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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四章(4)

(2013-12-08 18:15:42) 下一個


 

窗外的知了在不知煩躁地叫著,陽光順著百葉窗的縫隙擠進了屋內。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看了一下表,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昨晚畫畫一直畫到淩晨才睡,我覺得很疲累,一點兒也不想起來,還想閉著眼再睡一會兒。窗外不斷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傳進來,偶爾有路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一隻蒼蠅在屋內嗡嗡地飛著,一頭撞在百葉窗後麵的玻璃上,在玻璃上步履蹣跚地爬行著,像是要找個縫隙鑽出玻璃。隔壁房間的哲學博士在樓下的客廳裏在跟房東老太太說話,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清在講什麽。

我爬起來,先習慣性地打開計算機看了一眼EmailEmail裏有很多垃圾郵件,但是仍然沒有直子的郵件。這讓我覺得很失落。我坐在計算機前的椅子上,給直子發了一個郵件,問她最近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回W城,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我看著藍色的屏幕發了一會兒呆,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把桌上的瓷茶杯碰到了地上,杯子碎了,白色的小瓷片散落得到處都是。我蹲下身去撿拾地上的瓷片的時候,一塊摔成三角形的瓷片紮了手一下,手指上滲出一些血跡來。我捂著手站起來,找邦迪的時候又把腿磕在桌子角上了,把腿給磕青了一塊。我覺得心裏很懊喪,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頭腦裏閃過。

在手上貼了一塊邦迪,我把碎了的瓷杯子用掃帚掃起來倒在屋裏的小垃圾桶裏,起身去洗手間衝了一個澡,把身上的汗洗幹淨,換了一件T恤和短褲,覺得渾身清爽起來。下樓後我看見哲學博士和房東在客廳裏坐著聊天,就走到客廳裏麵去,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哲學博士和房東老太太都感覺出我最近有些抑鬱,因為我在自己的房屋裏幾乎閉門不出,在廚房和客廳裏經常發呆,做事情丟三落四。當我在廚房或者客廳遇見他們時,他們總是想開導開導我,好像他們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似的。我感謝他們的好意,但是我知道他們開導不了我,他們的話隻能引起我心裏更多的煩惱,於是我刻意避開他們。我隻有三個地方可以去,一個是學校,一個是臥室,一個是小萍那裏,因為小萍就像是我的家人,不論我傷感,還是我快樂,我都可以跟她敞開胸懷,她都會在那裏陪著我。

 

我一猛子紮到了水裏,屏住呼吸向著遊泳池的底部遊去,讓清涼的帶著消毒氯氣味道的池水沒過頭部和身體。我喜歡在水裏遊泳,水的涼意刺激著皮膚,讓我感覺有一種往放著冰塊的可樂裏擠入檸檬汁的新鮮的感覺。遊泳池清澈得可以看見底部的小瓷磚上的花紋,幾個池邊的噴口在緩緩地向著池子裏麵注入溫水,水流像是一股透明的果凍,在池子裏微微顫動著。我的手臂劃開清涼的水,腳踹動著,腹部肌肉收縮在一起,渾身感到一陣清爽。我遊到泳池岸邊的時候,看見小萍正披著個大毛巾蹲在池邊的瓷磚地上等著我。這是她住的樓裏的泳池,她不喜歡自己一個人遊泳,因為泳池裏經常沒有人,隻有一個救生員在池子邊上百無聊賴地坐著。小萍喜歡有人陪著她遊,但是目前除了我之外,她還沒有找到更好的能陪她遊泳的人。

去桑拿嗎?小萍問我說。

嗯,我點點頭,從遊泳池裏爬出來,跟著小萍進了泳池旁邊的桑拿室。

桑拿室的小屋子頂上,鐵絲罩著一個白色的燈,閃著慘白的光。屋裏沒有人,我從一個水桶裏舀了一勺水,澆到了燒得通紅的石頭上。隨著茲拉一聲響,桑拿室裏開始冒起了白色的蒸汽。桑拿室有幾排木頭搭成的台子,挨著木板牆壁。我坐到最上麵的台子上,靠著一麵木板牆,感覺渾身汗如雨下。投過朦朧的霧氣,我看見小萍坐在離我不遠的台子上,兩隻腿平伸在台子上,身子靠在木板上。

這個遊泳池真不錯,小萍說,你看整個遊泳池都沒人,成了我們的專場了,池水那麽清,還有桑拿也沒人。

小城市就是這樣,我點頭說。你要是去大城市,紐約那裏住住,也就沒有這份清淨了。你現在習慣這邊的學習和生活了嗎?

還可以吧,小萍挪動一下身子說。我挺能融入一個新環境的。跟你說啊,最近有一個男生在追我哎。

什麽樣的?我問小萍。人怎麽樣?                                                           

看著不錯,家裏也不錯,小萍說。是香港人,父親在一家大金融機構裏做總裁,人除了有點兒花花公子,別的沒什麽。

花花公子?聽上去很危險啊,我有些擔心的說。

我也不太喜歡他,小萍說。隻是無聊,想有個男生陪著。他對我好,我就跟他在一起,對我不好,我就跟他吹。上完學沒準兒我們就各奔東西了。

你可別自暴自棄,我看著小萍說。要相信愛情。

你倒是相信愛情,可是你看看你自己,最近瘦的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小萍瞥了我一眼說。

我不知道說什麽來反駁小萍好。我其實無法反駁她。想起前不久直子在做愛後還跟我說,想抱著我一起去死,那時我相信直子是真心的愛我,那時我覺得我們熱戀得就像是一個人一樣,難以想象會分開。想起在燈塔上的相愛,那似乎隻是不久以前。散發著潮濕空氣的夾道。灰蒙蒙的海水。黑色的奇形怪狀的礁石。燈塔外麵的蒙蒙細雨。玻璃上的薄霧。像是迪廳的彩燈一樣在不停地旋轉的燈塔的大燈。白色的被單。垂下的連衣裙。大燈掃過的赤裸的身體。海麵上留下的優美的曲線。溫暖的皮膚。火燙的嘴唇。這一切還在記憶裏那麽清晰,像一幅幅永不褪色的畫麵。可是現在我都不敢回想我跟直子的那些好,因為那些回憶總是讓我心傷。難道這一切都過去了嗎?我想不通,我無法撒手,無法回憶,無法忘記。我好像是明知道一個不可避免的結局會出現,但是還在舍不得撒手,在懷著最後的希望,默默地等待,雖然我覺得直子越來越陌生,陌生得快記不住她的麵孔了。

 

從遊泳池回到小萍的公寓裏,我把頭靠在沙發背上,身上散發著遊泳池水的味道,頭發濕淋淋地垂在脖子上。小萍去浴室衝澡去了,我打開電視,看見電視上在演一個老片子《斯巴達克思》,在窗外透進來的寬寬的桔黃色陽光的照射下,電視裏的二頭肌發達的角鬥士們與身穿鐵甲的羅馬士兵搏鬥的場麵有些模糊不清。不過即使畫麵清晰,我的心也不在畫麵上。我有些坐臥不寧,心情煩躁,覺得屋子的空氣沉悶得透不過氣來。客廳的一角有一台立式電扇,我走過去把電扇擰開,讓電扇把風從左吹到右,又從右吹到左,風吹過的時候皮膚上有一種被細毛刷子撫過的感覺,濕頭發被風吹得幹了起來。

小萍從浴室衝完澡出來,走到廚房裏去,在廚房裏削了一個蘋果。她把蘋果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問我吃不吃。我搖搖頭說不想吃。小萍又拿了一包綠茶瓜子來,坐在我旁邊嗑瓜子,身上散發著香波的綠蘋果和瓜子的綠茶味。她的一隻腳翹在另一隻腳上,拖鞋在腳上搖晃著,腳上塗著紅色的指甲油,顯得特別紮眼。

說說你女朋友吧?小萍坐在沙發上一邊嗑瓜子一邊問我說。是不是跟女朋友鬧別扭了?好久沒聽你說起過她,一直還想有機會見見她,看看是怎樣的一個人,讓你這麽著迷。

別提了,我拿起遙控器來換了一個台說。最近一直沒收到她的email。不知道她那邊出了什麽事兒,有些擔心。

不會給她打電話啊?小萍嗑著瓜子說。

打了,我說。沒人接,也沒回話。

要不你開車過去看看她去?小萍說。不就是開十個小時嗎,給她一個驚喜?

算了吧,我怕到時驚喜的不是她,是我自己,我搖搖頭說。我怕嚇著我自己。再說了,自從那次船隻觸礁,死了三口人之後,小鎮上的人恨不得讓我不再踏入小鎮,那個死去的男人的弟弟也在憋著找我報仇呢。

那你怎麽辦呢?小萍問。就這樣自己鬱悶下去?

她遲早會給我回email的,我說。不論怎樣她會給我一個交代吧。

你們之間有沒有,小萍把嘴裏的一個壞瓜子吐到桌子上說。比如說,最近吵架了什麽的?

沒有,我說。一直都挺好的,我從小鎮回來後一開始還有email,後來email就突然中斷了。

我告訴你吧,小萍腳上的拖鞋敲著地板說,不是我給你添堵,一定是她變心了。這我有經驗,男人變心了就會從你麵前蒸發,你再也找不到他了,女人也是一樣。

你知道我有時想對你做什麽嗎?我扭頭問小萍說。

什麽?

想拿膠帶封住你的嘴巴,我站起來說。真受不了你的烏鴉嘴。

不是我烏鴉嘴,你以為跟你女朋友很有感情基礎嗎?其實你們充其量也就是認識了一個月,睡過幾次覺而已,我就不信一個月的愛能有多深,頂多就是一點兒化學反應,現在你們不在一起,化學反應一消失,愛就沒了。

你別挑戰我耐心的極限,我衝小萍說。現在我不光想把你的嘴封上,還想把你從窗戶裏扔出去。我煩著呢,你再這麽給我搓火,小心我跟你急。

那你去趟小鎮吧,小萍說。無論怎樣,你該去看看,得到個答案,心裏也放心一些。

 

我走到窗口去看外麵,太陽已經開始下落,小公園的河水被夕陽染得通紅,河麵像是罩上了一層桔黃色的紗,一群白色的水鳥在河中心的岩石上站著,似乎是在等待著拿著麵包喂它們的人出現。一個少婦一樣的女人推著一輛嬰兒車在河邊的小徑上緩緩走過,走向遠處的沙坑。河對岸是一片斜坡,上麵有高大的楓樹和柳樹,在鋪著一些落葉的斜坡的綠草地上留下重重的陰影,更遠處的建築籠罩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之中。我對著窗戶沉默著,心裏辯論著該怎麽做。小萍知道我在考慮是否該去小鎮,也就不再說話,隻是自己看著電視磕著瓜子。沙發前的茶幾上已經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皮。我想起一句話叫咫尺天涯,雖然跟直子嚴格說來並不是很遠,但是無回音的沉默就像是一段無法跨過的距離,一道王母娘娘的玉簪劃出來的銀河,把我們分隔開,她在那邊,我在這邊。我在一天天的失去她。也許我應該現在就下樓,像小萍說的那樣開車到小鎮去,去按她的門鈴?我能想象得出直子看到我不期而至的時候詫異的麵孔,但是然後呢?然後會發生什麽呢?

 

我明天早上走,我轉過身來對小萍說。到小鎮找到直子,看看是怎麽回事兒,快去快回。

你自己去行嗎?我有些擔心你,小萍說。一個是你一個人開長途,要是困了累了容易出事兒,還有一個要是小鎮上的人找你麻煩怎麽辦?要不,我陪你去,誰敢碰你,我幫著你,他們總不能對女人下手吧。

這種事,你去還不夠添亂的呢,我說。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哦,小萍說。

知道。

還有,萬一有什麽事情,要想開一些。

知道。

開車不要走神兒。

知~道~了。勞駕你讓我清淨點兒好不好?

人不是關心你嘛。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從小萍那裏吃完晚飯回到住處,我把鬧鍾上到早上三點半,想早些睡覺,明早好早點兒起來開車去小鎮。哲學博士和房東都不在,不知道去哪裏去了。我懷著最後的希望給直子的手機打了一次電話,希望她能夠奇跡般地接起電話。我打開手機,手機上的屏幕閃著微藍的螢光。我找到直子的手機號,按下了綠色的長方形的撥打鍵。屏幕上閃動著電話正在撥出的無線電一樣的發射波圖案。我把耳朵貼近手機屏幕,心情緊張地等待著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但是電話依然沒有人接。

我突然有些害怕,不是直子在小鎮上出了什麽問題了吧?沒有電話,沒有Email,這怎麽也不符合直子的性格。即使直子不喜歡我了,想跟我分手,也會告訴我一聲的吧?怎麽什麽音訊都沒有了呢?想到此,我覺得哪怕直子什麽都不說,隻接起電話來說一聲:喂哪位?我都會心安一些。

合上手機,拉開書桌的抽屜,我在裏麵摸索著,把一把放在皮槍套裏的手槍拿出來撫摸。這是我出國後買的。從小我就向往著自己擁有一把黑色的沉甸甸的真槍,哲學博士說我可以合法地去買一把槍,隻要我先去上一個培訓班,通過一個考試,到警察局去填一個申請,批準了之後就可以去槍械店買槍了。冬天的時候我踏著雪報名參加了一個培訓班,在一個教練的地下室裏,花了三百元學習各種槍械的操作方法,怎樣打開保險,怎樣關上保險,怎樣擦槍,怎樣保管槍,怎樣射擊。最後通過了考試,從警察局拿到了持槍執照。哲學博士帶我去了一家槍械店,在展示槍械的玻璃櫃台裏我看見了一把老槍,那是一把魯格手槍,二次大戰時德軍軍官們身上佩帶的。我在電影裏多次看見過德軍軍官們使用這種型號的手槍,對這把手槍印象極為深刻。槍店老板從櫃台底下把這把槍拿出來給我看,它有著磨得很光滑的栗色的木手柄,銀灰色的槍身,圓圓的扳機,短粗的槍管,還有一個黑色的槍套。我把它握在手裏仔細地看著,撫摸著槍把和槍管,對它愛不釋手。我舉起槍來瞄準牆上的一幅搖滾樂手的招貼畫,想象著在戰場上瞄準不遠處的敵人,扣動扳機。老板介紹說,它是魯格P08型,是二次大戰期間德國製造的兩百萬隻魯格手槍中的一把。我問老板這把槍是展覽著玩的,還是真的能用。老板說,這是真槍,也一直保養得很好,所以用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問題是幾乎已經找不到它的子彈了,店裏隻有一發子彈。老板從玻璃櫃台底下拿出一顆子彈來讓我看,這發9x19mm的子彈上有著銀色的錐形彈頭和橙黃的子彈殼,在玻璃櫃台上閃閃發光。真的能打嗎?我問老板說。沒人知道,老板說。但是它是跟這把槍配套的,應該能打。因為隻有一發子彈,所以沒有辦法來試。我本來想買一把能到打靶場練習的手槍,但是我太喜歡這把魯格手槍了。我把出國時我爸給我的一筆錢取了出來,把這把魯格手槍和那顆唯一的子彈買回了家。每天我把這把槍放在書桌的抽屜裏,有時看書或者畫畫的中間拉開抽屜去拿出來看一看摸一下,心裏有一種很滿足的感覺。我掂量著槍,想著要不要帶上它,雖然它隻有一發子彈,但是在關鍵時候有一把槍還是讓人心安,至少它有威懾作用。想到此我把那顆子彈塞進子彈夾,舉起槍來對著窗戶,想像著扣動扳機,子彈擊中窗戶的玻璃,把玻璃擊出一個圓洞。我不知道這顆子彈是否能真的打出去,也無法測試。我把手槍的保險關上,把手槍塞進一個雙肩背包裏,準備明天帶著走。

 

早上四點多鍾我開上高速公路的時候,收音機裏的天氣預報說今後幾天會天晴氣朗,陽光充沛。公路上很安靜,幾乎沒有什麽車輛。黑暗正在逐漸褪去,黎明的曙光在遠處慢慢升起,一隻灰色的鳥在天空撲打著翅膀飛著,像是在趕著行程。無邊無際的樹木像是連綿的山脈,在窗邊不斷的飛過。平坦的綠色的原野,筆直的公路,路邊稀疏的房子,遠處行駛的十八輪大卡車,似曾相識的城鎮,這一切都讓我想起八月初跟直子一起去小鎮的行程。我竭力回想當時的心情,那是一種帶著心跳和緊張,帶著期待,渾身充滿無名的興奮和刺激的感覺,恨不能時間能夠慢慢的流過,行程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看上去美麗動人。如今我自己駕車奔馳在同樣的路上,同樣的風景,心裏卻是一種焦躁和不安,隻恨車不能長上翅膀,一翅就到海邊小鎮。

CD裏依然放得是畢吉斯的那首歌:

I've seen the story

I've read it over once or twice

I said that you say

A little bit of bad advice

I been in trouble

Happened to me all my life

I lie and you lie

And who would get the sharpest knife

 

太陽升起來,刺眼的陽光從前車窗裏照進來,我換上墨鏡,打開空調,不一會兒冷氣就充滿了車內。我把車速保持在每小時120公裏的速度,不斷地轉到快行線上,把前麵的車超過,再轉回到慢行線上來。車前麵放著一瓶從冰箱上麵的冷凍櫃裏拿出來的可樂,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擰開可樂瓶子蓋,一股冰涼的褐色的可樂液體順著瓶子口冒了出來。我拿過可樂瓶子來,對著嘴喝下去,帶著氣體的可樂不斷從瓶口冒出,順著瓶子流了我一手。

高速公路上的車逐漸開始多了起來,幾輛運貨的大卡車排成一排在慢速道上開著,我看著路邊的標誌牌,計算著剩下的旅程。時間過得很慢,一個小時像是一天一樣的長,CD裏的歌放完了又重新開始,太陽在天空不斷移動,天上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中午過後,我開始覺得有些困,眼皮好像止不住的要閉上。我努力睜著眼,告誡自己說千萬不能睡著,嘴裏嚼著口香糖來提神,開大音樂,按下車窗讓風粗暴地穿過空蕩的車體,把困勁兒給熬過去。除了中間在一個加油站把油重新加滿和在旁邊的麥當勞買了一個漢堡之外,我一分鍾都沒有休息,開著車一路向東和向南,終於在下午四點鍾的時候開到了小鎮。

我想起剛來小鎮的時候,那時是多麽的快樂,晚上我們在海邊點起了一堆很大的篝火,微風吹動了沙灘邊上的樹林,篝火劈啪做響,滿天的星鬥默默地注視著我們,火光映亮了臉龐。那個晚上我覺得對她的愛就像是海邊的不息的篝火一樣在黑夜裏燃燒著,越燒越大,照亮了整個夜空和海麵。經過鎮上一家小酒吧的時候,我想起跟直子去小酒吧喝酒,每次都坐在吧台緊靠一頭的邊上。吧台的矮胖的女酒保從第一次之後就記住了我,每次我都是點一杯瑪格瑞特,直子點一杯Shirley Temple。石榴的鮮紅和橘汁的黃色混在一起,還有杯子底部的紅櫻桃,讓Shirley Temple顯得充滿了誘惑力。女酒保對我們很不錯,每次都是多做一些瑪格瑞特和Shirley Temple給我們,在我喝完一杯的時候再給我續上多半杯。我們坐在高腳凳上,腿抵著腿,慢慢喝著雞尾酒聊天。直子的手放在吧台上,我的手指從她的手背上走過,觸摸著她的手背上有些冰涼的肌膚,覺得心裏很甜蜜。我喜歡在跟直子聊天的時候觸摸到她的肌膚,覺得那樣很親密。有時我們會有一些沉默,好像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那時我會輕輕地撫摸直子的手掌,手背或者手指頭,直子的手指也經常在我的胳膊上撫摸,或者摸摸我的長頭發。吧台頭頂上的電視經常在放著冰球比賽,周圍坐著一些男人聊天,男人們的眼光在直子的身上掃過。直子對周圍的目光毫不在意,伸手摟住我的胳膊,把頭倚靠在我的肩膀上。

 

直子家沒有人,門口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把車停在一個樹蔭下,穿過直子家門前的大院子,走過石子路,邁上石階,在門口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開門。莫非直子沒在家?為什麽她父親也沒在家呢?也許直子陪父親去了醫院?也許直子出門了,晚上會回來?

我在直子家門口站了一會兒,見沒有人出來,就回到車裏,坐在車裏等直子。從車窗裏我看見直子家的客房的窗戶,不禁想起了在小鎮上的最後一晚,在那間客房裏,直子躺在我的身邊,鼻吸平穩地掃過我的胸膛,手自我的胳膊滑落,落到我的清涼的腹肌上。我想起最後那天晚上,海上的潮氣從窗戶裏透了進來,夜像是冰鎮可樂一樣地涼爽,我把被單拉過來,把直子和我的身子蓋上,靜靜地躺著,在被單裏伸手輕輕地握住她的一隻乳房。我扭過頭去看直子家前麵的海灘,看到了不遠處的高聳的燈塔,想起在燈塔上的那個夜晚,直子坐在被單上,上身依靠在燈塔內的欄杆上,手彎曲著,扶著燈塔夾道的有些潮濕的木板,兩隻眼睛看著我,等著我,旁邊是散落的裙子,身後是燈塔的玻璃窗,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和灰蒙蒙的海水。

我坐在車裏等著直子,聽著海潮,回憶著跟直子在一起的那些時刻,一直等到晚上才看見她回來。

天黑後不久,我看見一輛車閃著大燈從燈塔方向開來,開到直子家門口停下。因為天黑的緣故,海邊沒有燈光,直子家前麵也沒有路燈,雖然有月光,但是那輛車顯然沒有注意到趴在樹蔭下的我的車。我看見直子和一個二十幾歲樣子的男人從車上走了下來,月光下她好像有些醉了的樣子,蓬頭散發,走路有些步伐不穩,像是在哪裏喝酒回來。男人身材魁梧健壯,臉龐也很帥,他扶著直子上了台階,從直子的手包裏翻出鑰匙開了門,攙著直子一起進屋去了。雖然已經有一些預感,但是看到直子和一個很帥的男人走進屋子,我還是覺得有些無法置信和嫉妒。我兩隻手夾住著自己的臉,呆若木雞,覺得像是沙漠裏的一個孤兒,看著四處茫茫的大漠,不知道該怎麽辦。所有的黑夜像是凝聚成了一塊岩石,把我禁錮在裏麵,無法喘息。有一瞬間,我相信心髒停止了跳動,因為我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當我緩過勁兒來的時候,我覺得像是肺裏生長出一群癌細胞,癌細胞飛快地沿著軀幹擴散,像是青藤纏樹一樣爬滿了四肢和麵部。月亮是那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冰藍色,天空像是藍色的大理石一樣壓下來。直子家門前的紅色的楓樹在月光下搖曳著,上麵的樹葉的顏色像是幹枯的血跡。我以為直子會一直愛著我,眼前的景象把我擊倒,感覺除了心碎還是心碎。也許那種愛在直子那裏本身並不存在,也許我自以為感受到的直子對我的愛,隻是我頭腦裏的一個一廂情願的幻想。雖然並不是第一次失戀,但是我還是覺得很難受,心裏像是被千百隻蟲子咬著一樣的難受。

直子屋裏的燈亮了,沒有街燈的院子顯得黑黢黢的,海灘上也沒有人。海潮依舊在嘩嘩地湧動,夜風吹落了黃色的樹葉,飄到前車窗上。我想發動車離開,但是還是忍不住想到直子家門口看看,於是我悄悄走下車來,沿著石子鋪成的小徑,走到直子家門前,從窗戶的縫隙裏向著客廳看去。我看見男人很隨便地坐在沙發上,拿出一個小黑包來,拉開,把裏麵的一個透明的刻著液體刻度的玻璃針管,一個銀色的針頭和一個彎成九十度的不鏽鋼勺拿出來擺在沙發前麵的桌子上。男人拿過鋼勺來,讓直子幫著用手捏著勺把,讓勺麵衝上。男人把桌上的錫箔紙包著的白色的粉末抖入一些到勺子的凹進去的勺底,把錫箔紙放回桌上,從桌子上的一個水杯子裏往勺子底部滴了幾滴水。男人從小黑包裏拿出玻璃針管和針頭,針管在燈光下顯得壁管很厚,顏色有些渾濁,一頭的高光點反射著耀眼的光。針頭有十幾個厘米長,一頭是細長的幾個毫米的鋼絲一樣的針,一頭是銀色的底座,底座上一個六角形的套筒連著一個圓形的螺旋。男人用兩隻手指捏住銀色的六角形套筒,把針頭底座上的螺旋對準針管的圓形的頂端,輕輕地插入,然後向右旋轉,把針頭旋入針管的頭上。把組裝好的注射器放下,男人伸手拿過桌子上的一個黑色的防風打火機,掀開打火機的防風蓋,用大拇指向下按動黑色的帶著螺紋的小圓石磨,石磨與底下的火石相摩擦,一股細長的火焰從打火機裏騰空而起。火焰的底部幾乎是透明的,中部是橘紅色,上麵搖晃的火苗是明黃色。男人把打火機湊近直子捏著的鋼勺的底部,從底下燒灼勺子裏的白色粉末。在火焰的熱度烘烤下,白色的粉末在勺底開始融化,開始冒出一個一個小氣泡,發出滋滋的響聲。打火機在勺子底部緩慢地移動著,把所有白末都融化成冒著蒸汽的液體。男人用嘴把液體吹涼,然後拿起注射器來,把液體從細細的針頭小心翼翼地吸入針管,直到勺子上的液體全部被吸進去,一滴不剩。直子把黑包裏的一根黑色皮管拿出來,把袖子卷起來,把皮管勒住胳膊上部,讓血管在肘彎處的皮膚上暴露出來。男人舉起注射器,用手推動針管外管,把針管裏麵的空氣排擠出去,隻剩下渾濁的液體在裏麵。用黑包裏的一個酒精棉球擦了肘彎的血管一下,男人把針頭對準直子肘窩裏突出的血管,輕輕紮了進去。肘彎的皮膚在針頭的壓力之下凹陷了進去,針頭紮入直子的血管,血管周圍滲出紅色的血滴來。一股紅色的血液衝進針管,在針管的底部躥動,像一團蹦緊了的海綿猛然鬆開一樣,刹那間充滿了針管的三分之一的底部,跟裏麵的液體混合起來。男人輕輕地推動針管外管,把混合著血的液體推入血管裏。拔出針頭後,男人用一個小棉球堵住了往外滲血珠的血管。

我無法再看下去,於是我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走回自己的車。

坐進車裏,看著月光從前車窗照進來,把身邊的座位切成黑白兩塊區域,我不禁想起了兩個月前我們一起開車去小鎮的時候,直子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座位上,那時照進車裏來的陽光是多麽的燦爛。我記得車從海邊公路開過的時候,陽光下的海水像是地中海的水一樣藍,直子坐在我旁邊的副駕駛座位上,欠起身,把手伸到我的脖子後麵來,撫摸著我的頭發。她的四根手指頭順著脖子的根部,緩慢地插進我的長頭發,像是推土機在麥田裏走過一樣,順著脖頸推到我的頭頂,讓我的頭發覺得癢癢的。直子的胳膊上帶著防曬霜的氣味,皮膚是被日光曬褐的顏色。我想起直子跟我在月光下坐在沙灘上的時候,我們牽著手,抵著腿,親吻著嘴唇,像是會永遠的相愛在一起。雖然那隻是兩個月以前,但是感覺就像是經過了兩個白堊紀。

我覺得有些發暈,於是點上一根煙,把車窗搖下。我的大腦一定是處在暈眩之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因為我發現雨刷無緣無故地在車窗上幹燥地來回搖動。我想我愛上一個人,但是愛情還是從生命裏悄悄溜走了,就像是一團毛線被輕輕一拽就散開了。我以為是可以持久的愛,它卻如此脆弱,經不起打擊。那些童話一樣的愛情故事,就像是肥皂泡一樣在我的眼前破滅了。我幾乎無法相信,我們花了一個月陷入愛河,兩個月之後又回到了起點,就像是在日落時分騎著紙鶴一起飛進了太陽,然後又飛出來了一樣。我以為我們的愛像是一座大壩一樣的堅固,即使倒塌也會轟然一聲,卷起漫天塵埃,從沒想到它會輕輕地消失在一個月夜裏,就像是隨風而去的一縷輕煙。

煙和車外的涼風讓我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下來。我把吸了一半的煙從窗口扔出去,煙頭帶著一點兒殘餘的火星掉在路邊。我伸手觸摸了一下腮幫子,感覺皮膚還是有些麻木。我在黑暗裏坐了一會兒,看著冷冷的月光被一片黑雲遮住,覺得身心都很疲憊,好象是天上下起了漫天大雪,直子穿過雪飄到我的身邊來,吻了我一下就消失了。擰開鑰匙,我把車發動了起來,突然記起一個日本作家曾經說過的話,兩個相愛的人處在一起親密的時候,愛的感覺很遙遠,最能感覺到的就是性。隻有在性的高潮退去之後,愛才會浮現出來,像是潮水退去後海灘上留下的貝殼。我現在都不敢去回頭看沙灘,因為潮水退去後顯然把貝殼也都帶走了。

我歎了一口氣,打開車燈,在黑夜裏向著來路駛去。在從直子家前麵的路拐上通向海濱的公路時,我從反光鏡裏最後看了一眼直子的家---那個我跟直子曾經纏綿在一起的屋子---看見屋子裏的燈光在夜色裏搖曳著,像是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我以為下小雨了,抬頭看月亮還掛在天上,車窗還關著,才知道是自己的淚水滴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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