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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六章(7)

(2014-01-05 06:44:37) 下一個


起風了,一陣風很猛地刮了過來,吹得車都有些搖晃起來。難道這就是颶風要登陸的前兆嗎?我搖下車窗,仔細聽著外麵的聲音。風猛地穿過車窗,夾帶著海水的潮濕味道和嘩嘩的海浪的聲音。如果是往日我會很喜歡這樣的涼爽的風和海浪的聲音,但是現在它們隻讓我覺得恐懼,讓我感到是颶風在發出警告,預示著卡洛斯要提前到來,而且可能比預告的更加猛烈。路燈的筆直的燈杆似乎也被風搖動了,燈光像是醉了的遊人,在四處晃動著。我看到很多高樓的窗戶都是黑的,幾座路過的旅館也一多半窗戶黑著燈,像是很多人都已經撤離了這座城市似的。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颶風,想起來就想起台風和海嘯,記得在電視上曾看過很高的海浪撲向岸邊,狂風把很粗的樹連根拔起,房屋被吹掉了一半房頂的樣子,想到這些我眼前就出現了醫院的房頂被吹掉的慘景,更加擔心直子。

窗玻璃上落下了幾個稀疏的雨點,月亮已經不見了蹤影,黑色的雲被風推著在天上飛快地移動著,漫過了downtown的高聳的樓群。窗玻璃被雨點打得模糊了起來,我打開雨刷,開開空調,讓雨刷左右搖動,把雨點清除掉。冷氣從空調口冒出來,吹在胳膊上感覺涼颼颼的。黑夜裏我睜大眼睛辨識著路牌,雖然上次曾經去過大學生的房子買過一次海洛因,但是在陌生的城市裏,那些陌生的街道名字讓記憶變得模糊。中間我走錯了一條路,再也開不回來。我怕一直開下去會開出城,就不得不一邊開車,一邊用手機撥通了大學生的號碼,讓他告訴我該怎麽開。在他的指引下,我回到了似曾相識的一條街上,按照他說的路線繼續摸索著往前開。十五分鍾後我終於找到了他的房子,鬆了一口氣。我把車停在他的屋子前麵的一處樹蔭下,留了一個心眼,隻從旅行包裏拿出了一千塊錢放在兜裏,把旅行包塞到車座底下藏起來。

風比剛才更大了,樹枝在呼嘯的風聲中搖晃著,雨點透過稀疏的樹枝打在地上,在水泥的步行道上砸下斑斑痕跡。蟋蟀在黑暗的草叢裏持續不斷地鳴叫著,周圍的住房在風聲裏沉默著,像是一塊塊黑色的岩石。

不遠處黑影裏停著幾輛車,車裏好像有人在向我這邊看,我看不清楚,但是我的第六感官能夠感到車裏射出的目光掃在我的身上,似乎有人在黑暗裏打量我。風推著我往前走,讓我無法停住腳步。我踏上大學生門口的三層石階,按響門口的灰色門鈴。門裂開了一條縫,燈光從裏麵流瀉了出來,縫隙裏露出了大學生的半個臉。

風太大了,快進來,他向我作了一個手勢說。

我看著大學生,覺得他的神態不怎麽對。他的眼神躲躲閃閃,似乎帶著一種不安,一點兒也不像過去的那個大大咧咧的他。我看見他的眼睛越過我的身體,掃向了路邊黑影裏停著的那幾輛車,那個有人在黑夜裏盯著我的車。我突然渾身起了一陣戰栗,內心裏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在門口猶豫著,不知道該進去還是扭身離開這裏。空氣裏似乎隱藏著一些不對勁兒的東西,雖然我說不出來是什麽,但是肯定不是好事兒。

 

窗外傳來了一聲悶雷,室內的燈突然滅了。黑暗像是惡獸一樣吞噬了屋子,屋內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見。大學生和我在門口通向客廳的走廊上都止住了腳步。

沉默籠罩了屋內,

幾道閃電接連不斷地從窗外閃了進來,照亮了客廳,也照亮了在客廳邊上的大學生。他的臉色在斷斷續續的閃電下顯得很蒼白。閃電打斷了我的思路,把我的目光從黑暗裏拽到大學生的臉上,我看到他的眼睛在一明一暗中充滿了恐懼。廚房裏什麽東西響了一下,像是一隻貓蹦上了桌子,碰翻了桌上的盤子。閃電好像是懸在了半空裏一樣,大學生的身體哆嗦了一下,臉上的肌肉凝結起來,顯得很緊張。

電燈過了幾秒鍾又亮了起來,好像斷掉的線路自己恢複過來了一樣。大學生長喘了一口氣,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帶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的客廳不大但很淩亂,裏麵有兩個顏色發舊的沙發,一個栗色的電視櫃,一個白色的書架和一個棕色的桌子。家具的顏色一點都不配套,好像是東拚西湊起來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和錄像帶,頂上還掛著一盆吊蘭。吊蘭的綠色的長長的葉子垂下來,遮住了書架的一部分。屋子裏空氣汙濁,到處充滿了煙味兒。四方的棕色桌子擺在兩個沙發中間,上麵擺放著一個白色的天平和幾個銀灰色的砝碼,旁邊放著幾個半空的啤酒瓶和一個堆滿了煙頭的煙灰缸。靠在牆邊的沙發上散著幾本雜誌,對麵的電視櫃前放著一個遊戲機和幾個遙控柄,還有一些錄像帶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坐下吧,大學生伸手示意我坐到沙發上。剛才的雷電太嚇人了,我還以為要把這屋子給劈成兩半呢。

不坐了,我搖頭說。還有緊急的事兒,要趕緊回去。

廚房裏又傳來一聲輕微的響聲,像是椅子在地上滑動的聲音。我扭過頭向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響聲在那一刹那停止了。剛才廚房就響了一聲,現在又響了一聲,不會是廚房裏藏著什麽人吧?想起進門時大學生臉上的緊張神情,還有門外不遠處的樹蔭黑影下停放的幾輛車,我突然有些不寒而栗。這是不是一個陷阱呢?如果是一個陷阱,現在門外車裏的人可能已經把前門的路給堵住了。我打量著房子四周,看看有沒有可以逃走的地方。客廳的窗戶緊閉著,門也緊緊的關著,通向後院的走廊被廚房的牆壁擋住,看不到通向後院的門。

大學生看著我的臉,似乎知道了我在琢磨廚房的響動。

噢,我的貓,大學生解釋說。它老喜歡在廚房走動。你喜歡貓嗎?

喜歡,我說。

我的大腦在快速地思索著,想著可能出現的結局和應對的辦法。我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於是決定鋌而走險,希望這不是一個陷阱,拿到海洛因後趕緊走人。也許廚房裏真的是一隻貓,大學生的緊張神情是被閃電和雷聲嚇得,我想。

我們以後再談貓好嗎?我停頓了一下說。我得拿到東西趕緊回去。

你要多少貨?他問我說。

看你的價錢。

上次我給你的是什麽價?

三百元一克,我說。

這次我給你兩百元一克怎麽樣?他拿起桌上的半瓶啤酒喝了一口說。

不錯,那我要一千塊錢的。我想了想,決定先說要一千塊錢的,等把白粉拿到手再說還想多要一些。

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從兜裏掏出一千塊錢來說。

把錢給我,大學生放下啤酒伸出手來說。

你把貨拿出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看著他說。

大學生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走到一個抽屜邊,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一個裝著半口袋白粉的朔料口袋。我繼續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廚房被一麵牆擋住,再也沒有什麽聲響。難道剛才的響動是我緊張所產生的錯覺?雨水繼續打在窗戶上,窗簾掀起的地方,可以看到玻璃上變得霧蒙蒙的。一輛汽車從街上開著大燈駛過,車燈把窗戶照亮了一下,隨即消失了。大學生把白粉倒了一些在另外一個空口袋裏,把口袋放在天平上稱了一下,又用小勺往裏麵舔加了一些,然後把朔料口袋拿下來,把口用一根皮筋給封上。

貨在這裏,他掂量著手裏的朔料口袋說。錢?

我一手拿過朔料口袋,一手把錢遞給大學生。

大學生拿過錢,數錢之前眼睛瞄了一眼書架的方向,讓我覺得很奇怪。我的眼睛隨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書架。書架頂端的吊蘭下,有一個黑色的東西在反射著室內的燈光,像是一小塊玻璃隱藏在綠葉中。血液一刹那間衝上了腦門,讓我一下呆住了,身子像是石頭一樣凝固住,無法動彈。隱藏的攝像頭!果然這是一個陷阱。過去聽說過警察掃蕩毒品是會故意布下陷阱,以為那些隻是傳說,現在終於親眼看見了。門前黑影裏的汽車,廚房的響動,大學生的緊張的麵孔和心神不定的眼睛,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攝像頭的黑乎乎的鏡頭正對我和大學生站著的地方。我走進了一個陷阱,被這個看上去很真誠的大學生給耍了。毫無疑問,警察正躲在廚房裏,也許端著咖啡,眼睛通過一個計算機屏幕一樣的監視屏,在看著客廳裏發生的一切暗自得意呢。想想我幸虧沒有把兩萬塊錢都拿進來,不然的話要是被抓住還要更麻煩一些。可是我必須離開這裏,颶風就要來了,直子還在醫院裏,我還得回北京,我可不想這時候被抓住。我有一種想拔腿就跑的衝動,但是大學生的身體擋在我前麵,前門是關著的,等不及我打開前門,廚房裏藏著的警察就會跑出來抓住我。後門我看不到,想必也是關著的,而且往後門跑的時候必然要經過廚房,廚房裏的警察就會輕而易舉地抓住我。

我掃了一眼客廳的窗戶,窗戶拉著一層布窗簾,也許我可以搶過桌子邊的一把折疊椅,用它砸碎玻璃,從窗戶裏跑出去?有椅子在手,大學生可能也不敢離我很近,如果他接近我,我還可以用椅子掃他一下,給自己爭取幾秒鍾的時間?但是廚房裏的警察肯定會出來,而且窗戶外麵要是有紗窗怎麽辦?我肯定沒時間去打開紗窗。

我站在客廳裏,幾乎絕望了。就像是一隻掉進陷阱的獵物,打量著四周的牆壁卻無法逃脫。大學生有些詫異的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不自覺的看了廚房一下,手對著攝像頭舉起來,像是在對攝像頭做一個手勢,告訴藏在廚房裏監視著客廳動靜的警察說,可以出來把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蠢家夥抓走了。

 等一下,我說。車裏還有一些錢,我要再買一些。

什麽?大學生的手放了下來。

我沒把錢都帶在身上,我一邊說一邊從客廳向門口的走廊移動著。你知道,我怕上當,所以把錢一部分放在車上了。你給我的價格很好,機會難得,所以,我現在要去把車上的錢都拿來。我這就回來,或者你可以跟我一起去車上拿錢。

大學生疑惑地看著我語無倫次的說著話,看得出來他半信半疑,在猶豫著。我邊說邊繞過他的身體,邁到了走廊上。廚房裏響了一聲,像是有人撞了桌子一下,發出玻璃杯掉在地上破碎的響聲。兩個粗壯的黑影從廚房裏閃了出來,大學生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猛地倒退一步,把身子橫在了我和門之間,堵住了我走向門口的去路。廚房的黑影邁到了走廊上,通向後門的通道也被堵死了。兩個身材魁梧的便衣警察一樣的人對著我微笑著,像是獵人在欣賞被關進籠子裏的獵物一樣。其中的一個年輕的家夥手裏拿著一把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

不要動,我們是警察,一個老一點的家夥邊說邊向我走來,抓住了我的胳膊。

著什麽急走啊?老警察微笑著說。外麵雨太大,來,跟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再走。

年輕警察把槍插回腰裏,用力把我的雙手扭到身後,掏出一把銀灰色的手銬把我的兩個手腕給銬在一起。他推搡著我走回廚房,讓我坐在裏麵的一張長方形的桌子靠牆的一把椅子上。果然像我想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監視器,攝像頭的黑白圖像清晰地顯示在監視器上,可以看見和聽見客廳裏的一切動靜。

別想耍聰明逃跑。老警察把被撞歪的桌子挪動了一下說。即使你跑出門也沒用,外麵的車裏都是我們的人,到外麵也是把你抓住。再說,都給你錄像了,而且你的車還在外麵吧?一查車牌就能找到你。

年輕警察把我手裏拿著的朔料袋拿過來,扔到了桌麵上。大學生走到廚房來,抱著胳膊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我瞪著他,要不是手銬把手給銬住了,真想站起來衝他的臉上給他一拳。

哥們兒,對不起,大學生滿眼歉意地對我聳聳肩說。我他媽的也是沒辦法,他們抓住了我,逼著我立功贖罪,我隻好給知道的主顧打電話,該著你倒黴。

老警察不慌不忙地坐在我對麵,手裏掂量著朔料口袋,像是在玩一個貓抓老鼠的遊戲一樣的看著我,享受著獵物被捕捉到且無法逃脫時的快樂。

嘖嘖,怎麽才買這麽點兒啊,這麽好的價格還不多買點兒?老警察看著我說。這回沒什麽可說的了吧,海洛因是從你手上拿來的,攝像頭也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你把錢交給他,把海洛因拿在手裏。瞧瞧,人贓俱獲,等著上法庭吧。

這麽嚴重嗎?我問老警察說。我都不知道,以為被抓住頂多就是被教育一下放出來呢。

你是第一次被抓嗎?老警察問我說。

是第一次,我說。

以前沒前科?

沒有。

那還好,老警察說。如果真的沒有前科,也沒有別的違法行為,比如說逃跑啊什麽的,那就是一個小案子了。你的交易金額不大,又是第一次被抓。像你這樣的情況吧,一般要罰一下款,至多會監禁六個月。你是學生吧?

是啊,我說。

那樣法官可能會從輕處理的,老警察說。也可能就是罰點兒錢了事,不讓你坐監獄。每個季度我們都會掃蕩毒品一次,每次會抓到幾百人,大多是像你這樣的倒黴蛋。隻是你這一段要在局裏呆著,要等到上法庭以後,才能交罰金被釋放。

要等多長時間?我焦急的問。

說不好,老警察打著哈欠說。反正這兩天肯定不行了,再說颶風一來,誰也不知道以後怎麽樣。你別想那麽多了,就好好待著吧。

年輕警察懶洋洋地端著一杯咖啡坐在老警察旁邊,老警察問話時,年輕警察就拿著一杆筆在旁邊記錄著。

你的名字我怎麽覺得這麽熟悉呢?年輕警察看著手裏的記錄問我說。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裏見過你?

不記得,我說。好像沒有印象。

年輕警察看著我的名字思索著,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腦門。他拿起桌上的亂放著一本漫畫,翻開一頁,指著漫畫上麵的作者名字問我。

這是你吧?他說。我剛才在這裏翻看雜誌,就看到了這一本。你看我記性好吧,他們都說我過目不忘,有照相機一樣的記憶,特適合做警察,看了一遍你的名字就記住了。

就是我,我抬頭說。今天我還在畫來的。

真的啊,年輕警察興奮地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說。太他媽難得了。你不知道,我從小特別喜歡漫畫,收藏了很多漫畫,也訂了各種漫畫雜誌,Stan Lee還給我簽過一次名呢。

我可以送給你一幅原作,我說。今天剛畫好的。

太好了,他說。在哪裏呢?

在我的一個朋友那裏,我說。如果你跟我一起去找她,我跟她說幾句話,就把剛畫的畫送給你。

這可不行,年輕警察瞥了一眼老警察說。要不你在這個雜誌上給我簽個字吧,說不準哪天你成了Stan Lee,我好拿出來顯擺一下。

可是我沒法兒動,我挪動了一下手臂給他看手銬說。

給他鬆了手銬吧,老警察說。一個學生,不會怎麽樣的。

年輕警察給我鬆了手銬,把漫畫雜誌和一隻筆遞給我。

外麵雨好像小了一些了,老警察插話說。先把他押到車裏,讓人把他送回局子裏去,咱們再接著等後麵來的人。

你看他也沒買多少海洛因,要不咱們就給他放了吧,年輕警察跟老警察商量說。咱們再接著等大魚。

那怎麽行,老警察說。小魚也是魚,要是咱們釣不上大魚來,小魚也好用來交差的。

 

老警察站起身來,把桌上的海洛因收在一個做證據用的大朔料口袋裏,提在手裏,示意我跟著他向廚房外走去。年輕警察跟在我後麵,手裏卷著那本漫畫雜誌,磨磨蹭蹭地走著。走到緊挨著客廳的樓梯口的時候,老警察回頭叫我站住,示意我後麵的年輕警察給我銬上手銬再出門。顯然老警察怕我出門跑掉,而我也知道,一旦被銬上,出門進了警察的車,就隻好去警察局,再也沒有機會可以逃脫了。要是那樣的話,還自己待在醫院的直子怎麽辦?她弟弟不來了,而颶風就要來了,她會不會有危險呢?年輕警察碰了我的胳膊一下,像是在提醒我,要想跑,現在是唯一的機會了。

我沒有再想下去,抬起腿,身子一躍,躥上了樓梯。老警察手疾眼快,伸手向我的胳膊抓來,指尖觸到了我的胳膊肘。我猛地甩了一下胳膊,把他的手甩開,一下邁上了好幾個台階,向著二樓跑去。我的肋骨在樓梯的拐角處被撞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老警察的身子往後歪了一下,隨即敏捷地反應過來,重新找到了平衡,拔腿邁上樓梯向我追來。年輕警察跟著老警察跑上了樓梯,一邊跑一邊喊著要我停下。我衝進了一間像是主臥的寬大的房間,屋裏黑黑的,一個人也沒有。我抓住臥室的門,把門疾速地關上。老警察的身子撞到了門上,把門撞得顫抖了一下。我一邊鎖上門,一邊用身子頂著門,以免警察從外麵把門撞開。

開門,老警察在門外嚴厲的喊道。你這個笨蛋,你想再加上一個拒捕罪嗎?

我閃開身子,跑進了浴室,隨手把浴室的門也給鎖上。現在這兩道門,可以給我一兩分鍾的喘息時間了。我一步跨上白瓷的浴缸,扯下浴缸旁邊的窗戶的窗簾,把窗戶擰開。黑漆漆的夜裏,一股冷風夾著雨水呼嘯著從窗外卷進來,雨滴冰涼地打在我的臉上,順著臉頰流下來。我用手撐著窗台,抬起一條腿邁出了窗戶,讓腳踩在牆壁的磚縫上。牆壁被雨水澆得有些滑,腳隻能吃上一點兒勁兒。我挪動身體,麵向屋內,把另外一條腿也從窗戶裏邁了出去。窗戶的鐵棱硌得我的手很痛。門口砰地響了一聲,像是臥室的門被撞開了。隨即我聽到老警察在喊踹門。哐當一聲,浴室的門也被一腳踹開了。老警察從門口向著窗口撲過來,後麵跟著年輕警察。我衝著老警察微笑了一下,手一鬆,身體沿著牆壁滑了下去。記得我初中的時候看過一本號稱是日本自衛隊的格鬥教材,上麵詳細地講解了一條從高處往下跳的生存之道。教材說,如果你沿著牆壁滑下去,在快到地麵的時候,用腳猛踹一下牆壁,讓身子橫著摔出去,就會在很大程度上減輕撞擊到地麵的衝擊力,這樣即使從五層高樓上往下跳,也不會摔死。我上高中的時候曾經拿學校的院牆試驗過,果然是摔得不重,但是貼著牆往下滑,皮膚會被蹭破得很厲害。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我順著牆壁往下滑著,粗糙的牆壁磨破了我的胳膊和腿,身上一陣火辣辣地疼。快到地麵的時候,我緊張得忘記了用腳踹牆一下,所以身子不是橫著出去,而是重重地落在了牆下的草地上。

我仰麵朝天倒在鬆軟的草地上,看見二樓浴室的窗戶裏探出兩個腦袋在看著我。我站起身來,對他們揮了揮手。草地前一輛車裏走下了一個男人,他驚異地看著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兒。我想他是又一個被大學生哐來的買毒品的人,正在跟我一樣懵然無知的要去按門鈴。

快跑,我對那個人喊道。這裏是陷阱。警察在裏麵。

那個人聽見了我的話,扭頭跑到車邊,鑽進了車內。不遠處的一輛停在樹蔭底下的車門打開了,一個穿著警服的警察從裏麵鑽出來,手裏拿著一把手槍。二樓浴室的窗戶裏老警察把頭縮了回去,年輕警察衝我微笑了一下,把窗戶給關上了。

我拍了拍屁股上的泥,一瘸一拐地沿著後院跑了出去,在不停的雨水中消失在一片樹蔭的黑暗裏。

 

回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半了。颶風到來的前夜,H城像是個死城,出租車司機們一定或者是撤離了,或者是載人去城外了,我冒著雨水,在一個街口站了兩個小時,隻看見五輛出租車,其中四輛都載著客,從我身邊直駛了過去。我沒敢回去開走我的車,因為我怕那些警察們還等在那裏。那個大學生為了立功贖罪,也許給不少人打了電話,這下警察們不會把他送上法庭了,倒可能給他發一筆獎金。出租車司機沉默地開著車,一言不發。

車上的電台裏在播放著最新的颶風警告。卡洛斯颶風像是不斷一個長大的怪物,在大西洋上已經由二級颶風升級為三級颶風,向著H城的方向加速移動著。越往海邊走,建築物裏的燈光越少,風越大。在經過一段空曠的地帶時,大風把出租車吹得搖晃起來。出租車司機詛咒著,把車速減了下來。

人都在離開海邊,你幹嘛往海邊去啊?出租車司機氣惱地說。沒聽見颶風警告嗎?你要是想從海邊回來,出租車你都找不到了。

 

在病房門口,我透過玻璃往裏看了一眼,牆角的地方有一盞夜裏照明的小燈,昏暗的燈光下,屋裏靜悄悄的。我輕輕推開門,閃進了病房。我靜靜地關上屋門,走到床邊,拉出床底下放著的我的一個背包,找出一套幹淨的衣服來。悄悄地脫下早已濕透了的衣服,我換上了一件藍色的T恤,和一條黑色的短褲,把換下來的濕衣服卷成一團,塞到床下。床頭櫃上的花瓶裏的那些各種各樣顏色的花在黑夜裏開放著,有的花已經凋謝了。一片火紅的花瓣落在光滑的櫃子麵上,橢圓形的花瓣像是一隻小船,擱淺在岸邊無法動彈。我伸手拾起花瓣,把它放在手心裏,仔細端詳著,聞著花的香味。花瓣依然散發著一股清香,脆弱的葉麵輕輕地觸摸著我的手掌。在黑暗裏佇立了一小會兒,我把花瓣放回到花瓶裏麵,讓它依靠在一個綠色的枝葉上。我聽見了一聲輕微的喘息,扭過頭來,看見直子已經從睡夢裏醒來,睜開了眼睛,在看著我。

你回來了?直子低聲問我說。剛才你上哪裏去了?我醒了沒看見你。

去買海洛因去了,但是沒有買到,我俯下身看著直子說。

沒買到也沒關係,直子說。我自己能忍住。

 

直子用手撐著床欄杆,像是要坐起來。我俯下身抱住直子的肩膀,讓她坐起來靠在床頭上。牆角的小燈被我的身體擋著,她的臉隱在暗影裏,像是一朵黑色的花。直子掃視著我的全身,眼睛停留在我蹭破了皮膚的地方。直子的眼神閃過一絲驚訝和疑惑,隨後變成了一種心疼的神情。

腿上和胳膊上怎麽破了?

在地上滑了一跤,摔的,我說。

讓我看看,直子伸出手來說。

直子的手撫摸了一下我的還在往外滲血的胳膊,柔軟的手指輕輕地觸摸著傷口,涼涼的像是止疼的冰塊。

現在還痛嗎?直子的眼神裏帶著擔心問我說。

不痛,就是破了一點兒皮,過兩天一結疤就好了,我笑笑說。

抽屜裏有創可貼,你拿過來給我。

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麵找出幾個創可貼來。直子伸手要過去,細細地撕開口,讓我把胳膊放在她的麵前,給我慢慢地貼上。

這回好點兒嗎?

好多了,我說。貼上就不疼了。

腿上的我也給你貼吧,直子看著我的腿說。

不用了,我自己來,我說。

我拿過剩下的創可貼來,一張張撕開,把腿上的傷口蓋住。剛才火辣辣的傷口,現在感覺不到那樣的疼了。我拉過一把椅子來,坐在直子身邊,看著她。直子好像有一種奇妙的力量,當我看著直子的時候,一切懊惱和身上的傷痛都消失了。

外麵的雨依舊在下著,牆角的小燈還在亮著,屋子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桔黃色之中。窗外閃電的光不時閃進屋子裏來,隆隆的雷聲在遠處的天際消失。除了雷聲之外,四周沒有一點動靜,床像是月夜裏的一葉小舟,在一絲風也沒有的平靜的水麵上停滯不動。直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的,在黑夜裏凝視著我。

有颶風的消息嗎?直子問我說。

剛才回來的時候在出租車裏聽見廣播說,颶風由二級變成三級颶風了。

出租車?你坐出租車回來的嗎?

嗯。我點頭說,知道說漏了嘴。

你的車呢?

丟了,我咳嗽了一聲說。

丟了?直子皺起眉頭問我說。

丟了。我重複說。

在哪裏丟的?

路邊,車放在那裏,後來。。。。就沒了,我說。

所以你就打出租回來的?直子喘了一口氣問我說。

嗯,我說。

我不信,直子說。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了。哪裏有一會兒就丟車的呢?

車不重要,我說。

什麽重要?直子問我說。

讓你能夠安全的離開這裏。

 

一個響雷哢嚓嚓一聲在窗外炸響,像是要把玻璃震碎似的。屋子被閃電照亮了一下,照得直子的臉色蒼白,隨後又恢複了平靜。

你聽這雷聲,直子的身子有些顫抖地說。剛才我覺得好害怕,真怕自己一個人在這裏。

我要明天親手把你交給你弟弟,看著你和你弟弟一起離開,我才會離開。現在雖然有些晚了,但是給你弟弟打個電話好嗎?看樣子颶風還要提前到來,讓他早些出發,明天早點兒到,別趕上颶風。

弟弟剛才來過電話了,直子說。

你跟他說了讓他早些來嗎?

沒有,直子沉默了一下說。我叫他不要來了。

不讓他來?為什麽?

太危險了,直子低頭說。現在人們都往城外走,我不想讓他進城來接我。爸媽去世的時候都囑咐我,要我好好照看弟弟,我沒能照看他,已經對不起爸媽的囑托。我不想讓他因為我陷入危險之中,萬一弟弟出了什麽事兒,我會後悔死了。

我心裏歎息了一聲。世上總有些很善良的人,總是想著別人會怎樣,為別人擔心,而不管自己處在什麽境地。如果直子弟弟不來接她,那她怎麽辦呢?我現在有些後悔沒有去把車想辦法開回來。其實如果我在大學生的房子附近藏著,趁警察不注意,也許我還能把車開回來,那樣我就可以直接開車送直子回小鎮了。但是現在已經都晚了。明天怎麽辦呢?

我能抽根煙嗎?我問直子說。

抽吧,直子說。現在也沒人管了,我也想要一顆。

我低頭到床下,翻開剛才脫下的衣服,在衣兜裏摸索著找煙。我摸到了煙盒,拿出來看時,一盒煙都已經被雨水泡濕,沒法兒抽了。我苦笑了一下,把煙盒讓她看了一下,扔到了牆角的垃圾捅裏。

 

你這樣做得很對,我說。是不應該讓你弟弟在颶風登陸的日子來接你,那樣的確太危險了。如果我的車還在就好了,就能直接把你送回小鎮去了。沒有車就沒法兒送你走了,但是我會在這裏陪著你,跟你坐醫院的車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到底出了什麽事兒?直子問我說。車沒了,身上還蹭破了這些傷口。遇上壞人了嗎?讓壞人打了嗎?

沒有,我說。遇到警察了。警察和賣毒品的一起設了一個局,在抓買毒品的。

他們要把你抓走,你就跑了?你不跑沒關係的,初犯都沒事兒,他們嚇唬你來的吧?

沒嚇唬我,我說。是他們要把我帶走,我就跑了。

為什麽?

因為我想回來,等你明天和弟弟安全離開後,再回去自首,我說。不想讓你一個人在颶風前夜留在這裏。

 

你能坐到床上來嗎?直子問我說。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挪動身子,跟直子並排坐到了床上。

抱著我好嗎?直子說。我毒癮可能上來了,現在特別難受,想打一針。

我抱住直子,感覺直子的身體開始痙攣起來,像是毒癮發作了的樣子。直子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了進去,像是在忍著劇痛一樣。我感覺直子的心跳在明顯加快,呼吸緊張,額頭上冒出一層虛汗。直子看著我的眼神開始變得空洞,變得迷茫,像是進入了一個黑暗的世界。我伸手箍住直子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身上。直子的臉色蒼白,緊緊的閉著嘴,用我的肩膀堵住嘴,像是想喊叫但是在壓抑著自己。過了一會兒,像是無法抵抗內心的魔鬼,直子的身子掙紮著,想要擺脫我的束縛,但是我更緊的抱住直子,怕一鬆手她就會撞到牆上去。我知道吸毒的人一旦得不到毒品,會陷入深深的抑鬱和沮喪之中,這種抑鬱和沮喪極易使人喪失對生活的欲望,而選擇自殺。我最擔心的也就是直子自己在病房裏,沒有毒品的時候會做出絕望的事情來。好在直子的身體病得很虛弱,胳膊很瘦,體重也減少了很多,雖然她盡力掙紮,但是無法掙脫我的手臂。

過了有一個多小時之後,直子的毒癮漸漸過去了。她不再使勁兒掙紮,而是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慢慢平靜了下來。

剛才我覺得特別難受,幸虧有你在,直子小聲說。有你抱著我,我感覺好多了,沒那麽痛苦了。

好好睡覺吧,我撫摸著直子的頭發說。你累了。

直子聽了我的話,閉上眼睛,在我的懷裏睡著了。她睡著時的臉平靜如水,什麽表情也沒有。我伸出手指去觸摸了一下她的鼻子,鼻子上的虛汗既冰涼又濕。

黑夜籠罩著房間,我靠在床上,直子在我的懷裏躺著,我們像是在坐在一隻失去了船舵的小船上,在廣闊無垠的海麵上漂浮,等著風暴的到來。窗外的風一陣緊似一陣,不斷地推動著窗欞。街上傳來一個垃圾桶被吹翻的聲音,一些鋁製的罐子在街上鐺啷啷地響著滾過。

我知道,颶風像是吹著胡哨的死神,在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直子的弟弟不來了,我的車也沒有了。現在我隻能祈禱明天坐上醫院的車,把直子順利轉移到安全地帶去。我想我可能無法趕回W城去上飛機了。當直子熟睡之後,我給直子蓋上被單,走出房門,在樓道的僻靜處給小萍打了一個電話,把一切都告訴了小萍。

車和裏麵的錢丟了都沒關係,買毒品也不是多嚴重的事兒,隻要你人能安全的回來就行,小萍擔心地說。即使你不能及時回來,或者婚禮往後拖也沒關係,我隻要你安安全全的,好好的回來。要記住,你是肚子裏的孩子的爸爸,千萬不要讓孩子沒出生就失去了爸爸。明天你和直子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打電話告訴我。要是明天夜裏接不到你的電話,我就想辦法飛到H城去找你。

飛往H城的航班估計都會因為颶風取消了,我阻止小萍說。你來不了了,也不要過來。

那我就到離H城最近的有航班的城市去,從那裏我可以開車過去。小萍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很遙遠和微弱,但是很堅定。

千萬別,我大聲地對著手機喊了一聲。樓道裏我的聲音在回響著,病房裏有人不滿意地喊了一聲,可能我把有些人給吵醒了。

不會那麽嚴重的,我壓低聲音說。今天我看見醫院的車轉移走了好幾撥病人了,明早我和直子會坐最早的車走。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回去的,也就是錯過航班晚一兩天而已。

想問你一句話,小萍沉默了一下說。假如說明天醫院的車都擠滿了人,隻有你或者直子一個人能上車轉移走,那你準備怎樣呢?

我會讓直子上車走,自己留下來的,我想了一下說。男的比女的在惡劣環境下更容易生存。

知道你就會這樣的,小萍歎了一口氣說。可是你想沒想過我在等著你回來?你的孩子也在等著看到自己的爸爸。如果你留在那裏,在颶風裏萬一有什麽好歹----

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不會出危險的。

好吧,小萍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你要多注意安全,如果不能離開那裏,自己想辦法保護好自己。如果你真的很愛直子,即使跟她一起去小鎮,不回來我也不會怪你的,隻要你自己好好的安全的活著。我會自己把孩子生下來養大-----

別瞎說,我打斷小萍說。把直子送到安全的地點之後,我就會回來的,你在北京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去的,希望不會太晚,這樣我們還能如期舉行婚禮。

我相信你,等著你,小萍沉默了一下說。無論什麽時候我都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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