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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小鎮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三)

(2014-06-13 21:21:28) 下一個

太陽在海上高高地升起,把周圍的雲層抹上一層蛋黃一樣的顏色。海邊的灰蒙蒙的霧裏,她站在燈塔下的一個簡陋的棧橋上,舉著望遠鏡在看礁石上棲息的水鳥。她一直向往著在海邊看鳥,但是過去從來沒有能夠這麽做過。那些長著白色的翅膀和灰色的肚皮的海鳥,它們的翅膀輕盈地掠過海麵,撲打著消失在雲層的陰影裏。銀青色的海水卷著灰白色的波濤滾滾而來,波濤淹沒了岸邊被歲月侵蝕了的帶著黑色斑點的木樁,湧上了粗糲的沙灘,像是要撲上木質棧橋來。波濤撞擊了一下棧橋的木樁,濺起的水花躥上了棧橋,撲到了離她的腳麵一米遠的地方,消失在木板的縫隙裏。棧橋在水中輕輕搖晃了幾下。她放下了望遠鏡,低頭看了一眼腳下被海水打濕的木板,又繼續舉著望遠鏡瞭望不遠處幾艘漁船的桅杆。漁船一定好久都沒出海了,桅杆上落著厚厚的雪,像是岸邊覆蓋著雪的樹枝。一艘十幾米長的遊艇靠在岸邊,遊艇頂上和甲板上包著一層雪,就連長方形的黑色的窗欞上也堆積著一些雪。鹹濕的潮氣在海風中彌漫著,聞起來像是森林中彌漫的青苔的味道。

十二月的冷風呼嘯著穿過棧橋,穿過她的身體,把棧橋後麵的石板路上的雪卷起在空中飛舞。棧橋不長,伸出海麵的地方隻有十幾米,一層厚厚的木板被短粗的圓木固定在水麵上。幾把木質長椅固定在棧橋上,椅麵上堆著小山包一樣的雪,像是好久都沒有人坐了,上麵印著海鷗的細小的腳印。棧橋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有些腐爛的木頭欄杆,欄杆上罩著一張網孔很大的破損了的尼龍漁網。從側麵看去,她的逆光的一半臉部籠罩在光線的陰影之中,像是一個黑色的剪紙。她的嘴唇緊抿著,隨後又張開,長長的黑睫毛眨了一下,像是一隻黑蝴蝶張開了翅膀。一縷黑色的頭發被海邊的風拂到臉頰上,頭發梢觸摸到了她的有些上翹的嘴角。她咬了一下嘴唇,從望遠鏡裏向著天際看去,天水交接之處一片白光,什麽也看不清。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表帶是白色的,銀灰色的秒針在橢圓形表盤上滴答著走著,黑色的時針指向十一點半。她把望遠鏡頭蓋上皮蓋,塞進肩上挎的手包裏,轉身走下搖晃的棧橋,沿著來路慢慢走向遠處的船型咖啡屋。船型的咖啡屋本身設計得很藝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艘掛著黑色骷髏旗的海盜船,被硬硬的海風擱淺在礁石邊的沙丘上。咖啡屋頂煙筒上冒出來一縷白色的煙,筆直地凝固在半空中。鑲著玻璃的厚硬的橡木門就像古老的城堡大門一樣透著神秘的氣息,似乎要把人們引入海盜們藏滿寶物的地下洞穴。

橢圓形的窗口在她眼前越來越清晰,她終於走到了厚重的橡木門前,把手放在門把手上。隔著門上的有些霧氣的窗戶,她瞟了一眼裏麵,看見光線有些昏暗,除了一些座椅之外幾乎什麽也看不清,像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她猶豫了一下,心裏有點兒害怕,但是還是用了一下力把門拉開了,一股熱氣和咖啡的特有的香味兒順著門縫飄了出來。擦得錚亮的硬木地板猶如一個平滑的冰場,櫃台後麵的一麵牆的玻璃映射著一排排咖啡杯,盛放在漏鬥形的朔料容器裏的咖啡豆在燈光下閃著褐色的柔和的光澤。陽光順著咖啡屋牆上的一排排橢圓形的窗戶照進來,照在一張張擦得幹幹淨淨的桌子和座椅上,在地上留下了斑駁的暗影。她走得有些累了,想到裏麵去喝一杯暖暖的飲料,再要點兒吃的,然後在裏麵坐著休息一會兒,等著下午五點的灰狗到來。那時,她就能見到她的他了。

 

門把手輕輕地轉了一下,他抬起頭,看見她的麵孔在門上的玻璃窗外閃了一下。咖啡屋的沉重的橡木門打開了,隨著陽光的瀉入,一雙猶豫的腳步走進來,在門口的鞋墊上停住。門在身後哢嗒一聲輕輕關上,她雙腳並立,筆直地站在門口的灰色的墊子上。燈光略顯昏暗的櫃台上,一雙拿著搌布的手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看見了她的棕色的半高腰靴子,塞進靴子裏的黑色緊身褲,長到膝蓋的紅色羽絨服,棕紅色的手套,凍得粉紅的臉頰,以及帶著一絲躊躇的疲勞的眼睛。

他認出了她。昨天她從灰狗下來拉著行李箱走過咖啡屋的時候,從窗戶往裏看了一眼。她隻看了一眼,他就記住了她的臉龐。灰狗上每天總有人上車下車,咖啡屋裏總有來來往往的不同的遊人,他很少記住誰,但是他記住了她,因為她的眼睛,看上像是那麽一雙熟悉的眼睛。雖然她並不是小鎮上去了海那邊的城市的那個他曾經特別喜歡的女孩,但是她的眼睛很像那個女孩。他想起了校車在山邊蜿蜒的公路上行駛的時候,曾經有那樣的一雙眼睛,在他的身邊,經常迷惘地看著窗外的群山。

看著站在門口躊躇的她,他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低頭繼續擦他的櫃台。多年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陌生人來到店裏的最初的感覺,知道需要給她一點時間觀察小店,讓她自己決定進來還是離開,想要什麽。他把擰成麻花狀的棕色的搌布在櫃台上舒展開。搌布是潮濕的,帶著一股熱水洗過的餘溫。他把一隻手掌平鋪在搌布上,手在栗色的櫃台上從左移到右,又從右移到左。搌布隨著他的手掌的移動,抹過平滑的櫃麵,在上麵留下一條濕濕的痕跡,像是快艇在海麵上駛過留下的痕跡。他專注地擦著櫃台,不放過櫃台上任何一點咖啡留下的深色的汙跡。等他再一次抬起頭來時,看見她已經來到了櫃台前,眼睛在看著頂上的價目表。

 

我住在對麵的小木屋裏,她開口說。那裏的老板娘說你這裏的咖啡味道很好。

這些年來,他煮咖啡的手藝逐漸提高,如今已經能煮出味道濃厚而純正的咖啡。一開始他咖啡煮得很糟糕,甜點也做得不好,好在小鎮上的人沒有別的選擇,要求也不高,即使味道沒有那麽好也隻能湊合著。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手藝已經提高了很多,也經常能聽到外來的遊客誇獎他的咖啡和甜點做得好。每當聽到這類的讚美他隻是靦腆的笑笑,從不往心裏去。

你想要什麽樣的咖啡呢?他停下手裏的搌布,問她說。

給我來一杯熱巧克力好嗎?她沉吟了一下說。要大杯的。

他笑了笑,這樣的旅客他見得太多了。他們到咖啡屋來,進門卻隻要一杯熱巧克力或者綠茶。他知道很多人進來並不是想喝咖啡,而隻是想在這裏坐坐,休息一下,上個洗手間,或者從窗戶裏看看外麵小鎮上的風景,照幾張相。他看見她的眉頭有些皺著,像是被什麽東西在困擾著,眼神也有些發散,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她一定是有些什麽煩心的事兒在打攪她,但是他不想問她。

好的,一大杯熱巧克力,他機械地重複了一下說。

等等。。。這邊這個是什麽?她用細長的手指點著甜點櫥窗裏的幾片淡黃色的麵包問。

香蕉麵包片,今天早上剛做出來的,很新鮮。

要兩片。還有那個是什麽呢?她的手指順著櫥窗下移,在另外一個盤子處停住。

白巧克力咖啡麵包,也是今早做的。

也要兩片,她的手指微微點了一下櫥窗說。

還要別的嗎?

嗯。。。不要了,先就這些吧。

好的,他熟練地敲打著收銀機的鍵盤說。$8.09

麵包看著很誘人哦,她打開白色的手包掏錢說。

味道很不錯的,你一會兒嚐嚐就知道了,他微笑著說。你從哪兒來?

北京,你去過嗎?她把一張十元的鈔票拿出來遞給他說。

 

北京?對他來說,北京就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兒,是一個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城市了。來到咖啡屋的遊客們告訴過他,那裏有從月球上肉眼可以看見的長城的一端,那裏有世界上最大的廣場,那裏有五千萬人在城市和邊緣地區居住。那裏霧霾很大,那裏房價很高,那是一個一般人一輩子都買不起房子的地方,那裏的富人們一頓飯可以夠他的咖啡屋一年的流水,那裏的窮人們一個月的工資,隻能夠買兩張從小鎮到海那邊的城市的來回長途車票。他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鎮,連海那邊的城市都沒有去過,更別說萬裏之外,隔著大洋的那個城市了。他知道,所有的那些大城鎮都是安安靜靜的小鎮的反麵,都是車多人多,喧囂而浮華的城市。他不喜歡那樣的喧嘩和浮躁,他隻喜歡安安靜靜的小鎮。

聽說過北京,但是沒有去過,他低頭拉開收銀機給她找錢說。

剛才我去了海灘,看見了燈塔,棧橋,海鳥和漁船。她把錢放進手包裏,扭頭看著外麵的燈塔說。這裏的雪景太美了,真的很美,要是能在這裏一直住下去就好了。

他笑了笑,這也是到小鎮的遊客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旅客們從灰狗上下來。帶著一身的疲倦,有的人看著海麵,有的人看著不遠處的小旅店的霓虹招牌,有的人的目光會掃過他的咖啡屋,有的人會眺望籠罩在海邊的霧裏的燈塔。從灰狗上下來的人經常走到他的咖啡屋來,有的人會買一杯冒著香濃的熱氣的咖啡,有的人會買一些店裏自製的精美的甜點。幾乎每天都有旅客感歎這裏是一個世外桃源,說想在這裏生活下去,但是灰狗走時,每個旅客都跟著灰狗走了。每個人都不得不離開這裏,有的放不下工作,有的要回去照顧家人,有的要去上學,有的要去掙錢。每一個從灰狗上下來的遊客都是如此,毫無例外的走了。即使那些最有錢的人,那些看上去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用發愁的人,他們最後也都離開了這裏。每個人都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每個人都是一個過客,每個旅人都不屬於這裏,隻有他才真正屬於這裏。

 

平時這裏也。。。這樣安靜嗎?她的眼睛環視著空空的店裏說。

也不都是這樣,他從櫃台裏麵拿出一個棕色的大瓷杯說。平時總有鎮上的一些人來,還有灰狗上下來的人。快到聖誕了,鎮上的人都在家裏忙著烤火雞和準備晚餐,沒人會來這裏聊天喝咖啡,灰狗也還沒來。

聖誕節不都是要跟家人一起過嗎?她看著他給棕色的瓷杯子裏放滿熱巧克力說。你怎麽不跟父母一起過呢?

他們都去世了,他把冒著熱氣的大瓷杯隔著櫃台遞給她說。小心點兒,熱,燙手。

哦。

她把羽絨服的袖口拽了一下,墊在手上,兩隻手接過瓷杯子。話剛一出口,她就看了他一眼,看見他眼裏閃過一絲憂傷,後悔提起了這個話題。她是一個敏感的人,對方有什麽心事,她通常都能感覺到。小的時候她是一個很任性的女孩,現在已經學會了多考慮別人的感受,雖然依然有時會冒出幾句愚蠢的話來。她是一個天生比較在意別人的人,總是避免提及容易觸痛別人心裏的傷疤的話題。他這樣年輕,她想象不到他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他們為什麽去世了呢?她想問問,但是把話咽了回去,不想為了自己的好奇而挑起他的傷痛。

 

她小心翼翼地端著咖啡杯,走到靠窗的一個座位前,把咖啡杯放在小圓桌上。他跟在她身後,手裏端著一個托盤,上麵有兩個白色的瓷盤子,分別盛放香蕉麵包和白巧克力咖啡麵包。她脫下羽絨服,把羽絨服放在旁邊的一個椅子上,向下拽了一下裏麵穿的粉色的毛衣,坐了下來。他把麵包擺放在她麵前,轉身回櫃台去了。她從舷窗形狀的窗戶向外看去,灰狗的站牌孤零零地在前方一百米處站立著,像是平舉起一隻手臂的一個瘦弱的人。遠處的礁石和山脈在海上的薄霧裏若隱若現,豎著桅杆的小帆船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緩慢地航行,海鷗舒展著白色的翅膀在桅杆和海水之間輕鬆地翱翔。海水堆積成一層層藍色的波浪,徐徐漫過平整的沙灘,又向後緩緩退去,推平沙灘上的腳印和孩子們做的城堡,在荒棄的象牙一般蒼白的圓木上留下濕濕的痕跡。漆成白色的燈塔聳立在褐色的岩石上,紅色的塔尖眺望著天上一條條薄雲,褐紅色的沙子埋葬了暗綠色的葦草。波浪像是藍色多瑙河樂曲一樣在海麵上舒展開,帶來一陣陣濤聲。

她坐在窗邊慢慢喝著巧克力,吃著麵包。白巧克力的咖啡麵包很好吃,有一股帶著微苦的甜味兒。她低下頭看著手裏的瓷杯,褐色的熱巧克力有些涼了,表麵泛著一些破滅的白色的細碎的泡沫。她把嘴唇湊近杯口,細細地吹著巧克力上麵的泡沫。泡沫在一點一點破碎,消失在渾濁的液體裏。

 

自從他找到她之後,他們開始了約會。他說要從頭開始,像是不認識的人一樣約會,讓她很自然地愛上他。她覺得很好笑,但是也覺得很新奇。

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就在第二天傍晚,在建國門街上一個空調開得很足的涼爽的CD店裏。她喜歡那家CD店,經常去店裏翻CD和試聽CD。那家CD店在賽克大廈旁邊,挨著一個美容院和一個糕點店,離她的單位隻有半站地。店麵不大,但裝飾得很精致,四周的牆壁上貼滿了披頭士的海報。她下班後到洗手間裏換了一件海藍色的新裙子,抹上了口紅,塗上了淡淡的脂粉,畫上了眼線,套上了絲襪,跨上了一個藍色的手包,還換上了一雙淺藍色的高跟涼鞋。他個子太高,她必須得穿高跟才能跟他個子般配。

她走到店門口的時候,看見他的白色的法拉利就停在門外,很惹眼。她拉開了棕色的玻璃店門,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櫃台前的他。他依然是一身白。白色的西裝,白色的線條筆直的褲子,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襪子。他背對著她,在跟店員講著什麽。她悄悄走到他身後,聽見他在問店裏的夥計,哪裏有Natalie Imbruglia的《Torn》。夥計搖頭,用結巴的英文說沒聽過這首歌,不知道在哪張CD上。

我帶你去找吧,她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肩膀,仰著臉對他說。我知道在哪裏。

他紳士一樣地扭過頭,海藍色的眼睛裏發出柔和的光。他顯得比以前更加帥氣,英俊的臉龐,刀削一樣的有力的下巴,肩很寬,胳膊粗壯有力,肌膚是健康的古銅色,自然卷曲的波浪一樣的棕色頭發垂到脖頸。店裏的夥計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像是在看一部意大利電影。

你聽英文歌?他眯起了眼睛側著頭問她說。

肯定比你聽中文歌聽得多,她微笑了一下說。跟我來。

她早就聽過這首歌,知道是在一張叫《Left Of The Middle》的CD裏,放在靠牆的一個架子上。她帶著他走到牆邊,找到了那張CD。他舉起CD,讀著上麵列的曲目,頭發自然卷曲地垂在前額上。夕陽透過窗戶,照在他的棱角分明的臉上,他的麵容顯得很嚴肅和認真。在那一刻,她覺得心好像被撥了一下似的,怦然心動。後來他說那天她身上有一股蘋果味,她想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洗頭用的是蘋果味的香波。她喜歡他穿的一身白色的衣服,一塵不染,顯得很帥氣。他們在CD店裏停留了一小會兒,他說這個CD店很好,有很多他喜歡的英美歌手的CD,都能在這裏找到。他甚至還找到了幾盤西班牙歌曲。他買了幾張CD。交完錢後他問她想不想去對麵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她說她很樂意。於是他們走出了CD店,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沿著行人熙熙攘攘的人行道,去了星巴克。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小桌子邊,喝著濃香的咖啡,聊起了Natalie Imbruglia和一些歌手。他給她講西班牙。她給他講中國。他給她講在世界上各處旅行的小故事,她給他講單位裏的逸聞趣事。他們很放鬆地聊著,一點也不在乎周圍的人射來的好奇的目光。她說他像是白瑞德船長一樣瀟灑。他說她像是赫本一樣古典。她喜歡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種清澈的溫柔的眼神。他們愉快地交談著,都覺得很開心。不知不覺,兩個小時一閃就過去了。她說她得回家了,他說他去送她。她坐上了他的法拉利。他帶著她沿著二環兜風。她開心極了。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後,從褲兜裏掏出了兩張王菲在首體的演唱會的門票,問她願意不願意明天跟他一起去看王菲的演唱會。

你從哪裏搞到的票?她激動地問他說。王菲可是我最喜歡的歌星哦,也是最紅的歌星,這票兩個月前就預售光了。

是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說。我讓秘書給我找兩張演唱會的票,秘書跑出去一下午,替我搞了這兩張票來。我一點都不知道王菲是誰,還以為就是一個普通歌星呢。

 

在人群擁擠的首體裏跟他挨著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心裏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以前雖然她有過男朋友,但是從來沒有那種迷亂。他們和別的粉絲們一起舉起燒得滾燙的打火機,拉著手波浪般地搖晃。她的臉色被打火機的火苗映得緋紅,手心裏不斷地在出汗,皮膚發熱。當王菲唱到“隻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的容顏/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開始孤單地思念”的時候,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看完演唱會後,他依舊送她回家。他們在車上隨意地聊著天。他說他哈佛畢業之後,就去了那家世界五百強公司的總部,在市場營銷部工作,從最底層幹起。他給她講怎麽和小日本打交道,怎麽和猶太人打交道,怎麽和美國人打交道,怎麽和德國人打交道,怎麽和俄國佬打交道。他說他遇到的最難纏的一個對手是一個俄國猶太人,既精明又堅韌不拔。他給她講笑話,讓她捧腹不止。車開到她家附近的時候,前麵修路,車開不過去了。看到外麵下起了小雨,她要他回去,他堅持要把她送到家門口。她擰不過他,隻好讓他送。他把車停在一處樓房前。他們沒有傘,他把車裏的一份雜誌打開來給她遮著雨,她說不用了。好在雨並不大,隻是一絲一絲的飄下來,打在皮膚上有點兒涼。她喜歡在潮濕的小雨裏沿著街邊走,讓涼風掠過臉龐,吹亂頭發,就像吹亂了的心緒。他們在小雨裏沿著街頭走著,就像是在電影裏一樣。她隻是希望這個雨中的場景能夠是一個漫長的慢動作場景,即使全部影片都隻是這個場景她也會喜歡。她喜歡他說話的聲音,那是一種帶著自信,讓人安心的聲音。當他講起他喜歡的書籍和音樂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又溫和,充滿磁力。她喜歡愛讀書和愛聽音樂的人。這個城市裏按摩店和網吧越來越多,書店越來越少,人們都把業餘時間用在看電視劇,打麻將,玩手機,吃飯和高談闊論上,很少有人安安靜靜地讀書和聽音樂。她跟他在夜雨中並排走著,有時她會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氣味。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在香格裏拉飯店的那一晚上也是這種味道,現在又夾雜著雨水的清新的味道。走過樹下的陰影時,她會有一種無名的緊張。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別人,不知道愛的感覺是什麽。在那個晚上,偶爾她的身體會碰到他的身體,她的手有幾次蹭到他的手,每一次都在她身上引起一陣顫栗,每一次她都趕緊分開。她覺得自己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變得有些輕,語速有些慢,嗓音有些顫抖,甚至有些矯揉造作,不像平時的自己了。她覺得有一股暖流在心裏湧起,有一種不自然的顫栗讓她緊張,有一種想要他抱一下的渴望。如果他要吻她的話,她想她不會拒絕的。

雨夜,昏黃的燈光,寂靜的街道,被雨水打濕的貼在臉頰的頭發。紫丁香在街邊開放,花香沿著街道彌漫著,公共汽車在身邊駛過的聲音顯得很遙遠。天空變成了暗紫色,街燈下細雨在屋簷墜下,像是閃著光的鋁箔牆壁。她像是走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走在玫瑰花瓣鋪成的小徑上,在夕陽裏走過古色古香的石橋,橋邊的橘子樹上落滿白鴿。她在單位有時加班,平時這樣晚回住處,她總是走得很快,有些害怕夜色裏會出來壞人。此刻有他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全,一點也不著急回去。她感覺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歡愉,想這樣跟他在雨水裏永遠的走下去。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了她的樓下。他跟她道別,感謝跟她在一起的這一個美妙的夜晚。他吻了她,她低下頭,沒有讓他吻到嘴唇,隻是讓他吻到了臉頰,因為她害怕被周圍的鄰居撞見。他們在樓下分手,她飛快地跑上二樓,打開門,跑到窗戶前去看他,正看見他站在一顆槐樹下點煙。他熟練地把煙叼在嘴上,低下頭,右手按住打火機,左手護著右手擋著風。一股細長的小火苗升起,舔著煙卷的一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的一側,他吸了一口煙,向著停車的方向走去,白色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黑夜裏。她離開窗戶,心裏湧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悵和迷惘,有一種想哭一場的感覺。原來幸福可以讓人哭泣。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足足四個小時沒有睡著覺,心裏在不斷地想著他,盼望著能夠再一次見到他。

那時她知道,她離不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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