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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七章(1)

(2014-01-06 19:15:04) 下一個


從小到大我看的書裏,幾乎每一本書都在告訴我,為了真正的愛情應該放棄一切。我以為我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的那些偉大的愛情故事,就像傳說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人們為了愛情可以背棄家族,放棄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我發現在現實裏,你很難做到這樣,有些你根本無法放棄。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很開放的人,對於很多別人認為不可接受或者不可理解的事情,我都能比較容易的接受和理解。比如說,我從來不覺得妓女和脫衣舞女是很不好的女子,也從不認為她們為了生活而出賣自己的身體是不正當的或者是恥辱的。從《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到《悲慘世界》中的芳汀,那些妓女們的心靈比鄙視她們的人還要高尚很多。我從來不覺得大麻是應該禁止的,覺得大麻就像是啤酒和吸煙一樣,能夠給你帶來快樂,如果控製得度的話,對身體也不是特別有傷害,而且不像海洛因那樣一下就會上癮。在阿姆斯特丹,大麻和妓女都是合法的,荷蘭人民也沒有因此而墮落,他們的犯罪率反而是很低的。在理解別人這一點上我特別像我的母親,她總是樂於相信別人,也從不歧視那些潦倒的人,甚至對小偷也寄予同情,說他們若不是為生活所迫,是不會去偷東西的。直子雖然打海洛因,為了掙錢買海洛因甚至偷偷做過妓女,但是我並不認為她是一個不好的女人。也許是因為青梅竹馬的緣故,我跟小萍一直覺得像是好朋友,甚至像是兄妹,對小萍一直缺乏心動。我想在感性裏,我愛直子超過了對小萍的愛,但是小萍比直子更愛我,而且小萍不會輕易放棄對我的感情。小萍跟我不用說很多話,從小我們就養成了默契,她一個眼神我就能明白她想要幹什麽。在直子跟我分手之後,是小萍陪著我渡過了感情空虛和寂寞的時光,成了我的戀人,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而且展現出了她的溫柔的一麵,現在還懷了我的孩子。即使我再愛直子,我也不可能離開小萍去跟直子在一起了。我知道無法徹底改變直子的命運,但是我希望幫她一下,讓她度過難關,希望她以後會好起來。

 

星期六的早上11點,颶風終於逼近H城,準備登陸了。它比氣象學家預測的來得早,風力也大。氣象學家最早預測是二級颶風,它在大西洋上變成了三級,在即將登陸的時候變成了四級,風速達到了每小時230公裏。強大的風力在海上掀起了十二米高的風浪,風浪正在以排山倒海之勢向著H城的港口衝來。

颶風到達H城西麵的海域時候,我和直子正坐在醫院院子裏的一輛大巴上,準備跟著剩下的病人和醫護人員一起撤離。我們坐在大巴最前麵的一個雙人座位上,隔著窗戶看去,醫院的平素安靜的院子裏混亂不堪,靠著樓門口的地方停著醫院找來的幾輛大巴,不斷有人在跑動和喊叫,也不斷有護士攙扶著走不動的病人由醫院門口出來,扶著他們坐上大巴。電台裏不斷地預告著颶風隨時都會登陸,廣播員的鎮定的聲音和中間插播的莫紮特和勃拉姆斯的古典音樂,讓人們緊張的神經才稍微鬆馳一下。在最後的混亂中,醫院讓所有的人立即上車。司機們迫不及待地催促著人們,一旦車上人滿之後就馬上開走。我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把一個像是六歲大小的男孩抱上車,反身又下去攙扶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風猛烈地刮著,搖撼著院子裏的樹枝,載滿了人的大巴在風裏搖晃著。直子環著我的胳膊,疲累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昨晚上直子沒有睡好覺,早上也一直在擔心著怎麽離開,沒能休息好。

我掏出手機來給小萍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小萍,我和直子都已經坐上了撤離的大巴,就要離開醫院了。

昨晚一直在擔心你,一晚上都沒睡好覺,小萍憂心地說。還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跟你一起逛街,走著走著就找不到你了,醒了之後覺得特別傷心,自己偷偷哭了一場。每隔兩個小時你給我打個電話好嗎?我這邊看不到你們那邊的情況,隻想知道你那邊一切OK。如果收不到你的電話,我要擔心死了。答應我,一定要不斷給我打電話,讓我知道你在哪裏,好嗎?

好的,每隔兩個小時我給你通電話,我對小萍說。放心吧,車馬上就會開了,再過兩個小時我們就會到達安全地點,從那裏我會想辦法直接回W城,然後飛北京。

突然,一聲巨大的轟響像是炸彈爆炸一樣從遠處傳來,車上的所有人都被這聲巨響驚呆了。直子也從昏睡中驚醒,抬起頭來看著車窗外。沒有人知道這是什麽響聲,也許是防洪堤被摧毀的聲響?也許是海邊建築倒塌的聲音?車內一片肅靜,恐慌頓時攫住了車裏的人們的心。

怎麽了,這是什麽響?小萍在電話裏聽見了巨響,驚慌地問我說。

不知道,看不見,我看了一眼窗外說。

記住,不管怎樣,我要你安全回來-----

手機突然失去了聲音,裏麵隻有一片嘈雜的靜電聲,像是基站被摧毀,丟失了信號一樣。小萍的聲音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消失了,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陣驚天陣地的波濤聲從醫院外麵傳來,伴隨著建築物倒塌的聲音。直子驚叫一聲,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是怕海水就要衝進院子來淹沒車輛一樣地抓住我。我心裏一顫,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怕這是跟小萍最後一次通話了。

 

快走,馬上開走!醫院的院長站在大巴車邊對著司機喊著。風把院長平素文雅整齊的頭發吹亂,看起來像是沒有梳頭就匆忙跑出來的人。司機關上了門,腳踩油門,大巴搖晃著衝出了寬敞的院門。在大巴衝出院門的時候我把手機放回兜裏,回頭看去,隻見另外一輛車也在關上門啟動,向著院門駛來。院子裏散落著輪椅和擔架,還有一些儀器棄放在路邊,院長還在院子裏喊著什麽,剩下的幾輛車的車門邊還有人在上車。

大巴開出院門外,一拐彎就上了海濱公路,這條海濱公路是醫院門前的唯一的一條公路。由於颶風迫近,海濱公路上車輛已經很稀少,絕大部分人都在昨天和今早疏散了。大巴沿著公路搖晃著開著,剛開了不遠,從車後傳來了一個小孩的哭聲。

媽媽,小男孩在哭著。媽媽,我要找媽媽。

一個小男孩從車的中部跌撞著跑到前麵來,拽住司機的衣服,要司機停下來。司機無奈的看著小男孩,颶風就在後麵,他隻能集中精力開車,沒辦法把車停下來。車上的人開始在議論紛紛,好奇這個小男孩為何自己在車上,他的媽媽在哪裏。有人在嘟囔這個孩子的媽媽怎麽這麽沒責任心。我看著小男孩,突然記起了那個把他抱上車的年輕女人,心裏一沉。也許小孩的母親把孩子抱上車之後,又去攙扶病重的丈夫,沒來得及上這輛車?看上去像是小男孩自己在車的中間找到了一個座位,在等著媽媽,但是在車緊急啟動開走時,媽媽沒能來得及上車。

聽到小男孩的哭聲後,直子鬆開我的胳膊,站起來搖晃著走到司機旁邊。直子扶著一個鐵欄杆蹲下身,牽過小男孩的手,眼睛看著小男孩和藹地說:

你媽媽就在後麵的車上。跟我們坐一起吧,一會兒車到了我就帶你去後麵的車上找媽媽。別害怕,我一定會給你找到媽媽的,好嗎?

小男孩看了看直子,很懂事地跟著直子回到了我們的座位上。我讓直子坐在裏麵靠窗的座位上,讓小男孩坐在我們中間。

媽媽會在後麵的車上嗎?小男孩有些擔心地問我們說。

會,你放心好了,我說。我看見我們這輛車開出來的時候,院子裏還有好幾輛車停在那裏,你媽媽一定是沒來得及上這輛車,上了後麵的車了。

要是找不到媽媽了呢?小男孩依舊擔心的問。

你會的,直子握住小男孩的手說。一定會的。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嗎?你喜歡什麽故事?

喜歡Thomas和他的朋友的故事,小男孩說。

那個Thomas the Tank Engine?直子問小男孩說。

就是他,小男孩閃動著天真的眼睛說。我媽媽每天都跟我一起看電視裏演的Thomas,還給我買了好多Thomas的玩具,我還有好幾本Thomas的書呢。我最喜歡聽Thomas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了,你能給我講一個Thomas的故事嗎?

我看得不多,但是知道一個,直子想了一下說。有一天啊,天很熱,那個車站的大胖調度來找Thomas,跟Thomas說,‘你那條線上的活兒太多了,雖然你工作很努力,但是你需要有人幫助。’‘太好了,可是誰能幫著我呢?’Thomas問。大胖調度說:‘我們從英國給你找了一個幫手來,但是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到。’過了一些日子,一天早上Thomas看見一個粉色的跟他長得差不多的火車停在一個軌道上。‘這不是我的妹妹嗎?’Thomas高興地說。那個新來的粉色火車看到Thomas也很高興,‘真的是你嗎,Thomas?’原來他們都是在一個工廠裏,按照同一個圖紙,設計製造出來的同一類型的火車,後來Thomas去了Sodor島,他的妹妹去了伯明翰,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了。Thomas可高興了,你想他跟妹妹好多年沒見了,現在一下見到了,能不高興嗎,而且還和妹妹在同一條線上拉東西。他們就互相幫助,Thomas累了,他妹妹就替他拉東西,運客人。妹妹累了,Thomas就替妹妹拉東西,他們休息的時候也並排停在一起,互相講故事。。。

我也想有個妹妹,小男孩咬著手指頭說。我一直就想有個妹妹,但是媽媽總不給我生一個,我要有個妹妹該多好啊。

我出神地看著窗外,心也隨著海上的波濤在不斷地上下起伏。天上籠罩著一層層的濃雲,連一絲陽光也看不見。風猛烈地吹過來,遠處的海麵在洶湧著,高高的浪頭一浪接一浪地向著岸邊撲來。往日平靜的碧藍的深海,現在像是黑暗的群山,夾著巨浪滾滾而來。海濱公路蜿蜒曲折,大巴不斷地左拐右拐,在風裏顛簸地行駛,像是一艘海上的船隻,有時眼看著要撞上岸邊的護欄,但都被司機靈巧的駕車躲過去了。想起這兩個星期以來發生的事情,真讓人感歎。兩個星期以前,我還在W城實習,準備實習一結束就飛回北京去跟小萍一起舉行婚禮,現在我卻跟直子坐在一個逃生的大巴上,在陣陣狂風中駛向一個避難所。命運對我來說一直像是一條平坦而筆直的大道,在這兩個星期裏卻突然拐了一個急彎,打破了預定的軌道。這個急彎會通向哪裏?前麵是否還有急彎?我同樣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小萍現在一定會很著急。我掏出手機來,手機上顯示信號很微弱。我撥打了幾次小萍的號碼,不是打不通,就是剛一接通就斷了。

直子還在給小男孩講著故事。她看著小男孩的時候,眼裏露出了一股真誠的母愛,連蒼白憔悴的臉龐也顯得美麗了許多。當我看著直子的時候,我為她的真誠和善良觸動,一個自己還病弱得照顧不好自己的人,卻能這麽耐心的照顧著陌生的孩子。我看著她的時候,直子也在看著我,眼裏帶著微笑。風從大巴的窗戶的縫隙裏鑽進來,車裏有些涼,我把一件外衣脫下來,罩在直子和小男孩的身上。

海上的風浪越來越高,波浪猛烈地拍打著岸邊的岩石,越過岸邊的護欄,砸在公路的柏油路麵上。海水像白色的泡沫一樣在公路上四散開來,流到路邊的溝裏和草叢裏。往日和藹的海麵,此刻像是一個暴怒的人,帶著猙獰的麵孔,在咆哮著。大巴內的人們都緊張地看著外麵,空氣裏充滿了恐懼和躁動的情緒。直子的注意力好像都放在了小男孩身上,專心地給小男孩講著故事。小男孩開心地笑著,忘掉了找不到媽媽的難過。小男孩信任地依靠在直子的身上,一隻小手揪住她的胳膊,像是纏著自己的媽媽講故事一樣。直子的臉上露出一種自信的微笑,這種微笑是這一星期來我第一次見到,第一次讓我感到那些曾經籠罩著直子,讓她想自殺的抑鬱和絕望的陰霾徹底消失了。

啊~~~~~~~~~~~

車內的人突然一齊驚叫了一聲,我扭頭一看,一排十幾米高的巨浪已經越過了岸邊的護欄,像是排山倒海一樣向著海邊公路撲來。岸邊的一棵樹像被雷劈開一樣,毫無預兆地向著車前砸來,司機猛地一打方向盤,躲開了倒下的大樹。車在猛烈轉動之下失去了平衡,在風中搖晃了一下,躍下路麵,向著路邊的一顆樹上撞去。司機再一次猛地轉動著方向盤,讓車身轉了一個弧度,重新回到路麵上來。與此同時,隨著一聲巨響和車內的無數聲的尖叫,巨浪拍上了車頂,海水從車頂上滾落下來,大巴一瞬間被淹沒在海水之中。前車窗的玻璃此時模糊一片,司機完全看不見前麵的一切,像是盲人一樣開著車。司機開始腳踩著閘減速,但是車在巨浪的衝擊下向側麵歪倒,翻到在柏油馬路上。車身在慣力的作用下,擦著地麵向著海邊的護欄撞去。

車內的人滾到一起,車身的鐵皮在柏油路麵上蹭出一流火星。窗玻璃的粉碎聲,人們的嘶喊聲,金屬的撞擊聲,馬達空轉的轟鳴聲,車身在地麵上滑行帶來的刺耳的摩擦聲,這一切都被巨浪吞沒。轟隆一聲悶響,大巴撞開了岸邊的護欄,掉進了波濤洶湧的海裏。

鹹澀的海水湧進車裏,我像是掉進了遊泳池裏,耳邊是一陣陣的帶著震動的響聲,遙遠而又朦朧。我努力睜大眼睛,發現自己懸浮在車廂中央,看見直子的身子背靠在窗戶上,身上被數塊玻璃劃傷,冒著斑斑血跡。小男孩壓在直子的身上,在驚恐地喊叫著。直子背靠著窗戶框子,兩隻手用力托著著小男孩的身體,張著嘴在向我喊著什麽。我聽不見直子的喊聲,俯下身來,伸手去拽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著跟我走。直子用力把我的手甩開,把小男孩推到我麵前來。我接過小男孩,直子的腳頂著後麵的窗戶框,雙手用力推了我的身體一下,把我和小男孩從車廂的另一側破碎的窗戶中推出了車外。

鹹澀的海水嗆了我一口,我抱著小男孩浮在冰涼的水中。一條色彩斑斕的小魚從我的眼前遊過,魚尾巴搖晃了一下就消失在車廂裏。我用在遊泳池做救生員時學到的知識,一隻手拽住小男孩,不讓他抓住我,另一隻手劃著水,兩隻腳輪換著踩水,把小男孩拽出水麵,向著岸邊遊去。好在大巴掉下來的地方離海岸很近,我一下就遊到了岸邊。在海浪的洶湧下,海水已經和岸邊幾乎一般齊了。一個大浪從後麵撲過來,把我和小男孩推到了岸上。我把小男孩放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小男孩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被驚嚇得不停地哭泣。

媽媽,媽媽,小男孩嚇得隻會說這兩個字。

我回頭看時,隻見大巴車廂在像是慢動作一樣地緩慢地下沉。海水從破碎的窗戶裏不斷地湧進去,像是黑夜籠罩著大地一樣,淹沒了車廂。幾個人頭在海麵上漂浮,像是大巴裏逃出來的人。

掰開小男孩的胳膊,我回身一猛子紮進了水裏,向著大巴沉沒的地方遊去。我沒有跟小男孩說話,雖然我很想跟他說一句,乖孩子,別怕,我馬上就回來。或者跟他說,孩子,快往高處跑。但是我不能跟他說這一句話,因為這一秒鍾安慰他的時間,很可能決定另外一個人的生與死。我想,小男孩雖然被驚嚇,雖然在哭,但是至少是安全了,也許別人會把他抱走,也許他會自己跑開,至少他已經在岸上了。而直子還在被水淹沒的大巴裏。我想起了小萍跟我說要我安全回去,想起了小萍肚子裏的孩子。我想小萍要是在這裏,一定會拽住我不讓我再紮進水裏。但是我無法看著直子跟著大巴一起葬身海底。

堅持住。我一頭紮進了大巴沉沒的地方,快速地向著水下遊去,心裏祈禱說。千萬你要堅持住,給我幾秒鍾的時間,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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