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永遠不說對不起(一)

(2014-07-18 22:46:08) 下一個


在他的一生裏,他一直後悔一件事,一件十九歲的時候在大學校園裏發生的事。他有一個快樂和平靜的童年,一直到大學,他的生活都是平平靜靜的,可以說沒有什麽波折;就像是晴朗的日子裏,午後的一灣平靜的湖水,載著微微的漣漪,不緊不慢地流著。那時,他想他以後的生命也許會是這樣平淡無奇:大學畢業,家裏人給安排一份在北京的穩定的讓人羨慕的工作,自己勤勤懇懇地上班,掙錢,有自己的房子,買一輛車,結婚,生一個孩子,老了後去附近的公園散步,然後在某一天平靜地離開人世。那時他沒有想到,後來他的生命會如平穩的湖水流入波濤洶湧的大海一樣,經曆各種挫折和悲歡離合,變化之大超出了他最荒誕的想象。

多年以後的一個夜晚,他疲累地靠在揚州城的城牆上,透過箭跺之間的空隙看到一輪淡淡的圓月懸在遠方,藍色的天幕如雪霧般靜悄悄地垂下。四周寂寂,炊煙寥寥,涼風習習,繁星燦燦,那時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十九歲時在校園禮堂裏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有一刹那,他懷疑過是不是真的有這麽一個夜晚,是否真的發生過那件事。他不能說那件事直接造成了他生命裏的變化。但是,後來的變化還是多多少少跟那件事有關,包括那個約定,在揚州城見麵的約定。他經常想,十九歲的那年,如果當時不是那樣,結果會是怎樣?可是----這個世界有如果嗎?他不是一個愛後悔的人。他的一生,幾乎從來沒有後悔過任何事情,除了這件事。他以後曾經多次回想過那天發生的事情,每次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當時為什麽要那樣做。但是他那樣做了。

 

大學幾年,他一直悄悄地喜歡著一個女生。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聰明最美麗最善良的姑娘。校園裏有一條美麗的湖和一座孤獨的青灰色的塔。上百年來,塔在湖邊一直默默地守候著湖。微風徐徐的晴日裏,湖水把塔的倒影搓出一道道皺紋,連塔頂上的太陽也像是鍋裏煎皺了的荷包蛋。湖裏的水是一潭碧綠的飄著浮萍的水,水麵上飄著零散的荷花。每天早上,她喜歡穿一條紅裙,站在塔邊的竹林裏背英語單詞。他喜歡穿一條藍色的牛仔褲,沿著湖邊的石子小徑跑一圈步。紅裙在碧綠的湖水裏時隱時現,藍色的牛仔褲在漣漪裏上下起伏。每天他跑過她的身邊時,她就知道還有半個小時就該上第一節課了。每天他聽見她念英文單詞的聲音時,就知道已經跑了四分之三圈了。每天跑過青灰色的塔下時,他會在湖邊的薄霧裏慢下來,對她氣喘籲籲地說一句早上好。她會在嫩綠的竹葉下對他會意地點頭微笑一下,繼續背她的單詞。如果有一天早上,她站在竹林下,看不見塔前跑過的藍色的牛仔褲,她會忘記掉要等多長時間才會開始第一堂課。如果他在跑過塔下時,看不見竹林下的紅裙,他會覺得剩下的四分之一圈石子路很長很硌腳。

他們在一個班。她是老師的寵物,上課的時候總坐在前兩排,經常舉手問問題和主動回答問題,課後也常去教研室答疑,跟老師和助教聊幾句天,每個老師都喜歡她。他是個老師沒什麽印象的沉默不言的男生,在課上幾乎從不舉手發言或者回答問題,課外也幾乎從不去教研室參加答疑。她的成績總是比他好很多,每次成績單下來,她的成績都是九十以上。他總是看著自己手裏的七八十分的成績單歎氣。她雖然出生在一個小城鎮裏,家裏卻是十幾代的書香門第,祖墳上冒過煙,出過名噪一時的狀元。他出生於北京的一個高幹家庭,在這個權貴雲集的城市雖算不上什麽特別顯豁的門第,但是自小生活優裕,也不需要為以後的生活和工作擔憂。她的衣著發式都很時髦,很會打扮自己,即使是素顏,她也很漂亮:清秀的臉龐,細長的黑眼睛,彎彎的眉毛,長長的眼睫毛,高挑的身材,細長的小腿,不大不小的乳房,細細的胳膊。在校園裏無論是圖書館,還是教室和食堂,她無論走到哪裏都回頭率很高。他不太講究穿著,總是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運動鞋,臉龐剛毅,頭發長得蓋住脖頸,身材偏瘦,喜歡長跑,爆發力不是很強,但是很有耐力。她喜歡音樂。他喜歡看書。她周末喜歡去校內舞會跳舞,他喜歡去電影院看外國片。她聰明美麗,性格活潑大方,在校內很受男生的喜愛,身邊經常有不同的男生陪伴。他沉默寡言,沒有女生向他表示過好感。他一直隻喜歡她一個人。

她唯一的缺陷是他在課堂上坐在她後麵發現的:她的脖子後麵有一顆碩大的黑痣,平時隱藏在垂下來的頭發裏看不出來,但是一低頭的時候就會顯露出來。圓圓的黑痣的半徑有半厘米長,在她的細嫩白哲的脖頸上看上去很顯眼和難看,好在平時總是被頭發垂蓋著。他上課時坐在她後麵一排,經常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那個黑痣。後來他從書上看到,人們管它叫悲情痣,說是人死後走在黃泉路上,來到奈何橋邊,那些沒有喝孟婆湯的人,就不能忘掉前世的愛恨情仇,無法進入下一輪轉世,要在冰冷刺骨蛇蠍出沒瘴氣橫生陰森恐怖的忘川河裏煎熬千年才能轉世。孟婆給這些忘不掉銘心刻骨的愛情的癡男怨女在脖子上刻上一個烙印,這個烙印在轉世的時候就成為一顆黑痣。

 


北京城有千千萬萬的女孩,校園裏也有很多女生,而他隻喜歡上了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經看了出來他的心思,他從來沒有機會當麵告訴過她,沒有給她寫過情書,沒有遞過紙條,沒有在食堂跟她在一個桌子上吃過飯,沒有在自習室坐在她的旁邊,沒有在書店和校外的汽車站假裝跟她偶遇,沒有在自習室外麵的走廊上問她晚上有時間一起去看電影嗎。他隻是悄悄地喜歡她。每當見了她的時候,他的心都咚咚的跳。有一次學校體檢量血壓,因為瞥見了她從窗外走過的緣故,他的心跳和血壓都瞬間升了上去,把醫生嚇了一大跳。他把自己的心思跟同宿舍的哥們兒坦白了。他們宿舍裏住著同班的七個男生,他們在晚上的臥談會上給他做了一個全麵的可行性分析,最後一致得出結論:他和她沒戲。他們都說她喜歡的是熱情開朗型的男生,不是他這種沉默寡言型的。他們說誰都看得出來,她喜歡家世顯赫能言善辯體育又好的又紅又專的班長,經常跟班長找機會湊在一起。他反駁說,班長跟班內和班外的幾個女生都好,並沒有真心的對她好。他們說即使這樣他也沒戲,因為她喜歡的是不同類型的人。他們說他一點兒戲都沒有。他們勸他放棄掉這種想法。他沒有聽他們的,還隻是一心一意的喜歡她,不管別人怎麽分析怎麽說。

就像是上帝知道了他的心思一樣,仁慈的上帝給他創造了一次機會。一次獨特的機會。一次讓他和她在一起,很浪漫的在一起的機會。一次讓他能夠鼓起勇氣去向她表白,讓他能夠勇敢地去牽起她的手,讓他能夠得到自己的幸福的機會。如果當時他能夠抓住這次機會,他的一生都會被改變。也許會被徹底改變。但是他辜負了上帝的好意,也讓他自己以後的人生經曆了那些原可避免的命運的周折。是他把一切都給搞砸了。他怪不了別人。他隻能怪自己。普魯斯特說,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多年以後,他的眼睛已經瞎了,他坐在一張硬硬的木椅子上,眼前隻有斑斑點點的灰暗,但是他依然能夠透過灰點組成的一重重帷幕,看見那一天,看見十九歲那年,那個悶熱的夜晚,她和他,在一個大禮堂裏。她坐在他的身邊,用疊成四方的手絹在臉前扇著風。

 

多年以後,他的眼睛瞎了,眼前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連過去的記憶也失去了色彩,變成了黑白灰三色,像是古老的陳舊的電影膠片。他經常會自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在泛著朦朧的白光的灰光裏,看見往事抖落掉身上的灰塵,從記憶裏飄了出來。他看見自己在校園的林蔭路上騎著自行車,看見自行車停在一個灰色的禮堂前。禮堂很高很簡陋,兩麵是一扇扇帶著格子的玻璃窗,前麵是垂著帷幕的淺灰色舞台,中間和後麵是幾十排連在一起的深灰色椅子,坐滿了像他一樣穿著襯衫和牛仔褲的學生。穹形的屋頂上空氣在緩慢地流動著,四周是人們交頭接耳說話的嗡嗡聲。他坐在第一排,手裏拿著一本薄書,低著頭看書。偶爾他抬起頭來,會看一眼坐在四周的人,或者看看不斷有人進出的禮堂門口。他看見所有的人都像是一個人克隆出來的:雖然發型和衣服不同,但是都具有同樣的眉毛,同樣的鼻子,同樣的耳朵,同樣的嘴,甚至同樣的神情。多年以後他才體會到,人的巨大變化其實是走出校園後發生的。在校園裏,每個人都是相似度極高的學生:最壞的學生,隻是夜裏打麻將,白天逃課躺在臥室裏睡懶覺。而最好的學生,也隻不過是功課門門都上九十分而已。

他很慶幸那天他去得早,搶了前排靠近中央的一個座位,還給他宿舍的人拿書占了旁邊的一個座位。無論在大教室裏,圖書館裏,食堂裏還是在禮堂裏,他們宿舍的人總是約定俗成地互相幫著占座位。電影快開演的時候,他看見她背著一個書包匆匆地從禮堂前麵的門口走了進來。她站在過道邊上,眼睛在禮堂的一排排座位上掃著,好像是在找給自己占座的人。他一開始並不知道她在找座位,他以為她在找人,以為早已有人給她占好了座位。每次禮堂演節目,他總看到有男生幫她占座,在她進來的時候向她招手。

他看見她在過道上站了大約有兩分鍾。果然像他猜到的一樣,在禮堂後麵靠窗一側有一個男生把手臂高高舉了起來,向她揮舞著,似乎是要她過去一起坐。她也許沒有看見招呼她的手臂,也許是不想坐在禮堂後麵,也許是不喜歡那個招呼她的男生,總之她並沒有向窗戶一側走去,而是沿著第一排與舞台之間的空地,走到他座位邊上來。她站在他身邊,看見他在座位上發楞,沒有什麽反應,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指著他身邊的空座位說,這個位子有人嗎,可不可以讓我坐在這裏。他這時才反映過來她想坐在他身邊。他搖頭說沒人,把占座的書拿起來放回腳底下的書包裏,請她坐下。

她把書包從肩膀上放下來,用手撫了一下白色的連衣裙坐下,把書包放在膝蓋上。座位很狹窄,她坐下的時候,胳膊肘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他沒說什麽,她也沒說什麽。她的兩隻腿緊並在書包下麵,兩手交叉著放在書包上,有些拘謹地坐在他身邊。她問他是在給誰占的座位,他說也沒有特意給誰占座位,隻是習慣性地占了一個,要是同宿舍的人來了可以坐一起。她掏出一塊四方的帶著一股香氣的手絹來,在臉前扇著空氣,說今年夏天真熱。他說他們宿舍晚上都是開著窗戶睡覺。她說那樣不怕著涼嗎。他說還好,頭都不衝著窗戶睡。他們聊起了剛考完的一門課和一個有著怪癖的老師。她說在大教室上課的時候,經常看見他坐在自己後麵一排。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她沒有追問他為什麽總坐在她後麵一排。她沒有問他。其實她不問也能知道。她早就感覺到了他喜歡她。不光她,連她的同宿舍女生也都看了出來他。她們在宿舍裏談論過他,曾經取笑過他的膽小:要坐就坐在邊上,何必坐在後麵呢。倘若她不是知道他喜歡她,今晚也不會坐到他身邊來。她的同宿舍女生們也一起分析過他。她們說,他各方麵條件還算不錯,高幹家庭,從小在優裕的環境長大,既沒有吃過什麽苦,也沒有遇見過什麽壞人,從來沒被外麵的世界汙染過。她們說他為人正直,學習成績雖然不是很好,但是也還算勤奮努力,在班裏打掃衛生也很賣力,從不偷懶。她們說,有這樣一個男朋友也不錯了。她說她說不上來。她說她不知道。她說她沒有感覺,她說她既不是很喜歡他,也不討厭他。她說如果他一直追她,也許有一天她會被感動。但是她說她很懷疑他會這樣做。在她的眼裏,他是一個既不知道如何討女生喜歡,也不知道如何跟女生搭話,更不會細心體貼地照顧女生的男生。她說她喜歡找一個比自己成熟,性格熱情開朗,幽默風趣,會照顧自己寵著自己的男生。但是他是屬於那種看上去很安全的男生,她不用擔心他會做出異常舉動,也不用擔心會被纏上沒完沒了。跟這樣的安全而又喜歡自己的男生在一起,她覺得很放心。即使是一起看電影,她也不比擔心會發生什麽。

 

禮堂的燈關了,電影開始了。四周的喧嘩安靜下來,前麵的白色巨幅屏幕上,開始上演那部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她心裏很感謝電影開始的及時,讓她免去了跟一個不愛講話的人在一起沒話找話的痛苦。她很快就沉浸在電影裏,忘記了身邊的他。他有些分神,心情有些不平靜,畢竟從來沒有想到過能夠跟她坐在一起看電影,還是看這麽浪漫的一部片子。當她為電影裏的女主簡妮和男主奧列弗在圖書館相遇的精彩台詞而感動的時候,他在卻回想著第一次喜歡上她的情景。那是大一時的校園舞蹈比賽上,也是在這個禮堂裏。那時他十七歲,她十八歲。他也是很早就入場,坐在前麵幾排,離舞台很近,對舞台上的表演看得清清楚楚。她在台上跳舞,跳得是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天鵝湖》。在淒美婉轉的音樂聲中,一隻白色純潔的天鵝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燈下,纏綿悱惻地展開翅膀。她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左腿筆直地站在木質地板上,腳尖繃直,右腿緩慢地抬起,右腳尖貼著左腿的小腿肚成四十五度線抬起,直到右大腿與地板平行,與小腿成為直角。她的右小腿向前伸出,使整個右腿伸直,與依然筆直地站在木板上的左腿成為直角。她以繃直的左腳尖為中心,身體開始旋轉,右大腿保持與地板平行,但是小腿已經重新回到了四十五度角,腳尖在膝蓋下方一點。她的左手彎曲著插在腰間,右手向上伸出,帶著一點弧度繞在頭頂上。在以左腳尖為中心旋轉時,她的身子隨著音樂節奏快一拍慢兩拍地轉著,在緩慢下來的時候,她的右腿快速地抖動著。在停止旋轉時,她的右腿向後緩慢伸出,達到與地麵平行,左臂也與此同時從腰部抬起,越過頭頂,貼著麵頰向上伸直,右臂在腦後略帶彎曲地向上伸著。隨後她的左臂帶動頭部下垂,上身前傾,讓右腿和右臂在身後抬高,超過了腰部和頭頂。他看見幽藍的月光下,一隻天鵝俯身在河邊喝水。森林潮濕,夜霧朦朧。音樂自雲端而下,瀑布一樣傾瀉在天鵝身上。她保持這種低垂的姿勢由右向左旋轉了兩圈,左手觸摸了一下地板,旋即頭和左臂向上抬起,轉換成兩手平伸,左腿與地麵垂直,右腿與地麵平行的姿勢。她的頭略微向後傾,臉部微微向上抬起,像是在絕望地在跟一個無形的王子最後親吻。音樂達到了高潮,舞台的燈光轉暗,她像是一隻瀕死的天鵝,向著夢幻中的王子伸出了依戀的手臂。音樂嘎然而止,掌聲和口哨聲響起來,他在台下猛烈地鼓掌,為她在台上演繹出來的美麗和悲壯感動,潸然淚下。他以前從來不知道,音樂可以這麽感人,舞蹈可以這麽淒美,天鵝可以這麽性感,一個跳舞的大一女生可以這麽優雅,矜持和柔美。

 

在關了燈的黑魆魆的禮堂裏,他不敢去扭頭看她的臉,隻敢偷偷的低頭看她的腿和腳。她穿著涼鞋的腳在座位前麵交替的伸著,有時是左腳在前,有時是右腳在前。她的腳也這麽精致漂亮,就像她人一樣,他心裏讚歎著。銀幕上,他看見簡妮和奧列弗三世吵架之後,簡妮從屋裏跑了出去,奧列弗到處去找簡妮也沒有找到,最後回到寓所的時候看見簡妮在寓所門口坐著。奧列佛滿心愧疚,而簡妮隻是說,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

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簡單而又感人的一句話。

她像他一樣,也被電影感動了,他看到她在抬起手臂來用手絹擦眼淚。她的皮膚很白很細嫩,即使在禮堂的灰暗裏,她的手臂也散發出勻稱的白色的光澤。他不知道一開始是什麽打動了他。是她的美麗,是她的舞姿,還是她在舞台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在魔王黑色翅膀籠罩下的淒美和柔情?從《天鵝湖》表演的那一天,他開始暗暗地喜歡上她了。而她,自那之後因為在校園舞蹈比賽中的出色表演,很快成了校園內的知名人物,成了男生們競相角逐的對象,不斷有高年級和同年級的男生寫情書跟她表白,約她出去玩和吃飯。也許是因為禮堂裏麵比較黑的緣故,也許是受到了電影裏的奧列弗的影響而變得勇敢起來,也許是因為上帝在暗地裏幫助他,給了他勇氣,他伸出手去,在黑暗裏悄悄地伸出去握住了她放在書包上的手。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她的柔軟光滑的手。在這之前,他還從來沒有碰過任何女孩的手。他以為她會把手抽回去,她的手卻一動不動的任由他握著,後來更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悄悄哭泣。

黑暗中她就這樣一直坐在他的身邊,手被他攥著,頭輕輕地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沒有把手抽出來,他也沒有鬆開手。他就像是觸了電一樣,心在悄悄的戰栗著,渾身火熱,手心裏流著汗水。他想把手鬆開,在腿上擦擦汗水,但是他怕一旦鬆開就無法再攥住她的手。電影快演完了,他還在緊緊的攥著她的手。他的手汗津津的,依舊是心跳咚咚的。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頭讓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勇敢的男人,能夠保護和照顧一個弱小的女人的男人。他覺得自己一下成熟起來了,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她在黑暗裏聽到了他的心跳,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滑膩的汗水,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樣,突然喜歡上了他。雖然同宿舍女生都說他是個條件不錯的男孩,心底也善良,她過去卻一直沒有能夠喜歡上他。她總覺得他是一個隻知道讀書和生活在校園這樣的簡單的世界裏麵的人,既沒有豐富的閱曆,也沒有幽默的談吐,更沒有成熟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魅力。她也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感情外露,從來沒有領略過他的內心世界裏儲存的火熱。此刻,靠在他的肩頭,手汗津津的被他攥住,她能夠感受到他內心裏燃燒的巨大的火焰和激情。她的心裏像是闖進了一隻亂飛的雲雀,不斷地左右地撞著,心也開始跳了起來。她的身子和他的身子貼在了一起,她的腿碰到了他的腿,就像黏在一起了一樣分不開了。

他感覺到了她的呼吸和心的悸動,內心裏的愛的烈焰好像把他的胸口燒開了一個洞,直接燒到了她的心裏,她的心也被熊熊火焰點燃了。在這樣一個寂寞的晚上,兩顆寂寞的心在“愛就永遠不用說對不起”的催化劑的催化下,融化到一起了。他覺得他成了電影裏的那個高富帥奧列弗三世,她覺得她成了電影裏的那個貧窮而聰明的醜小鴨簡妮。

 

黑暗中她擦了一下眼淚,悄悄地對著他的耳朵說,要是禮堂裏燈光亮起的時候,他還依舊握住她的手不鬆開,一直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到宿舍,她就做他的女朋友。她說出這句話之後自己也覺得很吃驚。從初中以來就不斷有男生追她,她從來沒有輕易答應過別人做女朋友。往往是男生苦追了半天,她依然跟對方保持著朋友關係,保持不近不遠的距離,最後或者對方知趣地離開,或者被她婉言拒絕。有幾個男生,她不得不當麵直截了當地拒絕,以免那些男生對她心存幻想,對她糾纏不休。當麵對別人說我不愛你,或者當麵告訴為何不愛對方的理由是一件很難的事,她不願意這樣說。她總是想把意思婉轉地告訴追他的男生。但是有的時候,她不得不狠下心直接說。因為她不這樣說,對方就會以為有挽回的餘地,就會更起勁兒地追她,想通過各種奇葩的舉動來感動她。作為一個漂亮女生,她其實有著更多的煩惱:在同伴裏有更多的羨慕嫉妒恨,在異性裏有更多的人異想天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地追她,在各種場合通過各種手段向她示好。她接受不了這麽多的愛,她承受不起,那些人總是把她的一點關心當作她喜歡他們,也愛他們的證據。她有時不得不把話直說,好讓對方明白,她隻是想讓對方做自己的朋友而已。她從來沒有遇見過自己心目裏的白馬王子,也從來沒有答應過做誰的女朋友。她一直為自己的堅定而自豪。但是今夜,她不知怎麽了,像是中了魔咒一樣地心軟了下來。她主動跟他,這個一直沒能喜歡上的男生,說可以做他的女朋友,隻要他一直牽著她的手,在散場之後也一直牽著,送她回宿舍。

電影演完了,燈光亮了,禮堂裏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他握著她的手也在前排站了起來,隻覺得禮堂裏的燈光像是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背後像是有千百雙眼睛在看著他,嘲笑他。校園裏有許多優秀的男生,他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沒有什麽特長和多少閃光點的男生。他不是體育明星,不是參加大專辯論會的能言善辯的主力隊員,不是能挎著吉他給女生唱歌的留著長頭發的歌手,不是能寫出纏綿情書的文學才子,不是很早入黨的學生會主席或團委書記,更不是那些家門顯赫的紅二代富二代。他隻是一個各方麵看著不錯,但是沒什麽特長的人。

燈光亮了的時候,他回到了現實裏。他不是電影裏的那個高富帥奧列佛三世,他配不上校花一樣的她。在那一刹那,他膽怯了,他害怕了,他自卑了,他慌張了,他退縮了。他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手指,鬆開了她的手。她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去,猶如一片落葉輕輕從樹枝上墜落。她震驚了,她傷心了,她不敢相信這個男生這麽沒有勇氣。她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扭頭快步走了。

 

那一年秋天的一個陰鬱的中午,他提著新買的暖水瓶去鍋爐房打熱水的時候,聽見住在隔壁宿舍的班長在鍋爐房裏跟別人得意洋洋的吹噓說把她給睡了。他聽到班長的話,像是五雷轟頂一樣,覺得心裏的純潔,美麗,完美的女神被玷汙了。他機械地給暖水瓶灌滿了熱水,蓋上蓋子,站起身來,卻忘記了邁步走回宿舍去。他愣在熱水鍋爐前,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鹹苦辣一起在心裏翻湧。

班長見他提著裝滿水的兩個暖水瓶呆呆的站在那裏,就傷口揉鹽的加了一句,說她講的,有的男生連牽她的手都不敢,這樣的人以後還有什麽出息。他知道這句話是在說他,手裏提著的熱水瓶一下掉在了地上,塗了水銀的鏡子一樣光亮的瓶膽從外殼裏滑出來,落在地上碎成了碎片,劃破了他的手。熱水燙傷了他的腳,他全然不覺,隻是在地上機械地拾著碎了一地的水銀碎片,水銀裏映現出一張破碎的臉。

從此後班長成了她的男朋友,他們每日成雙出對的在校園裏走。每當見了他,她不是鄙夷的看他一眼,就是就當他是空氣一樣的不存在,正眼也不看他。他的可憐的心像碎了的水銀片一樣被傷透了,再也合攏不起來。

他知道,他的懦弱的舉動讓他永遠地失去了她。上帝是公平的,上帝給了他一次機會,他卻讓這次機會從手中溜走了。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從此後她一直看不起他,再也不理他了,在班裏也不跟他說話。每天早上,她依舊在青灰色的塔下背英語單詞,但是當她聽到晨霧籠罩的湖邊石子路上傳來的跑步聲的時候,她會躲進竹林裏,避免見到他。他自那之後上課時也不好意思坐在她後麵的一排,總是離她遠遠的,坐在後麵。他們沒有好過,自然也不需要說分手,隻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一夜之間就被拉開了,拉開得像是比陌生人之間的距離還要遠。

他把一切跟同宿舍的哥們兒講了,他們笑話他說,本來你就沒戲,結果怎麽樣,就是這樣吧?你就是跟她好了也不能長久。他說,他看見她跟別人在一起會特別難受。他們說,他最好就是遠離她,盡量少看見她,那樣他的破碎了的心還會慢慢地收攏起來。他們安慰他說,再過一年就大學畢業了,那時他們就不在一個班,不在一個學校,甚至也可能不在一個城市了。那時,她會從他的視野中徹底消失,她會忘掉他,他也會忘掉她。他接受了室友們的建議,自那之後,清晨再也不去湖邊跑步了。聽不見他的腳步聲的她一開始有些不習慣,但是她知道他為什麽不再圍著湖邊跑步了。隨他便吧,她在塔邊竹林下背單詞的時候想。反正他也不是我喜歡的人,不是我的心上人,何必在意他呢。

 

多年以後,他的眼睛瞎了。他什麽都看不見了。他的眼前除了黑色,灰色與白色,還是黑色,灰色與白色。一個陽光充沛的下午,他像往常一樣,坐在揚州城裏一間小小餅屋的椅子上歇息,等著昨天預定蛋糕的顧客進門取蛋糕。他聽見屋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向著餅屋走來,聽見有幾個人掀開門簾進了屋子。在嘰嘰喳喳的女人們的講話聲中,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他一下就聽了出來,那是她的聲音。他一下就聽出來了。那個聲音。多少年了,那個聲音依然沒有變,嗓音語調都沒有變,依然是那樣柔美。他都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他扭過頭去,讓空洞的目光停駐在牆壁上,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已經失去了昔日光澤的眼睛。那天在餅屋,她離去了之後,他突然想起了普魯斯特的一句話:惟一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惟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以前他不能明白普魯斯特說得是什麽,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後來他才真正領悟到普魯斯特的那番話的意思。

雖然,一切都已經晚了。都已經太晚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擁抱哥' 的評論 :
真的很有吸引力,我一般不輕易誇作家:) 應該謝謝你!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何仙姑' 的評論 :
謝謝仙姑
何仙姑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期待下集
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ueflame' 的評論 :
謝藍框。這隻是開頭,後麵會有許多曲折。
blueflame 回複 悄悄話 唏噓再三。

不發生的事有不發生的原因。不必對自己too harsh!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