒風嗖的一下從門口擠進來,雪跟隨著風打著轉兒撲進屋裏來。朦朧之中她看見門外站著一個人,手舉在半空,像是正在準備敲門。她把一隻腳邁出門檻,踩在雪裏,幾乎一頭撞進了那個人的懷裏。那個人淬不及防,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地往後退了一步,手裏舉著她的手機。風雪中,那個人的頭發上,眉毛上和肩膀上都是雪,舉起的胳膊袖子上也落滿了雪。門外冰涼的雪吻著她的腳,她突然清醒過來,門口站著的人是咖啡屋裏的那個人,不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他。她停住腳步,把邁出去的腳縮了回來,心裏既失望又懊悔。她已經把手機扔在咖啡屋裏了,她一直在等的人怎麽會能拿到她的手機呢,而且這麽大的雪,任何人也無法坐車來到小鎮,根本不可能會是她等待的人來敲門。

對不起,他把依然在響著和震動著的手機遞給她說。你的電話,它一直在響,我沒有接,想還是給你送來,讓你自己接吧。

她本能地伸手去接手機,忘了手心裏還攥著藥片。藥片從她的手指間滑落,掉在了門口的鞋墊上。他俯身去撿地上的藥片,把藥片一片一片撿了起來。他看著撿起來的十片白色的小圓藥片,呆住了。他認識這種烈性安眠藥,母親去世之前,經常夜裏睡不著覺,靠吃這種比一般的安眠藥效力大45倍的處方藥來保持一個好睡眠。醫生曾經警告說,這種三唑侖安眠藥隻要吃七八片就足以致人於死地,千萬不可多吃。可是他從鞋墊上撿起來了十片。他抬起頭,看見她右手端著的水杯,半杯清水有些傾斜,在杯裏微微地晃動著。他看見了她的精心化過妝的臉,美麗的白色長裙,依然紅腫的眼睛。

在這一刹那,他明白了,一切全明白了。他明白了她為什麽會那麽傷心地趴在桌子上哭,為什麽把手機扔掉,為什麽這麽晚了化一個最美的妝,為什麽穿著婚禮一樣的長裙,為什麽手裏拿著藥片和端著水。他無法想象,像她這樣一個美麗年輕的女子,為何要走上這條路。

 

是我爸媽來的,她看著手機屏幕失望地說。

她接過手機的時候,十分確信一定是她等待的那個人來的,一定是那個人在焦急地想找到她。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看到手機上顯示有十九個未接來電,所有的號碼,都是父母家裏的號碼,沒有一個是那個人的號碼。她點了一下短信,沒有新的短信進來,最後一條短信,還是今天早上收到的,說會坐下午五點半的灰狗到小鎮。從那之後,那個人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也沒有在灰狗上。今天一整天,她都在想著那個人,等著那個人,一秒鍾一秒鍾地盼著灰狗到來,盼著那個人出現在她的麵前。時間是那麽地難熬,但是她熬過來了,熬到了晚點的灰狗到了小鎮的鍾點。那個人卻沒有來。過去都是無論多晚,那個人都會來的,但是這次,在她最想要他在身邊的時候,那個人卻失蹤了。

她把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見黑漆漆的夜中,他蹲在門外,手裏攥著從門口的墊子上撿起來的藥片,顯得有些發呆。他站了起來,眼睛依然在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的身子在風雪中有些站立不穩,肩膀有些搖晃,攥著藥片的手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手機的振鈴聲依然在固執地響著,像是不接就永遠不會停止。她在心裏猶豫著,不知道該接還是不接。一定是爸媽猜到了什麽,才打來這麽多電話。如果她接起來,該怎麽跟爸媽說呢?她沒有告訴爸媽她到這個小鎮上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想讓任何人打攪她,改變她。她再一次看著手機,心裏有些害怕。她不敢接,不敢再聽到爸爸的聲音。她知道,如果爸爸知道了她在小鎮上,就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爸爸一定會非常傷心。爸爸一定會開導她,讓她放棄死的意願,讓她回家。如果爸爸說,孩子,求求你,好好回來吧,她一定會心軟,再也沒有勇氣去死了。想起從小一直寵著她,愛護她,把她當作寶貝一樣嗬護著她的爸爸,她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她閉了一下眼,狠了狠心,再一次按住手機頂上的細長的白色小按鈕,把手機關了。手機閃亮的屏幕一下又黑暗了下來。

他看到她閉眼的時候,幾顆眼淚從修長的睫毛下滾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突然覺得心像是猛地被針紮了一下地疼。她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正是處在人生最美麗的時刻,像是一朵嬌豔的盛開的鮮紅的玫瑰,怎麽會要選擇這樣一條路呢?這些年來,他也曾迷茫過,也曾流淚過,也曾絕望過,但是從來沒有自暴自棄過,沒有想過離開這個人世。這些年來,在他的親人和他愛的人都離開了他之後,他在咖啡屋裏,默默地繼續畫他的畫。這些畫變成了他生活的支柱,變成了他傾訴的對象,變成了他寄托自己思念的載體。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喜歡什麽,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他知道愛情隻是一件奢侈品,沒有愛情,人也可以繼續活下去。而麵前的這個女孩,她太年輕了,她一定是覺得失去了愛情就失去了一切。她一定是認定那個她在等卻沒有來的人就是她的愛,就是她的一切了。

謝謝你把手機拿過來,現在我不需要它了,就把它送給你吧。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臉頰上滾下的淚珠,把手機遞給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手機,我最喜歡的一款iphone,可是我用不著了,再也不需要它了。但是你要答應我,不要把裏麵的記錄留著,你把裏麵的短信和號碼都刪掉再用好嗎?

他看著她的紅腫而堅定的眼神,看著她的悲傷的麵孔,被她的癡情感動了。他以為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了這樣傻的人,她卻讓他看到,那種傳說中的超越生命的愛,依然是存在的。他突然後悔這些年來,沒有去海那邊的的城市去找過小鎮上的女孩,那個他唯一愛過的人。也許他應該像這個從遙遠的北京來到小鎮的女孩一樣,應該勇敢一些,走出這個過去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小鎮,坐上灰狗,去海那邊的城市去看看那個他不了解但是一直恐懼的城市,去找找那個他一直惦念的女孩,去追尋自己的愛。

謝謝,但是我不想要,他搖頭拒絕說。過去從來沒有用過手機,沒人會給我打電話,小鎮上的人都不怎麽用電話,他們有事情找我就直接到咖啡屋。。。。它對我沒有什麽用處。

她很理解地點點頭,把手機隨手放在門邊的窗台上。

那是我的藥吧?她看著他手裏的藥片,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猶豫著,想找個理由把藥拿走,或者藏起來不給她,但是他找不出理由來。那是她的東西,他無法不還給她。他想把藥片捏成粉末,讓碎末撒在地上,但是他沒有那麽大的力氣。他緩慢地把手移到她伸開的手掌上麵,鬆開攥著的手指。藥片一片一片地落到了她的手心裏。

你餓嗎?他有些笨口拙舌地問她說。

他想不出別的借口,隻想到了吃的,想用吃的來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拖延一點兒時間,再想別的辦法。

她看著他,不解地搖搖頭。

我那裏還有一些吃的,他繼續說。也有酒,到我那裏去吃點兒夜宵吧。我知道你等的人沒來,你挺難受的。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過聖誕夜,你可能也不太習慣。我們一起吃點兒東西,喝點兒紅酒,我想聽聽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聽聽你等的那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想給你講講我的故事,我一直在這裏等著我喜歡的一個女孩,她一直也沒有來。你想聽嗎?

對不起,我有些累了。她把藥片握在手心,向他勉強微笑了一下說。謝謝你給我送手機來,也謝謝你的關心。不好意思讓你在雪地裏站了這麽半天,也沒有請你進屋裏來。可是我累了,要睡覺去了。這麽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晚安。

晚。。。。安。他失望地說,腳卻站在門口的雪地裏,絲毫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她有些淒然地笑了一下,把門在他的臉前緩慢而堅定地關上了。

 

二十二

他站在門外的雪地裏,想再說句什麽,但是門已經在他眼前關上了。他知道,她不希望他打攪她,才把門關上。他愣了一會兒,舉起手想再敲一次門,但是又把手放下了。他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向著咖啡屋走去,一隻手緊緊地攥著,揣在兜裏。夜為什麽這麽黑,雪為什麽這麽大,風為什麽這麽冷呢?通向咖啡屋的小路上,來時踩出來的腳印,此刻已經被新下的雪撫平了。一盞路燈的青光照在雪地上,樹枝的陰影像是動物的爪子一樣,和他的影子在雪上疊落在一起,像是要緊緊抓住他的影子不放手。黑色的燈塔聳立在岩石上,射出來的一束光像是靜止一樣地懸在半空裏。他聽不見遠處的波濤聲,海水沉默著,像是波濤都凝固住了一樣。

自從看見她掉在門口墊子上的安眠藥片之後,他就知道她想做什麽了。他不知道怎麽能夠勸解她。從她把手機扔了,他就看出她是個一旦下了決心就很難改變的人。她連父母的電話都拒絕接,像他這樣一個陌生人,這樣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又能講些什麽,怎麽能改變她呢?他知道,此時無論他講什麽,她都不會聽的。何況,他不善言辭,更不是一個善於開導別人的人。他低著頭,讓眼睛躲開迎麵而來的雪,把皮夾克的衣領豎起來,讓領子護著脖子,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雪很大,但是很鬆,地上鋪的厚厚的一層雪像是棉絮,踩上去軟綿綿的,留下深深的腳印。中間他扭過頭去看旅館,看見那間屋子隔著窗簾透出來的燈光,在雪夜裏顯得既微弱又朦朧。他突然覺得,跟她像是同病相憐一樣,從內心裏有一種相通和相憐。

她等了灰狗一天,而他等了小鎮上的女孩十年。在世界上這個被風雪肆虐的寂寞的海邊小鎮,在這樣的一個聖誕夜裏,他們都在等待,卻都什麽也沒有等來。隻不過,他等得心都麻木了,而她,卻依然在無法忍受的痛苦之中。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有的隻是早已注定的命運和早已在石頭上寫好的結局。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等得不是小鎮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得到過,從來沒有綻放過的愛情。他猜想她一定是得到了愛情,但她一定不是那種能夠放下,能夠放手,還能夠心若芷水的人。她一定是無法灑脫的走開。她不是為了她等的那個人離開這個世界,而是為了自己的注定要失去的愛情而去。

 

關上房門,把後背靠在門上,她連著打了兩個噴嚏,感到渾身冰涼,身子在不斷地顫抖著。她隻穿了一條長裙,剛才沒有來得及披上衣服就開了門,被外麵刺骨的寒風夾雪一吹,覺得渾身像是感冒了一樣地難受和疲乏。剛才在那個咖啡屋的人麵前,雖然麵容上盡量保持平靜,她的心裏已經又開始劇痛了。現在房門關上了,她的眼淚開始流了下來。

她想要盡情地哭一場,把心中的委屈和鬱悶都哭出來。她多麽希望,剛才那個站在門外敲門的人是她兩個星期以來一直等待著的他,也多麽希望那十九個未接來電是他打來的。但是都不是她等的那個人。她最怕這種無聲無息,最怕這種一言不發的沉默。哪怕他來一個短信,哪怕他來一個電話,就是什麽都不講,隻說一聲我這就來了,你等著,她的心情就會馬上好轉起來。但是他什麽音信都沒有。

她的背順著屋門出溜了下去,坐在了門口的墊子上。她沒有力氣再回到床上,就坐在門口濕漉漉的墊子上,把頭埋在肘窩裏。她陷入深深的失望和痛苦中。過去從來沒有體會過失去一個人的難受,現在她體會到了。幸福曾經像是樹枝上熟透的果子,曾經離她那麽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現在卻變得再也看不見摸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聖誕夜應該是一個飄著雪的溫馨的夜晚,屋頂和窗戶上裝飾著彩燈,帶著鈴鐺的馬車拉著雪橇在雪上奔跑,壁爐裏的木柴劈啪作響,廚房的餐桌上擺放著冒著熱氣的各種各樣的食物,酒杯裏盛滿了紅酒,相愛的人依偎在沙發上。聖誕夜不該是這種四周寂靜無聲,連空氣都變得凝重,不該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冰涼的墊子上,把頭埋在肘窩裏,讓淚水不斷地流。

她突然想起了門口站著的那個人,他不會還在門口站著吧?她止住了淚水,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站了起來。她從門上的貓眼向外看去,想看看他還在不在,但是貓眼被雪堵住了,什麽也看不見。她把手裏的水杯放在窗台上,擰開門,把門打開一個小縫,望了一眼門外。門口已經沒人了。雪地上一行腳印,歪歪斜斜地通向了對麵的咖啡屋。她知道他一定是已經回到了咖啡屋,可能回去睡覺去了。她鬆了一口氣,現在可以放心的吃安眠藥了,不用擔心吃完藥被人發現,被搶救過來。

她關上門,把門鎖好,右手把窗台上的水杯端起來,走向床邊。她想吃完了藥之後,好好躺在床上,希望被人發現時,身體的姿勢能夠好看一些。她坐在床邊,把水杯放在床頭櫃上,鬆開左手,看著手心裏的藥片。白色的小圓藥片堆在手心裏,像是襯衫上的一粒粒小白紐扣。有一片藥片上有一點兒黑,像是在墊子上蹭上了塵土。她把手心裏的藥片撥開,把那片藥片上的黑色用右手抹去。她把藥片攤開在左手心裏,一片一片地數著藥片。

一片,兩片,三片。。。九片。怎麽少了一片呢?她明明記得從洗漱間的藥瓶裏拿出來的時候,曾經數過,那時是十片。可能有一片掉到門口的墊子和門檻之間的縫隙裏去了吧,她想。不過沒有關係,九片和十片沒什麽區別,九片也應該足夠了。醫生說七片就會致人於死地,九片已經多餘出兩片了。

她看著手裏的藥片,又想起了她等著的那個人。她總是會想起他。她想起了席慕容的那首詩:“我從沒要求過 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那麽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隻是 就隻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現在,她已經無法告訴他,在即將離開人世的最後時刻,她想得是他,惦念得是他。現在,那短短的一瞬就要結束了。她看著寂靜的屋子,黑黑的夜,聽著窗外傳來的風雪,覺得有些恐懼。真正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出對死亡的深刻恐懼,和對人世的那些不舍。她的頭有些暈,昨晚上沒有睡好覺,今天又緊張地等待了一天,剛才在門口又被冷風吹了一下,她覺得渾身不舒服,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吃完這些藥,就不用再醒過來了,所有的恐懼,所有的不舍,也都會煙消雲散了。

台燈射出來的透明的桔黃色光籠罩在她的身上,宛如一輪明月給她的全身罩上了一層聖潔的光。過去不能明白的愛,現在她明白了。過去沒能感受的痛,現在她感受到了。曾經青澀的時光從記憶裏蹦出來,如幻燈一樣從她的眼前閃過。

謝謝你,我最愛的人,她自言自語地說。因為你,這一世,我愛過。

 

二十三

屋子的上空低垂著一股凝重的空氣,牆上的電子鍾輕輕移動了一格。遠處傳來了一聲微弱的響動,像是屋頂上的一大團積雪掉到了地上。她坐在床邊,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水有些涼,有一點和北京的水不同的味道。從小吃藥的時候,她都是先咽一口水,再把藥片放嘴裏,仰脖用水快速灌下。她的喉嚨細,小時候有時藥片會卡在喉嚨裏,濃烈的苦味會從咽喉傳到嘴裏,讓她想吐。她想起小時候喉嚨曾經卡過一個魚刺,那是一次吃煎帶魚的時候,混在煎得金黃的魚肉裏的一個細微的魚刺紮在了喉嚨上方。她能夠感受到魚刺在喉嚨上部向外翻著,每咽一口吃的就會疼一下,但是無法把魚刺拔出來。爸爸拿來一瓶醋,要她喝幾口醋把魚刺軟化。她喝了,但是沒有效果,魚刺依然紮在咽喉裏。爸爸又給她拿來一個大饅頭,要她吃一大口下去,希望饅頭能把魚刺帶走。她往嘴裏塞滿了饅頭,使勁兒往下咽。饅頭經過喉嚨的時候,她覺得它似乎把魚刺帶走了。但是這種感覺隻持續了幾秒鍾,隨後魚刺卡在喉嚨的癢癢和細微的疼又冒了出來。那天爸爸給她想盡了辦法,還是無法把魚刺弄出來。直到睡覺的時候,那根細小的魚刺還在她的喉嚨裏,讓她時時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沒有去醫院,因為覺得不是很疼很礙事,而且爸爸說過兩天可能就會自己好了。她相信爸爸。果然第二天魚刺不知怎麽就自己消失了,就好象從來沒有來過的一樣消失了。

聖誕的夜晚好寂靜啊。因為大雪,小鎮比她想象的更安靜和美麗一些。世界上的所有肮髒的東西,似乎都被鬆軟的雪掩埋了,留下的是一片潔白的大地和平靜的海麵。在這樣一個肅穆的雪夜,她覺得自己也純潔了起來,像是一個聖徒一樣的純潔,像是天使一樣的純潔。世界上有多少人能為了愛去死呢?一定是很少很少。有年邁的生病的父母的,為了父母不能去死,自己死了容易,老了病了的父母可能依靠誰呢?有幼小的孩子的,為了孩子不能去死,幼小的孩子怎麽能失去自己的母親呢?她想起了《天下無賊》那部影片,當看到影片結尾那個失去了自己愛人的女人,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在猛吃東西的時候,她哭了。她仰頭看了幾秒鍾屋頂,又扭頭看了一眼窗外。聖誕夜的雪依然在不停地無聲地下,不遠處的咖啡屋還在亮著桔黃色的燈光,風吹動著屋簷發出輕微的歎息聲,遠處傳來幾聲海鳥掠過海麵的哀鳴。

她看著手裏的藥片,幾次舉到嘴邊,又放下了。十月懷胎,人來到這個世界不容易,離開也是愁腸百結。她以為吃下這幾片藥很容易,離開這個世界很容易,直到現在才知道,她對這個世界其實還有這麽多的不舍。她再一次問自己,可不可以沒有他繼續生活下去。她知道她可以繼續生活下去,但是那種生活,就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了。她無法想象,沒有了他,她還能會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知道,如果她把這一切都告訴爸爸,爸爸會安慰她說,所有的疼痛都會被時間淹沒,所有的傷疤都會凝結。爸爸會說她還會遇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否是一種值得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徹底忘記了他。她不知道以後晚上能否安然的入睡,不再想起他來。她不知道他的影子會不會從她的心底徹底消失。她不知道在走過他們一起走過的地方時,那些記憶會不會重新冒出來,會不會肆無忌憚地闖入她的心裏,讓她再一次流淚。沒有了他,即使活著,她覺得自己也會枯萎了。

他不來也好,離開這個世界,隻要一個人離開就夠了,她看著天花板上的白色的石灰顆粒想。他即使沒能來,也一定正在遠處看著她,聽著她,為她心疼。她相信,在他的記憶裏,她從此就會一直是這樣美麗,而且會永遠停留在最美麗的時刻:不會衰老,不會改變,永遠是這樣的可愛。無論他以後怎樣,他都不會忘記得了她。她深信,即使到了他臨終的時候,她在他的記憶裏也會依然是這樣青春,美麗,散發著迷人的魅力。

 

床頭的電話突然響了,嘀鈴鈴的聲音在空蕩寂靜的屋子裏顯得響亮。她淬不及防,身體被嚇得哆嗦了一下,手裏的杯子差點兒撒出水來。電話鈴一聲接著一聲執著地響著,似乎永遠不肯沉默,有點兒老式的電話機身也被鈴聲震動得顫抖了起來。她身體哆嗦著,心裏猶豫著,也有些害怕。這樣晚的聖誕夜裏,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會知道這個旅館的電話呢?她到這裏,連她的父母都不知道,更別說朋友,同事和其他人了。這個旅館的電話隻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一定是他來的。一定是我的手機關了,他隻好打到旅館電話上來了。想到此她把手裏的水杯和藥片放在床頭櫃上,急匆匆伸手抓起了電話。

這裏是海那邊的城市中心醫院急診室,電話裏一個男子聲音說。

聽到是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她突然感到很失望。原來不是他。一定是誰打錯電話了。

您找誰?

找昨天住進這家旅館的一位小姐。

那一定就是我了,她心裏想。老板娘講過,這兩天聖誕,又下雪,這家旅館沒有別人住,原來住在這裏的石油公司的工程師們也回家過節去了。

我就是,她說。

我們有個病人想跟你通話,可以嗎?

病人?為什麽是醫院急診室來的電話,難道是他出了什麽事情,住在醫院的急診室裏了嗎?難道他沒有如期到來是因為病了嗎?她覺得自己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嘴唇發幹發抖,想說話卻一下說不出來。她用一隻手捂住胸口,張開嘴喘了一大口氣,讓心情平靜了一下,才繼續回答。

當然。

稍等一下,對方說。我把電話給他。

她把耳朵湊近話筒,聽到話筒裏傳來一陣緊促的呼吸聲,然後是一陣噪音。她聽到幾聲咳嗽,然後是一陣嘶啞的喉音。她聽不清聲音,心裏害怕了起來。他不是出了車禍了吧?為什麽一直沒有電話,到現在才有這樣一個電話,還是別人代撥的,又聽不清講話的聲音呢?她的眼淚突然一下子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

 

是你嗎?是你嗎?她忍住眼淚,大聲的對著話筒問。你怎麽了?

話筒裏喉嚨的咕嚕聲持續了兩秒鍾,隨後消失了。她聽到有人開始講話,這次聲音清晰,但是換成了剛才說話的那個陌生的男人。

對不起,陌生的聲音說。他的臉部被局部麻醉,講話有些困難。  

到底怎麽了?

我們也不太清楚,陌生的聲音有些躊躇地說。急救車把他給送來的,說是在灰狗車站起了什麽爭執,他被兩個人打了。不過你不用太擔心,他沒有什麽大問題,都是一些外傷,沒有內傷,牙被磕掉了幾顆,所以給他麻醉了臉部,做了一個小手術來處理傷口。他說讓你等著她,他坐明天的灰狗去你那裏。

他被人打了?在灰狗車站?這怎麽可能?被誰打了?

是真的,有旁觀的人打911報警。警察來的時候,那兩個人已經跑了。警察叫了急救車,把他送到醫院,但是他的行李和身上的手機都丟掉了。

他跟人打架了?怎麽可能呢?他不是這樣的人啊,她心裏想。怎麽聽上去這麽連續劇?這像是一個拙劣的編劇編出來的情節,不是有人在騙人吧?

你怎麽知道這個旅館的號碼的?她懷疑地問。

陌生人似乎沒有料到她的問題,停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她感覺陌生人在電話那端似乎聽出了她話語裏的懷疑,在思考著怎麽說能讓她相信。

呃。。。他寫在一張紙上的,陌生人的聲音過了一秒鍾後回答說。他兜裏有一個小本,裏麵有這個號碼。他雖然臉部麻醉,不能講話,但是可以用手寫字。

她感覺陌生人說話的聲音有些緊張,語調也有些變了,跟開始的沉穩的嗓音和語調有些不像。

他讓你一定等著他,陌生人匆忙地加了一句說。

他明天能出院坐灰狗來嗎?

可以,他其實現在就可以出院了,陌生人改回了一開始的沉穩的語調說。住院費很貴,一晚上。。。呃。。。。要兩千元。像他這樣沒有醫療保險的,除非必須,我們一般都勸病人回去自己休息。他說你一定要等著他,這非常重要。

好的。。。我會等著他的,她說。

陌生人放下了電話。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心裏有些懷疑。難道真是他上了飛機,後來在灰狗車站出事了?電話裏沒有說出了什麽事,她也猜不出來到底是什麽事兒。他不是一個好惹是生非的人,也不愛湊熱鬧。而且他出門一向小心謹慎,跟人打架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怎麽會在國外跟人打起架來?而且看樣子架還打得很厲害,把行李和手機都丟了,還被送到急救室去了。她覺得很不可思議也不可理解。從她認識他來,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溫爾文雅和穩重的人,平日幾乎都不大聲說話的人,在地鐵裏被人踩了都不會抱怨的人,怎麽會跟人在灰狗車站打架呢?為了什麽打架呢?難道有人搶他的行李?難道他在幫著別人?可是他不是一個好見義勇為的人啊。而且,為什麽下了飛機他不馬上給她發短信呢?從機場到灰狗車站,他應該有充足的時間給她發個短信的。

她想不清楚。她想起剛才電話裏的人中間在講一句話的時候,突然語調變了,也變得說話有些緊張和磕巴。難道是有人打電話來騙她?但是誰會知道她在這裏,誰會來打電話騙她呢?為什麽有人會來騙她呢?她想打個電話回去,再仔細詢問一下。但是剛才對方沒有說電話號碼,她也忘了問對方的電話號碼。她隻聽見對方一開始說是在中心醫院的急診室,她不知道是否真有這麽一個醫院,更不知道怎樣能查得出醫院號碼。

不管怎樣,隻要他有可能會來,隻要有一線希望,我就該等著他,她看著放在床頭櫃上的杯子和藥片想。等明天灰狗到來的時候,看看他是否真能從灰狗上下來,一切就清楚了。如果他來不了,再吃這些藥也不遲。現在,該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先去咖啡屋,讓咖啡屋裏的那個人幫著給醫院急診室打個電話核實一下就清楚了。

想到此她站起來,繞到床的另一邊,打開放在地上的行李箱,從裏麵找出一套內衣褲來。她脫了襪子,脫了白裙子,換上寬鬆的內衣褲,掀開床上的被子,鑽了進去。被子很大,裏麵有些涼。她蜷縮著身子,覺得很疲乏。在風雪吹著窗欞的催眠一樣的微弱的聲音裏,她閉著眼想著他,帶著一些找不到答案的疑問,很快睡著了。

 

他站在櫃台邊,放下電話,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偽裝醫院急診室的人,偽裝得並不太讓人相信。他從小沒有說過謊,沒有欺騙過人,無論是在學校裏還是在咖啡屋裏,他都覺得沒有必要撒謊。這是他第一次撒謊,第一次覺得有必要撒謊,因為他不想看著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孩這樣離開世界。想起她,他覺得她太傻了,太純情了。這樣一個女孩,即使失去了自己的愛,以後也一定會遇到另外一個人,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自從那個女孩來到咖啡屋,他就感覺出了她身上帶著的那種巨大的悲哀,像是濃霧一樣包圍著她的悲哀。他知道她肯定是因為什麽事情難受,但是沒有想到她會決絕到要離開這個人世。從她把手機扔進垃圾箱,他就覺出她要做出一些不尋常的舉動,但是直到站在她的屋前,看見她穿著的白色長裙,臉上化的妝,手裏端著的水杯和地上掉落的藥片,他才知道,她要做什麽。他本來想一直站在她門前,等屋裏出現動靜時再破門而入,把她救起。但是他在門前想出了這個撒謊的辦法,才走回咖啡屋,假裝醫院急診室值班人員,給她打了這個電話。他知道自己的話經不起推敲,裏麵有漏洞,一個細心的人會發覺出來。那個冒充她等的人講話,然後用咳嗽和模糊不清的聲音糊弄過去,簡直就像是個等待被揭穿的火車一樣大的漏洞。他能感覺出她後來有疑問,如果她要是接著追問幾句,他也許就會露馬腳了。好在她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也許她很單純,或者可能在難受之中,沒有多想也沒有多問。也許她內心裏期望著那個人會來,即使有疑問也不願深究,就像沙漠裏的人寧肯相信眼前的海市蜃樓是真實的一樣。不管怎樣,他的目的達到了,她至少會好好活著,等到明天灰狗到來的時候了。

他看著櫃台上的一片小圓藥片。那是剛才他在她的屋前的墊子上撿起來還給她時,偷偷藏起來的一片。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藥片來,豎在眼前看著。燈光從頭頂上方照下來,小圓藥片的頂部發出一種安詳的白色的光,底部有一小塊指頭留下的陰影。藥片的四周很圓,頂部略微凸起,中間有一條橫貫藥片的小槽,像是螺釘上麵的供螺絲刀擰動的槽。他用舌尖舔了一下藥片的邊緣,嘴裏一點兒味道都沒有。他知道這種三唑侖安眠藥是醫生嚴格控製的藥品,有點兒類似毒品,吃了之後就會上癮,需要越來越大的劑量才能維持效果。新聞上曾經報道說,這種藥因為能使人快速入眠,有時被犯罪分子融入酒杯裏,用作迷奸藥,也有的人把它當作毒品用。母親在去世之前,夜裏失眠很厲害,經常需要服用這種藥來維持睡眠。他記得醫生每次開這種藥都很謹慎,一開始醫生開給母親的是最小的劑量,隻讓母親吃了幾天就停止了。後來在母親的一再要求下,醫生複查之後才繼續給母親開藥。小鎮看病不方便,母親曾要求醫生給她一次開出半年的藥量,被醫生拒絕了。醫生說,這藥有規定,最多隻能開出一個月的用量。

他捏著藥片上樓,走到母親的房間裏。去世多年以後,母親的房間還依然如同生前一樣。他從來沒有挪動過母親房間裏的任何家具,隻是每隔一個星期來打掃一次衛生,把地拖幹淨,把窗台,鏡框和家具上的灰擦去。他把藥片放在床頭櫃上,打開靠牆的一個壁櫥的木頭門。壁櫥裏麵是母親生前吃的各種各樣的藥,有的盛在瓶子裏,有的盛在紙盒裏。他擰開一個個藥瓶,打開一盒盒藥,看裏麵的藥片有沒有跟三唑侖樣子相似的。他最後找到放在一個瓶子裏的一種維生素D藥片,看著體積和樣子都跟三唑侖差不多。他把維生素D藥片放在三唑侖藥片旁邊,側著頭仔細觀察著。維生素D藥片略微比三唑侖藥片薄一點兒,麵積也略大一圈,上麵沒有橫貫藥片的小槽。他回到壁櫥裏繼續找了一遍,沒有跟三唑侖更接近的藥片了。

看樣子隻好用這種維生素D藥片了,他對自己說。

他把維生素D藥瓶拿出來,把壁櫥門關好,拿著三唑侖和維生素D藥瓶下樓回到了櫃台。他把三唑侖放在櫃台上,從藥瓶裏倒出一些維生素D藥片來,擺在旁邊。他從櫃台底下的一個角落裏拿出了一把畫畫用的刻刀,在一片維生素D藥片上小心地刻著,很快就刻出了一條筆直的小槽。他比著三唑侖藥片,用刻刀仔細地把維生素D的藥片沿著圓周削下去了一小圈,讓維生素D藥片與三唑侖藥片的麵積一樣大。他在燈光下端詳著兩種藥片,反複比較著兩種藥片的形狀的不同。他用刻刀在維生素D藥片上不斷修改著,把上麵的小槽加深,把四周用一張細小的砂紙磨平。他看到維生素D藥片的邊上被砂紙打過的地方有一些細微的紋,藥片放得時間久了,顏色也有些發暗。他從櫃台下拿出平素畫畫用的一個包來,裏麵是畫筆,調色板和各種顏料。他從包裏挑出一隻很細的畫筆來,把調色板擠上丙烯白顏料,用畫筆蘸著顏料小心地把維生素D藥片的四周抹平,把藥片塗上了一層跟三唑侖一模一樣的白色。他把塗完顏色的藥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張白色的紙巾上,拿過三唑侖藥片重新比了一下。兩片藥的形狀和樣子現在幾乎一模一樣,肉眼很難分辨出來了。他又仔細地側頭看了一遍,發現唯一的一點區別是維生素D藥片比三唑侖略微低一點兒。不過這應該不是一個問題,他想。因為他會把所有的三唑侖藥片都用這種維生素D藥片替換掉,那樣誰也無法從樣子上分辨出來了。

他很滿意自己剛加工出來的作品,於是拿過一片新的維生素D藥片,繼續加工下去。他仔細地刻著,削著,磨著,塗著,坐在櫃台邊的高腳凳上一直幹了三個半小時,終於做出了十四個跟三唑侖幾乎一模一樣的維生素D藥片。他從十四個裏麵挑出了十個,用浴室裏拿來的吹風機烘幹,全部放在一個空的小藥瓶裏。

現在,是該想辦法進入她的房間,趁她睡覺時,把她的三唑侖藥片用這種無害的維生素D藥片替換出來的時候了,他把不用的四片假三唑侖藥片扔進垃圾箱的時候想。

他穿上平時出門穿的厚厚的皮夾克,把藥瓶放在皮夾克兜裏,走出了門外。此刻已經快到午夜了,雪地空寂無人,隻有雪花不斷地飄到他的頭發上和棕色的皮夾克上。雪比剛才小了很多,似乎有些要停的樣子,也許不會像天氣預報說的那樣一夜下五十厘米。如果明早雪停了,公路上的鏟雪車就會出動,灰狗還會開到小鎮上來。他沿著被雪掩蓋的小徑靜悄悄地走著,身影被一盞蒼白的路燈照著,在地上快速地移動著。他知道剛才她把旅館屋子的門關上的時候,門就自動被鎖上了。沒有房間的鑰匙就無法悄悄地不被她發覺地打開門。他離開她的房間門口的時候,沒聽見她插門內的插銷的聲音。如果門內的插銷被插上了,那麽即使用鑰匙打開房門,也無法偷偷進入。他有一個辦法偷偷進入她的房間,他從來沒有試過這個辦法,但是今晚他隻能去試試了。他不想等到明天,因為如果她一覺醒來,改變主意吃了安眠藥的話,那就太晚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明天白天能否有機會潛入她的房間不被她發覺。即使她明天白天來到咖啡屋,讓他有機會偷到她身上帶的房間鑰匙,他也不一定能去她的房間而不被她發覺。因為從咖啡屋的窗戶裏就可以看見她的房間,他即使能找個借口從咖啡屋溜出去,在進她的房間時也很可能會被她從窗口看到。今晚要看運氣了,如果他無法偷偷進入她的房間裏,那就隻好等待明天白天找別的機會去她的房間了。

白天會更困難一些,但是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他一邊走一邊想。

 

二十四

這是今晚他第三次冒雪穿過咖啡屋和旅館之間的小徑。小徑由海邊的鵝卵石鋪成,從小時候第一次踏上這條小徑以來,在他的印象裏,這麽多年來它一直就沒有改變過。小時候他和小鎮上的女孩光著腳在這條小徑上跑過,經常被鵝卵石中間夾雜的碎石子硌著腳。小徑兩邊有一些雪鬆和楓樹,秋天的時候,楓樹上的落葉鋪滿了小徑。在一棵巨大的楓樹下,鎮上的一個木匠用廢棄的一個黑輪胎做了一個秋千垂在樹下。他走過堆滿了雪的秋千的時候,不禁想起了跟小鎮上的女孩放學後一起蕩秋千的日子。那些單純的快樂的日子,怎麽一下就無影無蹤了呢?他在被雪覆蓋的小徑上走著,好像聽到了一首淒美的小提琴曲在夜空裏回蕩,雖然他知道,這樣的夜晚是不會有人演奏的。現在是淩晨四點,幾乎是最黑暗的時候。他看見她的房間像是別的房間一樣的黑著燈,想她可能早已經疲累得進入了夢鄉了。

他沿著小徑走到了閃著霓虹燈和聖誕彩燈的旅館前門,在那裏向左拐,沿著屋前的石板路,繞到了旅館的後門。後門是一扇很薄的木門,門旁有一窄條玻璃窗,被木框分成了四個小方塊。他從玻璃窗向裏麵看了一眼,裏麵是旅館的前台和廚房。屋裏關著燈,但是窗前聖誕彩燈的五顏六色的光照進來,照得地上斑駁陸離,能看出裏麵靜悄悄的沒有人。他從皮夾克的兜裏掏出一卷透明膠帶紙來,把門鎖旁邊的小四方玻璃窗用膠帶條橫著和豎著粘上,又斜著貼了幾條膠帶,讓膠帶在玻璃上互相交叉疊加起來。他歪著頭看了看貼了膠帶紙的窗玻璃,覺得滿意了之後,把剩下的膠帶紙放回了兜裏。他用包著厚厚的皮夾克的肘部悠著勁兒頂了門鎖旁邊的小四方玻璃窗一下。隨著一聲微弱而略顯沉悶的響聲,玻璃窗裂開了幾條縫,但是因為被膠帶粘著,玻璃沒有掉下來。這是咖啡屋裏的一個客人喝咖啡的時候告訴他的訣竅,說這樣可以悄無聲息地破門而入。他懷疑那個人不是小偷就是FBI特工,不然誰會研究這種破門而入的方法。他撕開膠條,把一塊搖搖欲墜的粘著膠帶紙的玻璃從窗上拿下來,小心地放在地上,隨後把手從裂開一個口子的窗口伸進屋內,擰開了後門的門鎖。

後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窗戶上的聖誕彩燈把屋內照得紅一塊紫一塊,屋內彌漫著廚房烤麵包的殘留的味道和一股潮濕的氣味。他把靴子放在門外,隻穿著襪子走進了屋內,沿著鋪著樣式陳舊的地毯的走廊來到一個圍成一圈的大櫃台後麵,停留在掛在牆上的一塊木板前麵。旅館各個房間的鑰匙都掛在這個標著房間號,釘著很多凸起的釘子的木板上。他知道,老板娘有一把可以打開旅館所有房間的萬能鑰匙,它通常被掛在木板的最下麵。他上下掃了一眼,一下就在木板底部找到了萬能鑰匙。他摘下萬能鑰匙,把它放進兜裏,走回到後門邊,彎腰穿上靴子。

 

他把旅館後門輕輕帶上,踏著雪沿著來路走回到旅館前麵。旅館前麵有兩盞昏暗的路燈,照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和他的身影。沿著屋前的青石板路走到她的房間前,他在門口停下來,把耳朵貼近房門聽了聽。房間依然黑著燈,裏麵也沒有任何聲響和動靜。他從兜裏掏出萬能鑰匙,輕輕放進鑰匙孔裏,慢慢地轉動著。隨著一聲很輕微的響動,門鎖被打開了。他把鑰匙放進兜裏,小心地擰動門的把手。推門的時候他有些擔心,怕門裏麵的一個保險插銷被插上,那樣的話他就前功盡棄了。門隻輕輕一推,就被推開一條小縫。他知道運氣不錯,她睡覺時沒有把保險栓鎖上。把靴子脫在門口,他穿著襪子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內,把門在身後帶上。

站在屋內,他覺得心裏在嗵嗵地跳,有些害怕。如果不是為了救她,他想自己永遠也不會做出這種行動來。貼著門站了一小會兒,讓眼睛習慣屋內的黑暗的光線,他突然想到,如果她要是一下醒了怎麽辦?這麽黑的屋子,裏麵隻有他和她,他又是自己偷偷進來的,如果她把他當作流氓,喊起來怎麽辦?他知道自己無法解釋半夜裏偷偷溜進一個女人的旅館房間,如果被警察抓走了,他也無法讓警察相信他的話。如果出現了那種情況,他的咖啡屋就再也開不下去了,也不會再有人來咖啡屋喝咖啡了。他會在小鎮上徹底名譽掃地,被人鄙視,一生都會抬不起頭來。想到此他有些恐懼起來,心裏也有些焦慮,生怕出現一個災難性後果。

窗簾縫隙裏打進來的路燈的微光照射下,她閉著眼蜷縮在寬大的白色被子底下,頭發散亂,一隻手搭在被子上,另一隻手隱藏在被子底下。他的眼睛掃到床邊,看見床頭櫃上的水杯和杯子旁邊放的藥片。他想自己要是一個偵探的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太沒有懸念了,杯子和藥片都放在最好找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踮起腳尖,眼睛看著熟睡的她,他踩著芭蕾舞一樣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床邊。他從兜裏掏出小藥瓶,把藥瓶裏裝的用維生素D做好的假三唑侖藥片倒在掌心裏,放在床頭櫃上,隨後小心翼翼地把床頭櫃上的真藥片一片一片收進小藥瓶裏,把藥瓶放進兜裏。他把床頭櫃上的假藥片推了推,把它們推到原來真藥片所在的位置,好像藥片沒有被動過一樣。

 

她依然在床上熟睡著,一點兒也沒有醒來。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在閉著的時候,像是離開小鎮的那個他喜歡的女孩閉著的眼睛。從她下灰狗,走過咖啡屋窗前的時候,他就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像那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可惜她不是那個小鎮女孩,他心裏惋惜地想。要是小鎮女孩在聖誕節回來了,跟他在一起,那該多好啊。她的睡相不怎麽好看,頭發蓬鬆著,嘴微張著,藏在被子下的身體在微微的隨著呼吸起伏著。他看得出來,她一定是累了,沒有卸妝就睡了,嘴唇上還塗著暗紅的唇膏。他站在床前,看著她,突然覺得有些喜歡上了她。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她的眼睛那麽像那個小鎮女孩的眼睛。他想在她的床邊坐一小會兒,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好好端詳端詳她。她在睡夢中的身體抽慉了一下,把他驟然嚇了一大跳。他知道,他不能繼續在這裏停留下去,如果她醒了,睜開眼看見他,一定會把他當作壞人的。

他悄無聲息地走回門邊,小心地打開門,走了出去。把門輕輕地帶上,他在門外穿上了自己的靴子,掏出萬能鑰匙來,把房門依舊鎖好。他轉過身,沿著旅館前麵的石板路向著旅館的後門走去。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他的腳印,但是他不是很擔心,因為再有幾個小時,風和雪就會把他的腳印蓋住。他走回旅館後門,依舊脫了靴子,穿著襪子進屋,把萬能鑰匙掛回櫃台後麵的木板上。他從兜裏掏出了一百五十元錢,把錢放在櫃台上顯眼的地方。

把旅館的後門在身後帶上,他從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門反鎖上。沿著來路向咖啡屋走的時候,他把手揣在兜裏,捏著裏麵的小藥瓶,心裏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很順利,從他假裝醫院急救室打電話,到用維生素D製作假藥,到進入她的房間把三唑侖藥片替換出來,幾乎沒有出什麽差錯。唯一有問題的是把旅館的一個小窗玻璃給破壞了。老板娘看到窗玻璃壞了,一定會知道有人破門而入了。但是發現沒有丟任何東西,又看到留在櫃台上給她換玻璃的錢,她應該不會去報警,他想。老板娘可能會感到奇怪,為什麽有人會破門而入,又為什麽沒拿走屋內的任何東西。但是沒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麽。小鎮上沒有警察,即使報警,對這種沒有丟失東西的小案子,可能也隻是登記在案,不會真來調查。即使警察來調查,往往也很晚才來,那時風雪早就把腳印都掩埋了,也查不出什麽來。

 

雪無聲地飄著,他披著雪悄悄走回咖啡屋。在咖啡屋門口他停下來,把身上的雪拍掉。每一片雪花就是一個純潔而脆弱的靈魂,被風吹來吹去,無論怎樣在燈下起舞,怎樣飄逸,最終都逃不脫命運的安排,會安靜地落到一個地方,被世界遺忘,然後無聲地消失掉,他想。黎明前的夜在雪花裏顯得很靜謐和溫柔,海水沉默地反射著天空的灰黑色,遠處的山嶺被雪遮擋得模糊不清。燈塔的紅光依舊停留在半空裏,也許是燈塔的機器壞了,燈不再旋轉了,隻把一束紅光筆直地照在海麵上。他站在咖啡屋門前,似乎又聽到了小提琴的淒美的聲音,腦子裏的一首樂曲總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他想起了小鎮上的女孩,此刻她一定是在夢鄉裏了吧。一想起小鎮上的女孩來,他心裏就有一種難受。十年了,每當想起小鎮上的女孩,他的心裏都一直在隱隱的疼。這種疼從來沒有消失過。他疲累地打了個哈欠,推開厚重的橡木門走進了咖啡屋。進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牆上閃著藍色熒光的電子鍾,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再過兩個小時天就開始亮了。他關上咖啡屋的燈,沿著樓梯走回臥室的時候,突然覺得肚子很餓。聖誕夜的晚上,他還幾乎沒有吃什麽。但是這麽晚了,他不想再弄吃的了。

現在要趕緊睡一覺,他脫掉衣服躺在床上的時候想。明天,她一定會來咖啡屋等著灰狗。他不知道如果灰狗來了,她看見上麵沒有她等待的那個人,她會怎樣。也許她會再哭一場,也許她會意識到被騙了。她可能會非常失望。但是無論怎樣,她即使回到旅館屋子裏去吃了那些藥片,她吃的隻是假三唑侖,不會引起身體上的任何反應的。想到此他有些後悔,應該在維生素D藥片裏麵參雜兩三片三唑侖,這樣她會睡著,不會意識到是假藥。這樣等她醒了,她可能會覺得是自己命大,是天意,也許就不會再做這樣的傻事兒了。但是現在已經晚了,他不能再去一次她的房間,以免弄巧成拙,反而不美。不管怎樣,那個女孩現在應該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他想。

他把手放在頭下枕著,雖然身體很疲累,但還有些過於興奮,睡不著覺。他看著頭上的天花板,想起了那一雙無法忘記的眼睛。小鎮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這麽些年來,他一次也沒有離開過小鎮,一次也沒有想過離開這個孤島。從北京來的這個女孩觸動了他。大城市是什麽樣子的,為什麽很多人都喜歡去繁華而喧鬧的大城市?那麽多人擠在一起怎麽生活?他突然想,如果小鎮上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那個女孩有一天也像這個北京女孩一樣,那他也許就會永遠永遠看不見她了。如果那樣的話,他就再也沒機會告訴她,這麽些年來,他一直在等待著她,愛著她。他等待著,但是並沒有等來自己的愛,也沒有等來自己的幸福。想到此他決心要去海那邊的城市一趟,去找找那個女孩,哪怕隻見她一麵。如果真的找到了她,也許就會留在那裏,不會再回小鎮來了,他睡著之前想。

 

二十五

他隻睡了兩個小時就起來了。每天早上七點是他起床的時間,他把鬧鍾固定在這個點上,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在這個鍾點起床。小鎮上人少,漁民們不用朝九晚五的去上班,起來的也晚。咖啡屋每天八點才開門,但是他需要早一些起來洗漱和做好開門的準備工作。他知道今天是聖誕日,不會有多少人來。淩晨五點才睡著,早上七點就起來,他覺得身體很疲乏,想賴在床上不起,但是還是聽到鬧鍾響就起來了。半睡半醒地走進浴室,打開熱水噴頭,他覺得頭有些暈,也有些發脹和疼痛的感覺。他閉著眼衝了個熱水澡,出來之後用一條大幹毛巾擦幹身體,換了身幹淨衣服,覺得清醒多了。他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刷牙,用電動剃須刀把胡子仔細地刮幹淨。看著鏡子裏有些蒼白的臉,他覺得自己老了。自從小鎮上的女孩離開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老了,那是他十八歲的時候。一轉眼,十年就像一場電影一樣,不知不覺一下就過去了。

從浴室出來,他走回臥室,看見桌子上放著的小藥瓶,裏麵的藥片靜靜地疊落在一起。他想起昨夜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急忙走到窗前,扒開百葉窗向外看去。窗外的天空已經發灰發亮。雖然還是陰雲密布,雪還在下,但是已經比夜裏小多了,變成了小雪。他向著旅館的方向望去,看到小徑上的腳印已經完全被雪掩埋住了,才鬆了一口氣。從樓上的窗口裏他可以看見更遠處的開闊的海麵。海灰蒙蒙的沒有表情,大西洋的波濤在海麵上向著岸邊滾滾而來,又懶散地離開沙灘。

小鎮女孩走了之後,他曾經用望遠鏡從窗口瞭望過海的盡頭。他知道,即使放大倍數再高的望遠鏡,也看不到海那邊的城市,但是他還是一度用望遠鏡尋找著,那個小鎮女孩去了的城市。幾乎每天半夜裏醒來,他都會想起小鎮女孩來。他想象白天她坐在麵朝大海的一座高聳的寫字樓的辦公室裏,坐在電腦前敲字,手邊是冒著熱氣的咖啡杯。他想象她晚上趴在床上,臉上貼著一張白色的麵膜,兩手托著下巴,看著iPad上的一個視頻。他六歲以前曾經跟著生身父母住在海那邊的城市裏。雖然那時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他還依然能夠記得跟父母住在一個公寓裏,公寓的窗外有一條高架的鐵橋,橋的那一邊也有很多高樓。晚上的時候,他曾經趴在陽台上的欄杆上,看著城市夜空裏稀疏的星星。他想象她也住在這樣一處高樓裏,窗外的夜幕被街燈照得呈現紫橙色,一幢幢高樓窗戶透出的點點星火,像是矩陣一樣把夜色點綴得分外璀璨。他想象她的窗外也有一座高架的鐵橋,上麵不斷有車在駛過,車燈像是閃著五色光的熱帶魚一樣在鐵橋上遊曳。他想象她無拘無束地趴在床上,隻穿著一件藍色的絲綢貼身內衣,把白色的枕頭壓在身下。床頭的台燈散發著溫暖的橙色的光,燈光從圓錐體一樣的台燈罩上空打了出來,在牆壁上留下了一個橢圓形的光影。一個四方形的白色鬧鍾擺在台燈旁邊,黑色的時針在一格一格的走著。他不知道這麽些年來她過得怎麽樣。他希望她過得比較開心,能夠在那個她喜歡的城市裏找到自己的幸福。

 

他走下樓梯,來到依然籠罩在有些昏暗的光線之中的咖啡屋的大廳。在樓梯的盡頭,他打開燈,讓柔和的光線灑滿了整個屋子。他走到窗戶前,挨個打開一扇扇窗戶上的窗簾,讓外麵的光線透進來。他走到櫃台後麵,在音響裏放上一盤CD。這是他和小鎮女孩都很喜歡的ANDY WILLIAMS的那首《Speak Softly Love》。每當放這首樂曲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她坐在靠窗的桌子邊,放下作業本上的筆,手裏捏著一塊他給她送去的剛做出來的巧克力甜點,看著窗外的落葉凝神細聽 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十年前他曾經為這首樂曲配過一幅畫,畫麵上是一望無際的紫色的田野,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裙,在花叢中走著,手裏拈著一朵嬌柔盛開的勿忘我。那時他曾經希望有一天,他跟她能夠一人牽著走在他們中間的一個小女孩的一隻手,一起在紫色的原野上走過,臉上帶著快樂和幸福的表情。

他從橢圓形的窗戶裏看了一眼對麵的旅館。那個北京來的女孩的房間依然掛著窗簾黑著燈。她恐怕是還沒有醒。如果她醒了,會不會發現藥被置換了呢?他相信她不會的。他昨晚花了大半夜製作的假三唑侖藥片,外觀上跟真的幾乎沒什麽區別,沒有人會仔細觀察藥片的形狀,也沒有人會發現藥片的不同。他相信自己的手藝。這麽些年來,他畫過無數的畫,對物體的顏色看得很準,能夠區分出最細微的顏色的差別。他塗在假藥片上的白色,跟真藥片的顏色一模一樣。他有自信,她一定吃下去之後都不會發覺藥片是假的。這是他做的一個最有價值的作品,他想。因為它能夠挽救一個年輕女孩的生命,什麽能夠比一個年輕女孩的生命更寶貴呢?

一輛黑色的皮卡碾壓著路上厚厚的積雪從咖啡屋窗前駛過,停在了旅館前門。他知道,那是旅館的老板娘早上來旅館上班了。他突然有些緊張起來。老板娘進去之後一定會發現昨晚有人破門而入了,會不會給警察打電話呢?如果老板娘要是報警的話,警察應該不費力氣就能找到他這裏。那樣的話,他該怎樣應對警察呢?如果他對警察說出真相,老板娘和那個女孩就可能知道藥片是假的。如果他不說出真相,又怎麽能讓警察相信他是無辜的呢?

 

早上好!聖誕快樂!旅館的老板娘快步走進咖啡屋,跟正在彎腰低頭查看著烤箱的他打招呼說。

老板娘每天早上都過來買一杯咖啡,今天雖然是聖誕節,也沒有例外。旅館的廚房裏有咖啡機,但是老板娘從來不喝自己店裏的咖啡,總是上他這兒來買。旅店客人不多,咖啡屋也沒有什麽客人,買咖啡的時候老板娘總能跟他聊會兒天,聊聊小鎮上發生的事兒。

聖誕快樂!他從烤箱前有些慌張地抬頭說。還是要平時喝的杏仁咖啡嗎?

他知道每次老板娘都是要杏仁咖啡,但是還是先問了一句。有的老顧客會偶爾改變一下口味。

我什麽時候改過嗎?老板娘反問說。告訴你一件事兒-----

嗯?

你都不會想到,鎮上來賊了,老板娘帶著忍不住的興奮的表情說。昨天有人把旅館後門的窗玻璃打破了一塊,進我旅館裏去了。

是嗎?他低下頭做著咖啡,眼睛不敢看老板娘。怎麽可能呢?

我也覺得很奇怪。老板娘皺著眉頭說。咱們小鎮一直很安全的,我家裏睡覺時還經常不鎖門,從來沒有發生過這類的事兒。剛才我一進旅館,就覺得屋裏涼颼颼的,再仔細一看,風來自後門,那裏的一塊窗玻璃被人砸了,玻璃上還粘著膠布,一看就是個慣偷幹的。

 

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心裏一沉。昨晚走的時候,忘了把窗玻璃上的膠條撕下來了。他有些懊悔,覺得自己做事太馬虎了,考慮不周,那些膠條以後就是證據,說不定上麵還粘著自己的指紋呢。

小偷有沒有把你值錢的東西偷走呢?他心裏有些發虛地問道。

沒有啊,老板娘繼續興奮地說著,好像是小偷進了別人家門一樣。這個賊什麽都沒拿,還留下了一百五十塊錢給我。你說怪不怪?費了那麽大勁兒進入屋裏,居然什麽都沒拿,電腦,電視,DVD機,甚至連我忘在櫃台抽屜裏的四十元錢都沒拿。不光沒拿,還放了錢在我的櫃台上,好像是要賠我的玻璃似的。

聽著不像是小偷,他看著眼前的咖啡機說。是不是上你屋裏找什麽東西去了?

也可能吧,老板娘說。可是我這麽個小旅店,屋裏有什麽值得惦記的呢?昨天是聖誕夜,我很早就回家做火雞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你說住在我店裏的那個女孩,會不會是她幹的?昨天灰狗沒下來什麽遊客,隻有她一個人住在旅店裏。夜裏風雪也大,應該不會是外麵的人來小鎮幹的。鎮上的人也不會幹這種事兒吧?旅店裏隻有她一個人昨晚在這裏。

不會的,怎麽可能呢?他趕緊否認說。一個國外來的女孩,看著也很規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害怕還來不及,怎麽可能有這樣的膽量呢?

 

我也是這麽想,沒準兒半夜裏餓了上廚房找吃的?可是不是她,那還會是誰呢?總不會是你吧?要是你,有什麽需要的,跟我講一聲不就得了,至於去打破窗戶嗎?真想不明白。。。

甭想了,反正你也沒丟東西,管它呢。他把做好的咖啡盛在一個咖啡紙杯裏,在杯子外麵加上一個套,隔著櫃台遞給了老板娘。

那倒也是,我還賺了呢,老板娘接過咖啡杯說。換一塊窗玻璃其實都不用花錢,旅館的儲藏室裏就有過去剩下來的多餘的玻璃。你會換玻璃嗎?儲藏室裏的玻璃大,門邊的玻璃小,可能需要用玻璃刀裁一下才能裝上。

呃。。。。不會,對不起,他抱歉地聳聳肩說。

那我先把壞了的玻璃用朔料布貼上,老板娘的手捂著熱熱的咖啡杯說。等過節後石油公司的工程師來了,讓他給我換。那個工程師可能幹了,上次旅館廚房的爐子壞了,就是他給修好的。平時旅館裏電器有什麽需要換的,都是工程師幫我,他秋天的時候還爬上梯子幫我把屋頂水槽裏堆積的樹葉都給清掃了呢。。。。

 

你打算報警嗎?他打斷老板娘的話說。

報什麽啊,老板娘喝了一小口咖啡說。算了吧,還不夠麻煩的,回頭我告訴鎮長一聲就得了。噢,對了,我得跟住在旅店的那個北京來的女孩講一下,讓她晚上睡覺的時候記著把門上的插銷插上,免得有壞人進她的房間,萬一要是壞人進了她的房間,出事了就麻煩大了。這孩子也怪可憐的,大過節的一個人在這裏。她昨天到你這裏來了嗎?

來了,下午一直在等灰狗來的。她沒有等到人,看著很傷心的樣子,還把手機給扔了。

唉,都是因愛而悲,老板娘歎氣說。年輕就是傻。從你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鎮上的人就都看出來了,你喜歡班上的那個老來這裏做作業的女孩,那個女孩也喜歡你。你看她走了後,你等了她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你都沒等來。你為什麽不去找找她呢?

她喜歡大城市,我喜歡小鎮,他解釋說。我沒法兒離開小鎮,離開小鎮我怎麽生存呢?可是我也不能讓她為了我放棄大城市,她不喜歡小鎮,她回來會不開心的。她在大城市裏會過得更幸福一些。。。。

也許這些年她變了呢,老板娘打斷他的話說。在大城市裏生活了十年,也許她重新喜歡上了小鎮呢,誰也說不好啊。不管怎樣,你該去看看她,把心裏的話跟她表白一下,看看她怎樣想。當然,也許她已經結婚成家了,那你就沒有機會了。不過你去看看她,總是沒錯兒的吧?

我覺得也是這樣,他點頭說。正想這麽做呢。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啊,坐上灰狗不就可以走了嗎,老板娘趁熱打鐵地說。你別想了,趕緊去吧,這事兒比你招待咖啡屋這幾個客人重要多了。大小事兒你總得分清吧?即使你關門幾天,少了幾個客人又有什麽呢?她可是你一直喜歡的人啊。趁這兩天過節,你這裏也沒什麽遊客,關門兩天,不行我替你看著咖啡屋也行,反正我旅館那邊也沒什麽客人沒什麽事兒。

今天有些緊張了,他想了一下說。明早有一班去海那邊的城市的灰狗,我今晚準備一下,坐明早那班車走好了。

這就對了,老板娘高興地端著咖啡向門口走去說。其實鎮上的所有人都在為你可惜,大家都恨不得推著你去找她去。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小鎮,可是你想過沒有,外麵可能是一個更寬闊的世界在等著你。別忘了,你是小鎮上的莫紮特,你要是在外麵闖蕩出來了,小鎮上的人都會為你驕傲的。知道你不想離開小鎮,但是該去尋找你的幸福和未來的時候就要去,不然你會一輩子後悔的。

 

二十六

她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來。晚上連著做了幾個夢,夢見無論走到哪裏,都找不到想去的地方。在最後一個夢裏,她又夢見了他,夢見他攬著她的腰,把她抱了起來。她的雙腳離開了地麵,心裏既緊張又興奮。她夢見他的手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血不斷地流出來,她既心疼又著急,給他的手上貼上邦迪,放在嘴邊吻著,但是血依然在不斷的冒出來,順著手指流下來,像是止不住的自來水。她夢見他的皮膚逐漸蒼白了下去,什麽都沒說就閉上了眼睛。

醒來後她哭了很久才止住抽泣。她坐起來,背靠著床頭,拉著被子回想著夢裏的情景。以前她也曾經夢見過他,但是大多都記不住夢裏的情景,她隻知道他在那裏,在她的夢裏出現過。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也記不住他在幹什麽,但是她知道他在那裏,跟她一起在夢裏。這次的夢,確是異常的清晰,就像發生在眼前一樣。

牆上的時鍾已經指向下午一點了,她坐在床上依然不想起來,心裏還在想著昨晚半夜接到的醫院急救室的那個電話。她還是有些懷疑那個電話。他即使不說話,她也能聽出他的嗓音來,但是當電話裏的人讓她跟他講話時,她聽見的嗓音,完全不像他平時的嗓音,而且她也無法想象他會在灰狗候車室跟人打起架來。她了解他,他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也不是愛招事惹事的人。為什麽會跟人打架,還被打得進了醫院的急診室?

盡管不太相信昨晚的電話,她還是下定決心要等著今天下午到來的灰狗。如果萬一要是真的呢?想到此她有些擔心,也有些後悔,當時應該問清醫院的急診室在那裏,不要讓他來小鎮了,自己趕過去看他。這樣第一就會搞清事情的真相了,第二如果他真的受傷了,從醫院出來坐灰狗長途旅行,一路顛簸,一定會很痛苦。她去醫院,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痛苦。

她想著跟他在一起的過去,覺得自己擁有的是一份純真的愛。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愛上一個人。就像電影裏和小說裏看到的似的,她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愛在心裏滋潤,發芽,像是一顆小豆芽在飛快地瘋狂地成長。像所有剛開始戀愛的女孩一樣,她全身心的愛著他,想著他,渴望著他,掉入愛的陷阱。即使前麵是懸崖,她想她也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絕不後悔。過去她看到小說裏描寫的愛情,都覺得不可思議,那些人怎麽可以那麽傻。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小說裏的人,在看不見底的深淵裏墜落。

她總是想起他們第一次偶遇的的地方,想起賽克大廈旁邊的那家小CD店,那家坐落在大廈底層,臨街的陽光充沛的小店。她喜歡音樂,逛CD店是她的愛好。這家小店離她的醫院近,人不多,CD品種也齊全,她休息的時候就可以從醫院出來,到店裏轉轉。CD店裏有試聽機,她可以戴上耳機,在那裏聽上一首自己喜歡的曲子,把自己沉浸在讓她感動的歌聲裏。她好像看見自己又走進了那家小店,眼前的景色變成了黑白色的電影。她看見自己站在出納台前翻著店裏新進來的CD,聽見他在問售貨員,哪裏可以找到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她湊巧知道這首歌,也知道在哪張CD上,就隨口說了句,我帶你去找吧。他跟著她走到了CD店一角的一個架子上,在那裏她很快就翻出了這張CD。店裏有一個試聽的機器,他戴上黑色的耳機試聽的時候,陽光照在他的白色的襯衣上,她注意到了他的襯衣熨得很平,領口和袖口也都既幹淨又平整。北京是一個風沙很大的城市,襯衣的領口和袖口都很容易髒,她經常看見來醫院的人,白襯衫的領口上留著一圈淡黃色的汗跡,身上帶著汗味兒,皮鞋上也沾滿了塵土。她看著他戴著耳機,眯著眼在很投入的聽歌。他戴著眼鏡,穿得幹淨整潔,腳上的黑色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她知道,隻有周圍那些在外企工作的人,才會這麽注意穿著。他把耳機放下,謝了她,跟她說就是這首歌。他說話時嗓音溫和,彬彬有禮,渾身帶著一股自信和陽光。她拿過耳機來,戴在頭上,裏麵傳來有些嘶啞的歌喉:

Illusion never changed

Into something real

I'm wide awake and I can see

The perfect sky is torn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你怎麽知道這首歌?他好奇地問她說。

哦,從小就喜歡歌,聽了很多,以前聽過,就記住了,她有些羞澀地笑笑說。

她沒有告訴他,她喜歡這首歌,是因為曾經在一個雜誌上讀過一篇描寫這個歌手的文章。這篇文章說,這個歌手原來是演電視劇的,曾說“自己的聲音要是錄成了唱片,那一定是不能聽的”。她很讚同歌手對自己的評價,歌手的嗓音並不出色,甚至可以說很一般。但是一九九八年,這個無名的從來沒發過專輯的小歌手唱的《torn》紅遍英美,一下就登上了排行榜的冠軍,也成了英國電台裏點播率最高的歌。MTV的年度最佳新人,英國太陽報的年度最佳女歌手,八百萬張的CD銷售額,都是因為這一首單曲。一個從澳大利亞去了倫敦的小歌手,默默無聞地住在一個小公寓裏,唱著自己的歌。一夜之間,突然被世界發現,成了最紅的歌手。她喜歡這樣的故事,就像是當代灰姑娘一樣的故事。她不知道這篇文章是否都講得是事實,但是她被這個故事打動,也喜歡上了這個歌手。

 

她抱著被子坐在床頭想著,眼睛無意間落到床頭櫃的水杯和藥片上。她覺得有些口渴,就側過身,伸手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水。放下水杯,她用手習慣性地撥拉著水杯旁的藥片,下意識地數著藥片,就像在護士值班室裏數著送藥車上的給病人吃的藥片。每個病人吃的藥片都不一樣,每天去病房給病人發藥之前,她都要數好藥片。她數著數著,突然發現了有些不太對勁兒的地方。她發現藥片變成了十片。她明明記得昨天放在櫃子上的時候是九片,因為有一片在門口掉到墊子上的時候就找不到了,現在怎麽會自己跑出來,變成十片了呢?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藥片,懷疑自己陷入了幻覺。她一粒一粒地把藥片在水杯旁分開,重新又數了一遍。依然是十片。這怎麽可能呢?她忍不住又數了一遍,還是十片。真見了鬼了,難道是自己記錯了嗎?但是昨晚她還曾經想到門口的墊子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裏去找丟掉的那一片藥,怎麽可能記錯呢?她對別的東西有可能記錯,但是作為護士,她對藥片的數量很敏感,從來不曾記錯該給病人發多少藥。自從上護校起她就跟藥片打交道。作為一個護士來說,每天要給很多病房送藥,千萬不能送錯了。幾年的護士經曆,讓她對各種藥片都很熟悉,不光眼睛能識別出藥片的微小區別,甚至能靠氣味也能聞出不同的藥片來。除了維生素一類的保健藥品一般無味,其它的藥片幾乎都有一種苦味,苦味的濃厚跟藥的品種有關。有一次跟她一起值班的一個護士拿錯了藥,把兩種看上去很接近,但是十分不同的藥給拿混了,放在送藥車上。她一聞就聞出藥拿錯了,趕緊換過來,避免了一次嚴重的醫療事故。他也經常讚歎她的嗅覺,有一次他病了,沒有告訴她,但是她聞出了他身上殘留著的去過醫院的消毒水味道,也聞出了他放在兜裏的退燒藥的氣味。他曾經開玩笑說她的鼻子像是警犬一樣的靈敏,應該到機場去負責 查毒品去。

 

難道,是有人在她睡覺時來過了,找出了在掉在門口的的那片藥,給她放到床頭櫃上了嗎?想到有人可能在她熟睡的時候進過她的房間,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眼睛驚恐地掃視著房間。她過去聽說過一些故事,壞人藏在旅館房間的壁櫥裏或者床底下,伺機偷東西或者作案。想到此她蹦下床來,有些恐懼地看著床底。床底很矮,四周被一層垂下來的素花裙邊圍住,看不見底下。她在床邊蹲下,猛地掀開床單,向著床底下看去。床下空空的,什麽都沒有,隻有幾張碎紙和一些灰塵浮在地毯表麵上。她站起身來,急匆匆地走到衣櫥前,把衣櫥上對開的門打開。壁櫥裏隻有一個細長的熨衣板立在裏麵,還有一些衣裳架掛在一根光滑的鋁合金架子上。她合上衣櫥的門,手摸著胸口,鬆了一口氣:看樣子不用擔心屋裏藏著壞人了。

她走回床頭,伸手捏起床頭櫃上的一片藥來,湊在鼻子上聞了一下。藥品沒有什麽藥的味道,倒是有一股輕微的像是顏料的味道。她用手摸了一下,發現手指上沾染了一點白色,仔細看上去,是一種顏料的粉末,而不是藥的粉末。她低頭仔細地端詳著藥片,用食指的指甲刮著上麵,把上麵的像是白顏料的一層刮掉。她把藥片放在鼻子底下仔細地聞著,又用舌尖舔了一下。依然什麽藥的苦味都沒有。雖然她無法確定具體是什麽藥片,但是可以基本肯定,是維生素的一種。她在醫院裏見過各種維生素藥片,它們都沒有什麽味道。

她突然明白了。這藥已經被替換了。這個替換藥片的人,她也一下就猜出來了。其實用不了福爾摩斯也可以一下就猜出來,因為這個小鎮上除了旅店的老板娘和咖啡屋裏的那個人,別的人她誰也不認識。在昨晚這樣的風雪之夜,能上她屋裏把藥片掉包的人,隻有老板娘和咖啡屋裏的那個人。老板娘昨天早上就回家過節去了,沒有緣由會半夜裏跑回來。隻有咖啡屋的那個人,才會是把藥片掉包的人。

但是他為什麽要把藥給替換掉了呢?她皺著眉頭思索著。她跟他是陌生之人,隻在咖啡屋裏交談過短短的幾句有限的話。她在咖啡屋喝過兩杯飲料,吃過一些咖啡蛋糕,在那裏坐著等過灰狗,他們的交往也僅限於此。她想不明白:為什麽他要這樣做呢?難道他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定是他昨晚送手機過來時,看見她的打扮和手裏的水杯和藥,猜到了她要幹什麽,她想。她看了看放在沙發上的婚禮服一樣的白裙子,想起昨晚開門的時候穿著白裙子,端著水和藥片的樣子,不禁自己也恥笑了自己一下。任何人看見她昨晚的樣子,恐怕都會有些猜想吧。可是她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睡覺時自己把門關上了,門自動上了鎖,他沒有鑰匙,又是怎麽進來的呢?總不能從門縫裏擠進來吧?

她看著手裏的藥片,猜想昨晚她丟掉的那一片藥,一定是被他拿走了,回去按照藥片的樣子,仿造了這些假藥片來。手工把藥片仿造得這麽逼真,昨晚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吧。倘若不是護士,具有多年跟藥打交道的經驗,一般人一定看不出來藥被換過了。但是。。。如果藥是他給換的,昨晚接到的那個急診室的電話,也一定是他冒充急診室打來的了。他昨晚肯定是猜出了她想做什麽,才先打電話,後製作了假藥,然後偷偷進門把藥給掉包走了。但是他做事還是有些馬虎了,掉包的時候忘記了她隻有九片藥,給她的床頭櫃上放了十片。她猜想在黑夜裏,他一定沒有數床頭櫃上有多少片藥。而且,他也沒有再看看別處。他一定不會想到,她帶到小鎮上的藥足夠兩個人吃的,在洗手池旁的藥瓶裏,她還有十一片藥在那裏。

她突然覺得有些感動。一個在異鄉萍水相逢的人,居然一下就猜懂了她的心思,為了讓她能活著,悄悄地做了這些事。在她的眼裏,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個做完咖啡後就在櫃台後讀書,對其它事情都漠不關心的人。他一定是個細心的人,把一切都觀察到了眼裏,雖然不說,她想。

 

她把藥片放回到床頭櫃上,有些頹然地坐到床上,繼續想著昨晚發生的事兒。如果昨晚的電話真是他冒充醫院打的,那就是說,自己等待的那個人,並沒有在醫院的急診室,也沒有在灰狗車站,沒有下飛機,甚至也沒有上飛機。她的眼淚突然一下子湧了出來。

上帝!難道那個人在騙自己嗎?難道那個人一直在演戲嗎?那個人從沒有帶她去見過他父母和親戚,難道是另有內情嗎?那個人也從沒有帶她去見過朋友和同事,難道也是有什麽要隱瞞嗎?是她太傻了嗎?是她太輕易的相信了一個男人的話了嗎?是她太認真了嗎?是她太輕信了別人說的愛了嗎?是她把愛想得太偉大太純潔了嗎?難道那個人對她並沒有真愛,隻是在跟她玩嗎?難道她做得這一切 --- 離開了父母來到小鎮上,要為了他們的愛去殉情 --- 隻是為了一個不拿她當一回事兒的男人嗎?

想到此,她幾乎要崩潰了。她突然覺得就像是《torn》裏唱的,曾經完美的天空現在被撕裂成了兩半,I'm cold and I'm ashamedlying naked on the floor

 

她站起來走到洗手池邊,拿起了上麵的小藥瓶。十一片白色的三唑侖藥片靜靜地躺在裏麵。她擰開瓶蓋,倒出了一片在手心,仔細地看著,然後用舌頭輕舔了一下。沒錯兒,這是真的三唑侖,帶著一股微微的苦味兒。這十一片也夠自己吃的了,她想。她有一股衝動,想把藥片一口都吞下去,但是她還是把小藥瓶的口給蓋上了。她不想現在吃。白天吃藥風險太大,旅館的老板娘說不準什麽時候會來打掃房間,會發現她吃了藥。她最怕的就是吃了藥被人發現之後救過來。她在醫院裏見過自殺未遂的,那些人基本上都落下後遺症。她不想變成那樣。

她想找個地方吃頓飯,然後去咖啡屋,在那裏繼續等五點鍾到達的灰狗。她要等個明白,看看那個人到底來不來。她也想去見見咖啡屋裏的那個人,昨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旅館的老板娘聊起過他來,說他畫畫很好,被稱作小鎮上的莫紮特。她昨天在咖啡屋裏等灰狗的時候,跟他說過幾次話,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麽不同,隻看見他坐在櫃台後麵看書。她還沒有看見過他的畫。她很好奇,想看看他畫得是什麽,畫得怎樣。也許他昨天一直在觀察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焦慮,晚上冒雪把手機送來,想讓自己得到一些寬慰吧,後來看到自己的那個樣子,才偷走了藥片,製作了假藥,想辦法進了自己的屋子,把可以致人於死地的三唑侖用無害的維生素藥片給替換了,她想。她對他的好感突然增加了很多,覺得他是個心地善良,有同情心,在小鎮上沒被汙染的人。對一個陌生的人悄悄的做了這麽多,也許他喜歡自己也說不定呢,她想。但是她不會再跟任何人好了,她告訴自己說。即使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即使她等的人來不了了,她也不會跟他好。You're a little lateI'm already torn

 

 

二十七

早上旅館的老板娘買了咖啡走了之後,他站在櫃台後麵,思索著老板娘剛才的話。這些年來,老板娘和鎮上的人都知道他對那個小鎮女孩的感情,都知道他在等著她,都在期盼著他有一天會走出小鎮,到海那邊的城市裏去找她。這麽些年來,他一直沒有離開小鎮,沒有去找她,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具備在外麵求生的本事。他除了做咖啡和畫畫之外,別的幾乎什麽都不會。離開了小鎮,他自己怎麽生存都很難說,更別說去給自己喜歡的人提供一個舒心的物質環境了。他在小鎮,有一個舒適而安閑的生活。咖啡屋雖然收入不高,但是小鎮的生活成本也低,靠著咖啡屋他足以養活自己,而且還可以畫他喜歡的畫。人總說為了愛應該放棄一切,但是他能夠放棄這一切嗎?能夠放棄他的咖啡屋,甚至放棄他的畫畫嗎?更重要的,小鎮上的女孩跟他在一起,會幸福嗎?他能夠給她那些她喜歡的東西嗎?而且,她是否已經變了呢?十年沒見,他都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樣子了。也許她再也不是當初的那個小鎮女孩了。他心裏也有些害怕,因為他怕真的見到了她,會覺得失望。他怕她變成了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在他的心裏,她依舊是十年前離開小鎮的樣子,既清純又可愛。但是十年的大城市生活,會把她變成怎樣了呢?

十年以前,他做一塊奶油蛋糕,端到小鎮女孩的桌子上,配上一杯現磨出來的漂浮著濃厚的咖啡沫的咖啡。看著小鎮上的女孩吃一口蛋糕,喝一口濃香的咖啡,臉上帶著滿意的微笑,他覺得那就是幸福。十年以前,他看見從灰狗上下來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老頭先下了車,在車門邊等著老太太,扶著老太太下了台階。老頭戴著老式的花鏡,拄著一個銀灰色的鋁製拐杖,跟老太太一起向著咖啡屋走來。臨近黃昏的夕陽灑在他們的身上,把他們緩慢行走的身影留在咖啡屋前的小徑上。一個小孩從他們旁邊跑過,查點兒撞上老太太。老頭伸出手拽了老太太一把,讓老太太躲過小孩。他突然覺得心裏被什麽觸動了一下。後來他看見那對老頭老太太坐在咖啡屋的一個僻靜的角落,要了兩份咖啡和一份蛋糕。老頭用刀子把一片蛋糕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叉子紮起一塊,顫巍巍的把叉子遞給了老太太。他覺得那就是老了後的他和小鎮上的女孩。十年來,他覺得時光過得飛快,總有一天他會變成從灰狗上下來的那個拄著拐杖的老頭。但是她會是那個他能夠攙扶著走下台階,跟他一起在陽光下走著的人嗎?她會是那個跟他坐在桌邊分享一塊蛋糕的人嗎?他不知道。五百公裏。五個小時的車程。十年了,他沒有去海那邊的城市找過小鎮上的女孩,而小鎮上的女孩,一次也沒有再回來過小鎮。如今他隻有她的過去的記憶,和印在腦海裏的一個電話號碼。一個可能早已經過期了的號碼。

 

雪依然在下著,像是不會停的樣子。他穿上厚厚的皮夾克出門去鏟雪。他早已經習慣了海邊被雪覆蓋的岩石和雪中挺立的桅杆,那些穿過雪霧的海鷗的鳴叫,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力來。他的眼睛看著對麵旅館的房屋,希望能看到房屋裏有一些動靜。鎮長開著一輛小型鏟雪車過來,把咖啡屋前路上的雪給推到一邊去。鎮長看見他在費力地鏟雪,就用鏟雪車把屋門前麵的雪都推走,隨後停下車來,跟他聊了兩句天,要了一杯熱咖啡,繼續開著車給鎮上的道路鏟雪去了。他在門前的地上撒上了兩袋防滑的粗糲的鹽粒,以免進出咖啡屋的人滑倒。他鏟完雪後,瞥了一眼對麵的旅館,看見那間屋子依然窗簾緊閉,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他放下雪鏟回到咖啡屋後,鎮上又來了幾個人買了咖啡和早點,隨後咖啡屋就恢複了往日的安寧,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他坐在櫃台後麵,手裏拿著一本書,眼睛看著窗外,心神很不安寧。他不斷地從書上抬起頭來,向對麵看著,期望著旅館那邊會出現一些變化,期望著她會從屋子裏走出來,或者屋裏亮起燈,或者拉開窗簾。但是對麵一直絲毫沒有動靜。已經九點多了,為什麽她一直沒有出房間門?為什麽房間沒有亮燈?會不會是她出事了?對麵越沒有動靜,他就越擔心;越擔心,對麵就越沒有動靜。

她應該沒事兒,可能就是累了要多睡會兒覺,他寬慰自己說。她一定會起床後到這裏來,等下午五點鍾到達的灰狗。

 

牆上的電子鍾走到十點的時候,他拿著書,在咖啡屋裏坐臥不安地站著,走著,有時踱到窗口。後來他索性在窗口邊坐下來,把書攤開在桌麵上。在窗口邊坐著看書的時候他幾乎睡著了。昨晚隻睡了兩個多小時,他覺得眼皮沉重得總想落下來。他覺得需要做些什麽才能防止睡著,於是走回櫃台。他在櫃台後站了一會兒,櫃台邊上的玻璃櫥櫃像是鏡子一樣反射著他的緊蹙的眉頭。他在燈光下躊躇著,像是拿不定主意該幹什麽。過了一會兒,他從櫃台下拿出盛放著畫筆,調色板和顏料的一個大口袋來,用一個小桶從櫃台後的水龍頭上接了一些清水。他提著水拿著口袋走到屋內立著的畫架前,彎腰把小桶放在畫架旁邊。他揭開畫架上罩著的一塊白布,白布下是一幅還沒有完成的畫。他往調色板上擠上了幾種顏料,用一隻中號畫筆把顏料混合在一起,開始繼續畫起來。他畫幾筆,眼睛透過窗口看一眼對麵的旅館,再畫幾筆,再看看對麵,總是留意著對麵的動靜。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雪終於停了。他看見鎮長開著鏟雪車又一次經過窗外,把路上新下的雪再一次鏟掉。鎮長是個很認真負責的人,每次下雪,都是鎮長開鏟雪車把道路清幹淨。鎮長說,不能讓雪擋住來小鎮的灰狗的路。鏟雪車的軲轆在雪地上留下八字形狀的輪胎印,像是坦克留下的履帶印。過去每次他都是希望雪不要下得太大,希望鎮長能夠把路上的雪清幹淨,希望灰狗能夠順利進入小鎮。但是今天頭一次,他希望雪能夠把路阻住,希望鎮長能夠不要鏟路上的雪,因為他不想看見灰狗來時她的失望的表情。如果雪能繼續下,或者路上的雪沒被鏟掉,他就能告訴旅館裏的女孩說,灰狗今天來不了了,要明天才能來。明天,誰知道呢,也許會有奇跡發生。至少能多拖一天,她就多一份改變自己的命運的希望。

他拿著畫筆,心神不安地不斷地看著窗外,盼望著對麵旅館的房間能夠有些動靜:一盞亮起來的燈,一角掀開的窗簾,或者有人走進走出。可是一上午了,對麵的房間就像是墓地上的石碑一樣,一直在風雪中沉默著,絲毫沒有變化。中間有幾次他想放下畫筆,跑到對麵去敲門,或者找個借口讓老板娘去看一看。但是他還是選擇等下去。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他實在等不下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一上午她的房間都沒有一點動靜,這並不太正常。現在,他覺得必須得親自去一趟,無論如何要親眼看見她才能放心。他想到門口去直接敲門,如果屋裏沒有動靜就去叫老板娘打開門。他怕她出了什麽事。小鎮上沒有醫生,昨晚又下了這麽大的雪,外麵的路況也不好。最近的醫生在兩個小時之外的一個小城市裏。如果出了什麽事,時間耽誤久了,就怕人都不好搶救了。

想到此他把畫筆在水桶裏涮幹淨,擱在畫架上,用一塊布把調色板上剩餘的顏料擦掉。提著水桶拿著調色板回到櫃台後,他把桶裏發灰發烏的水倒進洗手池,把水桶和調色板洗涮幹淨,把手也洗幹淨了。他走到屋門口,在衣裳架的掛鉤上取下厚厚的皮夾克,換上放在門邊的帶著化掉了雪泥的有些汙跡的靴子,拉開沉重的橡木門,向著旅館的房屋走去。海上的風吹過來,吹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急匆匆地在咖啡屋和旅館之間的小徑上走著。雪很鬆很厚,每踩一步都踩出一個深坑來。昨晚踩在小徑上的腳印已經完全被雪覆蓋住了,一點也看不出來了。風不斷地從空曠無人的雪地上吹來,帶著刺骨的冷。他又一次經過了大樹下的黑輪胎做的秋千,秋千在風裏微微地晃動著,上麵堆積的雪搖搖欲墜。雪雖然停了,但是天空依然陰鬱著,似乎永遠都晴不了。樹枝上的雪悄悄地墜下來,無聲地散落在鬆軟的雪上。一隻小鬆鼠在雪地上跳躍著,在離他幾米遠的一顆雪鬆下站住,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像是在等著他仍給它一些吃的。他摸了摸兜,裏麵什麽吃的都沒有,隻有一個小藥瓶,裝著他昨晚換過來的三唑侖。他相信自己做的藥片從外觀上不會引起任何懷疑,除非有人把真的藥片和假的藥片放在一起比較,才能看出一點不同:假的藥片略微薄一點兒。但是昨晚他把床頭櫃上所有的藥片都換了,沒有了真藥片做比較,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出破綻來。他攥著兜裏的小藥瓶,突然想到,昨晚隻見到了她手裏拿的這些藥片,如果她還有別的藥片呢?想到此他心裏有些恐慌了起來。他拔腿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她的房間門口。

 

站在房間門口,舉起胳膊來敲門的時候,他才想到還沒有想好借口。如果要是她開門了,看見他站在門外一定會覺得奇怪,他該怎麽說呢?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想這些了。他伸出手,重重地敲了三下門,然後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門內什麽響動也沒有。

糟了,他想,一定是來晚了。

有一刹那他幾乎想把門撞開,衝進去。就像電影裏麵經常出現的鏡頭一樣,退後兩步,向著門衝去,在接觸到門的時候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門鎖的上部。屋子看上去門板很結實,他不知道能不能把房門撞開。他不是一個力氣很大的人,即使他用盡全身力氣,也未必能把門撞開。他想還是去叫老板娘拿鑰匙來開門吧,老板娘就在十幾米之外的旅館辦公室,用不了兩分鍾就能把老板娘叫來。他轉過身,剛向著旅館辦公室邁出一步,就聽見了身後的門鎖卡塔響了一聲,像是門鎖被擰開了。他回過頭來,看見堅實的木門打開了一條小縫,她的肩膀上披著羽絨服,正探出半個頭來,迷惑地眯起眼睛問他說:

是你?有事兒嗎?

他淬不及防,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頭發淩亂,一手在胸前拉著羽絨服的領口,像是沒有係上扣子,一手扶著門,有些紅腫的眼睛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整個上午他一直在擔心,擔心她會出什麽事,原來她就是在屋裏睡覺沒起來。他覺得自己太沉不住氣了。她昨晚在電話上已經答應了要等著今天灰狗來,怎麽會出什麽事兒呢?

對不起,他定定神說。沒事兒,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好。昨天晚上覺得你神情恍惚,今天看你一直沒出門,怕你出什麽事情。

他剛說出這句話,就有些後悔了。他怕給她一個印象,好像他一直在窺視她的房間似的。雖然他的確是這樣做來的,但是他不想讓她知道。她依舊迷惑地看著他,像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她的英文有些磕磕巴巴,但願她沒聽懂他的話。他清了清嗓子,放慢語速,慢慢的說:

中午了,你想吃點兒什麽嗎?

想,她認真地點點頭說。還真餓了。

一會兒到咖啡屋來吃吧,今天聖誕節,別的地方都不開門。

真的嗎?謝謝,剛才還在想去哪裏能吃飯呢。

你喜歡吃什麽呢?我那裏有牛肉,還有魚,他用手比劃著說。

既然到海邊了,還是吃魚吧,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說。

那好,我回去先做魚去,在那邊等著你。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她有些尷尬地用手把一綹散亂的頭發攏到耳朵後麵說。剛睡醒,還沒來得及洗漱。

 

一個小時之後,他已經把魚在平底鍋裏煎好,隨後從窗口看見她穿過旅館和咖啡屋之間的小徑,向著咖啡屋走來。她身上穿得還是那件紅色的羽絨服,在白白的雪中顯得像是一團火一樣地耀眼。她在門口頓了頓腳,把靴子上的雪在門口抖落幹淨,才走進門,來到櫃台前。他看到她沒有施脂粉,皮膚顯得很蒼白,眼睛依然有些紅腫。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向她打招呼說。魚剛做好,你那邊坐吧,我給你把魚端過去。

他把煎好的魚盛放在一個白盤子裏,澆上鍋裏剩下的汁,端到昨天她坐的窗戶邊的小圓桌上。那裏已經擺好了一杯白葡萄酒,一碟切成方塊的奶酪,一塊烤好的冒著蒜蓉香氣的麵包。

好香啊。她脫下羽絨服,坐在桌邊的椅子上,看著盤子裏的魚說。一進門就聞著香味兒了。這是什麽魚?

馬哈魚,他說。

她伸手去拿放在椅子上的錢包,他止住了她。

今天是聖誕,免費,他說。魚是鎮上的漁民捕了送給我的,酒是自己釀的,麵包是早上現烤的,都不花什麽錢。奶酪就著白葡萄酒很好吃的,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如果你還要什麽,就跟我說。

這已經很多了,她輕聲說。很謝謝你。

不客氣。你一定餓了,慢慢吃吧。

 

他走回了櫃台,在燈下繼續去看他的書。看見她低頭用叉子吃著盤子裏的魚,他心裏踏實了一點,但是一想到灰狗,他又多了一層擔憂。昨晚上在電話裏騙了她,讓她相信那個人今天會坐灰狗來小鎮,給了她繼續等下去的希望。但是他不敢想象,幾個小時之後灰狗來的時候,她等不到那個人怎麽辦?有的時候,一個虛假的希望帶來的失望會讓人感覺更糟糕。她會大哭一場嗎?她會立即回旅館吃藥去嗎?如果萬一她發現了是假藥怎麽辦?她會想別的辦法嗎?即使她發現不了是假藥,但是吃了藥之後發覺不管作用,她會怎麽辦呢?

他對她並不了解。昨晚站在她門口的時候,看見她的樣子和端著的水和藥片,他猜出了她要做什麽,但是並不知道為什麽。他隻知道她在等的那個人昨天下午沒有來。她看起來既年輕又漂亮,這樣的一個女孩,為什麽想走上這樣一條路呢?難道是她身患絕症想自己離開人世?難道是她懷孕了被人拋棄?難道是她無法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有什麽東西能夠阻隔他們,硬把他們分開呢?他不知道怎麽才能真正的挽救她。也許他挽救不了她。他能夠製作一次假藥救她一次,能夠打一個假電話騙她等到第二天。假藥終究會被發現,電話裏的謊話也終究會被揭穿。也許隻有她等的那個人才能挽救她,也許她的病因在那個人身上,解藥也在那個人身上,但是那個人一直沒有來。

 

吃好了嗎?他看到她吃完了,走過去收拾盤子的時候問她說。

好了,她點頭說。謝謝你。

她說話時,眼睛看著他,像是看著很遙遠的地方。她的眼睛裏依舊帶著一股悲傷,像是無法緩過來的傷痛依然在困擾著她。可憐的傻女孩,他心裏想。如果灰狗到站了,發現她等的人沒在灰狗上,她不知還要怎麽傷心呢。怎樣才能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忘記這些呢?他想不出辦法來。

要不要來杯咖啡?他把桌子上的刀叉和盤子都收拾到托盤裏,問她說。或者熱巧克力什麽的?或者來點兒咖啡蛋糕做甜點?

不用了,她搖頭說。已經吃得很多了,感覺很撐。今天這樣的雪,灰狗還來得了嗎?

很難說,也可能來,也可能來不了,他模棱兩可的說。如果不讓她看見灰狗來就好了,就可以告訴她說灰狗沒來過,他想。

對了,聽旅館的老板娘說,你從小一直就喜歡畫畫?

平時沒事兒的時候就畫一會兒。

那邊是你的畫嗎?她把目光轉向屋內放著的畫架問。

就是。

我可以。。。過去看看嗎?

當然,他點頭說。請隨便看。今天上午畫了一點,上麵顏料還有些濕,小心不要蹭在衣服上。

她站起身,向著畫架走去。他端著托盤走回櫃台,把盤子放在櫃台下的洗碗機裏。怎麽能想個辦法能讓她看不見灰狗來呢?他思索著,但是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

畫的很不錯。過了一會兒,她從畫架那邊走到櫃台來,對他說。還有別的畫能讓我看看嗎?

有,都在地下室裏,他點頭說。我帶你下去看好了。

 

他停下手裏的活兒,帶著她繞過櫃台,從一個狹窄的樓梯走下了地下室。地下室光線很黑,他在地下室門口打開了燈。地下室在她的眼前展開,裏麵很大很空曠,灰色的水泥地麵,最裏麵靠牆的一麵堆放著一些咖啡屋裏的椅子,像是一個碩大的無人的舞廳。地下室的四麵牆壁邊上都堆放著很多畫板,那是他這些年來畫的畫。他走到牆邊,打開畫板讓她看那些畫。幾乎每張畫上都有一個女孩,每個女孩都是一樣的麵孔。

這個一定是你喜歡的女孩吧?她仔細地看了一些畫後問他說。你給這個女孩畫了這麽多張,每一張都看得出來畫得很認真,很投入。

嗯,他點頭承認說。是我的同學,一起在海邊長大,後來去了海那邊的城市。

她繼續看著堆在牆邊的一張又一張女孩的畫。他詳細地給她介紹著畫。那些畫裏麵,有的是女孩坐在咖啡屋裏,有的是女孩坐在校車上,有的是女孩坐在教室裏,有的是女孩鑽在桌子底下,有的是女孩在海邊沙灘上走,有的是女孩在看書,有的是女孩在做作業,有的是女孩在吹肥皂泡,有的是女孩在海邊堆沙堡。

既然你這麽喜歡這個女孩,為什麽不去找她呢?她好奇地問他說。要是有一個人這麽惦記我,給我畫了這麽多畫,我會感動的。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他不是一個對人能夠隨便敞開心扉的人。許多事,他寧願埋在心裏,不去跟任何人講。但是對她,也許是感覺到她內心的隱痛,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覺得很信任她,想把心裏的話跟她講。同時,他也想拖延時間,讓她最好不在咖啡屋裏,這樣灰狗來的時候,她就不會看見灰狗了。如果他能夠讓她分散注意力,聽不見也看不見灰狗到來,這樣就可以說灰狗沒來,讓她第二天再繼續等灰狗。

你跟我來,他靈機一動說。我有東西讓你看。

 

他帶著她離開地下室,沿著樓梯走到樓上,去了臥室。她有些狐疑地跟著他上樓,看見他走進一間像是臥室的房間,心裏有些害怕。進一個陌生男人的臥室,而且這裏除了她和他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她有些擔心,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扭過身招呼她進門。她雖然有些擔心,但是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另外也覺得有些好奇,就跟著進屋了。她對他的臥室的第一印象不錯,很喜歡他的臥室。寬敞的房間,麵對大海的窗戶,窗前安裝的圓圓的舵輪,還有舒適的沙發和床,都讓她覺得很不錯。她可以想象他小時候站在舵輪前麵的感覺,一定是覺得自己像個船長。他請她在屋內的沙發上坐下,隨後從一個靠牆的木桌子鎖著的抽屜裏,打開鎖取出十幾本日記。有的日記本已經有些發黃了。

這是十幾年來我寫的日記,他把日記放在她身邊的沙發空檔上說。你看看就知道我跟畫上的女孩的故事了。從來沒有別人看過,連那個女孩都沒有看過,都是我的秘密,你是第一個看見的人,也可能是最後一個看見的人。

真的嗎?她的貓一樣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那我可要好好讀讀。

你自己慢慢看吧,他微笑了一下說。我下樓去看著咖啡屋,等灰狗來了我叫你。

他伸手把屋內的CD打開,把音響調到聽不見樓下的響動的音量,出門後把房門帶上。他下樓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十幾本日記,夠她看一天一夜的了。調大了音樂,關上了房門,她肯定不會聽到灰狗來的聲音。等灰狗走了,他就上樓來告訴她,說灰狗不會來了,讓她耐心等待明天的灰狗。明天再想明天的辦法,先把今天應付過去再說,他想。

 

她好奇地一本一本地翻著日記。日記是手寫的,上麵的字跡有些潦草。每一頁都寫滿了,有的日子寫得多,有的日子寫得少,有的頁上還畫著一些畫。她的英文並不很好,日記裏的很多詞並不認識,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猜得出來。她走進了他對其他人關閉的內心世界,看見了他對小鎮女孩的思戀,看見了他的愛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也看見了小鎮女孩離開後他的難受和經受的折磨。十幾本日記,從他高中時記起,每一頁上都有一個永恒出現的名字,每一頁上都記錄著他的快樂和悲傷。她看見他的迷茫,看見在小鎮女孩離開小鎮時他的糾結。一邊是心愛的女孩,一邊是病了的母親。他選擇留在了小鎮,留下來陪伴母親的最終歲月。她看見他失去父母和失去小鎮女孩時的悲傷。她看見他一直在等著小鎮女孩,等著有一天灰狗會把小鎮女孩帶回他的身邊。她看見當他聽到小鎮女孩在海那邊的城市有了男朋友的傳言的時候,他的心碎和難受。她看見他對外麵的世界的無知和恐懼。她看見他的孤寂,看見他的猶豫,看見他的掙紮。她看見他對畫畫的熱愛。她看見他周期性出現的情緒低落。她看見他的憂傷,看見他的心靈。她看見他的明亮的眼神像是穿過黑夜的月光,他的憂傷像是海上彌漫的晨霧,他的懊悔像是漫天飄舞的雪花,從日記裏照射了出來,散了出來,飄了出來。

一行一行潦草的字跡。一頁一頁無盡的傾訴。她看見了他心裏的痛楚,看見了他對小鎮女孩的美好回憶和留戀。她像是坐在一艘漂浮在船裏,隨著他的感情的起伏,在海上遊蕩著。她的心時而被他的快樂感染,時而被他的痛苦吞噬,無處逃避。她能感受到他和小鎮女孩在一起時的默契和安靜,感受到他的夢想,感受到他的靈魂的飛揚,感受到他的自閉和孤獨,感受到他的疲累和厭倦,感受到他對畫畫的不離不棄,感受到他的看不見盡頭的旅程,感受到他的生世淒涼,感受到他的被人遺忘的心情,感受到他的胡思亂想,感受到他的懦弱,感受到他的敏銳,感受到他的空虛,感受到他的懷疑,感受到他的堅毅,感受到他的靜默,感受到他的寂寞,感受到他內心裏自然流露的溫柔。

 

天擦黑的時候,灰狗亮著兩個大燈,終於到達了小鎮。他坐在櫃台後讀書,聽見灰狗從窗外經過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見灰狗前麵兩隻大燈的強光掃過屋內。他放下書,從門口的玻璃向外看去,灰狗龐大的車身緩緩地停在站牌下。車門打開,從車上陸續走下來幾個旅客。他知道,這些都是長途旅行中想下來歇歇腳的旅客。他扭頭看了一眼樓梯,側耳細聽了一下樓上的動靜。樓上很安靜,沒有聽見房門響和腳步聲。他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知道她沒有聽見灰狗來。他一直擔心她會從樓上走下來,因為他知道,那個她一直等待的人不會從灰狗上下來。中間他曾經上樓去看過一次,給她送過一杯熱巧克力。他看見她埋頭在日記本裏,幾乎沒有注意到他。他把熱巧克力的杯子放在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把音樂聲悄悄調大了一些,退了出來,把門繼續帶上。他知道,她隻要在房間裏,就無論如何也不會聽見灰狗進站的聲音了。現在,他隻盼著灰狗趕緊離開,然後他可以上樓去叫她下來,告訴她說灰狗不會來了,給她做一頓晚飯,讓她明天繼續等待了。

 

她在樓上專心地讀著日記,一點兒也沒聽見外麵的動靜。她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男生的日記,從來沒有仔細地了解過,體會過一個男生的內心的想法。她曾經以為,隻有女人才有豐富細膩的感情,現在她不再這樣覺得了。她的眼淚隨著一頁一頁的潦草的字跡流了下來。她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是在他的臥室,忘記了咖啡屋,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中間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看見一群海鳥無聲地飛過天際,天空也逐漸黑了下來。她拉開屋裏的燈,繼續讀著,心完全沉浸在另外一個人的世界裏。她不自覺地為他的快樂而快樂,為他的悲傷而悲傷。看到日記裏的很多記載,就好像看見了自己戀愛時的心情。漸漸的,潦草的字跡不再潦草,而是變成了一個一個淒美的音符,從日記本裏飛了出來。她專注地傾聽著日記本彈奏出來的音樂,忘記了外麵的世界,聽不見咖啡屋裏的說話聲,甚至連灰狗進站的聲音也沒有聽見。她讀著讀著,猛然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喊。她像是在夢裏一樣醒悟了過來,那個聲音是從門外傳來的,在喊她。

有人找你,她聽見他在樓梯口大聲地叫她。

她匆忙地合上筆記本,把日記本摞在一起,整齊地堆放在他的床頭。她拿起一張紙巾來擦了一把眼角,打開門,沿著樓梯匆忙地跑了下去。她看見他站在樓梯口,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門口。她跑下樓梯,隨著他的目光向著門口望去。

她感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熟悉的臉龐。那雙熟悉的眼睛。那個剛毅的下巴和永遠帶著自信的微笑的嘴角。那個她一直等待的人,此刻正帶著一臉旅途的疲憊,孤身一人站在門口,向著她伸開了雙臂。

你終於來了!她驚叫了一聲,飛快地從樓梯口衝了過去,一頭紮進了那個她一直等待的人的懷裏。

 

二十八

她摟著他的脖子,把頭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著,好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心傷,在那一刻都順著淚水湧了出來。她抱著他哭著,一輩子從來沒有的那樣哭著,因為他終於出現了,她又見到他了。雖然隻是多等了他一天,但是她覺得像是已經等了一年,甚至等了一個世紀一樣長。昨天他沒有如約到來的時候,她擔心過,她猜疑過。再見到他的那一刻,看到他,摸到他,摟著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頭,聞到他身上的熟悉的氣味,她所有的疑慮,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擔心,都頃刻消散了。過去也是這樣,無論她怎麽不開心,但是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不開心都會雲消霧散,她的眼睛裏就隻有他,心裏隻有他。隻要他一個擁抱,一個吻,她的所有的不快都會消失。她覺得自己很可笑,昨天怎麽有那麽多猜想呢?她甚至覺得有些內疚,為昨天自己的一些想法感到羞愧。她怎麽竟然能懷疑他們之間的愛情,怎麽能想象出他會欺騙自己,背棄自己呢?她和他的愛,一定是純潔的,崇高的,神聖的,別人不可思議的,能夠在太陽裏燃燒成灰燼的。

昨晚她曾經有些遺憾,怕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見不到他了。現在見到他來了,她沒有遺憾了。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在千萬人裏遇到了他。她愛著他,相信他,珍惜跟他在一起的一切。她過去從來沒有跟他在一起待過一晚。今晚,她要跟他在一起。她曾經想在小鎮上跟他舉行一個簡單的婚禮,但是,現在她不想要了。她不願讓任何人打攪他們,她隻想跟他在一起,每一分鍾,每一秒鍾。

你怎麽今天才來,也不跟人家說一聲,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抽噎著問他說。難道你真是在候車室跟人打架,被人打了?

什麽?他迷惑不解地問。跟誰打架?

她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來,推開他,上下打量著他。他看上去身心疲憊,麵容消瘦,但是臉上既沒有傷痕,也沒有繃帶,衣服上也沒有醫院出來帶著的藥味兒。她在他身後的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看見自己頭發有些亂,眼皮上也帶著一些被淚水泡出來的浮腫。她有些後悔,中午起來後沒有好好化一下妝,因為她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麵讓他看到。她看到他不像是進過醫院,看到他茫然無知的樣子,更加確信昨晚一定是有人冒名醫院急救室給她打的電話。那個冒名打電話的人,她早已經猜出來了。想到此她扭過頭去看樓梯口。樓梯口空空的,剛才站在那裏的人已經消失了。

沒什麽,隻要你來了就好,她把頭再一次放到他的肩膀上說。不管怎樣,隻要你來了就好。

他低下頭來,吻著她臉上的淚痕。他知道她為什麽流淚。他知道她的心情。他理解她,就像她理解他一樣。不用什麽話語,隻要見到,挨在一起,他覺得跟她的心靈就溝通上了。他知道她在意他,她想著他,她愛著他。她是一個很傻很天真的姑娘,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這樣的人。他曾經告誡過自己,這樣的女孩你傷不起,但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跟她墜入情網。坐灰狗向小鎮來的一路上,他都在情不自禁地想著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想著那些無數的小美好,那些無數的小細節。

對不起讓你昨天一直等著來的,他抱歉地說。昨天---

不用告訴我,她用一隻手指堵住他的嘴。那些都不重要。隻要你現在跟我在一起就行。如果你改變主意了,還來得及。

沒有,他看著她說。沒有改變主意,就是要來跟你一起走的。

 

二十九

他看見她撲在那個人的身上的時候,就上樓躲開了。一方麵是因為他無法看見情侶們擁抱在一起,因為他會想到自己,會黯然神傷,會忍不住心裏難受。另外一方麵,他知道她一定會看出那個人身上沒有受傷,就會想到昨天晚上醫院急救室來的電話是假的。雖然他不知道她會不會猜到是他打的,但是他是一個撒謊就臉紅的人,自己就會讓人看出來。他從小不喜歡說謊,也幾乎沒有說過謊,即使是善意的謊言,被人發現後他也會覺得很尷尬。這兩天來,他表現得都不像往常的自己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可以打破窗玻璃去進入一個房間去偷鑰匙,更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夠趁人熟睡的時候偷偷地進入旅館房間屋子去做一些事。他簡直都無法認出自己了。

他在二樓樓梯拐角的燈光的陰影裏躲著,聽著她在底下喜極而泣的哭聲,心裏感動得也要哭了。他沒有見過這樣癡情的女孩。白天他一直在擔心她發現灰狗上她等的人沒來會怎麽辦,總不能今天推說灰狗明天來,明天推後天。雖然他把藥片給換成了假的,但是他不知道,她會不會再想別的辦法。現在那個人終於來了,他就不用擔心了。他很高興她等到了那個人,就好象他等到了小鎮上的女孩一樣。雖然她是一個陌生人,又是從一個陌生的國度來的,但是他第一眼看見她,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睛像是小鎮女孩的眼睛,也因此對她多了一份喜歡和親近感。他不是一個愛主動搭訕的人,也不是一個喜愛多問別人隱私的人。他隻是遠遠地觀察她,看著她。他看到了她的焦慮,看到了她的傷心,看到了她的絕望,看到了她在走向一條再也回不來的路。他做了自己能夠做的,雖然沒有能夠做更多,但是終於讓她等到了那個人。他深信有了那個人在身邊,她不會吃藥片,不會想走那一條路了。

他聽見樓下有一些腳步聲,聽見他們說著什麽,好像是在收拾東西,隨後厚重的橡木門響了一聲,腳步聲逐漸消失了。他知道,他們走了。他走到臥室裏,掀開窗簾,在臥室裏注視著他們。臥室的窗戶視野開闊,既可以看到對麵的旅館,也可以看到遠處的海灘和大海。天已經完全黑了,半輪月亮躲在海上的雲層後麵,散發著灰蒙蒙的光。雪中的夜晚顯得既靜謐,又神秘,似乎有很多故事隱藏在夜幕裏。咖啡屋門前一盞昏暗的路燈照射下,灰狗打開前麵的燈,向著鎮外駛去。他看見他們在被雪覆蓋的小徑裏走著,看見她的羽絨服在雪地裏移動,看見她的頭依偎著那個人的肩膀,兩隻胳膊挽著那個人的胳膊,像是死死的挽著,再也不要分開的樣子。他看見他們走到對麵的屋子前,她掏出鑰匙打開門,他們走了進去,在身後關上了門。屋子裏的燈亮了,在四周寂靜的雪地襯映下,像是一個童話世界黑森林裏的小木屋。燈光從窗口瀉了出來,他看見他們相擁在一起的身影照在窗簾上,像是黑黑的剪紙一樣。

他拉上窗簾,走到牆邊,擰開床頭櫃上的台燈,在床邊坐了下去。咖啡屋像是死了一樣地安靜。他右手抱著左邊的胳膊肘,低頭坐著,想著剛才發生的這一切。那個男人一開始出現在咖啡屋門口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她一直等待的人。他以為就是一位普通的遊客,從灰狗上下來歇歇腳,要一杯咖啡。那個人站在門口,並沒有往裏走,而是用眼睛盯著窗邊一把椅子上放著的那件紅色的羽絨服。顯然,這件羽絨服是那個人熟悉的衣物。請進吧,您想要點兒什麽?他手裏習慣性地抓著一塊搌布,走到門口問那個人。請問她在哪裏?我找她,那個人指著羽絨服說。他扭頭看著羽絨服,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個人,才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他呆住了,不相信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這個人。這怎麽可能?明明是自己編出來的騙她的謊話,謊稱她等的那個人會坐這一趟灰狗來。這個人怎麽會真的坐這一趟灰狗來?他從來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但是這次他覺得一定是上帝或者魔鬼聽見了他的話,像是變戲法一樣地把這個人變了出來。

臥室的台燈射出柔和的光線,把他的影子模糊地投射到床單上。他忍不住好奇心,站起來走到窗邊,又掀開窗簾看了一下。對麵的房屋的燈光已經熄滅了,但是像是燃起了幾隻紅燭一樣,微弱的紅紅的燭光從窗口透了出來,隨風搖曳著。他的心裏湧起一陣惆悵。她終於等來了她的他,雖然晚了一天,但是這一天算得了什麽呢?他等了小鎮上女孩十年,女孩還沒有來,也可能永遠不會來。他不敢看咖啡屋裏情侶們坐在一個桌子上喝咖啡分享蛋糕的樣子,因為他會想起小鎮上的女孩,會覺得很傷感。這麽多的日子,他依然無法忘掉小鎮女孩,依然無法釋懷。鎮上的人不斷有人勸他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她,他也曾想過很多次,最後都沒有成行。今天,看到北京那個女孩和心愛的人重逢之後,他突然想,也許小鎮上的女孩也在海那邊的城市在等著他呢。無論她是在等著他,還是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他都應該去看看。明天早上十點鍾有一班去海那邊的城市的灰狗,他可以坐這趟灰狗去。

想到此,他放下窗簾,下樓到地下室找到了一個旅行箱。這是母親到小鎮時帶來的行李箱,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動過。藍色的旅行箱上有一些灰塵,他找到一塊搌布,把箱子四周擦了擦,又試了試拉鏈和底下的小軲轆,看上去沒有問題。他提著旅行箱回到了臥室,把它平放在地毯上,在裏麵的夾層裏摸著,意外地發現了一張母親的照片和幾串珍珠項鏈。項鏈珍珠像是假的,已經失去了光澤,母親的照片依然年輕,像是二十歲照的。他看著母親的照片,心裏想起母親的忌日。每年母親的忌日,他都走出咖啡屋,到附近山上的墳地去看望母親的墓。他把母親的照片放在桌上,走到旁邊的穿衣間,從裏麵的架子上取下了幾套內衣褲,兩條牛仔褲,幾件襯衣,幾雙襪子,都整齊地放在旅行箱裏麵。他隨後走進浴室,在洗手池下麵的櫃子裏翻騰著,找到了一套沒用過的牙膏牙刷。他用電動剃須刀對著鏡子把嘴唇上和下巴上的一點胡子茬兒刮幹淨,隨後 拿著牙刷牙膏和剃須刀回到臥室,把它們和幾本喜歡的書放在箱子裏。屋子裏有一個鐵皮保險櫃,小鎮上沒有銀行,咖啡屋平時的收入都存放在這個保險櫃裏。他打開保險櫃,把裏麵藏著的現金都拿出來,一摞一摞碼放在箱子裏。

他站在箱子邊看著屋內,想還需要帶什麽。他的目光落在了整齊地碼放在床邊的十幾本日記上。他沉思了一會兒,拿起了一本日記,翻了翻,裏麵都是潦草的字跡,寫得也經常前言不搭後語,幾乎沒有任何修飾,都是心裏的想法和感受。他彎腰把十幾本日記都裝進箱子裏麵。如果能夠找到小鎮女孩的話,他要把這十幾本日記都親手交給她。

她看了這些不會笑話我吧,他有些擔心地想。

 

三十

海上的月亮從雲層裏探出頭來,悄悄地窺探著閃著紅燭的窗戶。她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疲累極了。她去浴室衝澡的時候,他說要閉一會兒眼,頭一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從浴室出來,她換上了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藍色絲綢內衣。她在洗手池鏡子裏看著自己,絲綢內衣閃著柔和的光,她的兩隻腿露在藍色絲綢外麵,顯得修長而又光滑。她撫摸了一下內衣的絲綢麵,手感很光滑。他一定會喜歡這件內衣的,她想。她掀開內衣的下擺,看見左腿上刺著一朵藍色的小花,跟內衣的顏色很相配。那是在一次下班後,她跟著別的護士一起去賽克大廈裏的刺青店刺的。她對著鏡子,往嘴上塗了一些鮮豔的口紅,描畫了淺淺的黑眼線,把睫毛塗得黑黑的,又用青黛色遮掩了一下哭腫的眼睛。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剛洗過的頭發閃著光,皮膚顯得很濕潤,光澤而又富有彈性。鮮紅的嘴唇,青黛色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修理得很整齊的眉毛,鼓起的胸部,潔白的脖子和腿。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自己幾眼,覺得自己很美,美得就像是一個模特一樣。她對著鏡子微笑了一下,平時她的笑容總是很嫵媚,但是今天,她的微笑帶著一絲悲哀。

她走回床邊,看見他合衣躺在床上,眼睛閉著,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他累了。他一定是累了。她彎下身,仔細地看著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角,臉龐,伸出手指在他的鼻子下麵感受著他的呼吸,把臉湊近他的脖子,聞著他身上的氣味。沒錯兒,這就是那個她深愛著的他。她悄悄地坐在他旁邊,把手指輕輕地在他的嘴唇上麵掠過,隨後落在他的胳膊上。她看著他。她喜歡靜靜地看著他。無論他大口大口地吃飯,小口小口地喝咖啡,還是眉飛色舞地講話,她都喜歡。她看著他的兩道濃厚的眉毛,剛毅的臉龐,強壯的胸膛,健碩有力的胳膊,就覺得他像是自己心目裏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沒有去想昨天發生了什麽。見到他之後,昨晚所有的猜疑都無影無蹤了。她相信他。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讓他無法昨天到來,也無法給她發消息。她不想再去猜什麽,她隻想跟他好好的待在一起,珍惜最後這一點時間。火紅的蠟燭在電視機前搖曳著,那是她帶來的。她喜歡熄了燈,在燭火下坐著,看著燭火緩慢地變換著形狀,看著燭淚滴下來,滴在盤子裏。窗前的月光悄悄地流了進來,月光和燭火交替地映照著她的朦朧的俊俏的臉龐,她的黑黑的眼眸在燭火裏閃著光芒。火光裏,她看見他和她站在一顆大樹下,四周飄灑著落葉一樣的雪花。雪花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在了她的頭發上和臉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在跟她講述他的故事。

 

他給她講了他的過去,雖然不是全部,隻是一部分,她聽了後依然感到震驚。她不能想象,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沒有閱曆的大孩子,卻經曆過生死,有著這麽一段傳奇一樣的經曆。他告訴她說,他雖然出生在雲南,卻從小跟著父母在泰國長大,一直在泰國讀到高中,上大學的時候才回到國內。他有個小時的夥伴,從小在一起玩,從小學到高中,一直非常要好。他過去隻知道那個玩伴是一個富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其實這個玩伴的爸爸是泰國的一個大毒梟。他學習好,經常幫著毒梟的兒子做作業和考試作弊,跟毒梟的兒子一直是班上最要好的朋友。他在北京最好的大學讀了四年書,快畢業的時候,公安部看上了他的泰國背景,把他要到公安部緝毒局去工作。經過一段培訓和考驗之後,部裏派他回到泰國去做臥底,讓他跟泰國那個大毒梟的兒子重新取得聯係。毒梟的兒子經營著一家名為貿易公司實質上是一家為毒梟洗錢的公司,負責把販毒賺來的錢洗幹淨。

他說他回到了泰國,跟毒梟的兒子重新接上了頭。毒梟的兒子非常高興看到自己小時的玩伴回來,勸他加入了自己的貿易公司。他開始幫著毒梟兒子用各種貿易手段洗黑錢。為了不讓毒梟兒子懷疑,他跟著毒梟的手下一起吸毒,染上了毒癮。由於他的聰明才智和過去跟毒梟兒子的玩伴關係,兩年之內,成了毒梟兒子的副手,深受毒梟兒子的信任。毒梟控製著通往國內販毒的幾條重要線路,把毒品走私進雲南,通過雲南輸送到全國各地。雲南的幾大毒販都跟這個大毒梟保持單線聯係。他跟隨毒梟的兒子處理與國內販毒集團之間的金錢交易,對國內的販毒集團與大毒梟之間的每單交易和交易中錢的來源與流向都清清楚楚。通過他,公安部從泰國方麵了解到販毒集團交易的日期,金錢的流向和販毒的渠道,連續破獲了幾次販毒大案。

他說自己一直小心謹慎,部裏抓捕毒販的時候也故意製作假象保護消息來源,但是漸漸的,毒梟依然感覺出自己內部有人把情報出賣給中國公安部。毒梟開始暗中調查泄密的事情。雲南的幾個大毒販裏有原來省公安廳出來的緝毒警官,他們在省內公安部門有自己的關係網和情報網。雲南公安廳有人向毒販泄露了消息,把公安部在泰國有個臥底的消息告訴了毒販,毒販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泰國毒梟。毒梟開始懷疑他,因為他曾經在北京上過大學。若不是毒梟兒子的一力擔保,也許他早已會被毒梟抓起來,拷打致死。

他說那時他就知道,距離自己暴露的日子不遠了。

 

他說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他不是怕死,是怕毒梟對他施用恐怖的酷刑折磨。他看見過泰國寺院裏的一些浮雕,那些把人脫光夾在板子中間,讓帶著螺旋的鐵錐子從木板鑽入,在人的肚子中間穿過去抽回來,反複鑽腸的酷刑浮雕就展覽在寺院裏。那是毒梟們對待背叛他們的人的最輕的刑罰。泰國自古以來有一些極為殘酷和變態的刑罰,比煉獄還殘酷。那些刑罰不要說經受,隻要看見都能讓他崩潰。

趕緊告訴部裏,讓他們把你撤回來啊,她擔心地抓著他的手腕說。

他對著她苦笑了一下,說這樣做了,但是沒用。

他說他把自己即將暴露的擔心告訴了公安部。部裏要他再堅持一下,他們懷疑雲南公安廳的一個緝毒大隊長跟販毒集團私下有交易。他們需要拿到證據才能確認。他不同意。他告訴部裏說,如果部裏不馬上把他撤回去,他就隻好自己去亡命天涯了。部裏依然不同意他的請求。部裏說他們設了一個圈套,派雲南緝毒廳的那個緝毒大隊長單獨去泰國一趟公幹,估計那個緝毒大隊長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跟毒梟私下見麵的。部裏許諾說,完成了最後這一個任務,他就可以回來了。他聽從了部裏的安排,沒有自己逃跑,而是度日如年的等待完成最後一個任務。他睡不好覺,每天做噩夢,靠吸最強烈的毒品來給自己打強心針,像是生活在地獄裏一樣。

在最後一次行動中,他把毒梟與緝毒大隊長私下見麵的時間和地點通知了公安部。見麵是在曼穀郊外毒梟的老巢進行的,毒梟喜歡在自己的老巢裏跟毒販做生意,因為這裏有幾十名保鏢晝夜巡邏和保護,最安全。公安部為防備萬一,把情況通知了泰國警方,要求泰國警方在必要時介入。他跟著毒梟的兒子參加了這次見麵,在見麵過程中,把自己的手機偷偷打開,讓外麵監聽的人聽到所有的情況,拿到了證據。毒梟要緝毒大隊長幫著挖出內部的臥底。緝毒大隊長臨走的時候告訴毒梟說,有傳言說臥底在泰國長大,在北京上的學。毒梟凶狠的目光掃到了他的臉上,那種目光讓他不寒而栗。他想立即逃走,但是四麵都是毒梟的保鏢,而且在毒梟的一個眼光之下,保鏢們已經盯上了他。他甚至無法找借口去洗手間,因為他知道,那樣等於不打自招,立即就會被毒梟抓起來。他知道自己來不及逃跑了。毒梟在送走緝毒大隊長之後,當即叫保鏢把他抓了起來,捆綁在地下室的一個鐵柱子上,在他的麵前擺上了刑具,準備對他施以最嚴酷的刑法,殺一儆百,來告誡所有的手下不得背叛。他見到毒梟兒子走進來,想求他給自己一槍,讓自己早死。毒梟的兒子到毒梟麵前想為他求情,但是被毒梟製止住了。毒梟兒子不想看著自己小時的夥伴被折磨死,走出了地下室,開車走了,把他和打手們留在了地下室。

他說他知道自己這下子完了。他後悔沒有果斷地逃走。現在,他無法逃走,無法自殺,隻好麵對那些酷刑了。

 

那你怎麽逃出來的呢?她緊張得手裏出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焦急地等著下文。

他說公安部和他當時都不知道,在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時候,泰國警方已經私下決定要端掉這個毒梟的老巢。泰國警方接到公安部要求配合的請求後,就準備好了特警,在公安部通告他們已經拿到了證據的時候,派特警乘直升機和裝甲車包圍了毒梟老巢。大毒梟負隅頑抗,與幾十名保鏢們一起躲在老巢裏,憑借堅固的房屋和裏麵儲存的武器彈藥,跟抓捕他們的幾百名軍警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打死了十幾名特警。不知是誤傷還是泄憤,特警們把毒梟的一家都打死在毒梟藏身的老巢裏,包括毒梟的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兒。隻有毒梟的兒子因為事先離開,僥幸逃脫。

在那次行動之後,他回到了國內,得到了公安部嘉獎,立了一等功。從泰國回來後,因為不是公安類院校科班出身,這幾年一直臥底,也沒有在部裏工作過,沒有關係,沒有熟人,部裏給他記了一等功之後,就把他忘掉了。他花了一年時間戒毒,終於把毒癮戒掉了。他厭倦了。他不想再做這樣的工作了。他想有個正常的生活。他要求脫離公安部,部裏也同意了。

但是隨後他就聽說毒梟的兒子把自己家的全部不幸都歸罪到他的頭上。無辜的母親和小妹妹的死亡,讓毒梟兒子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剝了他的皮,發誓要殺了他和他的全家,來為自己的家人複仇。毒梟的兒子有錢,賄賂了泰國警方,不久就在泰國卷土重來,繼承了父親的舊業繼續販毒。毒梟的兒子沒有忘記他,派人多次來國內尋找他的下落。公安部想把他一家安置在一個偏僻的城鎮。他讓父母去了那個偏僻的城鎮隱藏,自己留在了北京。他覺得北京人多,自己在北京不易被發現。如果萬一被發現,因為跟父母分別在兩個地方,也不會連累父母。他改名換姓,在部裏給他安排的一家公司工作。他知道毒梟的殘忍,曾經有一次毒梟抓到一個背叛毒梟的團夥,把那個人的一家都抓起來施用酷刑,毒梟讓打手當著那個可憐的人的麵折磨他的家人,也當著家人的麵折磨那個人,一直把那一家人折磨了整整十五天才活活折磨死。那些受折磨的人的求死不能的淒厲悲慘的叫聲,讓他毛發悚然,讓他一直無法忘懷。他發誓隻要毒梟兒子還在,他就不能成家。他自己怕落到毒梟兒子手裏受折磨,更怕看到自己所愛的人受到折磨。他害怕,他恐懼,他做噩夢,經常在半夜裏醒來,渾身冒冷汗。他在被北京有三所住處,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他不敢跟女孩接近,不敢愛上任何人。

 

他告訴她說,他不敢愛上任何人,直到遇到了她。

為什麽?她問他說。為什麽是我?

我也不知道,他低下頭說。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兒告訴我?她追問他說。為什麽一直瞞著我?

他說他一直瞞著她,沒有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她,是因為公安部內部的紀律。在離開公安部的時候,他已經答應公安部,他的這一切都不能說出去。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怕她不小心傳出去,會給她和他都招來殺身之禍。他問她是否記得曾經有一次他失約了,沒能出現在和她約定見麵的地方?因為那天他覺得有人在跟蹤他。他施展了在部裏學到的反跟蹤手段,從一家商店的前門進去,從後門出來,甩脫了後麵跟蹤他的人。在那個時刻,他知道危險已經跟自己臨近了,已經很近很近了。他說他不能想象,要是他沒有警惕地看著四周和身前身後,如果讓毒梟的人知道了他在愛著她,如果毒梟的人把他和她都抓住,等待他們的是什麽。

哦,原來這就是你要跟我分手的真正原因啊,她紅著眼圈恍然大悟地說。

他點點頭。他告訴她,兩個月前,公安部通知他,毒梟的兒子已經知道了他在北京。為了他的安全,部裏要把他轉移到外地去。他知道她對他的愛,他知道她是個單純的姑娘,在癡心地愛著他。他不能不加解釋地失蹤。所以上次他約她出來,跟她說分手。他跟她說分手的時候,她當時就哭了,非要他說為什麽。是你變心了嗎?是你喜歡上別人了嗎?是我不夠好嗎?她質問他。他說他不能告訴她真相,隻能硬著心腸說自己喜歡上了別人,把她轟走了。

他說他以為一切都會過去了。但是他錯了。

兩個星期後,她找到了他,說她不能沒有他,說她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所以你這才把真相告訴我?她問他說。

他點點頭。他告訴她說,他們從此隻能一刀兩段。他不能連累她。

她聽到他的坦白,既震驚又感動。她是一個愛哭的人,在他麵前,她又一次哭了。她問他是不是真的愛她。他說他不曾料到他會這麽愛她,也不曾料到她會這麽愛她。他說本想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跟她堅決地分手,讓她忘記他,讓時間來愈合她心底的創傷。她問他何時去外地,他說公安部讓他越早越好。她說想要跟他一起去外地,無論他在哪裏,她都想跟他待在一起。他堅決地說他不能答應。他告訴了她那些泰國毒梟慣用的折磨人的手段,她聽得渾身哆嗦。她不敢想象,如果毒梟抓住了他們,讓他們麵對麵看著對方受盡折磨,那該是多麽的痛苦。看見他受折磨,她將會比自己死去還難受一萬倍。他說,他也無法經受任何人對她的折磨。他一定會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機密都招供出來,一定會做毒梟想要他做的任何事,出賣朋友,出賣同事,出賣國家機密。他告訴她,由於毒梟一家的死亡,特別是那個無辜的十七歲女孩的死亡,無論他怎樣做,毒梟兒子是絕對不會饒過他的。為此,他們必須馬上分手,在毒梟的兒子還沒有發現他們之間的戀情的時候分手,然後天各一方,在毒梟的兒子死掉之前永遠不能再見麵。

他告訴她說,他後悔去泰國臥底,因為他從此再也無法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說,那時他年輕,想做一個英雄。公安部的一個老警官看到這一點之後忽悠了他,煽呼得他熱血沸騰,自願去了泰國做臥底。他說,如果能夠再活一次的話,他一定不會去做臥底,而是要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無論活得多麽卑微,他隻要跟她能夠相親相愛,能夠在一起,能夠跟她結婚,能夠養幾個孩子,能夠白頭到老。

聽到他對她的坦白之後,她心裏更加愛他了。她從小崇拜英雄,覺得他就是那種真正的英雄,那種勇敢但又身懷恐懼的真真實實的英雄。她知道自己已經無可救藥了,已經無法過一種沒有他的生活,已經無法跟他分手,無法再愛上別的人了。於是,她計劃了這次死亡之旅。

 

她坐在床邊想著這些,眼裏的淚又流了下來。她在讀《失樂園》的時候,看見裏麵的久木和凜子在自殺之前端著葡萄酒碰杯,凜子說,活著太好了。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裏麵的凜子,渴望死,但是更加珍惜最後的時光。她疼愛地看著他熟睡的樣子,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眼淚不爭氣地忍不住地往下流。她不後悔,她想跟他一起死去,一起邁入永恒的天堂,在那裏跟他相守,永不分離。

但是現在她連這一點也無法做到了,因為她隻有十一片三唑侖和十片假藥。那些三唑侖不夠兩個人吃的。

她用手背擦去了臉上的淚水,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洗手池邊,把小藥瓶拿起來,把裏麵的十一片三唑侖倒在一張紙巾裏。她用紙巾包著藥片,走回到床頭櫃前,把紙巾放在假藥片前,對比著藥片。十一片真藥,十片假藥。兩種藥片幾乎一模一樣,要不是護士這樣的專業眼光,沒有人能識別出真假。她從假藥裏拿出兩片,放到紙上的真藥片堆裏,又把真藥片拿出兩片,放到假藥片堆裏。紙上的是真藥片,吃了真藥的人會離開人世,再也不會醒來。堆在桌麵上的是摻雜了兩片真藥的假藥片,吃了假藥的人會睡過去,第二天還會醒來。

誰該吃真藥,誰該吃假藥呢?

這不是一個問題。自從昨晚發現假藥片之後,她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她會把真藥留給自己,把假藥留給他。她相信他一定能夠好好的活下去,一直活到毒梟的兒子被抓住的那一天,在那之後他一定能夠重新遇到一個好女人,再一次找到自己的愛和幸福。而她,卻無法忍受漫長的等待,無法忍受跟他的分離,無法等到那一天。自己死去了,他也就不必再擔心,再恐懼,再怕她被抓住了。

牆上的電子鍾的秒針在緩慢地蹦著。她知道,她和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有一種預感,他昨天沒能按時來,是跟毒梟兒子對他的追捕有關。也許毒梟兒子派來的人正在路上,正在找到小鎮上來。想到此她打了一個寒顫,要是沒死成,讓毒梟兒子派來的打手抓到就慘了。

醒醒,想到此她搖晃了一下他熟睡的身體說。親愛的醒醒,我們該走了。

 

三十一

一切都近乎於完美。聖誕的夜晚,海邊的小鎮,映著月光的雪,安靜的房間,搖曳的燭火,心愛的人。如果要是小木屋,裏麵有劈啪作響的燃燒的木柴就更好了,她想。

她小心翼翼地把床頭櫃上的藥片挪到沙發前的茶幾上。茶幾上有兩個空酒杯,兩瓶紅酒,一條香煙。紅酒是他從機場買來的。煙是她帶來的。薄薄的一張白色的四方紙上,是十一片白色的小藥片,裏麵有足夠讓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三唑侖。酒杯旁邊的一個小碟子上,放著另外十片小圓藥片,那是兩片三唑侖和八片假藥。隻有她知道這兩堆藥片的區別。她不得不讚歎咖啡屋裏的那個人做得認真,它們從外觀上看著一模一樣,即使她是對藥品非常熟悉非常敏感的一個護士,如果不是在燈光下仔細看,不去用手摸一摸,聞一下,用舌頭舔一下,也區分不出來。她相信他看不出來這兩堆藥的區別。

她換上了昨晚上穿的那件婚禮服一樣的白色的長裙,照了一下鏡子。鏡子裏的她優雅而端莊,像是一個美麗的新娘。她彎腰從行李箱裏拿出昨天寫好的一封信來,放在電視機上。她的遺書早已經留在家裏,這封信是留給旅館老板娘的,以便老板娘看到屍體時,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她把行李箱蓋好,放在桌子底下,又把床上的白色被子疊好,床單撫平,枕頭摞好。她在洗手池下麵找到一個小垃圾筐,把屋裏的垃圾扔到垃圾筐的白色朔料口袋裏。她最後看了一眼屋子,覺得很滿意。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就像要離開旅館一樣的整理好了。

她走到窗邊,掀開窗簾看著屋外。窗戶玻璃上有些冰花,她用指甲下意識地摳著冰霜,用指甲尖把冰霜劃開。小時候家裏的窗戶上冬天也經常結有冰花。她喜歡看冰花的晶瑩美麗的圖案,感歎大自然的不經意的傑作。她在家裏也喜歡這樣用指甲把窗戶上的冰花畫出一道道紋,把冰霜劃分成幾塊。她喜歡把硬幣貼在冰花上,看著冰霜上留下的硬幣的圓圓的痕跡。她喜歡把五個指尖按在冰霜上,感受冰霜的冷,看窗戶上留下的五個模糊的指印。她喜歡用嘴去吹冰花,喜歡看著一塊一塊的冰霜在她的哈氣下融化,變成涓細的水流,順著玻璃流到窗台上。

她凝神地看著窗外。月光在雪上泛著青光,海麵平靜,隻有很小的波紋泛起。銀河的繁星倒垂在水裏,像是白雪公主卡通片裏小矮人們采掘的漫山遍野閃閃發光的鑽石。月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她的美麗的眼睛在閃著光。她從小性格文靜,喜歡童話故事,喜歡日本動漫。她喜歡看大歡喜結局的童話。睡美人被王子吻醒,灰姑娘被王子認出,白雪公主被王子騎馬帶走。但是最打動她的童話,是那些帶著悲慘的結局的童話。癡心的愛著王子的小人魚沒有得到王子的愛,在海水裏化成了一片泡沫;赤著腳賣火柴的小女孩燃盡了所有的火柴,也沒能夠留住最愛她的老祖母。在護校的時候,女生們有時聊起想找的對象是什麽樣子的人,她說她隻要找一個真心愛她,她也能真心愛上的人。像許多年輕女孩一樣,那時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幻想。畢業以後,她進了醫院開始了護士工作。護士裏麵有幾個個子高挑,容貌豔麗的姑娘,她覺得她們都比自己漂亮。她推著送藥車進出病房,經常有一些病人或者家屬看著她,但是沒有人誇過她漂亮,沒有人告訴過她漂亮。她一直覺得自己並不出眾,也覺得自己不漂亮,也並沒有真正相信會有一個王子騎著白馬來到醫院把她接走。她隻希望有一個人能夠懂她,嗬護她,讓著她,寵著她,讓她粘著也不煩,容忍她的小脾氣和撒嬌,每天對她說愛她。她覺得那就是她喜歡的人,可以愛上的人。她終於遇到了這樣一個人,愛上了這樣一個人。但是,他們卻不能在一起。

命運是多麽的愛開玩笑啊,她想。

不遠處的咖啡屋黑黑的,裏麵的人一定已經睡覺了。昨天在咖啡屋裏看到畫上的那些小鎮女孩的畫像和那些日記的時候,她覺得很感動,為了另外一個人的愛。她無法想象,十年的等待,那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如果她要是一個星期見不到自己的戀人,都會覺得非常失落。等待是一個煎熬的過程,她想她等不了十年。生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和選擇。能夠真心的愛過一次,能夠得到和擁有戀人的愛,已經值得了,她想。

一顆流星劃著弧形從窗外閃過,墜落到了海裏。她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裏老祖母講過的一句話,每當天上落下一顆星,地上就會有一個靈魂升到了上帝那兒去。

那顆耀眼的流星是誰的靈魂呢?誰在這個聖誕的夜晚離開了人世呢?她有些悲哀地想。今晚還會有一顆流星墜落在海裏,那一定是我的靈魂。

 

看什麽呢?他從浴室走出來,問她說。

咖啡屋,她依舊凝視著窗外說。今天在等你的時候,跟咖啡屋裏的人的聊了幾句,看了一些畫和日記,才知道那個人一直在愛著離開了小鎮的一個女孩,等著那個女孩。十年了,隻是思戀,都沒有得到愛。想起來,覺得我們已經很幸運了呢。

他湊到窗前來,沒有說話,從後麵摟住她的腰,頭從她的肩膀上伸出來,跟她一起看著窗外。他的身上帶著香波和肥皂的味道。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讓他更緊地把自己抱住。已經是午夜時分了,夜空在月亮和繁星的照耀下,顯得深邃而透明,就像是她的眼瞳。又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墜落在遠處的黑黑的樹林裏。

流星,他驚奇地說。你看,一顆流星落到樹林後麵去了。

那一定是前一顆流星的戀人,追隨自己的愛去了,她有些黯然地想。

 

他低下頭,從後麵吻她的脖子。她覺得脖子癢癢的,就像他第一次吻她脖子的時候的感覺。她扭過頭,對他嫵媚地微笑了一下,用一雙迷人的眼睛看著他。他們的目光匯聚到一起,就像是已經經曆了生死一樣。時間在一秒一秒地緩慢流過,過去在一起的日子,如幻燈般快速閃過。那些快樂的日子。他把她的身子扳過來,讓她的臉麵對著自己,跟她吻了起來。月光屏住了呼吸,海上的波濤寂靜無聲,樹影輕輕地貼在窗玻璃上,緊張地看著他們。他的胳膊緊緊地抱著她,像是一道鐵箍把她箍住,鐵箍越箍越緊,像是要把她擠進他的身體裏。她被他的胳膊箍得有些疼,但是快樂著。她喜歡他這樣緊緊地箍住她,讓她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動彈不得,變成他身體的一部分。她的嘴被他的嘴堵著,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身體在忍不住的顫抖,像是流過一股電流,戰栗著,暈眩著。她覺得一股熱浪湧過她的全身,把她全身都融化掉。她把胳膊掙脫出來,伸出兩手吊住他的脖子,盡情地吻著他的嘴唇。她曾以為死很容易,從來沒想到在這一刻,生命會覺得這麽美好,這麽燦爛,幾乎難以舍棄了。

如果能像這樣,永遠地在愛人的懷抱裏,那該多好哦,她想。

但是他們的嘴唇和身體還是分開了。她把他推開一點,看著他。她看見他已經換上了一件洗得很幹淨的白襯衫,一條熨得褲線整齊的黑色的西服褲,腳上是黑色的襪子和擦得很亮的黑色的皮鞋。他甚至打了一條帶著斜紋的黑灰相間的領帶。襯衫是他們在CD店裏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穿的,領帶是她在他生日的時候送給他的,皮鞋是他們有一次逛店的時候,她幫他挑的。她喜歡看他穿著她給他挑的買的東西。

他彎腰抱起了她。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有點兒緊張地抓著他的胳膊。他把她抱到沙發上,輕輕地把她放下來,讓她在沙發上坐好。

抽根煙吧。她伸手把茶幾上的那條煙拿過來,小心地撕開封口說。

你不是不喜歡抽煙嗎?

那是過去想讓你有個好身體,她把煙盒舉到他麵前說。現在不用擔心了。我也想抽一根,嚐嚐煙的味道。

他坐到她身邊來,挨著她坐在沙發上。他欠身拿過煙盒來,從裏麵彈出了一隻煙,叼在嘴上。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把煙點上。吸了一口之後,他把煙遞給她。她接過煙吸了一口。他從煙盒裏取出第二支煙來,點上,把打火機放回茶幾,順手把上麵放著的一個幹淨的煙灰缸拿過來,放在她的胳膊肘旁。她不會抽煙,被吸入肺裏的煙嗆了一下,咳嗽了一聲,皺著眉,一隻手煽動著,把眼前的煙霧趕走。

抽不慣就別抽了,他看著她手指頭上夾著的煙卷說。別給自己找罪受。

真奇怪,她看著眼前揮散的煙霧說。沒覺得煙有什麽好,為什麽好多人還愛抽?

戒不掉吧,他說。跟酒一樣,一旦喜歡上就很難戒掉。

 

跟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你後悔嗎?她把煙在煙灰缸裏掐掉,揚起頭問他說。

不後悔。你呢?

她搖搖頭,把手摟緊了他的胳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胳膊上。後悔嗎?如果有什麽後悔的話,她後悔沒有能早些認識他。他們都在一個城市裏,說不定在哪裏曾經遇見過。地鐵上,商場裏,王府井,前門,也許他們在哪裏曾經擦肩而過,隻是可能誰也沒有注意到誰。

要是當初能跟你在學校裏認識,那就好了,她小聲說。其實我們護校離你們大學不遠的,那時,周末總有女同學叫我一起去你們學校跳舞去,可惜我從來沒去過。要是去了,說不定當時就能見到你了,那樣你也不會去泰國了,我們今天就能好好的在一起,什麽也不用擔心了。

可惜我沒有那個命,他吻了吻她的頭發說。

他把吸了一多半的煙掐滅在煙灰缸裏,伸手拿過酒瓶子來,把蓋子擰開,倒了兩杯酒。紅酒在燭光下散發著一種醇厚的櫻桃的顏色,深紅又帶著一點兒紫色,看著很誘人。他把一杯閃著透明的紅光的酒遞給她,把另一杯舉起來。

幹吧,他用杯子碰了她的杯子一下說。

兩杯酒之後,她已經覺得頭開始暈了。她酒量不大,平時也幾乎很少喝酒。每次隻要頭一覺得發暈,她就會停止喝酒。但是今天,她想繼續喝下去。她要他繼續給她倒酒。她覺得自己的臉頰滾燙,像是發燒了一樣。她看見他的兩眼通紅,脖子和臉也都紅了。她知道,他也喝多了。

酒勁兒越上越大,她的頭越來越暈,也有些想嘔吐的感覺。她看了一眼茶幾上的藥片。白色的小圓藥片在她的眼前顯得模模糊糊的,帶著重疊的影子。她知道自己可能醉了,已經無法仔細分辨出哪種是真藥,哪種是假藥了。但是她知道,紙上的藥片是真的,小碟子上的藥片是假的。她把紙片拉到自己麵前,把小碟子推到他麵前。

再來一杯吧,他把第二瓶酒打開說。

喝不了了,已經暈了,她指著自己的頭說。剩下的你慢慢都喝了吧,我快吐了,想去趟洗手間。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差點兒摔倒。他伸手扶住她,也跟著站了起來。他看上去也醉了,步子站不穩,身子搖搖晃晃的。

我扶著你去,他托住她的手臂說。

他扶著她去了洗手間。她在馬桶上坐好後,他走出洗手間,給她把門虛掩上。門沒有關嚴,留著一條縫。她從門縫裏看見他拿了兩個空杯子,從洗手池的水龍頭接了兩杯涼水,端著水向著沙發方向走去,隨後又回到了洗手間門外等她。她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覺得好一些了,就站起來走了出來。他扶著她回到沙發前坐下,把一杯涼水遞給她。她喝了幾口涼水,覺得頭腦清醒了一些。屋裏的暖氣好像不知怎麽停止了,外麵的冷氣開始侵襲進屋子來。

 

準備好了嗎?她把紙片上的藥片放到手心裏攥住,問他說。

準備好了,他看著麵前小碟子上的藥片說。你害怕嗎?

有點兒害怕,她說。

她真的有些害怕。沒有人從那個世界回來過。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她覺得手在輕微地顫抖。她突然想起了父母。父母是她的軟肋,她知道這樣做對不起他們。她欠他們。一想起父母,她就有一種深深的內疚。她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長這麽大,她還沒有能真正報答過父母什麽。但是她就要離去了。

要不,我們不這樣了,他看著她說。現在還來得及。

看我們的命吧,她說。如果我們誰醒過來,以後就不要再這樣了,好嗎?

好,他點頭說。那就聽天由命吧。

你可要說到做到,她伸出手疼愛地撫摸著他的臉龐說。

一定,他吻了一下她的手指說。你也要這樣。

我會的,她微笑了一下說。一次就夠了,我沒有勇氣再做一次。

 

那我先吃了,他說。

他把手從她的肩膀上挪開,伸向茶幾,拿起了麵前的小白藥片。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把藥片一片一片地放在嘴裏,用水杯裏的清水送了下去。十片藥,還不到一分鍾就都吃完了。他對她微笑了一下。她注視著他,滿意地笑了。她知道,真藥片在她手心裏攥著,他吃得是假藥片,裏麵隻有兩片是真的。他會睡去,但是明天中午就會醒來。

他把剩下的一杯清水遞給她。她把手心裏攥著的藥片,一片一片就著水咽了下去。她的麵容平靜而堅定,就像是吃退燒藥一樣。她一定是喝酒喝多了,一開始藥片覺得有點兒苦味,隨後就覺不出來了。

你想在床上躺著嗎?他問她說。那樣可能會舒服一些。

就這樣在沙發上坐著吧,喜歡這樣靠著你,她說。

還害怕嗎?他摟住她的肩膀問。

還有些,她輕輕地說。

別怕,有我跟你在一起,他把她的肩膀往自己的懷裏摟了摟說。

有你在就好多了。她撫摸著他的手,低頭吻了一下他的手背說。昨天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真有些怕自己走。是在轉機的時候出事了嗎?

嗯,他點頭說。我有些大意了,以為都到了東京機場了,不會有問題了。但是還是被他們跟上了。為了防止萬一,我把手機給扔了,因為那上麵有你的號碼和我父母的號碼。我不想讓他們從手機號碼上找到你和我爸媽。

但你怎麽把他們甩掉了?她抬起頭來,黑黑的眼睛看著她問。

報警了,他說。東京機場的警察來了,把我們都給帶到警視廳去了。在那裏一直等到白天,東京的警察們才跟國內聯係上,把問題搞清楚,把我放了。那幾個跟著我的人被扣在警視廳,等著泰國警方來人把他們帶走。我再給你打電話,你的手機就沒人接了。

哦,是我的錯,她閉上眼睛說。我把手機關了。當時以為你不會來了,特別煩。

我知道,他低頭親了她額頭一下說。都怪我沒能及時把情況告訴你。

不是你的錯,她眼前有些發黑地說。你手機扔得很對。

 

藥勁兒逐漸湧上來,她閉著眼,覺得黑暗在緩慢地吞噬著屋子。電視機前的蠟燭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黑暗完全籠罩了房間。他們在黑暗裏坐著,她依舊依偎著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腿挨著他的腿。他不再說話了,頭靠在沙發背上,身軀挺直,像是一座雪中的雕像一樣。她的頭被一塊大石頭墜著,在把她往黑暗裏拉。她覺得有些奇怪。她以為九片三唑侖的強力效果,能夠馬上讓她進入睡眠狀態,但是顯然藥物的作用沒有她想象的強。相反,他倒是馬上入睡了,而且他的呼吸在逐漸微弱下去。她的雙手緊緊地攬著他的胳膊,身子靠著他的身軀,像是永不分離一樣地挨在一起。她聽見有人在低聲唱歌,很悲傷很悲傷的聲音,唱得很慢,像是一隻緩慢的舞曲的節奏,唱得是鄭智化的那首《別哭,我最愛的人》: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永恒是什麽

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是否記得我驕傲的說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成熟是什麽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親愛的,好好活著。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說。她不知道他能否聽見。不論怎樣,這也許會是她最後跟他說的一句話。她覺得自己又哭了,但是感覺不出眼角的淚水落下來。也許她的眼淚早已經流光了,也許藥物起了作用,她感覺不到流下的眼淚了。她的眼前出現了跟他第一次相遇的那個CD店。她看見自己站在試聽機前麵,頭上戴著兩個白色的耳機,在聽著一首歌。她看見他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站在陽光下的窗口,在挑著CD。她看見陽光灑滿了他一側的身體。她看見他抬起頭來,瞥見了她。她看見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這是她失去意識之前,腦海中最後的一幅圖像。

 

三十二

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手裏拉著小行李箱從咖啡屋推門出來,站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早上十點有一班灰狗從小鎮經過,到海那邊的城市去。他昨晚下定了決心,要坐這班灰狗離開小鎮,去外麵的那個世界了。

清凜的陽光照著咖啡屋,給屋子的牆壁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薄膜。屋前的地上鋪著一層沙丘一樣的形狀的雪,這是昨晚的風把周圍的雪吹過來的。遠處一片薰衣草一樣藍的霧氣籠罩著海麵,一艘帆船在霧氣裏消失在天際。一陣陣雪一樣的波濤帶著響聲滾滾而來,淹沒平整的沙灘,又滾滾而去。幾隻肚子雪白的海鷗展開灰色的翅膀,飛過紅褐色的沙灘,發出吱呀的叫聲從他的頭上掠過。這麽些年來,他一直迷茫著,猶豫著,掙紮著,在離開還是不離開小鎮之間搖擺著。他喜愛小鎮上的一切,喜愛他的咖啡屋,更喜愛他的畫畫。但是昨晚,他還是決定要走了。

灰狗已經來了,就停在咖啡屋前不遠處的站牌下。車廂看上去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在上麵。一個倚靠著站牌曬太陽的旅客抽著煙,好奇地看著他。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把古舊的銅鑰匙,把咖啡屋厚重的橡木門小心地鎖上,把鑰匙放在門口的一個花盆底下。這是母親過去藏鑰匙的地方,他繼承了母親的很多習慣,也習慣把鑰匙放在這個小花盆底下。

他的目光越過鋪滿了雪的小徑,穿過掛滿了雪的鬆枝,看了一眼對麵的小旅館。小旅館前懸掛的聖誕彩燈已經看不出閃動來了,一排小房子十分安靜地立在空地裏,頂上堆積著一層厚雪。旅館辦公室門前的停車位上都是雪,也沒有見到那輛常見的黑色的皮卡,老板娘顯然還沒來。聖誕後的第一天,人們還都在節日裏睡懶覺,沒有人會早起吧,他想。他看了一眼昨晚亮著燈和燭火的那個房間。窗戶上掛著窗簾,房間裏麵沒有亮燈,看上去黑漆漆的,沒有人影閃動,也沒有任何動靜,看上去跟別的沒人住的屋子一樣,死寂死寂的。

他們一定昨晚很晚才睡,早上還沒起床,他想。

 

昨晚他看見旅館的窗戶透著紅燭的光,看見他們依偎的身影印在窗戶上。看見那個女孩終於等來了自己的戀人,看見他們一起挽著手走回旅館,他覺得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孤單。他覺得是該走出小鎮,去海那邊的城市去尋找自己喜歡的女孩的時候了。

他不知道此去海那邊的城市,什麽時候回來,甚至還會不會回來。二十八年了,自從邁進小鎮,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今天,他要離開了。他不知道能不能在那裏找到小鎮女孩,他甚至都不知道小鎮女孩現在還在不在那個城市。他隻有她過去的一個號碼,這個號碼她應該早就不用了。他昨晚打了這個號碼,對方沒人接。海那邊的城市很大,人也很多,如果她的名字沒在電話號碼本上,找到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即使能夠找到她,他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也許她早已經成家了。也許她有了孩子。也許她都不怎麽記得他了。無論怎樣,他會把放進行李箱的那十幾本日記親手交給她。他會把自己這麽多年來的想法告訴她,讓她知道,他一直在等著她。她也許會感動,也許會茫然不知所措,也許會笑話他。如果可能的話,他會跟她在一起,無論在哪裏,做什麽。他後來想想,自己也不是在大城市裏全無生存技能。他可以去教畫畫,教一些小孩子畫畫,或者給一些雜誌社和網站做美編,或者到中學裏去做美術老師。也許他也能在大城市裏生活下去,同時還能繼續畫自己的畫。當然,要是能跟她在一起就更好了,他會好好愛她,把十年積攢下來的愛,都加倍給她。

 

剛才站在站牌下麵抽煙的旅客已經不見了。灰狗的司機從車裏看見了他,走下來打開了行李艙的門,在行李艙邊等著他。他戀戀不舍地離開咖啡屋,踩著積雪,拉著行李箱走向灰狗。他把小行李箱交給了灰狗司機,跟司機說去海那邊的城市。司機點點頭,接過行李來放進行李艙裏麵,把艙門關上。

上車吧,過幾個小時就到了,司機說。

五百公裏。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他要去那座城市了。鎮長曾經在咖啡屋裏跟他感歎過,世界上什麽都在變,城市在變,朋友在變,工作在變,前天的陌生人變成昨天的戀人,昨天床上的人變成遙遠的身影。他知道有什麽一直沒有變。那是存在他記憶裏的那個小鎮女孩。那個跟他一起坐校車去上學的女孩。那個總在咖啡屋裏做作業的女孩。那個十年前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女孩。那個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在做作業時總是時不時看他一眼的女孩。十年了,在他的記憶裏,她的眼睛還是如當初一樣的明媚和純真。

司機在他的前麵已經上車,回到座位上等著他。他踏上灰狗的台階,抓著扶手,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咖啡屋。那間像是擱淺在沙灘上的海盜船一樣的咖啡屋。那間他從小沒有離開過的咖啡屋。那間母親在裏麵操勞過的咖啡屋。那間她在這裏做過作業的咖啡屋。那間他畫過無數張畫的咖啡屋。雖然在幾十米以外,他依然聞到了屋裏飄逸出來的咖啡的香氣,感受到橡木門後散發出來的神秘的氣息,看到一排橢圓形的像是船上的舷窗的窗口,看到垂下來的桔黃色的燈罩,看到櫃台後擺放的一排排發光的玻璃杯和閃著柔和的褐色的光的咖啡豆。他看見了二樓的窗口,那是他的臥室的窗口,前麵帶著一個圓圓的舵輪的窗口。無數個繁星漫天的夜晚,他的目光曾經越過紅褐色的沙灘,越過海邊的暗綠色的蘆草,越過黑褐色的礁石,越過廢棄的漁船和上麵垂掛的破舊的漁網,越過墨翡翠一般的海麵,眺望著海那邊的看不見的城市。

他走進車廂,在一個靠窗的空座位上坐了下來。司機關上車門,把車的引擎發動了起來。引擎隆隆地響著,車身顫抖著,他似乎能夠感到灰狗底下的排氣管在嘟嘟地響著,連續不斷地噴出細長的黑灰色的煙霧。他扭過頭看著窗外那些熟悉的景物,看見燈塔上麵覆蓋了一厚層雪,像是一隻站立起來的毛茸茸的白熊。陽光照在燈塔的玻璃上,像是狗熊在不斷眨眼一樣。他好像聽見了一陣清幽的琴聲,微微揚起隨後轉入低沉。這琴聲漫過他的心裏,像是帶著細細的訴說和憂傷。他的心裏湧過一陣惆悵和失落。他從背囊裏掏出了一個素描本和一隻鉛筆,隨著車的顛簸,用顫抖的手腕在上麵飛快地畫了一個燈塔和咖啡屋的素描,在最底下寫下了一行小字:

再見,小鎮。

 

三十三

她醒了的時候,已經晚了。那時已經快中午了,陽光已經透過窗戶,撒了進來。她隻一摸他的身體,就知道他再也救不過來了。他坐在那裏,身體僵硬著,穿著雪白的襯衫和黑色的西服褲,像是正在休息一樣地閉著眼睛,但是他的眼睛永遠不會再睜開了。

她一開始並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不明白自己為何還能醒過來。難道昨晚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噩夢嗎?難道醫院裏偷來的三唑侖都是假的嗎?直到發現坐在身邊的他已經失去了心跳,身體也發涼了,她才恍然大悟。她猜測他是看出了藥片的不同,知道了她的想法,趁她上洗手間的時候,把紙片上的藥片和碟子裏的藥片換過來了。她也明白了,為何她說要聽天由命,誰命大能活下來,就不要再走這一條路的時候,他怎麽這麽痛快就答應了,而且還叮囑她也要這樣。她也明白了,為何吃完藥之後,她並沒有馬上能入睡,而他很快就不再出聲了。但是他怎麽發現兩堆藥片的不同的?她卻猜不透。她知道他是一個很敏感,很注意細節的人,他曾經說在臥底的時候,經常睜著一隻眼睛睡覺。她覺得他隻是在開玩笑,人怎麽能睜著眼睛睡覺呢。但是也許他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也能很警醒地聽到周圍出現的聲響。也許在她一開始把真藥片和假藥片在床頭櫃上分堆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隻是什麽都沒有問。

她後悔昨晚喝多了酒。要不是她喝多了酒,她一定會在最後吃藥的時候發現他換走了藥。她吃藥的時候,其實已經覺出後來吃的藥沒有苦味。但是她沒有多想,她以為是自己喝多了,舌頭不敏感了。她根本沒想到,他竟然會發覺放在紙上的是真三唑侖藥片,放在碟子裏的是假藥片,並且瞞過她,把藥偷偷換掉。

她寧願發生的隻是一場噩夢,但是這不是噩夢。他已經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從小最怕死人。後來雖然在醫院裏工作,接觸到不少病逝的患者,她還是對屍體有一種天生的恐懼。但是她把他的頭抱在自己懷裏抱了很久,哭了很久很久。她聽到有人敲門,隨後老板娘的聲音從門外飄進來:

Are you OK?

她哭得更厲害了。老板娘用旅館的萬能鑰匙打開房門,看到眼前的情景,立即就打911電話叫警車和救護車,隨後把鎮長叫來。鎮子小,沒有自己的警察和醫院,他們等了兩個小時才等到警車和救護車來。老板娘和鎮長問她是怎麽回事兒,她抽噎著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老板娘陪著掉了一些眼淚,說他們太傻了。鎮長拿著手機每隔十分鍾就問救護車開到什麽地方了,像是希望救護車還能把他給救回來。中間鎮長和老板娘看她哭得太厲害,有些害怕再出什麽事兒,就想勸她離開房間,到辦公室去休息一下,但是她死活不去,隻是坐在沙發上,抱著他的頭流淚,直到把眼淚哭幹,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來。

 

她把他的屍體運回了國內,交給了他的父母。他的屍體是用一架小飛機運回的,放在一個木棺裏。她坐在木棺旁邊,隔著木板陪著他,跟他念叨著他們過去的相愛的故事。飛機到達北京的時候,他父母已經等候在機場,把他直接送去了火葬場。在火葬場裏,她最後看了一眼他。他麵容安詳,就像是剛剛睡著了一樣。那雙原本黑亮的眼睛一直閉著。她多麽希望那雙黑色的眼睛還能夠睜開來,再看她一眼。但是那雙眼睛一動不動地閉著。他的父母雖然處於極度悲傷之中,但是依然沒有忘記在火化結束後安慰她,要她堅強一些,好好活下去。

在一切結束之後,她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邊。她病了一場,在父母的精心照顧下,才慢慢恢複過來。一年以後,她在父母的城鎮找到了一份工作,還是做護士。她努力工作,努力陪著父母,帶著父母去玩,做父母想做的任何事。她覺得對不起父母,決心用一切來補償父母,不想讓父母有任何傷心。鄰居們看到了,都誇她父母有福氣,有這麽一個孝順的女兒。她曾以為他是她的一切,以為沒有了他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現在她知道了,沒有了誰都可以活下去。

她隻是一個不同的人了。

 

她後來給小鎮的老板娘打過幾次電話,感謝老板娘最後對她的幫助。如果沒有老板娘的慷慨幫助,她無法把他的屍體運回來。小飛機運費太貴,是老板娘用信用卡替她預支的。他的父母在離開北京的時候,把他走前留給家裏的錢轉交給了她,說要她好好生活,以後再找個好對象。她把這筆錢還給了老板娘,把欠老板娘的錢還上了。老板娘告訴她說,小鎮再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自從石油公司進入之後,寧靜幹淨的小鎮變成了一個到處是泥濘和堆放著油桶的石油工地,再也沒有遊客來了,旅館裏住的都是各處來的石油工人和工程師們,生意倒是越來越好了。

對麵那間咖啡屋還在嗎?她問老板娘說。

沒了,老板娘說。前一段有一個油管爆炸,引起的火把咖啡屋燒掉了。

哦,太可惜了,她遺憾地說。很好看的一個咖啡屋。那個畫畫的人怎樣了呢,去海那邊的城市找小鎮女孩了嗎?

去了,後來一直就沒有回來,老板娘說。

這麽說,他找到了小鎮女孩了?她有些緊張地問。

找到了,他們訂婚了,老板娘說。聽說小鎮女孩是學醫的,畢業後沒有能在醫院找到職位,去了軍隊裏做軍醫,後來隨軍去了阿富汗。他也跟著去了阿富汗,教小孩畫畫去了。

啊,那個地方多危險啊,她有些擔心地說。不過,真為他們能在一起高興。咖啡屋裏的那些畫呢?

都燒了,老板娘說。一張也沒有留下來。

太可惜了,她遺憾的說。真的太可惜了。

 

她沒有再找對象。不斷有人來追她,她都給回絕了。也有她父母的親戚朋友來給她介紹對象。為了不讓父母傷心,她勉強見了父母跟她提起的幾個。其中有一個小夥子學曆和工作都不錯,人也看著挺好的,她的父母很中意。小夥子對她也很有意,不斷地想約她出去,給她打電話,發短信,請她吃飯,給她買東西。她跟小夥子見了幾次麵,就拜拜了。小夥子有些不甘心,給她發短信,問她為什麽。她隻用《torn》裏的歌詞回了一句: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她把一切精力都投入到醫院的工作裏和照顧父母上。護士值班室有各種各樣的報紙,她沒事兒的時候,喜歡讀報紙上的新聞。自從知道咖啡屋裏的那個人去了阿富汗之後,她讀到阿富汗的新聞的時候,總是多留意一些。有一次她看見了一篇新聞,一個阿富汗小孩得了一個國際什麽畫獎,上麵配了一幅照片,小孩站在一間四麵是石壁的簡陋教室裏畫畫,旁邊站著的是學校的美術老師。她一眼認了出來,那個美術老師就是咖啡屋裏的那個人。她把新聞仔細讀了兩遍,新聞裏一個字都沒有提他。她覺得有些失望,因為她想知道他在那邊到底怎麽樣,危險不危險,過得開心不開心,跟小鎮女孩結婚了沒有。

又過了一年,她在報紙的新聞照片上又看到了他。隻不過,這次是一篇很讓她傷心的報道。記者在阿富汗發回來的報道說,塔利班遊擊隊在對一個村鎮的襲擊中,抓到了一個男教師和一個女軍醫。遊擊隊裁定他們是在為占領軍服務,用文化侵略阿富汗,毒害阿富汗兒童。遊擊隊當眾把女軍醫槍決,男教師被殘酷地斬首,身首異處。新聞上配了兩幅照片,一幅是女軍醫在大學畢業時的畢業照,照片上的頭戴學位帽的女軍醫的麵容,與她在咖啡屋裏的畫麵上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另外一幅是男教師坐在一棵大樹下畫畫,旁邊圍著一群孩子。她用手捂著那張照片,不敢看。她知道,那個男教師就是咖啡屋裏的那個人,那個咖啡屋裏的莫紮特。

報道在結尾說,在這個偏遠的村鎮裏,村民們從來沒有告發過塔利班遊擊隊的行蹤。但是這一次,有人把遊擊隊長藏身的房屋告訴了美軍。一架美軍阿帕奇武裝直升機襲擊了這樁房子,用一枚重磅炸彈把房屋徹底摧毀了。那個遊擊隊長據信在襲擊中喪生。

她合上報紙,怔怔地坐著,覺得心裏很難受。她想起了那個風雪的聖誕節,她和他在小鎮上的咖啡館裏,她等著灰狗,他看著他的書。她還記得第一次走進那個船型咖啡屋時,看見他站在櫃台邊上,手裏拿著一塊搌布,在低頭擦著櫃台。屋頂上飄下來輕柔的音樂,一盞桔黃色的吊燈在他的頭上亮著,燈光流在他的頭發上,像是水珠在滾動。她記得她要了一杯熱巧克力和兩片很好吃的麵包片。她記得他給她做好熱巧克力後,把冒著熱氣的大瓷杯隔著櫃台遞給她說:小心點兒,熱,燙手。她記得他忙完了之後,就坐在櫃台後麵安安靜靜地讀書。後來,她才知道了他一直在喜歡著那個小鎮女孩,一直在等著那個離開小鎮的女孩回來。她沒有想到,他和他心愛的小鎮女孩最終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她以為憑借著小鎮上的莫紮特的繪畫天分,他會在海那邊的城市裏成為一個享有盛譽的畫家,做自己喜歡的事,跟心愛的小鎮女孩結婚,相親相愛,有幾個孩子,在一起過著無憂無慮的幸福的生活。她沒有想到,他會跟著小鎮女孩去了阿富汗,在一個最貧窮和暴力的地方教小孩畫畫。

又過了兩年,她跟著單位領導出差,去了紐約。她的領導是個愛附庸風雅的人,專門抽了一天下午去參觀大都會博物館。她看見一幅畫掛在牆上。畫上是一雙美麗的眼睛,很像她的眼睛。她看了心裏一動,仔細作者的名字,是一個她不認識的名字。她從來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但是那個名字後麵有一個括弧,裏麵寫著咖啡屋裏的莫紮特。介紹中說,那是他的最後一幅畫。在那幅畫完成之後,他就被塔利班抓走了。她想起在小鎮上的那天下午,她被他的那些畫和那些日記感動,還曾經勸他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小鎮女孩,去追尋自己的愛。

也許他真的不該去海那邊的城市,她想。他是一個屬於小鎮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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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千江有水千江月-' 的評論 :
謝謝千江,這一篇也是我挺喜歡的,花了不少力氣去寫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頤和園' 的評論 :
不是不是,誰敢做專業作家啊,那樣賣不出書去怎麽生活啊。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擁抱哥是專業作家?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臘臘' 的評論 :
謝謝蠟蠟,這個女生更純情一些。
臘臘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第一個版本啊,更喜歡這個女主。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是《海邊小鎮上的小木屋和咖啡屋》的一個比較悲傷的變調,相同的男主,不同的女主,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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