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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說對不起(六)

(2014-07-31 20:11:32) 下一個


王妃第二天就跟隨多爾袞離開了揚州,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回到揚州。多爾袞視察南方結束後,王妃和多爾袞一起回到了京城,住在京城皇宮旁邊的一座王府裏。

知府自從知道王妃喜歡吃小餅屋的點心後,第二年到京城覲見朝廷時,特意從小餅屋買了一大盒烤好的點心帶去。知府親自把點心盒送到王府,自己在門房等著,想看看王妃有什麽吩咐沒有。知府在門房坐了沒多久,裏麵的侍衛就傳出話來,讓知府去裏麵的大殿覲見王妃。

知府進到大殿裏去,看見王妃坐在大殿中央的硬木椅子上,就趕緊跪下來給王妃磕了一個頭請安。王妃微笑著給知府賜座,要知府講講揚州城的情況給她聽。聊一會兒天之後,王妃詢問起小餅屋的近況。知府欠身說,托王妃的福,那個瞎子的小餅屋越開越好了,客人越來越多,在揚州城越來越有名了。王妃聽知府這麽說就笑了,笑得很開心。王妃讓侍女把知府帶來的點心盒打開,當著知府的麵,拿出一塊小點心咬了一口,讚著說好吃,要知府再多講講小餅屋的故事。知府見王妃很關心小餅屋,就搜腸刮肚地把自己知道的小餅屋的情況都給王妃講述一遍,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下在他的親自關照下,那個瞎子的小餅屋的生意怎樣怎樣地好。王妃聽得很聚精會神。知府講完之後,王妃問知府說,他有沒有娶個揚州的姑娘。知府搖頭歎息說,那個瞎子,就是一根筋。知府說,瞎子是一個很怪的人,自從小餅屋生意好了,瞎子賺了不少錢之後,上門來提親的不少,知府太太還曾給他介紹過一個遠房的親戚,但都被那個瞎子婉言拒絕了。知府說,看樣子瞎子是鐵了心要一輩子自己單身了。王妃聽到這裏,歎息了一聲。在知府臨走的時候,王妃厚厚的賞賜了知府,囑咐知府,要知府在揚州幫他找個好女人。王妃還讓知府以後到了京城就來聊聊。知府正巴不得有個機會巴結多爾袞這樣的王公貴族,連聲答應著高高興興地走了,心裏盤算著以後每次進京時,都要帶幾盒點心來給王妃。

知府走了之後,王妃屏退了侍女,自己一個人在大殿裏坐著,從點心盒裏拿出點心來,慢慢地在嘴裏咀嚼著,品嚐著。王妃的眼光迷茫著,似乎在想著什麽心事。王妃知道,她不能再回揚州。王妃知道,她跟他走不到一起。隻要她在他心裏,他永遠也不會幸福起來。她能給他的最大幫助,就是讓他見不到她,好讓他放棄自己,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隻是王妃不知道,兩年之後的一天傍晚,她也會是這樣,打開知府供奉給她的點心盒,從裏麵挑出一塊她最喜歡吃的,放在嘴裏咬著。隻是那一次,她會覺出味道的不同。那一次,她會把點心又咬一口,仔細在嘴裏品嚐一下。她會覺出,還是味道不對,跟過去吃到的不同。難道他改了配方了嗎?她會心裏產生一種納悶。她會把知府叫過來仔細詢問,她會從知府的口裏聽說,點心是店裏的夥計做的,不是他做的。她會問知府,他怎麽了,為什麽不自己親手做了?知府會告訴王妃,他得了一場重病,被庸醫誤診,開錯了藥,吃了藥之後沒多久就咽氣了。知府會說,他臨死之前在昏迷彌留之際,失去了知覺,什麽都聽不見了,什麽都不會說了,誰跟他說話他也不答應,連他的女兒叫他,他都聽不見了。他隻能張著嘴像魚一樣的倒氣,但是他的嘴裏一直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知府會告訴她,誰也不知道他叫的是誰,誰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連他的女兒也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整個揚州城裏都沒有一個人叫這麽名字。

她不知道,兩年之後的那個傍晚,她會把嘴裏含著的點心哇的一口吐在地上。侍女們會匆忙地跑過來扶住她,她會大口大口的吐著,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隻有她知道,他叫得是她的小名。她知道在陪著母親住院的時候,母親一直叫她的小名。他是從醫院裏知道她的小名的。他臨死前惦記的是他,千百遍呼喚的是她的小名。那時她會後悔穿越,後悔把他帶到這個亂世來,後悔她貪戀王府的榮華富貴,沒有像她答應的那樣去做小餅屋的老板娘。她會覺得自己害了一個人,她會覺得這個人無怨無悔的陪著她,離開了北京,跟她去了小城,跟她在一個單位裏,跟她一起去穿越去尋找她愛的人。經曆了戰火和顛沛流離的生活,他至死都沒有忘記她,都在惦念她,都在小餅屋裏等著他,都在心裏呼喚著她。她會覺得是自己的錯,讓他死在了揚州城,讓他孤獨無助,讓他就像是一葉枯黃的樹葉突然一夜之間被風刮落,她即使淚如雨下的悔恨也無法補救自己的過失了。她會終於知道,世界上最愛她的那個人走了,走得這樣匆忙,都沒能來得及跟她告別一下。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天會離開人世,他過去一直在她身邊陪著她,她以為他會一直陪著她老去,在她死後才會死去。

她不知道,兩年之後的那個夜晚會是她生命裏最黑暗的夜晚。那天晚上,大殿裏的朱紅蠟燭會映照著王妃的美麗的臉龐,她的眼裏會滴下淚來,就像是一滴滴的燭淚,凝固在麵前的碟子裏,打濕了碟子裏的咬了一口的小點心。

 


王妃離開揚州城之後的那個秋天,是個潮濕的秋天。雨水好像不想停一樣地隔三差五地下著,落葉也比往年落得早,小餅屋前的水杉樹和泡桐的葉子早早的就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紮進稀疏的星空裏。屋角的被雨水侵泡的落葉過早地失去了顏色,和黑色的泥土混在了一起,小餅屋前的黃土官道變成了一條不堪車輪重負的泥濘不堪的坑窪之路。他過去一直喜歡南方的濕雨天,覺得那樣很有濕意。隻有在綿綿細雨帶來的潮濕和黑暗滲透了他的全身之後,他才開始想念北京的秋天,那種天高雲淡的晴朗的秋天。過去總是想離開的北京,如今卻遙遠得再也回不去了。

他依然在小餅屋,帶著有些殘疾的女兒做蛋糕和小點心。就像知府說的那樣,自從王妃來過之後,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人們都說他的點心和蛋糕做得好。揚州城裏的官宦人家,有生日和喜慶日子時,都來找他訂製蛋糕和點心。他的餅屋的生意越來越忙,越來越好了。賺了一些錢後,他把小餅屋請人翻修了,翻修後的小餅屋比以前大了很多,也裝飾得好多了。他自己忙不過來,就雇了幾個夥計。

他每天忙碌著,幾乎沒有時間想什麽。他每天疲勞不堪,覺得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好像有什麽大病在潛伏著,等待著有一天發作。隻是在夜深人靜時,在昏暗的房間裏,看著四周籠罩的灰暗,他依然會想起她來,想起來過小餅屋一次的她。他想起她來的時候,眼前的黑暗就逐漸消失了,一片柔和的光會籠罩住房間。他不怪她離去,他不怪她沒有再來,他知道她其實也沒有什麽選擇。她不可能來小餅屋做老板娘。但是他沒有後悔穿越,沒有後悔跟著她到這個亂世來,沒有怪她貪戀王府的榮華富貴,沒有怪她沒有像當初說好的那樣,找不到千年之前的愛人就來小餅屋做老板娘。他一直無怨無悔的陪著她,等著她。不管怎麽說,經過這麽多年,在揚州城等她等到眼睛都瞎了之後,他還是終於見到了她,跟她在小餅屋重逢了。而且,他還去親手給她做了一個生日蛋糕,一個最精美的翻糖蛋糕。雖然蛋糕還是有些瀉腳,但是他相信她一定會喜歡這個蛋糕的。

有時在半夜裏醒來,他會想起在北京的家,想起大學時回到家裏就有很多好吃的飯菜熱在桌上等著他;想起那些什麽都不用管,隻要好好念書的日子;想起母親,想起家裏的親人。有時他會想起雨夜裏離開北京的那輛火車,想起火車響著尖利的汽笛聲在瓢潑大雨裏穿過原野和城鎮,想起火車鑽進黑漆漆的隧道又穿出來,想起餐桌上的帶著油膩的白桌布,想起他躺在鋪上夜不能眠,想起她躺在對麵的鋪上,身體在睡夢裏勻稱地呼吸著,想起火車靠站時積著雨水的月台。回憶過去讓他很傷感,特別是那些美好的過去。他盡力不去想北京,不去想過去。回想過去,隻能讓他感到更加難受,讓他感到她和他之間的邁不過去的鴻溝在不斷擴大。他早已經不抱幻想了,不再幻想有一天她會來做小餅屋的老板娘,但是他依然在愛著她。他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她在離開小餅屋時,看了他最後一眼,放下了轎簾。他不知道,她在放下轎簾的一刹那,臉上會不會掛著淚珠。沒有道別的道別,沒有分手的分手,轎子從視野裏離去的那幾分鍾,對他來說,卻是非常的漫長和艱難。他看著遠去的轎子,心情沉重,知道她可能再也不會來了。沒有了她,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繼續生活下去了。但是他還得繼續活下去,還得繼續繁忙下去,因為他需要把女兒養大,讓女兒有個幸福的生活。

他想,他的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沒有她的日子裏,他隻能以後好好開小餅屋,照顧好女兒,將來給女兒找個好婆家。隻要女兒能夠過個好一點兒的日子,他也就知足了。過去的一切,他都不再想了。

他以為自己也就這樣了,會在小餅屋裏忙碌終生,有一天悄無聲息的離開人世。但是他沒有想到,一個冬天的夜晚,他的小餅屋的後院裏出現了一位不速之客,讓他的命運又一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是剛過了春節不久的一個夜晚。那年春節,揚州城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揚州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有雪,也大多是零散的雪花在空中飄,落到地上就融化成雪水。隻有那一年,一連好幾天都是陰雲密布,雲層在空中越積越厚,厚得像是要壓下來。天空低得很壓抑,像是抬頭就會撞上一樣。烏鴉在低空飛行,拍打著翅膀從人們的頭上掠過,像是尖利的爪子隨時會把人們頭上戴的帽子搶走。人們都有些害怕,特別是看到烏鴉的黑色的眼睛從眼前閃過,烏鴉的羽毛像是黑色的火焰一樣在空中飄落。小餅屋裏的客人們紛紛議論著,天氣很怪異反常,像是一種朝代更換的不祥之兆。雪終於在一天早上開始落下來,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雪片大得像是泡桐的葉子,遮住了人們的視野。山色在雪中迷蒙,空氣在雪中凝固,喧囂的人聲和車馬聲在雪中沉寂。大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之後,又下了一場冰雨。冰雨把揚州城凝結成一座雪白的宮殿。冰雨終於停了的時候,揚州城的城牆上,寺廟頂上的琉璃瓦和飛簷上,水杉樹和泡桐的褐色樹枝上,以及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被玲瓏剔透的冰覆蓋住,變成一片白皚皚的冰雪世界,連一直被秋雨淋得泥濘的官道,也變成了一條一望無際的筆直晶瑩的溜冰道。

那天晚上,他在睡夢之中被一陣晃動和響動驚醒,覺得房屋像是地震了一樣在顫抖,隨後聽見後院發出了一陣轟隆的響聲。他爬起來披上衣服,看見睡在另一房間裏的女兒也被驚醒了,正在驚慌地邁出房門查看。他拿起了靠在門口的一個木棍,讓女兒到小餅屋前門去打開插銷,如果是壞人來搶劫,就趕緊從前門跑出去叫人。他提著棍子走到與後院相接的後門去聽,聽見有人在院子裏踩著冰雪走動,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向著小餅屋走來。隨後,他聽見有人在拍打著後門,向裏麵急促地喊著什麽。他覺得這是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雖然他也記不起來了,到底是在哪裏聽見過這個聲音。不管怎樣,他覺得是一個友好的熟悉的聲音。他打開了後門。他看不見外麵的人,但是在灰與黑的色彩之中,他看見有一束明亮的光柱在麵前閃耀,就像是手電筒的光。

終於找到你了,那個人張口說。我是工程師啊,當初幫著你們穿越的,找了你好幾次都沒找到,這次終於找對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真是那個曾經幫著她和他穿越的工程師自己穿越過來找他們來了嗎?

我眼睛瞎了,看不見了,他放下手裏的木棍說。但是能聽出你的聲音。請屋裏坐吧。

他把女兒叫來,讓女兒去把小餅屋的蠟燭點上,再給客人泡一杯熱茶。女兒把蠟燭找出來點上,隨後很聽話地去燒熱水了。他引著工程師來到小餅屋,請工程師坐在椅子上。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呢?他好奇地問工程師說。為什麽要來找我?

說來話長,工程師搓著手說。都怪我當初把時間計算錯了,本來應該把你們送入宋朝,沒想到把你們送入了明末清初的時代。自那之後一直覺得很內疚,但是那時時光機器還沒有完善,隻能單向穿越,不能回來,所以想來找你們也不敢,怕自己回不去了。直到最近,我才在時光機上有了突破,可以雙向穿越,既能回到過去,也能穿越到未來,才敢來找你們。知道你眼睛瞎了,我就覺得更難受了,因為要不是我把你們送錯了年代,你可能就不會這樣悲慘了。所以才幾次回來找你,想把你找到。

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的呢?

在你和她一起穿越之前,聽見你們說,要是穿越丟了,就到揚州城的小餅屋見麵。我穿越來了幾次,不是來早了幾年小餅屋還沒有建造,就是穿越晚了幾年,你已經不在了。

我不在了?他疑惑地問。幾年後我就不在了?

你兩年之後就死了。我是從你店裏的夥計的嘴裏得知的。兩年之後的秋天,你得了一場重病,沒能治好,就離開人世了。他們說你去世之前一直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誰?

你該知道是誰,工程師說。就是跟你一起穿越的那個女孩的小名。

她?

她。

她後來怎麽樣了?他有些焦慮地問工程師說。你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工程師點頭說。你女兒告訴我的。顯然你在臨去世前把王妃的故事告訴了女兒,你女兒把故事講給我聽,我就去了京城,在多爾袞的王府裏找到了她。她認出了我,她說她知道了你去世的消息。她說是知府告訴她的。她說她從來沒有想到你會離開。她說她真的沒有想到你會這麽快就離開。她說她沒能去參加你的葬禮,她說她來不及,也無法去。

你有沒有問她想不想回去,回到現代社會裏去?

我問過她,想不想穿越回去,工程師用手擦了一下眼鏡說。我知道你一直愛她,我看得出來,在你們最早穿越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你是陪她穿越去的。說心裏話,我想把她帶回去,再來把你帶回去,讓你們重新回到現代社會去,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也許經過這些年的經曆,她會改變一些,會跟你在一起也未可知呢。

她怎麽說?他一把抓住工程師的胳膊問。她想不想回去?

她不想回去,工程師歎息了一聲說。她不想回去。她說已經習慣了做王妃,過這種人上人的日子。她說,她有三個孩子,為了孩子,她也不能回去。她不願意讓孩子們放棄王子和公主的地位,回去做一個普通百姓。她說,可惜你已經死了,不然讓我把你找到,把你帶回去就好了。

 

女兒端著剛沏好的茶走了過來,給工程師端上一杯冒著香氣的清茶後,自己站在櫃台邊上等著。工程師打量著女兒,看著女兒走路一瘸一拐的腿,問他說:

腿是小兒麻痹症的後遺症嗎?

可能是,他說。現在醫院有辦法能治嗎?

有矯形手術,工程師說。到底能恢複到什麽程度就不好說了,也許經過矯形手術後看不出來,也許兩條腿還會有些粗細不同,走路有些不穩當,但是應該比這個樣子好多了。

你們在講什麽啊?女兒打斷他們的話說,我一點兒也聽不懂。

我這次來,就是想問問你。工程師喝了一口茶,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既然兩年之後你就會死去,再也見不到她了,而她不願回去。那麽,你想帶著女兒離開這裏,跟我回去呢,還是想繼續在這裏?如果你跟我回去,你就不會死在這裏了,你還可以在現代社會過一個好日子。

等我問問女兒,他看了女兒一眼說。

 

他把女兒叫過來,問女兒想不想去一個未來世界。他告訴女兒說,他就是從那裏來的。他說,那是一個文明的社會,雖然還不是很完美的世界,但是已經很完美了。他說,那裏有很好的醫院,有很先進的醫療技術,也許能把女兒的腿給治好,讓女兒有個健康的身體。他說,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帶著女兒一起到那個未來世界去。他說,如果女兒願意,就一起去。如果女兒不願意,就一起在這裏。他說,女兒要是有什麽疑問,都可以隨便問。

女兒隻問了一個問題:爹,那裏能治眼睛嗎?

 

他們在陰鬱的雪夜裏走出小餅屋,來到後院裏。空氣很涼爽潮濕,雪地裏靜悄悄的,四周沒有人也沒有響動,隻聽見腳踩在厚厚的冰雪上的咯吱聲。工程師打著手電在前麵引路,手電形成的光柱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女兒走在他的身邊,有些恐懼地拽著他的胳膊。他的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灰色,一直沒有盡頭的灰色。他知道,那是雪落在後院和四周形成的灰色。女兒跟他說著話,好像怕他一下就失蹤了一樣地說著話。工程師走到小巧的時光機前,讓他們坐上去。女兒有些害怕,站在時光機前不敢上,問坐上去會不會掉下來。工程師說不會,隻是會有些頭暈想吐。他讓女兒回屋,去拿花瓶來。他說如果暈了想吐的話好吐在花瓶裏,免得吐在時光機上。女兒很快就抱著三個花瓶來了,說三個人一人一個。他們抱著花瓶,坐在冰涼的時光機上,像是坐上了遊樂園的一輛過山車一樣。工程師幫他們係好了安全帶,問他們說,準備好了嗎?女兒說好了。他也說好了。

那我們走了,工程師把手放在時光機的按鈕上說。別害怕,一會兒我們就穿越回去了。

這回不會穿越錯了吧?他有些擔心地問工程師說。

不會,工程師很自信地說。現在比過去先進多了,放心好了,誤差不會超過幾年的。

時光機啟動了。就像是起了一陣颶風一樣,周圍的雪一下子向著他們的身上撲來,硬硬地打在他們臉上。他們像是在雪霧裏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顆粒狀的雪霧裏穿行。女兒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像是怕丟了一樣地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幾年前他和她一起穿越時,她的那雙伸向他的手和漸漸遠去的身影。他的眼前出現了她的有些恐懼的麵孔,看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在越拉越大。他看到他伸出手去,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見她把手也向著他的方向伸出來,看見她張著嘴像是在呼喊著他,他看見他把兩手在嘴邊卷成一個話筒喊著:我在揚州等著你。在時光隧道裏,他的眼前時而黑暗,時而閃爍著耀眼的白光。一條條白光像是流星雨一樣地穿過他的身體,向著身後閃過,又像是冒著夜雨前行的火車窗戶上灑過的一條條雨滴。

北京,他心裏默默地想著,難道真的又能回到北京了嗎?難道真的又會見到母親和家人,回到熟悉的龍潭湖,回到熟悉的光明樓,回到熟悉的幸福大街,坐上熟悉的八路車了嗎?

十七年了,自從離開北京到南方小城,到現在已經足足有十七年了。他不知道母親還在不在,北京變成了一個什麽樣子。他一定已經認不出北京了。但是,他一定會認出自己的家,認出家裏的人和幼時的夥伴,認出過去的同學的。隻是可惜她不想回來了,他想。可惜她不想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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