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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七)

(2014-06-27 21:05:33) 下一個

他給她打了電話。

晚上九點鍾的時候,他給她來了電話。他們隻通了五分鍾電話。他說,他無法做到。他說,那不是過去他想要的生活,也不是現在他想要的生活。他說,他可以跟她結婚。他說,他願意跟她結婚。他說他們可以在小鎮上訂婚,明年計劃個好日子結婚。但是他不能要孩子。他沒有解釋為什麽。他說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他說他們隻有三個選擇,一個是現在這樣,一個是結婚,一個是分手。他讓她挑一個。他說得很幹脆利索。他下定決心的時候總是這樣異常冷靜,說話簡明扼要,就像是一個冷血動物。

她說,好吧。那你不用來了,我會自己回北京。請你以後再也不要在我生活裏出現好嗎。

他在電話裏沉默了幾秒鍾,然後說他打算明天下午回西班牙去看父母。他會在明天中午之前在機場等著他。如果她改變了主意,給他打個電話,他會立刻叫出租車從機場到小鎮上來。

謝謝你,用不著了,她說。

她走到門口,拉開門,用力把手機從門口仍了出去。手機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像是一塊石頭一樣,飛行了幾十米,落在了一堆雪裏。她關上門,把插銷鎖上,撲到床上,把被子拉過來蒙住頭。

一切都結束了。短短的五分鍾,一切都結束了。五年的戀愛,五年的青春,五年的一切,都在這五分鍾裏結束了。就像是突然發生了一場車禍一樣,在你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你的身子已經隨著車飛了出去。在三裏屯酒吧的那個晚上,她隻花了五分鍾就喜歡上了他。她沒有想到,五分鍾也可以讓她恨上一個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她想起他說的這些話來,隻覺得想吐。她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說再見。她沒有給他一個機會說聖誕快樂。那些,隻能會使這一切顯得更虛假。

現在,她需要睡一個大覺,把這一切都忘掉。她覺得很奇怪,她竟然沒有想哭想流眼淚的感覺。她隻覺得胸口中了一槍,槍子把胸口撕開了一個大洞,把她的心打出了體外。現在那裏隻有一片空虛。她什麽都感覺不出來。沒有傷心,沒有悲哀,甚至也沒有憤怒。她甚至也沒有覺出餓來。晚上她一直在小木屋裏等他的電話,既沒有心情去出去吃飯,也不知道去哪裏吃飯。現在她隻想早些睡著。她一點也覺不出餓來。她想要是明天早上醒來,發現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噩夢,那該多好。但是她知道,這不是夢。她在被子裏感到渾身發冷和哆嗦。她用被子蒙住頭,想把記憶裏的跟他有關的一切都抹去。二十四到二十九,她的生命裏最好的五年,她想把它們都抹下去。就像她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像這五年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就像這五年她一直是個植物人。她把手機仍了,即使她沒扔,她也不會再接他的電話。她改變不了他。他太強勢。她總是順著他。五年來,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對他說了不。他不是那種能夠結婚養孩子的人。她早就應該相信他說的話。她的媽媽和閨蜜早就看出來了,隻有她陷在戀愛裏,看不出來,心存幻想。她不應該對他有幻想。她想要一份實實在在的有著一紙契約的婚姻。她想要一個穩定的家。她想要自己的孩子。男朋友,丈夫,情人,誰都有可能失去,他們有一天可能會對你厭煩了,他們變成了你的前男友,前夫,前情人。隻有孩子永遠是你的孩子,他們永遠管你叫媽。即使他們恨你,你也是他們的媽。他們也不能管你叫前媽後者後媽。你就是他們的媽。你永遠是他們的媽。她可以不要丈夫,但是得要自己的孩子。她現在讓他自由了。也許還會再有年輕貌美的二十四歲的姑娘,會再跟他五年。也許有人不在乎結婚不結婚,要不要孩子。也許他會找到這樣的女人。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這樣的女人。但是她不是這樣的女人。她不是。她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會是。她不能改變自己。他也不能。從香格裏拉的那夜起,他就沒有改變過。從來沒有改變過。如果說這個五分鍾的電話有什麽好,那就是它打破了她的幻想。她現在就知道了確定的答案。她不用再等幾年。她不用再耽擱幾年。她現在要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她要告訴自己說,一切都還沒有太晚。她要對自己說,即使三十了,也比三十五強。她要對自己說,沒有他,她也能自己過下去。

 

琥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明明滅滅地漂浮在黑暗的房間裏。他躺在床上時睡時醒,睡得很不踏實。海邊的溫柔的濤聲一次次把他喚醒,他睜開眼看著窗前帶著銅把手的木質舵輪,想起小的時候扶著舵輪站在窗口,經常想像自己是個海盜船長,正在駕駛著一艘飄著黑色骷髏旗的船隻駛向一個藏有無數玩具的小島。光陰在不知不覺中逝去,暗藏著憂傷的月亮從窗口倒退著離開,迷惘的星星也逐漸遠去,浩瀚的銀河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變得朦朧起來。

半夜的時候他想起了小鎮上的她,再也睡不著。他坐起來,拉開台燈,伸手從床頭拿了一本很薄的小說來看。臥室和咖啡屋四周的牆壁上都立著一排排的書架,上麵都是各種各類的小說。那是他母親從家裏拉來的。母親的家裏有成千上萬冊文學書,都是姥爺在世時收集的。母親說姥爺是大學裏鑽研文藝研究的教授,雖然自己沒有出名的著述,但是對文學研究頗深,收集的都是世界各國最好的小說。小鎮上沒有圖書館,這個咖啡屋就成了人們讀書的地方。鎮上的人一邊喝咖啡,一邊可以隨便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閱讀。他的臥室的床頭上放著幾本最喜歡的書,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從中挑出一本來讀。他讀書很快,可以說是一目十行。他記不清讀了多少本書了,書架上的那上萬冊書,他幾乎都翻過,有的是精讀,有的是粗讀,有的讀了好幾遍。每當讀到好的小說的時候,他會感動得流下眼淚來。

他翻開那本小薄書的第一頁,讀著第一段。“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這一段他已經讀了無數次了,每一次讀的時候,他的心裏都像是被什麽觸動了一下一樣。咖啡屋裏來過一個中國旅客,那個人看見他在讀這本書的時候,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他已經記不清故事講得是什麽了,隻記得在一條叫做潯陽的江上,一個老了的女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用琵琶半遮著眼角上帶著魚尾紋的麵孔,彈唱著一首懷戀過去美豔如花的日子的歌,在一艘停泊在江心的船上。

自從小鎮上的她離去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老了,像是踏遍一座秋山一樣的疲乏。即使以後老去,你在我的心裏也依然是一樣美麗,這也是他想對她說的,如果有一天,他能再見到她的話。細細想來,他都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暗戀上小鎮的她的。是同學家的那次sleepover party上他不小心碰疼了她的胳膊?是校樂隊的那次聯歡舞會她跟他在舞池裏跳了一晚?是夏天的那次給她修自行車時她的暗自一笑?是一隻電影放映隊來小鎮上放電影時一起看電影,她把頭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是在校車上一起擦肩擦出了火花,還是在咖啡屋一起相守守出了感情?他跟她在一起,從來沒有發生驚天動地的事情,所有的交往,都是微小的細碎的。好像突然地,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她怦然心動,從此後每天都盼著她來咖啡屋,每天都盼著跟她在校車上坐在一起。隻要她在,他的心裏就喜歡。他記起有一天早上跟她坐在校車上,她說早上起晚了,沒來得及吃早點。他解開書包,從裏麵拿出了自己帶的咖啡屋裏新做的甜點給她。她說她不要,那是他的早點。他沒有說什麽,隻是把甜點掰了一半塞到她的手裏。她謝了他,他也就忘了這件事兒。好久好久之後,在一次英文課上,老師讓女生們講講自己對男生產生好感的一件事,她講起了這件事。他覺得很吃驚,這樣一件小事,隔了好長時間,她居然還記在心上。

 

她從小鎮上離開的時候,他多麽期盼她能夠不走了,能夠留在小鎮上,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會離開的。想起來,他沒有把內心的喜歡告訴她,想必也是因為知道她最終會離去,知道跟她無法走到一起。於是很早很早,他就有了和年齡不相匹配的悵惘和憂鬱。當她問他想不想一起去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他隻是搖頭,因為母親的病,他去不了。即使去了,他也不會喜歡那裏。他看得出來,她上灰狗走的時候,笑著說再見,眼底卻是有些紅。他又何嚐不是轉過身才讓眼淚落下來呢?再見變成了永不再相見。從那之後,花季過了,雨季過了,少年的青澀年華也過了。每當聽到小鎮上的人在咖啡屋裏說起她的名字的時候,說她畢業了,說她有了很好的工作,說她有了男朋友了,他就更加沉默了。他知道,她離開了小鎮,就不會再回來了。灰狗站前的回眸一笑,早已變成了風中匆匆而去的背影,變成了沙灘上被潮水淹沒的腳印,變成了暗夜裏不斷襲上心頭的濤聲,變成了深入骨髓的悲傷。

海那邊的城市很遙遠嗎?海那邊的城市其實並不遠。從咖啡屋門口走上十幾米,就是灰狗車站。上了灰狗,就邁進了外部世界的擁擠的門。對很多人小鎮上長大的人來說,外麵的世界是一個精彩的世界,一個帶著巨大的誘惑的世界。小鎮上跟他一起長大的孩子們,他的那些同學們,畢業後一個一個都爭先恐後地坐上灰狗,離開了小鎮,去了外麵的世界,就像她一樣。隻有他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把一個畫家的名片留給他,告訴他說,如果他有一天想去紐約,可以去找那個畫家。那個畫家答應會幫助他,會把他的畫介紹給各個畫廊和評論家。他把那張名片夾在一本書裏,再也沒有動過。他是一個脆弱的人,對陌生的地方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隻想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也不需要外麵世界的一切,他無法理解小鎮上的人為什麽如此向往外麵的世界,那些被高樓大廈遮住的天空和迪廳裏旋轉的燈光難道真的具有魔力嗎?他知道那些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人。他們在那邊上大學,畢業,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像螞蟻一樣地忙碌著辛苦著,每月的收入除了還房貸和支付日常生活之外,所剩無幾。他們習慣了這種日複一日的生活,他們不再抱怨,他們甘居平庸,他們被忙碌的生活磨去了棱角,他們的臉上顯現著世故與滄桑。但是他們幸福嗎?他們的生命過得有意義嗎?他不覺得。那些燦爛,那些繁華,那些混亂,那些喧囂,那些琳琅滿目的讓人目不暇給的櫥窗,那些畫滿塗鴉的牆壁,那些光怪陸離的建築,那些車水馬龍的街道,卻不如小鎮的清閑和他麵前的小小的畫板更加有吸引力。世界再大,依然有限,畫筆雖小,卻可以飛,可以在畫板上畫出無限的快樂和憂傷,畫出人世間不存在的虛幻的夢境來。他隻需要有一個安靜的地方,有些清閑的時間,一隻有些禿了的畫筆,一個殘留著斑斕的色彩的調色板,十幾管顏料,一個畫板,每天讓畫筆在畫板上自由的塗抹。這就夠了。這麽些年來,他沒有親人,沒有愛人,甚至連一個可以敞開心扉的朋友也沒有。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很多人從來沒有朋友。自從小鎮上的她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要好的朋友了。世界上有多少擦肩而過的沉默,就有多少欲言又止的惆悵。真正的鬱悶,是那種無法傾訴的鬱悶;真正的憂傷,是那種無法訴說的憂傷,那種在深夜裏醒來,被黑暗吞噬的絕望,那種喘不過氣來的胸悶,那種渴望用一把刀從胸口紮進去,讓冰涼的空氣從流淌著紅色的血的傷口處滲入肺部的難受。

這些,他早已經習慣了。

沒有了她在身邊,沒有了那張笑靨如花的臉和一潭秋水的眼睛,畫畫的時候他是寂寞的,猶如在稀薄透明的大霧裏,煢煢孑立的帆影。當蘸滿調色板上混合好的顏料的筆落在空白的畫板上的時候,他的腦海裏聆聽的是海上漂浮的琴聲。他背對著櫃台站著,像是一個人站在海邊殘褪荒蕪的礁石前,黑色的背影籠罩在夕陽裏。那時,一種孤寂的琴聲會自海上傳來,緩緩地流入他的心底,從心底沿著血管流入指尖,流入調色板和畫板。但是他知道,隻有寂寞,才能擁有靈魂的自由,隻有自由,才能畫出癡迷的畫。對他來說,畫出來的畫是暗潮湧動的海的訴說,是透著微光的心的低語,是懸浮在空中的靈魂的自然流露。生命的意義就是知道自己想畫什麽,然後用一生去畫下去。

隻是,他心裏經常還會想起她來。每當半夜醒來,想起她的時候,他就在日記本上寫下幾句話,幾句他想對她說的話。這些年來,厚厚的日記本上,每一頁都是他對她的想念。他把藏著秘密的日記本放在枕頭邊上,每當看到這本日記,手指在日記本上撫過的時候,他的心裏就湧起一種穿透身體的悲傷。這些年來,他明白了,小鎮上的女孩其實並沒有離開小鎮,她就住在他的心裏,每天每夜都住在他的心房裏。這些年來,他也在不斷的問自己,為什麽不去海那邊的城市去找她,把自己對她的思念都告訴她,讓她知道一切。也許,她會被感動,會跟他一起回小鎮來。也許她雖然被感動,但是已經無法跟他回小鎮上來了。也許她不會被感動,隻會覺得他很可笑。也許,她早已結婚生子,什麽也不會改變了。那種傾訴也許會治療他心底的傷痛,幫助他解開一個心結,但是那樣會讓她變得更幸福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她不喜歡小鎮,甚至厭惡小鎮,從高中時一直就盼著長大後離開小鎮。而他,卻無法喜歡上大城市。為了她,他可以離開小鎮嗎?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能在大城市裏做什麽。他除了做咖啡和畫畫之外,沒有其它的技能。還有他的沉默寡言的個性,他都不知道在大城市裏能不能生存下去。沒有了小鎮上的咖啡館,他都不知道怎麽能掙錢,怎麽能維持生活。小鎮是他的一切,他無法離開小鎮。但是他知道她在小鎮上是不會幸福的。這麽些年來,他沒有去找她,因為他知道,她不會願意再回小鎮上來的。從她離開小鎮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沒有什麽能夠讓她留在小鎮上。也許有一天她老了,會厭倦了大城市的生活,會回到小鎮上,但是那時他們都會老了,老得不會再提起愛這個字眼了。從她離開小鎮的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他對她的愛,不會有什麽結局。她是一隻飛向自由的鳥兒,飛到了她想去的地方。他對她的一切思念,隻能是一種遙遠的單戀,一種在夜的舞台上圍繞著一束光明幻象的獨自旋轉的舞步,僅此而已,沒有結果,沒有未來。這樣的愛,這樣的痛苦掙紮,這樣的失落和絕望,最好還是留在心裏,不要告訴她為好,他想。有一天他也會離開小鎮,但是他不會去大城市,他會自己悄悄的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會讓她知道。她不會想到,有一個人在她離開小鎮之後,依然愛了她這麽些年,一直到死都在愛著她一個人,再也沒有愛過別人。如果在死後靈魂還能存在,還能愛她,他也會這樣去做的。

這些年來,小鎮女孩,他的母親,他喜歡的人都離開了他。那些疼他的,喜歡他的,愛他的人,都從他的身邊消失了。他陷入了一種絕望。過去他不知道什麽叫絕望,後來他終於知道了:那是比黑夜更黑的一種黑色,那是一種無法訴說的心疼,那是一種胸口被一座山完全壓住,心口被完全堵住,無法呼吸的沉悶。那是一種當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永遠無法體會的感覺。那是一種能夠讓人發狂的沮喪。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窒息。他想起小時候,女孩做完功課就來找他,跟他一起坐在桌子底下看他畫畫,她讓他畫什麽,他就畫什麽。她想要什麽,他總能畫得出來。你給我畫個愛情吧,小女孩有一次對他說。周圍看他畫畫的遊客們全都笑了起來。愛情你怎麽畫呢?他們都伸著脖子,好奇地等著看他畫愛情。他沒加思索就畫了一個沙砌的城堡。傾斜的沙灘上聳立著一個壯觀的城堡,城堡有帶著箭垛的高牆,有寬敞的大門,有美麗的院子,有大大小小的房屋,有曲裏拐彎的走廊,有能看到海麵的瞭望塔,有流淌著海水的護城河,有跨過河的沙橋。城堡是金沙做成的,牆壁上的沙子一粒粒的閃耀著金光。這是城堡,不是我要的,小女孩看著畫嘟囔著嘴說。媽媽說愛情就是沙做的城堡,他的手指撫摸著城堡上的一粒粒沙子說。你要在沙灘上花很多很多時間才能做出一個你想要的城堡來。它很美麗,看著也很堅固,但是一腳就能夠踩塌。遊客們笑著的嘴僵硬住了,他們不笑了。他們轉過眼去看著母親,母親隻是在櫃台後麵低著頭平靜地擦著杯子。他和小女孩都慢慢長大了。他個子長高了,鑽到桌子底下的時候桌子會碰到頭。他終於可以從桌子底下出來,站在窗邊畫了。他不善言辭,跟人說起話來有些靦腆和木納,隻有在畫畫的時候,無窮無盡的才思才會從畫筆下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他用畫畫去跟人交流,畫室內和室外的靜物,畫大海畫天空畫沙灘,畫咖啡杯畫牆壁畫燈光,畫咖啡館裏來來往往的人的麵容和腳步。他不再是小鎮上的一道風景,不再有人圍在他身邊看他畫畫,等著把他畫完的畫拿走。而對他來說,這卻是一件好事,因為咖啡屋不再那麽吵鬧了,他也可以更加自由的跟小女孩在一起,想畫什麽就畫什麽了,也不必把自己的畫都送人了。他的畫依然不斷地出現在各類美術雜誌上,後來的一幅沙灘上的魚被陳列在國家藝術館裏。他成了在國家藝術館展覽的有史以來年齡最小的畫家。所有在國家藝術館看見這幅畫的人都歎為觀止。

 

他記得高中畢業的那年,小鎮女孩走了,如願以償地去了海那邊的城市去上大學,開始了她的新生活,後來,他聽說她進了醫學院,圓了她想做醫生的夢想。你想跟我一起去那邊的城市嗎?她走之前問他說。那個學校有藝術係,你可以在那裏學習繪畫的。他依然搖搖頭。在高中最後兩年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忙著搞好成績,申請大學,隻有他對成績既不在乎,也沒有申請大學。一下課他就回到咖啡屋忙活,一有空閑就繼續站在畫架前畫畫。他從來沒有想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沒有想去上大學。那時母親病入膏肓,醫生說隻能再活一年了。母親不想住醫院,想在小鎮上安安靜靜地渡過最後的日子。他不能在母親快要離開人世的時候離開她,不想讓母親自己在小鎮上,他去別的地方讀書。他要陪著母親走完最後的歲月。她剛到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給他寄回過幾張明信片,上麵有夕陽照耀下的海港,岸邊的兩幢形狀像是立著的牛奶盒一樣的玻璃大廈在夕陽下反射著金黃色的光。他沒有電腦沒有email,女孩後來給他用筆寫過幾封信,講述學校裏的課程和快要到來的考試。高中畢業後的三年裏,每天他都在咖啡屋裏忙碌,什麽都不讓母親做,隻讓母親坐在一邊休息,若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提醒他一下。母親坐在沙發上跟鎮上的女人們家長裏短的聊天,女人們都喜歡有空來這裏坐坐,跟母親說說話,八卦八卦鎮上的事兒,聊聊女人間的共同話題。那是這個咖啡屋最熱鬧的時候,屋子裏充滿了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孩子的喧鬧聲。在母親的最後的日子裏,母親走不動路了,他每天把母親從樓上背下來,讓她靠在沙發上,看著咖啡屋裏的一切。母親看著咖啡屋裏往來的客人,看著他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看著他站在畫架前畫畫,眼裏充滿了離開人世之前的眷戀。母親有時也問起他喜歡的那個小鎮女孩在海那邊的城市怎麽樣了,什麽時候會回來看他。他總是告訴母親說,等假期女孩就會回來看他了。母親總是誇那個女孩,說她聰明漂亮,過去總是來咖啡屋找他玩。隻是女孩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信了。

十年已經過去了,那些記憶並沒有隨著時光的流逝減弱,反而更清晰了。他在畫畫的時候經常停下筆來,眼睛看著靠窗的座位,仿佛那個熟悉的身影還坐在那裏,許久許久無法繼續下筆。這十年裏,他幾乎很少走出咖啡屋,因為每當他走出屋子,走過小鎮上那些他們一起走過的小徑,看到那些他們一起坐過的沙灘樹下,呼吸到那些他們一起呼吸過的海邊的新鮮的空氣,他就會想起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刻,感覺出內心的疼痛來。其實他們沒有說過相愛,也沒有牽過手,更沒有學校裏那些戀人們私下的親密,沒有那些戀人間的纏綿和誓言。他們隻是一起長大,一起坐校車上下學,一起在鎮上走過,一起在咖啡屋裏相伴:一個幫著母親招待客人打掃屋子,一個坐在窗前複習功課和看書,目光偶爾會鎖在一起。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特別的遺憾,就像一段還沒有來得及訴說的愛,就隨著灰狗的離去而突然中止了一樣。

他還記得女孩去海那邊的城市的時候,就在咖啡屋前麵不遠的灰狗車站上的車。他在車站送她,在站牌底下幫她拉著行李箱,最後一次跟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她說小鎮太小了,太冷清了,太枯燥了,太單調了,太乏味了。她喜歡外麵的世界,那個精彩的,有酒吧有舞廳有賭場有冰場有摩天大樓,有電影院有畫展有露天音樂會有爵士音樂節,有各種膚色的人各色各樣的建築,到了午夜時分依然燈火通明充滿活力的世界。車啟動的時候,她在車窗裏探出頭來,說以後到了假期就會回來看他,跟他一起去小鎮的冰激淩店吃冰激淩,在海邊撿貝殼。他忍住心裏的悲傷,微笑著跟女孩揮手道別,發誓說以後會再見,心裏卻知道可能會再也見不到了。灰狗開走了,在他的眷戀的目光中離去,沿著咖啡屋前的楓樹和石子路,拐上了岩石遮住的海濱公路。灰狗啟動的時候,驚飛了一群棲息在灌木叢中的灰鳥。陽光像是鐵鏽一樣蝕進了他皺起的眉間,他把手插在口袋裏,像是把心裏的苦澀都攥在拳頭裏,藏在口袋深處。他轉過身,一步步走回咖啡屋,走得很慢。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留下清晰的弧線。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顆死去的樹。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人生是寂寞的,因為那個讓你不寂寞的人不在了。當那個人走了之後,整個世界就遺棄了你。咖啡屋再也不是原來的咖啡屋,畫板也不是原來的畫板了。

他合上書,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沉思著,想起了小說作者說的一句話:“我從未寫過,隻是自以為寫過;我從未愛過,隻是自以為愛過;我隻是在緊閉的門前等待。”他的膝蓋上的碰傷依舊有些隱隱的疼痛,傷口被蹭掉了一層皮,像是有些紅腫發炎。他想起了《救贖》那部片子裏的那個倒黴的傷口被感染的士兵,躺在敦刻爾克的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撤離。擦亮的一根微弱的火柴下,士兵的手裏捏著一摞信,看著最上麵一張的明信片上的海邊的小房子,幻想著跟愛人在小房子裏相聚。倫敦的地下防空洞裏,那個睡不著覺的姑娘沒有等到士兵,等來的是從防空洞口洶湧而入的水。他掀開被子,光著腳下床去找邦迪。他在靠近窗口的一個黑色的書架上找到了邦迪。拿邦迪的時候,他掃了一眼窗外,無意間看見對麵的小木屋的窗口已經黑了。小木屋和咖啡屋之間的有一盞路燈,燈光在風雪中向外四散著,照在空曠的雪地上,把雪地染上了一片淡藍色,在黑夜裏顯得格外的安寧。他突然感覺到一種相憐,甚至有些寬慰。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雪夜裏,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自己過聖誕夜,也不是隻有他這一條孤單的風帆,停靠在這小鎮的寂靜海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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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oycezhou' 的評論 :
謝謝joyce,最近工作太忙了,一直沒有時間來得及更新。
Joycezhou 回複 悄悄話 真好,又更新了,我每天都來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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