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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六)

(2014-06-22 02:07:01) 下一個


從咖啡屋到小木屋隻是一小段路,但是對她來說,那一段路卻顯得很漫長。她覺得渾身疲累,在雪地裏頂著風,每走一步都很艱難。她過去隻知道雪很美麗,但是不知道海邊的風可以這樣冷,雪可以這樣硬。雪嗖嗖地打在臉上和脖子上,像是針紮一樣的疼。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屋頂上的一蓬雪落了下來,落在她的肩膀和脖子上,把她涼得渾身哆嗦了一下。她走進屋裏,反手關上門,在門口的鞋墊上把沾滿雪的靴子脫了,扔下手包,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掀開被子,坐到了床上。

“我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她靠著小木屋的床頭上,隔著窗戶看著遠處的寬闊的海麵,想起了鄭愁予的這首詩。雪源源不斷地融入海麵,融入海的波濤裏,跟灰色的海水融為一體。一隻海鷗停在窗玻璃上,阻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見海鷗有著一雙紅色的小眼睛,雪白的肚皮,灰色的翅膀,黑色的嘴和尾尖,棕色的小爪子。她想起昨天下灰狗的時候也見過一隻這樣的海鷗,看見海鷗從灰狗站牌頂上飛過,飛過她的頭頂,落在一堵堆滿雪的矮牆上,棕色的爪子和矮牆上的雪融合在一起,在雪中留下清晰的腳印。窗外一陣陣濤聲傳來,那是海潮在和礁石對話嗎?雪無聲地落在窗欞上和海鷗的身上,海鷗揚起長長的灰色的翅膀,叫了一聲之後,飛離了窗戶,帶著優美的滑翔弧度,消失在波濤上的雪中。

她喜歡雪,從小就喜歡雪。她以為她一生都會喜歡雪。但是今天,她沒有心情看雪。她在等著他的電話。可是他一直沒有來電話。從他下了飛機跟她通了那個電話之後,就一直沒有來電話。他現在怎樣了?在哪裏呢?在幹什麽?她猜他住進了機場附近的旅館,正在旅館裏沉思著她跟他說得那些話。五年了,她沒有跟他提過任何要求。五年了,她沒有強求他做過任何他不喜歡的事。五年了,她從來都是把自己對未來的想法埋在心底。五年了,他應該好好想想今後他們之間今後會怎樣。

 

你真傻,遲早會上當受騙的。閨蜜曾經正兒八經地警告她說。別跟姐說他愛你。他都不跟你結婚,能叫真愛你嗎?你跟他耗什麽呢?我跟你說啊,像他這樣事業有成,掙錢多,家庭很好,又彬彬有禮的紳士絕對不可靠,因為他們隨時都能找到喜歡他們的年輕女孩。你要等到自己老了,等到他愛上另外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把你甩了,才會明白,才會悔悟嗎?他不跟你結婚,什麽都不會失去。相反,他有更大的自由,還不用擔心將來你們不好了,你分他的財產什麽的,有錢的人都算得精著呢。我跟你說啊,女人最重要的是什麽?是青春和美貌。你跟他耗下去,失去的可是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你可得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別這麽傻,總聽他的,你要有自己的主見,該堅持的一定要堅持,該撒手的一定要撒手。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一樣的人,會是個例外。她相信他對她的愛。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娶走了。閨蜜曾經幾次勸她跟他果斷地分手。他們一起約會一年後,她帶著他去參加閨蜜搞的一次聚會。閨蜜在聚會上跟他聊天時,曾經半開玩笑地問他,什麽時候能吃上他們的喜糖。他很直率地告訴閨蜜說,他不喜歡結婚和要孩子。閨蜜事後打電話給她,問這是怎麽回事兒,他不想結婚還跟她好什麽。她說這是他的怪癖。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但是他就是這樣。閨蜜說那你怎麽辦呢,難道跟著他不明不白地過一輩子?你們怎麽要孩子呢?她說她會改變他。

但是她沒有能夠成為例外。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一開始她把閨蜜的話置之一笑。但是閨蜜總是堅持不懈地勸告她。現在,閨蜜的話越來越擊中她的要害。其實這兩年來她已經有些擔心了。不光是她的年齡眼看著就往三十走了,而且她覺得他們之間的愛已經沒有過去的熱度了。他們好了五年,即使最熾熱的愛也會降溫了。她怕這種趨勢走下去,用不了再一個五年,他就會跟她沒有多少愛情了。那時,她就會三十五,他就會四十九了。有錢有勢的四十九歲的男人依然可以找到美豔如花的女人。而她呢?如果愛情的火熄滅了,又沒有孩子的紐帶和婚姻的約束,她能有安全感嗎?一個異國戀了十年,最後被甩掉的三十五歲的女人,別人會怎麽看呢?還會有人愛上她,喜歡她,要她嗎?她不知道。過去她沒有擔心過。現在她開始有些擔心了。她開始覺得閨蜜的話有道理,也後悔沒有更早跟他把問題直接擺明了。五年已經有些太長了。好在還不算太晚,雖然她就要邁進三十了。可恨的三十。三十歲的女人應該操心生孩子和教育孩子,就像她的閨蜜,大學同學,同事和朋友們一樣。而她卻還沒有著落。男朋友算什麽呢?男朋友是一隻在風雨中隨時會翻的船,隻有婚姻和孩子才會讓這隻船穩定一些。她要讓這隻船穩定一些,或者放棄。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手機,上麵是黑黑的屏幕,沒有短信,沒有任何動靜。他沒有來電話。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她拿起手機來,想了一想又放下了。她不能給他打電話。她怕自己在電話裏軟弱。她怕自己堅持不住。她怕他會覺得她離不開他。她怕他說幾句話會把她好不容易才下的決心給打消了。她必須堅強一些。她必須要讓他感覺到,她可以離開他。她必須讓他知道,他會失去她。她必須讓他明白,隻有一個辦法能把她留在身邊,就是娶她,跟她生孩子。

他是她第一次真正愛上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愛上的人。在他跟她的第一晚,在香格裏拉的陽台上,他就已經告訴她說,他不想跟任何女人結婚也不想要孩子。她那時還沒有愛上他,想著第二天就會離開,所以根本就沒有在乎過。當他再找到她,開始跟她約會後,就像電影裏和小說裏看到的似的,她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愛在心裏滋潤,發芽,像是一顆小豆芽在飛快地瘋狂地成長。像所有戀愛中的女孩一樣,她那時全身心的愛著他,想著他,渴望著他,掉入愛的陷阱。即使前麵是懸崖,那時她也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她也絕不後悔。過去她看到小說裏描寫的愛情,都覺得不可思議,那些人怎麽可以那麽傻。現在她覺得當時自己就像是小說裏的人,在往看不見底的深淵飛蛾撲火一樣地紮下去。

她總是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的的地方,想起賽克大廈旁邊的那家小CD店,那家坐落在大廈底層,臨街的陽光充沛的小店。她喜歡音樂,逛CD店是她的愛好,所以第一次約會時,他讓她挑個地方,她挑了這家CD店。這家小店離她在外企上班的地方近,走著就可以到,人不多,CD品種也齊全,她午休時間就可以從公司出來,到店裏轉轉。CD店裏有試聽機,她可以戴上耳機,在那裏聽上幾首自己喜歡的曲子,把自己沉浸在讓人感動的歌聲裏。

她坐在床上,想著他,仿佛看見自己又走進了那家小店,眼前的景色變成了黑白色的電影。她看見自己推開門,走到站在櫃台前的他的身後,聽見他在問售貨員,哪裏可以找到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她看見她帶著他走到了CD店一角的一個架子上,在那裏很快就翻出了這張CD。店裏有一個試聽的機器,他戴上黑色的耳機試聽的時候,陽光照在他的白色的襯衣上,她注意到了他的襯衣很合身,領口和袖口都非常合適,紐扣很有特色,而且衣麵熨得很好,既幹淨又平整。她喜歡整潔的男人。她注意到了他腳上的黑皮鞋幹淨得像個可以照出人影的鏡子,一塵不染。北京是個風沙很大的城市,難得看到皮鞋有這麽幹淨的。她看見他戴著耳機,眯著眼在很投入的聽歌。他把耳機放下,謝了她,跟她說就是這首歌。他說話時嗓音溫和,彬彬有禮,渾身帶著一股自信和陽光。她拿過耳機來,戴在頭上,裏麵傳來有些嘶啞的歌喉:

Illusion never changed

Into something real

I'm wide awake and I can see

The perfect sky is torn

You're a little late, I'm already torn

你怎麽知道這首英文歌的?他好奇地問她說。

從高中起就喜歡歌,聽了很多,以前聽過,就記住了,她有些羞澀地笑笑說。

她沒有告訴他,她喜歡這首歌,是因為曾經在一個雜誌上讀過一篇描寫這個歌手的文章。這篇文章說,這個歌手原來是演電視劇的,曾說“自己的聲音要是錄成了唱片,那一定是不能聽的”。她很讚同歌手對自己的評價,歌手的嗓音並不出色,甚至可以說很一般。但是一九九八年,這個無名的從來沒發過專輯的小歌手唱的《torn》紅遍英美,一下就登上了排行榜的冠軍,也成了英國電台裏點播率最高的歌。MTV的年度最佳新人,英國太陽報的年度最佳女歌手,八百萬張的CD銷售額,都是因為這一首單曲。一個從澳大利亞去了倫敦的小歌手,默默無聞地住在一個小公寓裏,唱著自己的歌。一夜之間,突然被世界發現,成了最紅的歌手。她喜歡這樣的故事,就像是當代灰姑娘一樣的故事。她不知道這篇文章是否都講得是事實,但是她被這個故事打動,也喜歡上了這個歌手。

 

他們在一起總是有很多可說的,他很能講,給她講出差遇到的趣事,講工作中的瑣碎的事情,講董事會成員之間的勾心鬥角和互相傾軋,講他去過的國家和城市,講各個國家的風俗和文化的不同,講自己鬧過的笑話,講家裏的秘密。她給他講單位裏發生的故事,講她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講她高興的和不高興的事。他總是誇她,說她很美,是世界上最美的。雖然她知道自己比一般的姑娘漂亮一些,但是她並不認為自己像他說得那樣美。但是聽到他這樣說,她心裏依然很高興,甚至有點兒小陶醉小得意。畢竟,這個世界上有人認為她是最美的。她喜歡聽他告訴自己說,你這件藍色的外衣很不錯,很合身也很美麗。她喜歡聽他說她新做的頭發很漂亮。她喜歡把腳伸出來讓他看新買的鞋,告訴他這是哪個店裏買的,又便宜又好看。

他經常在世界各地飛,每次回到北京來,都給她帶一些世界各地的禮物。她的冰箱上貼滿了帶著世界各地標誌的磁冰箱條。他知道她是王菲的粉,特別喜歡王菲,於是在中國分部策劃的一次廣告活動中,當他聽說要請王菲來拍幾張照片的時候,特意飛到中國來參加。他請了一個畫家照著王菲小時的照片畫了一幅素描,在見到王菲時,把素描交給了王菲,說想用這幅素描換一個王菲簽名的照片。王菲問他聽得懂中文歌嗎?他說不是他要簽名,是想給自己的女朋友一份驚喜。不久之後,她很詫異地收到了王菲的一封信,信裏感謝那張素描,說引起了小時的很多回憶,說小時自己胖嘟嘟的,紮著兩條小辮很難看,老覺得自己是個是醜小鴨。信裏附上了一張背麵有簽名的王菲高中的照片,感謝她是一個這麽上心的粉絲。她不知道裏麵提到的素描是怎麽回事兒,覺得一定是王菲誤會了,但是猜到了是他幹的。她拿著王菲的信和照片問他的時候,他隻是笑了笑,反問她喜歡嗎。

她在感情上是一個執著的人,一旦認定就決不放棄。她曾經相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種愛叫做地老天荒,也一定有一種愛是可以甜得讓人陶醉,幸福得讓人暈眩,但是最後兩個人隻能分手。她現在也依然相信有這兩種愛。隻是,她現在有些擔心,怕那種地老天荒的愛不屬於她。她賭得是地老天荒,但是,如果要是另外一種結局呢?

 

她聽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微弱地響了一聲,知道是手機在提醒她有短信等著她去讀。一定是他的短信,這麽快就來了,一定是好消息,她想。她伸手拿過白色的手機,舉到眼前來。她按住底下的小圓鍵,漆黑的屏幕頓時亮了起來。她看見上麵有一條父親發來的QQ。原來不是他來的,是父親來的。她有些覺得失望。

一切都好嗎?父親在QQ上問她說。都好,都很好,她說。他也到了小鎮了嗎?父親問她說。到了,今早就到了,正在睡覺呢,她撒謊說。這樣好,就怕你自己在那裏,人生地不熟的出事兒。你媽和我都一直很擔心,他也不說去機場接著你跟你一起走,父親抱怨說。他忙,沒時間,我都多大了,早就會自己照顧自己了,她說。多大了你也是孩子,父親說。您就放心吧,也讓我媽放心,我都挺好的。這邊雪可大了,海邊可漂亮了,小木屋很美麗,旁邊還有一個很好看的咖啡屋,她說。風景都無所謂,隻要你安安全全的就好,父親說。您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北京這是半夜啊,她看了一眼牆上的閃著藍光的電子表問父親說。怕白天給你發,你那邊是夜裏,影響你睡覺,父親說。

她看著QQ,好像看見父親躺在床上,仰著頭舉著手機在敲字。父親的手很笨拙,在手機上敲字總是敲錯,有時敲錯了字會鬧笑話。父親在QQ上一再叮囑她好好休息,說海邊冷,不知她的羽絨服能不能保暖。父親說,出門要多穿點兒衣服,海邊風大,比陸地要冷。我都知道,您趕緊接著睡去吧,北京今天是聖誕,祝您和媽媽聖誕快樂!她最後回複父親說。

她合上手機,想起父親小時從幼兒園接她出來,領著她的手,走過街角的零食店,進去問她喜歡吃什麽。她總是要巧克力。父親是一個很慈祥的人,每次都蹲下來,看著她的臉,跟她說巧克力對牙不好。但是她是一個任性的女孩,說她就要巧克力。父親也就給她買了,告訴她說別告訴媽媽。她在街上吃完巧克力,把嘴角抹幹淨,才回到家裏。她覺得父親很寵自己,無論什麽,隻要是她喜歡的,父親都會給她。她想起很小的時候,她喜歡去公園玩滑梯,即使是冬天的時候,她也喜歡坐滑梯。光滑的鐵皮滑梯摸上去很冰涼,有的時候上麵還結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的冰霜。父親抱著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帶著她往下滑。有一次父親從滑梯上摔了下來,腰好久都沒有好,但是依然佝僂著腰,領著她去玩滑梯,隻是不能再抱著她,而是用手扶著她。她想起有一個夏天父親帶她去十渡玩,來到一條小河邊。河裏有石頭鋪成的一條小路,被水漫過了。她想從石頭上走到河對岸去。父親看了看河對岸,脫下鞋來,用腳試了試水的深淺,然後幫她把涼鞋脫了。她問為什麽要脫鞋,父親說石頭滑,穿著鞋容易滑到水裏去,要赤著腳走過去。父親把褲子挽到膝蓋上麵,一隻手提著他們的鞋,一隻手領著她。石頭上的水有些涼,淹到了她的腳裸,還長著一些綠色的青苔,有的地方踩上去滑溜溜的。在河中間的時候,她覺得很興奮,像是在探險一樣。而父親顯得很緊張,隻是全神貫注地小心翼翼地領著她,從小河的這麵走到了對岸。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對父親很任性,但是對他,卻一點兒也任性不起來。

 

她坐在床上,半蓋著被子,在等著他的電話。她不斷地用目光掃視著手機,期待著手機響起來,會聽到他的低沉的聲音,或者會吱的一聲,來一封他的短信。她心裏的擔憂開始越來越重。她以為到這時他應該已經想明白了,會給她一個電話,或者一個短信的。但是他沒有。

她時差沒有倒過來,等著等著電話就困了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回到了幼兒園,刺眼的陽光下,爸爸在門口等著她,拉著她的小手在沿著街道走。她夢見爸爸的背駝了,腳步也很慢。她夢見走著走著,自己的鞋帶開了,爸爸蹲下身,給她係鞋帶,但是鞋帶怎麽也係不好。在來小鎮來之前,她去看望了父母。在父母家,她總是搶著做飯做菜打掃衛生,讓父母在一邊看著休息。她把客廳的木質地板擦得錚亮,把廚房裏的壁櫥和爐子也都擦幹淨,把爐子周圍的牆上貼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新鋁箔紙,把家裏有些漏水的水龍頭給換成新的,還把廁所的馬桶座給換了。母親說原來的馬桶座坐著不舒服。她看到家裏的沙發舊了,彈簧不好了,坐著的時候有些塌陷下去,就去了附近的家具商店,在那裏買了一套新沙發,讓賣沙發的給運到家裏來,把舊沙發抬走,換上了新沙發。她父親說她懂事了,過去回家來總是坐著或者躺著休息,都是媽媽給她做飯吃,也從來沒有幫著收拾過家,這次完全不一樣了。母親說回家了就好好休息,那些事留著讓你爸去做,或者等到春節放長假的時候再做。

她夢見了他。她夢見血紅的太陽。她看不見他的麵孔,但是知道那就是他。她夢見她和他坐在飛機的一排座位上,夢見飛機在萬米高空斷裂開了,變成了兩截,從她和他的座位中間分成了兩截。她夢見他坐在座椅上,係著安全帶,隨著一截斷開的飛機翅膀下落,慢動作一樣緩慢地墜入火紅的海中,沒有濺起浪花就消失在鏡子一樣平滑的水麵下了。

她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看見天已經逐漸黑了下來。她怔怔地靠著床頭,看著窗外。她拉開床頭櫃上的台燈,燈光照在沒有拉窗簾的窗戶上,玻璃裏映出她的孤單的影子。她是一個膽小的人,從小就沒有安全感,在這個異國他鄉的雪夜,沒有他在身邊,她就更覺得不安全。她下床走到窗前,看見一片茫茫的雪籠罩著大地和天空,有幾盞彩燈在遠處閃耀,朦朦朧朧的。她看見燈塔的窗戶裏射出一束微弱的紅光,穿過海麵,消失在厚厚的雪霧裏。她看見對麵的咖啡屋在雪中沉默地佇立著,像是拋錨在沙灘上的一艘海盜船。她看見咖啡屋已經亮起了通明的燈火,燈光在逐漸暗下去的天空裏顯得很明亮和顯眼。她拉下窗簾,把窗玻璃遮住,坐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在靜謐的燈光下繼續等著他的電話。

 

他舉著畫筆,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鵝毛一樣的雪。雪無窮無盡地下著,晶瑩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落滿了咖啡屋前的石子路,把路徑,山林,海麵,燈塔,沙灘,都籠罩在白色的霧裏。一層層的海浪被染成灰白色,海鷗的翅膀在雪中繞著桅杆盤旋著,安靜的空氣裏不時傳來幾聲鳥的鳴叫,冰冷的海水吞噬著墜下的雪花,海上的潮氣透過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門的縫隙鑽入屋內。他茫然地看著海麵,看著海鳥的背影消失在桅杆之間,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地消失了。他把目光轉向了灰狗車站,站牌底下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站牌的柱子孤零零地立在雪中,像是一尊無言的雕像。

他在畫板上塗上了最後一筆,在右下角簽上了自己名字的縮寫。畫麵是一張頭像,是他昨天從窗口裏看見的她的麵容。畫麵上,她皺著眉頭,眯起來的眼睛讓她的眼睛和神態看上去很像離開小鎮的那個女孩。他放下了手裏的畫筆,把畫筆橫放在畫架的底槽上。他看了一眼左手拿著的調色板,上麵混合著灰色,藍色,黃色和青色的斑斕的色彩。他用一塊已經髒了的抹布把調色板上殘存的油彩擦掉,把調色板也放在畫架上。他端著畫畫時用的一個洗刷顏料的小水桶走到櫃台後麵,把水捅裏已經變成深灰色的水倒掉,把手洗幹淨,把套在身上的一件沾染了各種顏料的圍裙解下,搭在水池邊的一個架子上。

夜色隨著無聲的雪沉了下來,輕柔而憂鬱地籠罩了小鎮。黑暗降臨了。遠處的小鎮的幾間房屋的窗口裏亮起了橘紅色的燈光。這樣的風雪夜裏,小鎮上的人們守在自己的家裏,圍著壁爐說笑,沒有人來咖啡屋。他一個人坐在咖啡屋裏,坐在屋頂垂下來的一個吊燈下,像是站在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霧中,傾聽著雪壓在屋頂的聲音。

灰狗今天晚了。平時都是五點來的灰狗,已經六點了還沒有到來。灰狗今天還會不會來呢?他看著窗外覆蓋著雪的馬路和沾著雪的灰狗站牌,問著自己。但是他沒有答案。

畫板孤獨地立在靠窗的畫架上,像是皺著眉頭眯著眼的蒙娜麗薩。

 

他已經習慣了沒有人再看他的畫。《時代周刊》的那篇文章早已經被人們遺忘了,咖啡屋裏的莫紮特也早已成了過去。最初的新鮮勁兒過去之後,遊客們沒有人再圍觀他畫畫,鎮長也把他從小鎮的旅遊介紹上撤了下來。隻有當人們想找他的時候,才會習慣地看一眼畫架。但是,即使站在畫架前的身影不在了,人們也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們知道他經常要在櫃台後麵忙碌,招待客人,如果有事可以在櫃台後麵找到他。畢竟,對於小鎮上的人們來說,他的那些畫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了,沒有人在意他畫什麽,畫得好還是畫得不好。就像咖啡屋裏的CD天天播放的音樂,沒有人覺得好,也沒有人覺得不好,甚至人們都覺察不到咖啡屋裏放沒放音樂。即使是莫紮特天天在咖啡屋裏演奏,日久天長,人們也不會覺得那些曲子有什麽奇妙之處了。人們也許都會懶得走過去看一眼莫紮特在彈什麽。

世界在變。小鎮在變,隻有他依舊沒有變,還是十年前一樣,做他的咖啡,畫他的畫。他的畫比過去成熟了,失去了一些天真,增添了一些滄桑。他畫畫的時候,也不總是一氣嗬成,有的時候隻畫一半就停在那裏,就像正在演奏的一隻樂曲在半空中嘎然而止,一隻鳥張著翅膀停在半空中,一股清澈的噴泉凝固在空氣裏。他的畫麵是安靜的,流暢的。他的畫筆在畫板上遊走,像是在空氣中翩然起舞。隻有在畫板麵前,他的笨拙的雙手才變得如蝴蝶般靈巧,像是一個小提琴手,在純淨的空氣裏奏出飄逸的音樂來。那音樂裏流出的是一種海鷗飛過平靜的海麵的孤獨,一種夕陽緩緩下墜的惆悵,一種煙灰落在地上的哀傷,一種泛著漣漪的等待,一種群鳥飛走後的空虛。

CD裏正在放著ANDY WILLIAMS的《Speak Softly Love》。他看著屋內,纏綿悱惻的音樂從屋頂上傾瀉下來,仿佛把屋內的燈光也拉暗了下來。他仿佛看見穿著紫色的衣裙的小鎮女孩在靠著窗口的桌子上看書,看見一個英俊的少年端著一杯草莓smoothie和一碟甜點向著女孩走去,木質的地板在少年的腳下仿佛變成了西西裏的黃綠色的田野。少年把紅色的smoothie和誘人的甜點放在女孩麵前的桌子上,點頭微笑,然後窘促地轉身離開。女孩在少年身後笑了笑,停下筆來,捏起一塊巧克力色的甜點,仰頭側耳細聽著音樂。音樂也是那首《Speak Softly Love》。她聽到“Wine-colored days warmed by the sundeep velvet nights when we are one”的時候眼眶濕潤了起來,好像樂曲清晰地溫柔地撥動了內心深處的易碎的水晶。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幾乎要變成暴風雪了。雪不是一片一片的下,而是像散開袋的麵粉一樣整團整團的落下來。他站在窗口,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麵。燈光從被雪遮掩的窗口撒出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夜的黑暗裏。遠處燈塔投射出的長條形光束緩慢地掠過海麵。礁石和漁船的桅杆像是怪獸的身影,在黑暗中稍現即逝。雪中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而遙遠,就像是迷失的久遠的記憶。天氣預報說今夜到明天有二十厘米的雪。他記得十幾年前有一夜曾經下過一次五十厘米的雪,第二天早起,雪把咖啡屋的門口都堵住了,門都推不開。那一次他很興奮,像是挖戰壕一樣,在門口挖出一條路來,一直挖到灰狗車站的站牌下。那時他甚至希望雪再下得大一些,最好能高過頭,那就真像是電影裏看過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戰壕了。在物理課上老師曾經教給他們用四方的鏡片做過潛望鏡,要是雪比人高,他就可以用上那個潛望鏡了。

他撫摸著桌子,想著上午坐在這裏的女人,心裏很為她難受。他知道當你等待一個人的時候,那人卻遲遲不來,那是一種什麽樣感覺和心情。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透過窗口,穿過瀑布一樣飛瀉下來的雪,掃向小木屋方向。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她的窗口還在閃著朦朦朧朧的桔黃色的燈光。這燈光在風雪中搖曳,顯得十分脆弱。聖誕夜晚是家庭團聚的時候,是一家人圍坐在桌邊,把冒著熱氣的火雞切開放在盤子裏,一邊喝紅酒,一邊放鬆聊天的時候。聖誕夜應該是溫馨的,甜蜜的,充滿愛的時刻。聖誕夜應該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的時刻。他沒有親人,每到這個節日,隻能自己過。這麽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在聖誕夜裏喝一瓶酒,蒙著頭睡一大覺。他為那個小木屋裏的女人難受,因為在這個風雪夜裏,她放棄了跟父母在一起,也沒有留在北京,而是在這個千裏之外的陌生的小鎮,等著自己的心愛的人。她等到的是一場不期而至的風雪。

 

他走回櫃台,開始打掃咖啡屋。今天從早到晚沒有幾個人來買咖啡,屋裏很清潔,其實並不需要再打掃,但是他還是拿出掃帚來,把地麵掃了一邊,又從櫃台下麵拿了一把墩布出來,墩了一遍地。他墩到窗口她坐過的桌子邊的時候,看見桌子底下靠牆的地方有一個紙杯子,夾在桌子腿和牆之間。他低頭把滾在牆角的紙杯撿起,用墩布把地上的褐色的液體擦幹淨。他把墩布拖回櫃台後麵,放在牆邊的一個長方形的盆裏,用清水洗幹,掛在牆上的一個鉤子上,讓水滴答到水盆裏。他走回櫃台,坐在一個圓圓的高腳凳上,胳膊肘放在櫃台上,在桔黃的燈光下翻開那本薄薄的書。他忘了上次讀到哪裏了。他心不在焉地隨手翻開一頁,在想小鎮上的那個女孩,此刻在幹什麽。也許此刻小鎮上的女孩正在跟家人一起在廚房裏準備聖誕夜晚餐,也許正在跟愛人一起依偎在沙發上看電視,也許正在端著一杯雞尾酒在某個喧嘩的聖誕派對裏穿梭。他從收銀機旁邊的筆筒裏拿出一隻黑色的簽字筆,在書的空白處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那個熟悉的號碼。那個八年以來總想撥打卻從來沒有打過的號碼。小鎮上的女孩大二時從學校宿舍搬出來,換了一個住處,曾經告訴過一個電話號碼給他。他知道,這個八年以前的號碼應該早就過期了。這些年來,有好多次他拿起電話,想撥這個號碼,但是又放下了。這些年來,這個號碼像是自己的生日一樣,他熟記在心,從來沒有忘記。這些年來,他想給小鎮上的女孩打個電話,但是每當想拿起電話的時候,他都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即使電話號碼沒有換,即使她能接起電話,即使這麽多年後她還能想得起來他,又能怎樣呢?

十年了,他們走在不同的軌道上,他一直在小鎮,小鎮上的女孩一直在海那邊的城市裏。他是屬於小鎮上的人,而她是屬於大城市的人。她告訴過他,她喜歡大城市裏的一切喧囂,即使那些空氣裏的噪音和上下班時間擁擠的人流車流,對她來說也是大城市的美麗而自然的一部分。她喜歡熱鬧,喜歡四目所及之處是燈火通明的高聳的樓群,喜歡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燈組成的光流,喜歡玻璃大廈上一塊塊閃著霓虹燈的巨大的廣告牌,喜歡馬路邊一間間的風格迥異的餐館和各類新潮的衣服店鞋店,喜歡爵士音樂節時步行街上的賣啤酒的小攤,喜歡夜晚街頭上表演的藝人,喜歡河邊的裝飾得古色古香的馬車,喜歡夜幕中聳立的古老的城堡,喜歡馬路上行駛的雙層的公共汽車,喜歡地鐵裏帶著冷風飛馳而過的車廂,喜歡掛滿各種各樣藝術品的展覽館和博物館。小鎮上的女孩高中畢業後終於如願以償地去了海那邊的那座大城市,她是多麽的激動和開心。而他,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離去,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卻是無比的傷心。

他們曾經是那麽好。他放學後在咖啡屋幫母親幹活,她每天都到咖啡屋來,坐在一個小桌子上做作業,看書,把自己的筆記和作業讓他抄,跟他一起做學校裏的項目。他總是給她做一大杯她愛喝的草莓smoothie,給她端上一碟剛做好的小點心。他靦腆,謹慎,內向,言語不多,從來不袒露自己的感情。隻是有一次,在秋天的一個周末,他們去了一個同學家開派對。她挨著他在後院的篝火邊坐著,喝著啤酒。他喝多了,周圍也沒有人,她問他是不是喜歡她。他承認了。他說有時會夢見她。她問他夢中的她是什麽樣子,在做什麽。他說在夢裏他看不清她,但是知道是她。他說有一次甚至夢見她裸體躺在他身邊。她笑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把這件事又告訴了最好的朋友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轉頭把這件事告訴了她最好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沒過多久,高中裏的所有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如果這事兒發生在一個平素大大咧咧的男生身上,本也算不了什麽。唯獨他是一個內向的,平素嚴謹而不愛說笑的學生,這事就有些不尋常了。有同學在學校拿這件事兒逗他,問他昨晚又夢見了裸體的誰了。他感到非常的惱火,知道是她告訴別人的。他矢口否認,當著班裏所有的同學的麵說根本沒有這麽一回事兒。班裏的同學都扭過臉去看她。她漲紅著臉,覺得很氣憤,因為當他這樣否認的時候,別人看她的眼光好象她是一個騙子一樣,好像是她臆想出來的一樣。她沒有辯解,但下定決心再也不理他了,再也不去咖啡屋了。一個星期以後,他認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英文課結束的最後幾分鍾裏,當老師問誰還有什麽問題的時候,他站起來,當著老師和全班同學,承認了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洗刷了她的恥辱,而她也當即原諒了他。她很感動,因為她知道像他這樣一個內向的人,一個在班上幾乎從不舉手回答問題,從不主動站起來的人,也不怎麽說話的人,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當眾站起來澄清這件事。他們和好如初,甚至更好了,她依舊每天到咖啡屋來,把做好的作業給他抄,他給她做草莓smoothie和端給她剛出爐的小甜點。

他坐在燈下,低頭想著那些過去的事,手裏的書停止在一頁上。這麽些年以來,他依然能感到小鎮上的女孩離開後的那種痛苦。每當想起小鎮上的女孩來的時候,他心裏都會湧出一種無名的悲傷,那種悲傷無可阻遏地從心房裏湧出來,流遍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讀過很多小說,讀過悲傷的小說,他被那些小說感動,會為裏麵的主人公難受。隻是那些小說裏的悲傷,都比不上切身的悲傷。小說裏的悲傷,他放下書就會忘記。而現實裏的悲傷,卻是隨時會想起。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做著什麽,猛一抬頭或者低頭,也許隻是看見窗口的那個座位,也許正在烤製她曾經喜歡吃的一個甜點,也許瞥見一個人登上即將離去的灰狗,也許看見一個像她的背影,也許就是客人的一句話,也許是喝咖啡的情侶們的一個無意間的小動作,也許什麽都沒有,他心底的一條弦就會突然被撥動,就會突然想起小鎮上的女孩,心情鬱悶起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病態的人,但是沒有一種藥可以醫治他心裏的難受,即使春天最讓人沉醉的溫柔的海風,也無法撫平他心裏的創痛。他沒有要好的朋友,既沒有人可以訴說,也沒有人可以給予安慰,除了自己的心底,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寄存他的痛苦。他曾經無數次的告訴自己說,小鎮上的女孩不會回來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過去忘掉,像是埋葬骨灰一樣,把過去燒成灰,放在一個盒子裏,埋在地下。但是記憶是無形的,你怎麽能燒掉它,你怎麽能讓它變成灰,你怎麽能把它埋葬在墓場,怎麽能把它徹底遺忘呢?

 

灰狗晚點了兩個小時後,終於冒著風雪來到了小鎮。他從窗口看見了灰狗的兩隻耀眼的前車燈,車燈在黑夜裏穿透雪霧,顯得特別紮眼,照亮了幾乎被雪完全覆蓋了的路。他看見對麵的小木屋的門打了開來,屋裏的燈光隨著敞開的門流到了屋外的雪地上。他看見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冒著雪出了門,急急地往灰狗車站的方向奔跑著。一陣冷風卷著雪從海上吹過來,他看見她頂著風走,風吹散了她的頭發。他看見門外的雪已經堆得很厚,像是有十幾個厘米了。他看見她的靴子踩在鬆軟的毛茸茸的雪地上,在小木屋和灰狗車站之間的小徑上留下了兩行清晰的腳印。他看見灰狗龐大的身軀在站牌下搖晃著停下,看見她的瘦弱的身影跨過空地,來到了灰狗底下。他看見她在站牌下仰頭看著灰狗,等著車門打開,等著車上下來的旅客。

他像她一樣,緊張地看著灰狗的車門。他在等小鎮上的女孩。他等了十年了。在世界上這個被風雪肆虐的寂寞的海邊小鎮,在這樣的一個聖誕夜裏,他們都在等待灰狗上下來的人。但是灰狗上沒有下來任何人。沒有一個人下車。沒有任何一個乘客下車,連司機也沒有。那些平日喜歡下來休息一下舒展一下腿腳,來咖啡屋買杯咖啡的旅客,因為風雪和誤點的緣故,沒有一個人下來走走或者來咖啡屋上洗手間。她沒有等來自己等的人。他也沒有。

他知道就是這樣的結局。

他早就知道。他根本等不來自己喜歡的人。

他等得心都麻木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奇跡,有的隻是早已注定的命運和早已在石頭上刻好的結局。

他突然明白了。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等得不是小鎮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綻放過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凋落過的愛情。

他看見她站在站牌下,跟灰狗的司機講著什麽,隨後邁上了灰狗的車門。他看見一塊紅色的色塊在車窗裏移動,就像他昨天透過窗戶上的霧狀清潔劑看見的那塊不斷移動的色塊一樣。幾分鍾之後,他看見她垂著頭從灰狗上走了下來。她的棕色的靴子踏上了雪地。塗著藍白色油漆的車門關上了。一陣馬達的轟鳴聲傳來,灰狗的後部亮起兩盞耀眼的紅色尾燈,在靜謐的雪夜中顯得很刺眼。

他看著依舊站在雪地裏看著灰狗的她,突然覺得跟她同病相憐,從內心裏有一種相通和理解。他能夠感受到她的心情。那種期待。那種落差。那種失落。灰狗的尾部噴出一股灰黑色的濃煙,在風雪中緩慢地啟動,沿著被雪覆蓋的馬路開走了。站前的蒼白的路燈下,他看見她凝視著逐漸離去的灰狗的車影,側臉冷靜,帶著一股鎮定而漠然的神情。他能理解她為何會有這種神情,這種給人帶來一股沉寂和壓抑的氣氛的神情。這種氣氛不像是一股洶湧而來的海浪,而是像海上的藍色的迷霧一樣在空氣裏彌漫著。這種迷霧比海浪更可怕,因為海浪洶湧而來又洶湧而去,而迷霧卻會長久地籠罩著海麵,淤積在波濤之上。他看見她在站牌下怔怔地看著灰狗消失在黑暗的雪霧中,扭轉身子,一個人慢慢地向著小木屋的方向走去。他看見她的羽絨服被風吹得鼓了起來,像是一塊隨風搖晃的紅色的風帆,在雪中頂著風移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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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車男 回複 悄悄話 “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等得不是小鎮上的女孩。他等得是自己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綻放過的愛情。那個從來沒有凋落過的愛情。” 美麗的哀愁-不如和自己相愛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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