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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四)

(2014-06-15 06:12:58) 下一個


親愛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我愛你,但是覺得隻能跟你這樣走這麽遠了。我是個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穩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給你增添壓力,但是我想隻能跟你說,我無法過一個沒有婚姻沒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裏和周圍的人的壓力。如果你愛我,就來這裏,把我娶走吧。如果你愛我還沒有到能夠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來了。我會自己離開小鎮的。愛你。

她停下來,重新讀了一遍敲在手機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一遍。她知道此刻他還在飛機上,如果她這時把這個短信發出去,他一下飛機就可以讀到了。她猶豫著是不是發給他。她既想讓他提前知道自己的想法,又覺得通過短信告訴他不如跟他親口說。短信有短信的好處,可以字斟句酌地把意思表達出來。但是,短信也容易造成誤解,不像當麵講那樣可以更好的溝通。

她跟他,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世界各地飛,像是異地戀一樣,戀了五年。隻有在他飛到北京的時候,她才能見到他。她問過他,是不是在別的國家別的城市,也有像她這樣的女人,跟他在一起。他說沒有。他說怎麽可能呢。他說他愛她,隻愛她。她相信他沒有說謊。他是一個真誠得像是一張白紙一樣的人。他帶她去見過他的父母。那是去年秋天,他利用假期,帶她去了西班牙。她見到了他的父母。兩個和藹可親的老人,一點兒也不像想象中的裝模作樣的貴族。他的父母對她非常好,也很高興她來看他們。他們誇她美麗,也誇自己的兒子有眼光。他們坐在很大的院子裏吃飯。他們聊天。他的父母講了很多他小時的故事。他的父母很愛講他小時的故事。他的父母告訴她,他的老爺爺曾經做過西班牙海外殖民地的一個總督。她想起了電影裏看過的一些鏡頭,總督坐著馬車,身後跟著一群騎馬的衛士,在土路上奔馳,揚起一流塵土。她見到了他家的莊園。看不到邊的莊園。裏麵盛開著一片片藍色的薰衣草,藍得像是海上一層層的波浪。他牽著他的狗,跟她在藍色的田野上散步。他穿上紅色的鬥篷,跟他的狗一起,給她表演西班牙鬥牛,把她逗得捂著肚子笑個不停。他家裏有仆人做飯,不用他做飯。但是有一天,他給她做了一桌西班牙餐。他說他曾經說過會給她做正宗的西班牙餐,隻要她喜歡。她喜歡。她都喜歡。她喜歡這一切。一切都是完美無缺的,除了他比她大,他比她大十五歲,還有他不想結婚,不想要孩子。他一開始,在香格裏拉酒店的陽台上,就告訴了她。那時,她沒有覺得這會是一個問題。現在,這成了一個問題。一個必須麵對的問題。一個能決定他們在一起,還是分手的問題。她有一種恐懼,她一直有一種恐懼,害怕有一天他不再愛她了,害怕有一天他們變得沒有了心跳,沒有了感覺,害怕失去他們的愛情,害怕他會被那些年輕女孩吸引走。即使她在他身邊,她也可以看到有些女孩在對他放電。現在他愛她,他看不見那些女孩。但是將來呢?如果他們不像現在這樣相愛了呢?那時她就什麽也沒有了。沒有青春的美貌,沒有孩子,沒有婚姻,她老了怎麽辦呢?她必須得現在讓他做出一個決定,是要她和婚姻和孩子,還是放棄她。她沒有辦法,她必須得逼著他做出這個決定。

她一直在等著他有一天會改變主意,會把一枚訂婚戒指戴到她的手上,跟她說,親愛的,嫁給我吧,讓我們白頭偕老。她一直等著,但是沒有等來這句話。她跟他戀了五年,整整五年,從二十四到二十九,她的最好的五年,一個女人一生最好的五年。她不知道是母親多次重複的話發生了效力,還是她自己想通了。現在,她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了。她要對他說,娶我,或者離開我。就在這個小鎮上。就在這個小木屋裏。她要他給她一句話。如果他離開她,她也不會後悔。她也會感激他給她的愛。她也會珍惜跟他在一起的這五年。如果是這樣,她就再也不會見他了,她會把他的電話號碼刪掉,她會搬家。她不會接他的電話。她要把他從自己的生活裏徹底抹去。

但是,她能抹得掉一切嗎?

 

他聰明,勤奮,貴族家庭長大,受過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有教養,有事業,脾氣隨和,總是依著她,而且很愛她。無論做什麽,他總是先征詢她的意見,即使是去餐館,他也總是問她想去哪裏吃飯,讓她挑。她總是挑一家他喜歡的餐館,點他喜歡吃的飯菜。他從來沒有說過她,無論她做錯了什麽,他都是寬慰她,告訴她那沒什麽。她有時覺得他太寵著自己了,要把自己寵壞了。她有時丟三落四的,還有一次丟了錢包和手機。他說丟了什麽都不要緊,隻要別把自己給丟了就行了。她有些事不敢告訴父母,但是會告訴他。他總是給她出主意,寬慰她,幫著她把事情處理好。她說自己有時晚上睡不著覺,他說要是那樣就想想他好了。她說單位裏有好事都輪不到她,他說不用擔心,要是不想上班了就不去,我養你一輩子。她說她有時覺得很害怕,他說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她問他說,我們以後要是分手了怎麽辦,他說他會一直等著她,等沒人要她了,他還要她。他這樣說的時候,她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她覺得遇見了一個愛她,對她真心好的人。何況他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都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她知道他是愛她的,不用他說什麽,從他對她嗬護的每一個小小的細節裏都能感受出來。她想他也一定知道她是愛他的,從她的眼睛裏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的閨蜜給她傳授經驗,怎樣用一些煩心的事兒去試探一下戀人,看看是不是真的愛自己。她從來沒有按照閨蜜說的去做過。她不用去試探也知道他愛她,對她好,寵著她。他比她大十五歲,就像父親一直寵著自己。她沒有愛上過別人,雖然過去有過男朋友,那都是長輩們看著條件不錯的,但是她從來沒有愛的感覺。他是她第一次真正愛上的人。她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愛上另外一個人。茫茫人海中,哪裏就能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呢?她感到很慶幸遇見了他,能夠跟他在一起,有這些甜蜜而幸福的時光。

 

親愛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重新讀了一遍短信,心裏歎了一口氣。她從一開始就對他一見鍾情。從香格裏拉那個夜晚。她見不到他就覺得心裏空,見到了就覺得很心安。他經常在世界各地出差。他不在的日子,她總在惦記著他,度日如年的等著他回來,像是魂兒都丟了一樣,什麽也無法專心起來。她為他擔心,怕飛機失事,怕火車出軌,一直要等到收到他安全到達的短信,她的一顆心才會完全放下來。自從有了他之後,她跟自己的閨蜜們都慢慢疏遠了,因為她的心都撲在了他身上。一開始她覺得他很成熟,但是交往起來之後,才知道他的身上依舊帶著一些孩子氣,有時很任性。在愛裏麵的女人,有幾個是真正能看出對方的缺點來的呢?即使是對方的缺點也經常會被當作優點來看。她知道作為一個女人,她應該表現得很矜持。但是在他麵前,她無法矜持起來。她很奇怪為什麽以前自己一個人能過得很好,現在卻好像沒有了他就無法活下去了一樣。她知道,在千萬人裏麵,遇見那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遇見自己的另一半,其實是很難很難的。她珍惜跟他的感情,在他麵前,一點也不任性,怕自己的任性讓他不開心,寧肯自己委曲求全。她沒有跟他吵過架,也沒有賭過氣拌過嘴,她不想讓那些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

窗戶上傳來沙沙的聲音。她沒有注意到,雪已經開始下了。剛才進咖啡屋的時候,她看見一片烏雲從西麵升上來,罩住了天空,像是一場大雪就要來臨。現在雪已經開始下了。她隔著窗玻璃用手觸摸著落在玻璃上的潔白的雪花。大地一片茫茫,灰色的天空與一望無際的海水相接,雲低得像是要貼到海麵上來,海鷗的翅膀在飛舞的雪花中穿梭。海鷗從燈塔的後麵飛出來,飛過礁石,消失在漁船的桅杆後麵。雪無聲地飄落著,熔化在灰色的波濤裏。離咖啡屋不遠的小木屋被籠罩在雪中,就像是一個雪中的童話世界。看到漫天的雪,她就想起了爸爸小時給她買的裏麵充滿了白色粉末的水晶球。當她把水晶球翻過來的時候,裏麵的白色顆粒就在水中彌漫開來,落在底座的小洋房上,像是聖誕的大雪一樣漂亮。透過有些霧氣的窗戶,她看著一望無際的紛紛揚揚的大雪,海水在雪中平靜得像是一個熟睡的嬰孩,隻有心髒在微弱的起伏。大雪像是母親的手一樣,輕輕地撫摸著海麵和沙灘,撫摸著不遠處的小木屋。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麽大的雪,這麽美麗的海邊小鎮,這麽浪漫的小木屋。她有些癡呆地看著窗外,忘記了繼續敲短信。

手機屏幕黑了下來。她按了底部的小圓鍵一下,讓手機屏幕重新亮了起來。手機被自動鎖住了,屏幕變成了一幅照片。他和她的合影。他和她在一個公園裏的合影。那是他跟她開始約會不久時照的。她看見秋天的一個黃昏,她從人群擁擠的地鐵車廂走出來,隨著下班的人流在地鐵口拾階而上,穿過馬路,走進了一家公園門口的紅鏽色大門。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蕾絲襯衣,藕荷色的長裙和平底兒的涼鞋,墨鏡頂在頭發上,左手挎著白色的手包,右手拿著一份廣告。傍晚的夕陽灑在她的細小的腰身和修長的腿上,她的黑色的頭發垂在肩上,在陽光裏顯得有些發紅。她看見他已經到了,躺在一顆巨大的老樹下,一隻手放在腦後做枕頭,一隻手擋在眼前遮擋著夕陽斜射過來的光,一條穿著幹淨的藍色牛仔褲的腿曲著,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她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長得蓋住腳裸的藕荷色裙裾散開在落葉上,像是一朵盛開的荷花。她跪在他的身邊,眼睛看著他,把手裏捧著的一捧落葉在離他的頭一尺多高的空中撒下。一片片金黃的落葉落在他的白色的T恤上和脖子上,還有幾片被風吹到了深藍色的牛仔褲上。他扭動了脖子一下,似乎落葉掉進了領口,觸到脖子很癢癢的樣子。她開心地笑著,指尖輕輕地在他的脖子上走過,像是一條爬蟲在樹葉下麵爬行。

她用手指劃了屏幕一下,重新進入短信。剛才她敲的短信依然停留在編輯狀態。親愛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她又一次仔細地讀著。她覺得最後一句“如果你愛我還沒有到能夠把我娶走的地步,那就不用來了,我會自己離開小鎮的”有些太重了。她按動倒退鍵,把這一行字給刪了。她思索了一會兒,在前麵又加上了幾句話,重新念了一遍:

親愛的,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想了很多很多。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愛你,從第一次在香格裏拉,就很愛你。你給了我這麽多的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很滿足,很感激的。我愛你,所以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你。最近我覺得壓力很大,因為眼看就要三十了,但是還沒有結婚。我爸媽也在不斷地催問我。女人的青春很容易就會過去。我是個普通的女人,需要有一份穩定的婚姻和孩子。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想給你增添壓力,但是我想隻能跟你說,我無法過一個沒有婚姻沒有孩子的生活。即使我可以,也承受不了家裏和周圍的人的壓力。如果你愛我,我們就結婚吧,在小鎮上,你看好嗎?愛你。

她看了最後一遍,覺得基本可以了,想說的話都表達清楚了,她想他看了之後會明白她的意思。她歎了一口氣。要是沒有那些壓力,她想她真的可以跟他一輩子就這樣下去,隻要他一直愛她,她可以為了他放棄要孩子的想法。如果婚姻和愛隻能選一個的話,她寧肯選擇愛。但是,她不是生活在真空裏,不是生活在理想世界裏,也不是生活在兩人世界裏。

她伸出手指,準備按發送鍵的時候,又猶豫了起來。她覺得這有些像最後通牒。這五年來,她覺得他開始衰老了。雖然她覺得自己的青春在逝去,但是他衰老得更快。也許他操心的事情多,也許他工作太忙,她看見他的頭發開始變灰,身體的機能也比過去下降了很多。當年的三十九歲的精力充沛的他像是一個小夥子,現在的他已經越來越像是一個疲憊的中年人。她不忍心向他下這樣的最後通牒。她想了想,覺得還是當麵跟他說更好一些。她沒有按發送鍵,而是按了刪除鍵,把剛才寫的都給刪了。她端起咖啡杯來,感到裏麵熱巧克力已經完全涼了,液體表麵的那些小圓泡沫都破碎了,變成零散的白沫依附在褐色的杯子邊。她把剩下的巧克力都喝了。雖然依然很甜很可口,但是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度。

 

他站在略顯昏暗的吧台邊上,手機械地用搌布擦著早已經擦得很幹淨的櫃台,眼睛偶爾瞥過窗邊坐著的她。雖然是白天,屋頂的八盞凹進去的燈依然亮著,他站的地方的頂上有兩個垂下來的黃色的流線型燈罩,像是切掉了尾部的草莓。燈光從燈罩的底部和四周流泄出來,在他的頭發上塗上了一層橙黃的色彩。燈光下,他的眉頭有些習慣地皺著,像是在陷入一種思考。遙遠的鄉村音樂從屋頂流下來,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緩慢地唱著一首什麽歌。他並沒有在聽,咖啡屋的音樂總是循環往複,大多數時間他都聽不見在唱什麽。對他來說,歌手唱得什麽並不重要,樂曲是什麽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給咖啡屋帶來一種氣氛。母親在世的時候,總是喜歡放一些溫馨的樂曲,讓咖啡屋顯得像一個家的氣氛。而他喜歡那種帶著淡淡的哀愁的樂曲,那種能夠喚起內心的回憶,讓人感歎時光流逝的樂曲。

他是一個在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長大的人。他喜歡母親開的這個咖啡屋。他在這裏渡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每日每夜。他和母親就住在咖啡屋的臥室裏,臥室在咖啡屋頂上的二樓,裏麵的窗口帶著弧度,前麵有一個棕色的帶著銅把手的木質舵輪,就像海盜船上的棧橋。月亮升起的時候,淡青色的光自窗外豆子一樣撒進來,臥室裏便被染上了一層帶著哀愁的淡淡的恬靜。那時,他站在舷窗一樣的窗口,手扶著舵輪,身上係著一個被單做成的披風,頭上帶著一個船形帽,像是航行中的威風凜凜的海盜船長。他凝視著被黑色一口口吞噬的海麵,兩隻眼瞳在透進窗裏來的澄淨的月光下像是珍珠一樣閃耀著天真而皎潔的光。他期待著一條藍色的小人魚從珊瑚海底遊上來,倚靠在青色的礁石上,在月光裏唱一首動人的歌。

白天母親忙著招待客人的時候,他就自己坐在桌子底下玩玩具,把桌子底下的空間,當成自己私密的空間。有一天他在地上撿到了幾隻彩筆,不知是哪個孩子落下的。他拿了一張白紙趴在桌子底下畫畫。他畫了一個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母親把他從桌子底下叫出來吃飯的時候,看到了他的畫。母親很吃驚。像他這麽大的孩子,很少有人能把一個物體畫得這麽準確的,何況他是第一次畫。母親在大學是學媒體的,也愛好藝術,她看著他的畫,立刻感覺出了他是一個在畫畫方麵有特別天賦的孩子。母親放手讓他發揮自己的天賦,讓他隨便去畫,從不在任何方麵約束他,同時也不在意他的學習成績,也不督促他做作業,隻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在別的孩子放學後忙作業的時候,他坐在咖啡屋的桌子底下專心的畫畫。

就像是上帝賜給了一雙魔手一樣,他拿起畫筆,在紙上隨意地畫著,一根根線條就像一首首樂章,就像是大海裏無窮無盡的波濤,源源不斷地從他的筆下流出來。多數時間裏,他並沒有刻意的去想畫什麽,那一條條線條自然而然地疊落在紙上,組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麵。

母親有些擔心他鑽在桌子底下畫畫,會養成孤僻的性格,因此總是鼓勵他畫一會兒,就出去跟別的孩子玩耍一會兒。而他,好像天生的孤僻一樣,跟別的孩子玩的時候總是心不在焉,玩一會兒就跑回來接著坐在桌子底下畫畫。在桌子底下,他會覺得更安全些,那裏是他的一個安靜的世界,一個可以把自己和外界隔開的安全的世界。他在桌子底下坐著,觀察著咖啡館這個小小的世界,在這裏他看見來來往往的人們,聽見他們的談話,有時不經意的還能窺見他們的一些小動作。他既有天分,又有大量的時間畫自己最喜歡的東西,而且畫畫的時候他既專注又耐心。幾年之間,他無師自通,隨手畫出來的畫勝似大師的手筆。

小鎮上每天都有灰狗大巴停在船型咖啡屋前麵不遠的地方。無論晴天還是陰天,旅客們從帶著一路塵埃的大巴上一個一個走下來,在站牌底下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兒,好奇地看看不遠處聳立在礁石上的燈塔和湧著一層層波浪的海麵。拿著小旗子的導遊站在他們中間,給他們講解一下小鎮上的風景和故事,然後帶著他們向咖啡屋走來。他們推開厚重的橡木門魚貫而入,排著隊去洗手間,排著隊買咖啡,紮著堆兒用各國語言,各種方言聊天。每當這時,咖啡屋裏就熱鬧起來。母親總是麵帶微笑地招待客人,像個老熟人一樣跟他們熱情地打招呼,給他們奉上一杯熱熱的咖啡和巧克力奶。母親喜歡這些遊客,不僅是因為母親天生好客,而且也是因為小鎮很小,人口也少,如果沒有他們,這間咖啡屋就很難生存下去了。

遊客們喝著香氣撲鼻的咖啡,經常走到他畫畫的桌子前來,蹲下身看他在桌子底下畫畫。他畫畫的時候很專心。當他一筆一筆往紙上畫的時候,咖啡屋裏四處彌漫著的音樂和嘈雜的話音他都聽不見,屋裏的所有東西和所有的人也都在他眼前消失了。他的眼前隻有畫筆和畫紙。他畫海鷗的時候,能夠感受到海鷗在天上平靜地飛過海麵。他畫燈塔的時候,好像身體在隨著燈光在圍繞著塔身旋轉。他畫船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在海上航行,在身後留下一片片漣漪。他畫波濤的時候,好像在身子在浪尖上翻騰,跳躍。他畫岩石的時候,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孤島,一個沒有人居住的孤島。他的畫筆在紙上遊走,就像樂符在空中飄揚。

隻有當畫完的時候,他才會停下筆來,注意到圍在他四周的人。他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圍在身邊看他畫畫。肯定是長途車上太煩悶,小鎮太小,又沒有什麽太多可看的,這些大人們才會聚集在這裏看一個孩子畫畫吧,他想。每當這時,他就會把剛畫完的畫送給他們之中的一個。每個人都伸出手來想要,但是他總是把畫遞給離他最近的小孩伸出來的手,因為他知道,這些畫隻有孩子們才真正愛看。

 

櫃台已經擦了好幾遍了,擦得一塵不染,像是鏡子一樣反射著吊燈的影子。他不知道該幹些什麽。平時他會走到畫架前去接著畫畫,但是今天他有些心情不安,不想再繼續畫下去。他放下搌布,從櫃台下麵拿出了一本薄書,繼續閱讀了起來。這是一本可以從任何一頁讀起的書,雖然已經讀過幾遍了,他還是喜歡隨便翻開一頁,繼續讀下去。他來到泥濘的湄公河畔,看見一條渡船停在岸邊。驕陽產生的悶熱的霧氣裏,一個穿著一件舊的真絲衣衫,戴著一頂平簷男帽的十五歲白人少女站在渡船的甲板上,細瘦的手臂放在船舷上,正在眺望著湄公河支流平緩的河水和河兩岸盛產稻米的田野。她的眯起的眼睛掃向岸上停著的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跟轎車窗戶裏探出頭來的一個瘦弱的中國男人的深陷的目光相遇。從一開始,書裏的男人和女人就注定沒有未來。在那時的越南,甲板上的那個法國少女的母親是絕對不會同意她嫁給一個中國男人的,即使這個中國男人有錢。而那個中國男人,雖然頭戴禮帽坐在高級轎車上,卻也沒有足夠的力量違抗父命,把他喜歡的白人少女帶走。他們的相逢和相愛注定是一場悲劇,從湄公河支岸渡船的邂逅起。他喜歡這本書,不是因為它是悲劇,雖然他喜歡讀悲劇勝於讀喜劇,隻是因為書裏的很多地方的描寫都觸動了他的內心。在那個悶熱的窗簾拉得緊密的房間裏,那個白人少女在愛著那個中國男人,但是她不敢承認她愛著他,所以她要他像對待妓女一樣對待她,給她錢,用她的身體。在他們分別的時候,她站在船上,手臂支在輪船的欄杆上,看著船下坐在黑色轎車裏給她送行的中國男人,就像他們第一次邂逅一樣,一個在船上,一個在車裏。她沒有流眼淚,因為她母親和弟弟在身邊。她是白人,不能為了一個中國男人流淚。她甚至都不能顯示出自己心裏的悲傷。她一直告訴自己說,她沒有愛過他,隻是愛過他的錢。隻有當日後的某一天,當她坐的船行駛到無邊無際的印度洋上,在黑夜降臨的時候,她站在船舷邊看著波濤,聽到主甲板大廳裏傳來一首熟悉的肖邦的圓舞曲,她才沒來由的哭了。她想跳到海裏去,因為她想起了湄公河堤岸上的那個男人。隻有在一切都已經逝去的時候,她才在想,或許曾經真的愛過那個中國男人,從沒有經曆過的那樣愛過那個男人。她後來聽說,那個男人結婚了,娶了一個家裏給他選定的中國女孩。但是自從跟他分開之後,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容顏就開始衰老了。在最年輕的時光,皺紋已經刻上了她的額頭,衰老像幹枯的河床一樣在她的臉上肆虐,侵蝕了她的麵頰。每次他讀到這裏,他的心裏就覺得一陣一陣的疼,像是自己也開始衰老了一樣,甚至全身痙攣和發抖。每到這時,他會放下書,點上一根煙,讓煙進入肺裏,才能平靜一些下來。他憋住氣,讓煙盡可能長時間地徘徊在肺部裏,想象著裏麵生長出一些黑色的細胞來。他能感覺到黑色的細胞順著肺部爬出來,在體內野草一樣地生長。

 

他從沒有離開過小鎮,沒有去過外部的世界,沒有玩過電腦遊戲,沒有上過網。咖啡屋裏沒有電腦,他看見過有的旅客把手提電腦放在麵前的桌子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電腦。他看見他們用手指敲鍵盤,但是他從來沒有試過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在學校裏,老師說他們小鎮太偏僻了,學校也沒有經費,無法置辦電腦。很多同學家裏都有電腦,但是他沒有。他問過母親我們怎麽沒有電腦呢,母親說做咖啡不需要電腦。他沒有父親,沒有別的親人,隻有母親跟他在這個小鎮上。母親一次也沒有帶他離開過小鎮,一次也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假期之後的學校裏,經常有同學說去了什麽什麽地方旅遊,他問母親我們怎麽不出去旅遊呢?母親說咖啡屋每天要開門,他們不能離開。如果他們出去旅遊了,那麽誰來給那些從灰狗下來的人做咖啡呢?

外部世界是什麽?對他來說,外部世界就是海那邊的城市,那個他看不見的有著摩天大樓和霧霾的城市。咖啡屋前的灰狗站把外麵的遊客帶來這裏,他聽見他們大聲的喧嘩,看見他們把可口可樂瓶子扔在垃圾箱裏。他們拿出照相機來照相,感歎小鎮的靜謐的生活,抒發著要是能夠留在小鎮上會多好的感想,然後登上灰狗離開小鎮,奔向旅途中的下一站。對他來說,那個世界存在,但是永遠去不了的。母親說,那個世界是一個太亂的世界,一個太複雜的世界,一個有壞人有騙子有流氓有殺人犯有恐怖分子的世界,一個他不適合居住的世界。他相信母親說的,從來也不想去那個外部世界去看看。

外部世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九歲時畫的一隻碧藍的清澈童真的眼睛,被用作了《時代周刊》的封麵。那是到小鎮上來寫生的一個畫家,看到他的畫之後,要走了他剛畫完的一幅畫,推薦給《時代周刊》的。母親把郵來的那一期《時代周刊》藏了起來,沒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十二歲時他畫的一幅擱淺在沙灘上饑渴得張著嘴的魚,被懸掛在了國家藝術館的當代館的牆壁上,與其他大師們的作品懸掛在一起。那是一個到小鎮上來休假的國家藝術館的館長,看到他的畫後,挑走的他的最好的一幅。

他不知道因為從小在繪畫上表現出來的天分,人們把他比喻作莫紮特那樣的神童。他隻是一個每天除了上學就在咖啡館裏畫他喜歡的畫的孩子。他身體單薄,體育很差,數學經常交白卷,在學校裏不太合群,也經常受到別的孩子的白眼和欺負。他比同齡的孩子發育遲緩,學校裏的好多事他都不懂,甚至在男生女生情竇初開的時候,也不懂得什麽是愛。他的老師經常感歎說,他雖然有些自閉和發育遲緩,但是卻擁有一顆純潔無瑕的水晶一樣透明的心。

 

母親知道他除了畫畫之外,別的都不如同齡的孩子,學習成績也不好,從小就沒有打算讓他將來上大學。母親深信,像他這樣一個人,隻適合在一個民風淳樸的小鎮上過一個簡單的生活。母親從來不鼓勵他離開小鎮,也不帶他去看外部的世界,怕他受到外部世界的誘惑而離開小鎮。母親知道自己身體不好,不知哪一天就會離開人世,擔心那時就沒有人能照顧他。因為他雖然是一個畫畫的天才,別的事兒都笨手笨腳的,都做不好。好在咖啡屋裏隻需要煮咖啡,做甜點。母親早早的就立下遺囑,在去世之後,把這個咖啡屋留給他。母親知道有了這個海邊小鎮上的小小咖啡屋,他隻要會做咖啡和甜點,以後就會生活無憂,即使沒有人照顧,也能自己好好生活下去。母親不願意他有一個遠大前程,不願意他成為一個世人矚目的莫紮特,隻願他有一個適合自己的自由而無憂的環境。讓他在這樣一個簡單而容易的環境裏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做他自己喜歡的事,就是他母親的全部心願了。

他不知道母親的這些想法,他隻是坐在桌子底下,不斷地畫著。他用畫畫來尋求童年的快樂,用畫麵來表達他的情感。他的畫充滿了童話色彩,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他活在自己的小小的童話世界裏,活在畫裏。

 

門開了,一陣冷風架雪吹進來,吹斷了他的思緒。風是那種濕冷的風,帶著海邊的潮氣。波濤的嘩嘩聲也被風卷了進來,像是要伸出手抓住屋裏什麽東西似的,在桌椅之間遊蕩,在牆上撞得粉碎。他放下書,抬起頭,看見鎮上的一個女人走進門來。快到聖誕了,人們都在家裏忙做準備過節,很少有人到咖啡屋來。每年到了聖誕節這兩天,都是咖啡屋最清淨的時候,特別是聖誕的晚上,咖啡屋像是被人遺棄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多年以來,他都是自己一個人守在空蕩蕩的咖啡屋裏過聖誕,低頭蜷縮在沙發裏看一本書打發時間,聽著遠處的濤聲和牆上的時鍾發出的滴答的響聲。當你習慣了寂寞的時候,寂寞就不再那麽可怕了,他總這樣想。

進門的女人是一個咖啡屋的常客,他不用問,已經知道她想要什麽樣的咖啡了,也知道她是從這裏路過,要一杯咖啡就會拿著走。在女人還沒有走到櫃台前的時候,他已經伸出手,在櫃台上取下一個白色的紙杯子,開始給女人做咖啡了。他跟女人聊了幾句天,把做好的咖啡倒在白色紙杯子裏,在杯子外麵套上了一個隔熱的棕色的紙套,遞給了女人。女人問他,那個他一直喜歡的小鎮上的女孩有沒有回來。

鎮上的一個女孩總喜歡找他來玩,他們一起坐在桌子底下,他畫畫,她看著他畫。有時,她會告訴他想要什麽,他會給她畫出來。無論她想要什麽,他總能給她畫出來。他給她畫英俊的騎著白馬踏著波濤而來的王子,給她畫坐落在大海中央的高聳的城堡,給她畫海底的美麗的小人魚世界:火焰一樣紅的珊瑚,藍得透明的矢車菊花瓣,半埋在沙子裏的鐵錨,四周圍繞著珊瑚的琥珀一樣透明的水底宮殿。他畫她坐在宮殿中央,透過水晶一樣的窗戶看著火紅的花朵。

在他給小女孩畫的畫裏,女孩的眼睛總是不成比例的大,既清澈見底又散發著五彩的光芒,既純潔無暇又透著無限的憂傷,好像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長大,小女孩會離開小鎮,離開他,但是會在遙遠的地方想起他來一樣。而他呢,會像母親希望的那樣,留在小鎮,守著這間咖啡屋,畫他自己的畫。

雖然小鎮上的女孩已經離去十年了,他依然沒有忘懷,總是會想起她。他不知道那個走了的女孩怎麽樣了,是不是有個愛她的男朋友,是不是結婚了,是不是有了孩子,過得開心不開心,幸福不幸福。雖然他期望聽到她過得很幸福的消息,但是內心裏,他總是期望有一天,她會自己或者帶著孩子回到小鎮上,走進這個咖啡屋來,告訴他說,這麽些年來,她一直還在惦記著他,現在她回來了。他知道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自從她登上離開小鎮的灰狗後,他知道她就不會再回來了,她買得是一張單程票,一張沒有回程的單程票。

 

女人端著咖啡走了,咖啡屋裏又變得空空蕩蕩。女人出門的時候,門沒有關好,留著一條縫,冷風從縫隙裏擠進來,門縫也越擠越大。他快步走出櫃台,來到門邊,小心地把門關好。回過身來掃視著屋內,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桌子,落到櫃台上。櫃台的最左邊是一個弧形的玻璃櫥窗,裏麵擺著一些精美的白色盤子,上麵是他早上做出來的甜點。玻璃櫥窗下麵是一個黑色的敞口的櫃子,裏麵放著一些橙色,黃色和綠色的飲料瓶子。櫃台的邊上掛著兩個木頭筐,筐裏放著一些袋裝的薯片,蘋果片和其他零食。櫃台的中部很長,上麵放著黑色的收銀機,一個木製的小架上放著幾盤CD,一些糖果和一個掃描食品價格的黑色的手柄。櫃台的右麵放著各種各樣的咖啡杯,一個凸起的架子上放著兩個圓圓的大盤子,裏麵是褐色的閃著光澤的咖啡豆。右麵櫃台的前麵是一個突出的長方形的櫃櫥,櫃櫥的頂上放著長長短短的吸管,木製的攪動咖啡的小木片,盛放著巧克力粉和糖粉的小玻璃瓶,長方形的牛奶盒,不同尺寸的白色的咖啡杯蓋,小袋的糖袋,整齊地摞在一起的棕色的紙巾,罩著玻璃紙的朔料刀叉,紙質的杯子墊和防燙的杯子罩。櫃台的拐角的地方還放著一個幼兒坐的高椅子和一個棕色的柳條框,裏麵放著一些透明的礦泉水瓶。

他的目光從櫃台上移到窗口,又一次瞥過窗前坐著的她。她已經坐在那裏有幾個小時了,一會兒看手機,一會兒看窗外。此刻她已經放下了手機,手肘支在圓桌上,纖細的手腕托著下巴,眼睛凝視著窗外。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著東方女人的黑色的頭發,身材嬌小,打扮入時,眼睛黑亮。他想起了小鎮上離開的那個女孩,經常坐在同樣的靠窗的座位上,一手托著腮,一手拿著筆在作業本上劃著,目光有時會轉到他的方向來,對他莞爾一笑。那些埋藏在深處的記憶,總是不經意就翻上來。他經常想起那個女孩來,即便是在遊客繁忙的季節,經曆很疲乏的一天,他也會不經意地想起那個女孩來。在他的記憶裏,那個女孩永遠停留在了離開小鎮時的十八歲。那個女孩現在變得什麽樣子了呢?會不會即使擦肩而過也認不出來了呢,還是什麽也沒有變化,依舊是那個熟悉的麵孔?這麽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不自覺地抬頭看那個位置,隻是那個女孩再也不在那個窗口了。他看著窗口,想起了剛才看的那本薄書裏最後一頁的最後一段話,因為讀過許多遍,他幾乎都能背下來那段話了:“戰後許多年過去了,經曆幾次結婚,生孩子,離婚,還要寫書,這時他帶著他的女人來到巴黎。他給她打來電話。是我。她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他。他說:我僅僅想聽聽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是但怯的,仍然和過去地樣,膽小害怕。突然間,他的聲音打顫了。聽到這顫抖的聲音,她猛然在那語音中聽出那種中國口音。他知道她已經在寫作,他曾經在西貢見到她的母親,從她那裏知道她在寫作。。。後來他不知和她再說什麽了。後來,他把這意思也對她講了。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每當看到這一段的時候,他都為書中的人物的最後結局感到很壓抑,感到難受。但是他想,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麽可以遺憾的,人活在世上,不必經曆很多愛情,隻經曆一次就夠了,即使是沒有結果的愛。

窗外的雪花很大,看上去有直徑有一厘米,在風中雜亂地旋轉著,像是夏夜篝火邊亂飛的螢火蟲。咖啡屋裏除了他和她再也沒有別人,屋頂上的稀疏的鄉村音樂隨著燈光落下來,消失在寂靜的地麵上。他注意到她端起杯子放到唇邊的時候,杯子的尾部翹得很高,像是裏麵的熱巧克力隻剩下了一個杯底。他繞過櫃台,穿過沉默搭成的距離,向著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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