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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七章(6)

(2014-01-19 14:00:48) 下一個


小男孩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四周,像是還沒有醒過味兒來。風帶著哨音呼嘯著從破碎的窗戶刮進來,窗外的雨點也被風吹進了室內。海水一言不發地持續湧進來,無情地吞沒著屋裏的一切。床頭櫃,衣櫥,電視都被水淹沒,放蠟燭的碟子在水上漂浮著,旋轉著,像是一隻風雨飄搖中的小船。客廳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什麽東西禁不住水壓破碎了。海水的鹹腥味彌漫在屋裏,帶著深夜的清涼的空氣。衣櫥裏的幾件衣服散開著飄了出來,衣袖空蕩蕩地平伸在水麵上,像是墓地裏走出來的幽靈一樣。小男孩像是怕冷一樣抓著直子的胳膊,把直子的胳膊摟在懷裏。直子抬頭親了一下小男孩的額頭,扭過頭看了一眼屋裏的上漲的水,又看了一眼我,把小男孩的手遞給我說:

你趕緊帶孩子走吧,一定要找到他的父母,把他交給他的父母。這麽大的水,你帶不走兩個人的。我走不動了,讓我留在這裏好了。

不能留在這裏,水很快就會把房子給淹了的,我抓住直子的胳膊說。

走又能走到哪裏去呢?

到外麵的樹上去,我看著直子黑黑的眼睛說。隻要堅持幾個小時,天亮了可能就有救援的人來了,會把我們救走。

我真的走不動了,直子疲憊的坐起來說。這麽黑燈瞎火的,什麽也看不見,水又這麽深。我這樣的身體,本來就發燒,外麵大雨一淋,即使能離開屋子,也堅持不了多久。你帶著孩子走吧,你帶著他能夠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這樣至少還能把孩子救出去,比我們都死在這裏要好。

 

直子說的是有些道理。現在屋裏的水已經快沒過人了,還在繼續上漲。小男孩不會遊泳,直子因為高燒和身體虛弱,也無法遊泳了。夜很黑,而我隻能帶著一個人遊出去,無法同時帶著兩個人遊出去。把小男孩放在屋外再回來接直子也不行,因為水大夜黑,小男孩自己在外麵稍一閃失,就可能被水衝走,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是白天,也許還能看見小男孩,找到小男孩。但是這樣的黑夜裏,把小男孩自己放在屋外,就像是把小男孩蒙上眼睛放在懸崖邊上一樣。我突然記起在浴室裏曾經看見過一個嬰兒洗澡的盆立在一邊,雖然不是很大,但是也許小男孩能坐在裏麵。

你等一下,我對直子說。

我翻身下床,跳進水裏,冰涼的帶著鹹味兒的海水一下淹到了我的肩膀。在黑暗中我摸索著遊到旁邊的浴室裏。浴室很黑,裏麵漂浮著浴巾,攏子,牙刷牙膏,肥皂,女人的衛生巾,香波和香水瓶子。我遊到浴缸邊,用手四處摸索著,找到了在水上漂浮著的澡盆。我推著澡盆遊回了臥室,遊到床邊。小男孩正坐在床上,挨著牆邊,身體在不斷發抖。

孩子,別害怕,坐到盆上來。我把澡盆推到床邊,對小男孩說。

小男孩離開牆壁,小心翼翼地往澡盆裏邁進一隻腿。我雙手扶著澡盆,直子扶著小男孩的身體,讓小男孩蹲著進了澡盆。小男孩在盆裏坐了下來,澡盆搖晃了一下,往下一沉,小男孩驚叫了一聲,用手緊緊抓住盆的邊緣。我用力扶住澡盆,讓盆停穩在水麵上。澡盆不再晃動,小男孩在裏麵緊張得一動不動。

你下來吧,我騰出一隻手來伸給直子。我攙著你,咱們可以一起走出去。

直子邁腿沿著床邊滑下來,踮著腳站著,水剛好淹到她的嘴邊。

這樣也不行,直子說。房子外麵是台階,下了台階水就會把我們都淹了。

直子說得對,出了門就是台階,下了台階,水就會把我們都給淹沒了。我必須得騰出一隻手遊泳。如果我另外一隻手推著澡盆,就無法抱著直子。我抱著直子,就無法推著澡盆。如果我不推著澡盆的話,黑夜裏,盆就不知會飄到哪裏去,那樣我們就會丟掉小男孩。小男孩不會遊泳,在一個這樣隨時都可能翻的澡盆裏,讓小男孩在盆裏飄蕩,就像是黑夜的海麵上把小男孩自己一人留在了一艘隨時會傾覆的船裏,無疑小男孩會凶多吉少。

怎麽辦呢?

 

我再一次思索著能否先把小男孩帶出去,找一棵樹,讓小男孩先站在樹上,再回來接直子出去。但是現在不是白天,外麵下著雨,漆黑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光線,蠟燭也都燒完了。黑夜之中,要是小男孩有個閃失,掉到水裏,就沒有人能夠救起小男孩了。而且,我帶著小男孩出去了,萬一直子出了什麽意外情況怎麽辦呢?直子已經自殺過兩次了,如果她要是自己紮在水裏漂走,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們必須得一起走。

想到此,我用身體擋住澡盆,手摸索著把床上的一個床單拽下來,擰成一股粗繩。

我要把你捆在我身上,帶著你一起遊出去,我對直子說。這樣我們在黑夜裏就不會丟失了。

那樣我會把你也給拽到水下去的,直子猶豫著說。

不會的,我說。我是救生員,練過在水下帶著一個人遊。我把你捆在背上,這樣我的手和腳都可以活動,就可以一手推著盆,一手遊泳,腳也踹著水,一起遊出去。進屋裏來的時候,我記得看見院子裏有兩棵很大的楓樹,我們隻要找到其中一顆,就可以爬到樹上,水就再也淹不到我們了。而且楓樹上的葉子很多,也可以避一下雨。等到天明的時候,我們或者在樹上等著人來救援我們,或者我們再想辦法轉移。

好的,那我們試試吧,直子點頭說。

你先幫我拉著一下盆,我把澡盆推給直子說。別讓盆漂走了。

直子伸出手來拉住小男孩坐的盆。我背過身來,把被單擰成的粗繩從後麵穿過直子的兩條胳膊,把她的胸緊緊勒到我的背部上。把繩子在我的胸前打了一個死結後,我拽了拽,確信繩子不會鬆開。

現在把手摟住我的脖子,我們要往外遊了,我從直子手裏接過澡盆來對她說。

直子鬆開澡盆,順從地把手摟住我的脖子。我的腳踹了一下地,覺得直子的腳離開了地麵,身體緊貼在我的背上。我推著澡盆,向著門口遊去。雖然覺得身體增加了很大的分量,但是我並不恐慌。在做救生員的時候,我們訓練過從水裏帶著五十公斤的重物遊泳。直子的身體很虛弱,感覺還不到五十公斤。而且在水裏,由於浮力的作用,她的身體顯得更輕了。我不緊不慢地踹動著雙腿,一手推著澡盆,一手劃著水,沿著牆壁遊到了門口。門口的玻璃窗完全破碎了,屋裏和屋外的水位已經一樣高了。我讓澡盆靠著牆,肩膀頂住澡盆,讓澡盆不能移動,伸手摸索著在水裏去擰門把手。門在水的阻力下緩慢地悄無聲息地被我拉開,像是打開了神秘古堡裏一個厚重的橡樹門。風依舊猛烈地掛著,雨水像是鞭子一樣打在我的臉上,我鬆開門把手,抓住小男孩坐的澡盆,腳一踹走廊的牆壁,身子向著外麵遊去。屋外是漆黑的一片,除了能分辨水麵之外,幾乎什麽也看不見。我向著記憶中的兩棵大楓樹所在的地方遊去,院子裏的水向著房子後麵的方向流動著,推著我往回走。我奮力地遊著,手在水裏激起了一些水花。坐在盆裏麵的小男孩一聲不吭地抓住澡盆,像是嚇得屏住了呼吸一樣。我聽見直子咳嗽了一聲,似乎被水嗆了一口。

你沒事兒吧?我一邊遊一邊問直子。

還好,直子回話說。隻是沒防備,喝了一口水。

我害怕,小男孩說。我媽媽怎麽還不來找我?

孩子,不怕,我們就快遊到了,我安慰小男孩說。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遊著,但是風太大了,風在把我向著與楓樹相反的方向推去。在快接近楓樹的時候,一股狂風吹過來,把澡盆幾乎掀翻。小男孩驚叫了一聲,身體失去了平衡。我不得不雙手抓住澡盆,讓澡盆保持平衡。在這一瞬間,一股水嗆進了我的鼻子,頓時讓我眼冒金星,身體發沉,背上的直子的分量壓著我,我像是一塊石頭一樣向著水底墜去,手也鬆開了澡盆。在手鬆開澡盆的一瞬間,我知道完了,我們要失去小男孩了。

幸運的是直子鬆開了我的脖子,伸手抓住了澡盆。直子的腳拚命踹著水,把我帶上了水麵。我喘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重新抓住了澡盆,另一隻手在水裏劃動著,讓我和直子的頭部保持在水麵上。小男孩緊張地坐在澡盆裏,一動不敢動地抓著澡盆邊緣。剛才快遊到的楓樹現在已經看不見了,風和水流在把我們向著離楓樹越來越遠的方向推著,我掙紮著向著楓樹的方向遊了幾下,但是因為身體疲累,又背著直子和推著澡盆,無法跟風的力量抗衡。我隻好放棄了努力,抓著澡盆,腳踹著水,讓風推著我們在水裏隨波逐流。

風和水夾帶著我們在黑暗裏流著,有一刻我很擔心,因為直子在我的背上越來越沉,我隻能一隻手劃水,另一隻手拽著澡盆,而我踹動水的腳越來越沒有力氣,每一次我都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讓直子和我浮出水麵。我幾乎快覺得精疲力竭了,想也許要跟直子一起葬身水底了。就在這時風把我們刮近了一棵樹,我把澡盆往旁邊推了一下,免得澡盆撞到樹上傾覆。澡盆躲開了樹幹,但是我的胳膊撞到了樹上,被蹭破了一層皮,火辣辣的疼。

我們到了樹邊上了,我喘息著對直子說。

我用腳勾住樹幹,一隻手摸索著抓住一支樹枝,把樹枝夾在胳膊下。現在,我們不會被水衝走了。

謝天謝地,直子聲音微弱地說。還以為我們要葬身水底呢。

孩子,爬到樹上去,我另外一隻手把澡盆拉近樹幹說。

可是怎麽爬上去呢?小男孩問我說。

先用手抓住樹幹,等抓牢了,再邁出一條腿,踩到樹叉裏。一定要踩穩當了,再邁出另外一隻腿。別擔心,我在扶著你。

好的,小男孩聽話地說。

讓直子幫著抓住澡盆,我騰出抓住澡盆的手,抓住了小男孩的一隻胳膊。小男孩像我囑咐的,兩隻手摸索著抓住一根樹枝,從澡盆裏邁出一條腿,摸索著邁到一個樹叉裏,另外一隻腳也邁了上去。

你站好了嗎?我問小男孩說。

站好了,小男孩說。

不會掉下來吧?

不會。

好好抓住樹枝。

好的。

摸到小男孩的腳踩著樹叉,胳膊也摟住樹枝之後,我鬆開了小男孩。

 

現在我們要往樹上爬了,我扭頭對直子說。

我摸索著抱住楓樹的主幹,腳探索著找到了一個樹叉,一使勁兒,帶著直子攀上了樹。直子脫離了水麵的身體現在變得很沉,往下墜著,繩子勒得我的胸很疼,我失去了平衡,倒栽蔥著掉回了水裏。我氣喘籲籲地試了幾次,想背著直子爬上樹去,每次都因為平衡掌握不好,或者是撞到了樹枝上,都沒能成功。雨還在不停地下,水不斷地流著,想把我們一起衝走。

我們可能隻能這樣泡在水裏了,我抓住樹幹邊伸出來的一個一尺長的粗大的樹杈說。要等到天亮能看清楚了再爬上樹。不過反正我們栓在一起,隻要我抱住了樹,我們就飄不走。漂走了也在一起。

我累了,直子抱住我的脖子說。想睡一覺。

最好不要睡覺,不然身體泡在冷水裏,要凍壞了。

可是我快支撐不住了,直子的身體在雨水裏打著寒顫說。

你現在還想海洛因嗎?我問直子。

不想,直子哆嗦著說。真奇怪,平時每天到這個時候不打海洛因都很難受,今天卻沒有這種感覺。

我倒希望你想呢。我的胳膊繼續吃力地抱住樹枝說。那樣至少你不會睡著。

 

小男孩在我的頭上不遠的地方坐在一個樹叉裏,他的腿垂下來,碰到我的肩膀上。我的臉上流著透過樹葉的縫隙打下來的雨水,雨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孩子,坐好了,別掉下來,也別睡著了,我抬頭對小男孩說。

我好想媽媽,小男孩說。

天亮了之後就帶你去找媽媽,

可是我們怎麽去呢?

會有汽艇或者直升飛機來救我們的,我說。你坐過直升飛機嗎?

沒有。

想坐嗎?

當然想了。

那你別睡著,你要是睡著了,掉水裏,我們就找不到你了,你也坐不成直升飛機了。

真的會有直升飛機來救我們嗎?小男孩有些激動地問我說。

真的。要是沒有,以後我花錢帶你去坐直升飛機去。

太好了,你說話可要算數。

當然,我說。海邊有那種坐直升飛機遊覽港口的服務,等天氣好的時候我帶你去。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定不要睡著,還要坐好了,把手摟住樹,別掉下來。

一定的,小男孩說。

 

我抱住樹幹的兩手有些酸麻,身體浸泡在冷水裏也在不斷地哆嗦。冷氣一陣陣從水裏傳來,頭上的雨水也在不斷地澆下,我覺得身體有些發僵,說話的時候腮幫子也有些硬。

你沒事兒吧?直子覺出我的身體在發抖,問我說。

有點兒冷,你怎麽樣?

也有些冷,直子說。讓冷水一泡,頭倒不怎麽熱和發暈了。什麽時候能挨到天明呢?

應該再有三四個小時,我說。

你說我們會不會這樣一起凍死?直子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說。就像泰坦尼克落水的人?

不會,我搖頭說。

為什麽?

這裏不是北冰洋那麽冷,沒有冰山,而且天亮了我們就能爬到樹上去了。

可是我們沒有吃的了,直子說。

風會停下來的,等風停了,我可以遊到屋子裏去找,那裏應該離這裏不遠,屋裏還有一些罐頭和水。

會有人來救我們嗎?

會的,我說。一定會的。

我想把繩子解開,直子扭動了一下身子說。這樣你就能爬上樹了。

不行,我搖頭說。我怕你被水衝走。再說我們綁在一起,還能互相溫暖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熬到天亮,直子停了一會兒說。還記得我們以前一起看《泰坦尼克》嗎?過去看泰坦尼克時,總是希望Jack能夠活下來,讓他們能夠活著相愛,一直到老。你覺得他們要是都活下來,會一直相愛嗎?

當然了,我說。什麽能比經曆生死更能讓人忘記的呢?

 

這個孩子好可憐,他的媽媽不知道怎麽樣了,直子歎了一口氣說。

他爸媽都應該在我們後麵的其中一輛車上,我說。

如果那輛車也出了問題呢?直子問我說。

有這種可能,但是希望不會這樣吧。

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兒嗎?要是找不到這個男孩的父母,無論我們誰活下來,我們把這個孩子撫養大好嗎?

別瞎說,這不是泰坦尼克,我們都會活下來的,小男孩也會,我打斷直子說。

 

冷水浸泡中的夜晚,每一秒鍾都顯得異常的長,黑夜像是無窮無盡一樣,總是籠罩著周圍的一切,不肯退去。直子和我越來越沒有力氣說話,但是直子和我堅持著,互相鼓勵著,盼望著堅持到天亮時刻。跟直子泡在冷水裏說著話,我想起相濡以沫那個成語,腦海裏浮現出了被陷在沙灘上的兩條魚,無法遊回水裏,隻好互相看著,在黑夜裏用嘴裏的泡沫濕潤著對方。小男孩很乖地站在樹上,聽著我們的談話,偶爾告訴我們他想媽媽了。

黑夜,冰冷,疲憊不堪,麻木的胳膊和手,逐漸下降的體溫,我越來越感到疲憊不支,覺得身上的力氣和熱量在一點點耗盡,無法支撐得住了,想鬆手讓身體隨波逐流而去。一陣強風呼嘯著從海上的方向吹來,吹得大樹搖晃了起來,水也晃動了起來,起了波浪。樹上的小男孩驚叫了一聲,身體閃了一下,兩隻腳從樹杈上滑下來,出溜到我的頭上。我想伸出手去扶他,但是我不能鬆開樹杈,我怕一鬆手就會被水流衝走,再也回不來了。我昂起頭,用頭部使勁兒頂著小男孩的雙腳,讓他不要滑進水裏去。小男孩的手拽著樹杈,腳用力蹬了我的頭一下,爬回到樹杈上去了。在他的腳踹動的一瞬間,我的頭被壓到了冰涼的水底下,由於沒有防備,連著嗆了幾口水,水順著鼻腔進了肺部,在肺部裏爆炸。我覺得頭部像是有幾根筋被一隻手狠狠的攪在一起抽走了一樣,瞬間眼前一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了。肺部裏像是一把火在向下燃燒,燒得火辣火辣的疼。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氣,又鹹又澀的海水持續不斷地嗆進來,灌進了我的喉嚨。

直子在喊著什麽,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但是我已經聽不清她在嚷嚷什麽了。我的手死死抓住頭上的樹杈,讓我和直子的頭都浮在水麵上,而我的意識好像掉進了時間隧道,在漆黑的隧道裏穿行。記憶如同吉它裏彈出的音符一樣緩慢地飄過,不斷下墜的雨水把記憶切成一截一截的不連續的段落,就像是老電影裏的一個一個分開的黑白鏡頭,把過去攤在眼前慢慢展開。我好像得了重感冒,坐在一家醫院的急診室裏排隊等著看醫生。從急診室向外望去,窗外一片灰蒙蒙,到處都是白白的積雪,草地上,樹木上,房頂上都是一片白色,偶爾有車從鋪滿了雪的車道上碾過,車的軲轆和擋泥板上粘的都是冰和雪。窗外傳來一列火車進站的汽笛聲,讓我想起電影《齊瓦戈醫生》裏麵飄著紅旗的火車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駛過的鏡頭。鐵軌上覆滿了雪,火車的巨大的鐵輪在雪地上碾過,火車頭的兩麵各插著一麵紅旗,雪塊在火車頭前麵飛迸出去,散落在鐵軌兩邊。

我走進了小時候的小閣樓,小萍在那裏等著我。我跟小萍在小閣樓上疊紙船,她疊一個大船,在裏麵摞上小船,小船裏麵套上更小的船,這樣能摞好幾個船在一起。我們走到閣樓的門口,在那裏我先下了木質的樓梯,然後伸手接後麵的小萍,她下樓梯的時候總想讓我把手伸給她,接著她。有一次她一腳懸空,撲到了我的身上。我們把紙船放在家裏的大魚缸裏,看紙船在水中漂,慢慢被水浸透,散開沉下去,小魚在沉船周圍甩著尾巴遊來遊去。我跟小萍一起疊飛機,拿到門道外麵去扔,我總是能比小萍的飛機疊得好,飛機在空中能滑翔很長一段距離才掉下來。我從家裏的抽屜裏翻到了十幾個避孕套,以為是氣球,就拿給小萍看,一起灌水球。小萍把避孕套套在大院裏的水管子的水龍頭上,水把避孕套撐成了水球。同院的一個大媽看見了,笑著說,你們這樣灌水球,不嫌髒啊?小萍和我都聽不懂那位大媽說得是什麽。小萍和我把水球掛在窗前,水球排成一行,在陽光下閃著五彩的光,每個水球底部有一個奶嘴一樣的伸出來的部分,看著很怪異。我爸下班回家,看到掛在窗戶上的那些水球,皺著眉頭狠狠的說了我一通,讓我馬上摘下來把水放掉。我問小萍那些水球為什麽惹我爸發那麽大火。小萍說她也不知道,說可能是怕水球爆了水灑一屋子吧。

我跟小萍一起回到小閣樓上讀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這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我們讀了很多遍了。一對叫吉姆和德拉的相愛的夫妻很貧困,他們各有一件引以為自豪的東西。德拉的有一頭美麗的秀發,她的秀發讓所有的女人羨慕和嫉妒。吉姆有一個祖傳的金表,但是因為沒有表鏈,用一段舊皮帶拴著,顯得很寒酸,吉姆看時間的時侯隻敢偷偷地瞥上一眼。在聖誕的時候,德拉沒有錢給她心愛的丈夫買禮品,她眼裏閃著淚花賣掉了自己的最值得驕傲的一頭秀發,為丈夫買了一個可以配他的金表的表鏈。而丈夫呢,他賣掉了自己最珍貴的金表,給妻子買了個她心愛的禮物:一套德拉在百老匯的一個櫥窗裏見過並羨慕得要死的美妙的發梳。我和小萍曾經覺得這個故事裏的男的和女的都好傻,他們各自賣掉了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卻換來了一個沒有用的東西。多年以後我才完完全全的讀懂了這個故事,窮人的愛情總是讓人分外感動。雖然他們的禮物最後都是失去了作用 --- 丈夫的手表賣掉了,再好的表鏈又有什麽用呢?妻子的秀發也賣掉了,那套美麗的珍貴的發梳也失去了意義。用歐亨利的話說,他們是兩個傻孩子,他們極不明智地為了對方而犧牲了他們最最寶貴的東西,但是他們的愛卻比任何東西更為珍貴。

我想起了哲學博士,仿佛自己正在走進廚房去,看見哲學博士在廚房裏看報紙,他每天都開門把放在門口腳墊上的報紙拿進來,從第一版讀到最後一版,好像是時間多得要命無法打發一樣。你知道,人們都認為梵高是因為貧苦而死的,其實梵高並不窮困,哲學博士一邊看著報紙一邊對我說。為什麽?我停住腳步問他說。因為他奢侈得能專心做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專心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呢?哲學博士說。

我想起了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直子睡著了,我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直子的乳房像是帶著無窮的魅力,握在手裏就像是握住了溫暖。她的暖暖軟軟的身體挨著我,柔軟而充滿誘惑,引起我身體的欲望。她的熟睡的麵孔和被子上露出的光滑的肩膀籠罩在黑暗之中,帶著朦朧的美;鼻息自我的胸膛上飄過,帶著微微的熱氣。那個晚上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生怕自己的最輕微的動作會驚醒她。當直子挨著我沉睡的時候,我不再覺得空幻,不再感覺孤獨和寂寞,覺得好像有了一種歸宿感,好像重新找到了自我一樣。

我想起了總喜歡讀的赫拉巴爾的那本《過於喧囂的孤獨》。想起那本書裏寫的,“當天漸暗,黃昏來臨時,萬物就變的美麗起來,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廣場,所 有在暮色種行走的人,都象蝴蝶花一樣美麗,我甚至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了”。我好像走進了書裏的廢紙場,看見那個老打包工按動壓力機的按鈕,迅速地躺到壓力機下麵的鋪滿廢紙的槽裏,手裏拿著他喜歡的一本書,手指按在他喜歡的那一頁。壓板像一把兒童折刀一樣地壓下來,書頂著他的肋骨,他與自己喜愛的書一起,跨過了生和虛無的界限,進入了一個從沒有去過的世界。

在迷蒙之中我仿佛聽見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喊著我的名字,聲音遙遠得像是隔著一座大洋,微弱得像是蚊子的嗡嗡聲,但是我已經被水嗆得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之中,聽不清是誰在叫我,喊得是什麽了。我閉著眼,隻是本能地把手更緊地抓住樹杈,即使在半昏迷狀態中我也沒有忘記,我和直子的命,也許還有小男孩的命,都係在這根短粗的樹杈上。

黑夜之中一隻小手搭在了我的腕子上,那是小男孩的手。他把身子繞過一個樹枝,彎下腰吃力地拽著我。

 

小萍開到H城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H城的高速公路邊上停了一排車,所有的高速路口都被閃著藍燈的警車封住,隻讓出不讓進。從高出地麵的高速公路上看去,H城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城市,街道空曠無人,地麵上流著汙濁的水。倒塌的建築露出斑駁的牆壁,房屋一多半陷在水中,高架橋和高聳的煙筒孤獨地俯視著地麵,交通燈在風中不斷搖曳。到處都是被水淹沒的汽車,有的汽車橫在路上,有的隻露出車頂。偶爾有幾隻汽艇和遊艇在水麵上駛過,像是在忙著把居民送到附近安全的高地上。

小萍像其他人一樣把車趴在路邊,熄了火,把車鎖上,向著高速出口走去。路邊的車裏麵,有的人趴在方向盤上睡覺,有的人在聽歌曲,有的人在吃東西,有個女人帶著孩子在路邊小便。幾個男人紮在一起聊天,抱怨著警察不讓任何車進入H城,而他們的親人就在H城裏麵生死未卜。

高速公路出口上,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跟警察情緒激動地嚷嚷著,像是非要把車開進去不可。一個警察不耐煩地告訴男人,現在城裏的水勢依然在上漲,所有的車輛都不能進入,進去了也開不了。另外幾個警察湊上去把男人圍住,像是在隨時準備把男人壓在地上銬起來。

小萍從警察和男人身邊悄悄走過。趁著人們的注意力都在男人身上,小萍繞過橫在出口的警車,沿著弧形的圍著隔音板的彎道走下了高速出口,一邊走一邊擔心著警察會把她叫回去。但是幸運的是沒有人攔阻她。小萍在柏油馬路上淌著沒過腳麵的水走著,路口的喧囂和警車不久都在身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颶風和雨已經停止了,空氣裏彌漫著海水的潮濕。沒有了風聲和雨聲,沒有了汽車行駛的H城,顯得異常寂靜和冷清,像是一座飄著幽靈的鬼城。小萍從來沒有來過H城,她曾經想過結婚了也許會到這裏來度蜜月,在這裏看看泛著一層一層白色波浪的海,再去不遠處的愛德華王子島去親眼看看安妮的綠色的小木屋。綠色的屋頂,白色的外牆,紅色的煙筒,綠色籬笆和樹,爬在牆上的紅色的牽牛花,那會是多麽的美啊。小萍還想跟他一起去看看海邊傳說中的紅沙灘,在赤褐色的沙灘上踏著海浪,跟他一起光著腿撿拾腳邊的白色的貝殼。那會是多麽浪漫的一個蜜月啊。想著想著小萍的眼睛就濕潤了,因為到了H城,小萍突然茫然了。這麽大的城市,到哪裏去找他呢?

一股絕望的情緒突然攫住了心頭。小萍有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來晚了。她開始恐慌了起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最後淌著水跑了起來。水在腳底下啪啪作響,踩起來的水花濺濕了小萍的裙子,她不知道該往哪裏跑,隻是沿著空曠無人的街道向前跑,一邊跑一邊喊著他的名字,好像他就在前麵路的盡頭等著她一樣,好像隻要叫著他的名字,就能把他喚回來一樣。空曠的回聲從牆壁上和水上彈回來,撞到了小萍的心上,撞得整個世界都搖曳起來,像是被水搖撼的玻璃高牆,隨時都會坍塌下來,摔成千百萬片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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