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暑假的那個陽光班駁的下午跟小萍在小閣樓裏發生的事,就像夏天肆虐的熱浪一樣,隨著季節的變換,在記憶裏無影無蹤地消失了。我好久好久都沒有想起這件事來,直到這次在機場見到小萍,許多回憶突然一下子冒了出來。走過蒼白的青春年月,體會生命的粗糙和柔和,經曆喜極而泣的快樂和隱忍不住的悲哀,走過激情浪漫和壓抑頹廢,小萍和我都比過去成熟了很多。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去小萍的學校找她一起去看畫展,在美術館的寬敞陰涼的展廳裏,我想起了她初中時看了《茶花女》後想做妓女的想法,問她現在怎麽想。別揭我短好不好,小萍氣惱的說。聽了小萍的話,我仰天笑了。有的人是越來越開放,有的人是越來越保守。小萍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瘋丫頭了。人就是這樣,有時你特別熱衷的一件事,過後想想,都不知自己當初為何那麽狂熱。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當初認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的想法,過後覺得幼稚得可笑,而當初覺得幼稚可笑的,現在卻反而覺得成為了真理。我曾經設想過,跟小萍一起會怎樣。想來想去,我覺得那會是死水一樣的生活。太熟悉了,人就會變得沉悶,變得懶惰,會有審美疲勞,會變得沒有情趣。也許有人覺得結婚就是過日子,但我覺得,結婚不光是過日子,還需要有相愛,那種能讓人感受到的讓人心動的愛和被愛。太熟悉的人不適合結合在一起,就像我跟小萍這樣。
我把小萍的死沉死沉的兩個大行李箱挨個提進了屋裏的客廳,差點兒沒讓我岔了氣。已經過了午夜了,屋子裏靜悄悄的,房東和哲學博士都已經睡覺去了。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留下藍色的片片水澤。我讓小萍把鞋脫在門口,換上拖鞋,示意她安靜一些,不想把房東和哲學博士在半夜吵醒。我提著一個行李箱沿著樓梯走到給小萍留的房子麵前,放下行李箱,悄悄推開門。告訴小萍我住在隔壁的房間之後,我讓小萍進門看看她自己的屋子,然後下樓把第二個行李箱也給提了上來。
餓了嗎?給你做點兒吃的吧,我悄聲問小萍說。
真餓了,小萍點頭說。飛機上的飯一點兒也不好吃。我能先去洗個澡嗎?一身都是飛機上的味兒。
浴室在隔壁,我帶你去。
我帶著小萍去了浴室,給她找了一條幹淨的大毛巾,告訴她了一些注意事項,隨後給她關上門。我走到樓下的廚房,打開冰箱,從裏麵拿出了一朔料口袋蝦米,到出一些來放在一個碗裏,放上溫水化著凍。從櫃子裏的米袋裏舀出一小碗米來,放在一個中號鍋裏,在水池子裏洗幹淨米,放在爐子上熬粥,又拿出一個小鍋來,煮了一鍋米飯。我聽見小萍去浴室洗澡去了的腳步聲,不久浴室內就傳來一些水聲。看到蝦米化開了,我把蝦米切成一段一段的,又洗了幾個西紅柿,開始做西紅柿炒蝦仁。我知道小萍最喜歡吃西紅柿炒蝦仁。浴室裏的水聲停了,我聽見小萍的腳步走回房間裏去了。過了一會兒,小萍從臥室出來,下樓順著燈光到廚房來找我,已經換了一身幹淨的睡衣,頭發依舊濕漉漉的。小萍走到我身邊看看我做飯,身上傳來一股暖氣。
禦膳師傅做得怎麽樣了?小萍探過腦袋來看。
西紅柿炒蝦仁做好了,正在做土豆炒肉絲,我笑笑說。粥要一會兒才能熬好,今晚不一定喝得上了。你在邊上的那個桌子邊先坐一會兒吧,這就好。
我來跟你一起做吧?小萍問我說。
不用了,我搖搖頭說。馬上就好了。你剛下飛機,肯定很累,先在椅子上歇會兒,我這就把飯端過去。
小萍坐在椅子上去歇息去了。不一會兒,我把做好的西紅柿炒蝦仁和土豆炒肉絲端到廚房的桌子上,又拿了兩個碗盛了剛做好的米飯,拿了兩雙新筷子,擺在小萍麵前。
喝點兒啤酒吧?我問小萍說。啤酒解乏。
好的,來一杯。小萍說。菜的味道很香啊。
我從冰箱裏拿了兩瓶啤酒和兩個玻璃杯來,把啤酒給小萍倒在玻璃杯裏,坐在小萍的對麵。我端起了麵前的酒杯,舉起來跟小萍幹了一下杯說:
祝點兒什麽呢?要不祝你快點兒倒時差吧。
祝我們重逢吧,小萍感歎地說。從小就在一起,到國外來了還在一起,太難得了。哎,你說咱們這麽住,是不是有同居的嫌疑啊?
小萍的話把我給逗笑了。一瓶啤酒下肚,我跟小萍都放鬆了許多。我們聊起了國內的許多往事和一些朋友,覺得又回到了舊時光。小萍不時地用手撩一下垂下來的還濕的頭發,用筷子往碗裏夾著菜,告訴我了很多大院裏發生的事情。我們聊起了很多小時候的故事,那些童年和少年幼稚可笑的故事,現在點點滴滴都成了珍貴的回憶。
當小萍問起我在國外的生活的時候,我把跟直子相愛的經過和後來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小萍。本來興高采烈的小萍突然一下沉寂下來,好像有些不太開心,變得不願意說話了。我問小萍是不是累了,小萍說在飛機上沒睡好覺,被飛機顛簸得有些疲勞。我讓小萍早些去休息,小萍堅持跟我一起收拾完廚房,才回房間睡覺去了。
我走回自己的屋裏,關上燈,推開窗子,讓夏夜裏的涼風吹進來。坐在窗前的沙發上,點上一根煙,看著月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淡淡地照進來,屋子裏像是籠罩一層藍色的霧氣。在黑暗裏,我拿過煙灰缸放在膝蓋上,低頭抽著煙,突然想起了直子。窗外的輕柔的夜風吹進來,帶著一股憂鬱。煙吸到了頭我還沒有察覺,直到過濾嘴被燒成黑炭狀我才猛然驚醒過來。我把落在身上的白色的煙灰撣掉,把燒焦的煙頭碾在麵前的煙灰缸裏。
直子現在在幹什麽呢?
我掐滅煙,從沙發上站起來,在窗外透進來的朦朧的月光下,坐到桌子邊,打開計算機。熒光屏在黑暗裏閃著藍光,係統緩慢地打開,我打開hotmail,進入自己的email信箱,看見一個郵件蹦了進來,是直子的。
告訴你個壞消息,直子在email裏說。上個星期家庭醫生給父親檢查後,讓父親去驗血。前兩天醫生打電話過來,說驗血結果出來,父親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馬上做一個手術。我這個星期要陪著父親去動手術,然後還需要照看他一段時間,開學的時候回不去了,也許需要再過幾個星期回去,要看父親的身體的情況。
謝謝你陪著我來參加母親的葬禮,直子在email裏繼續說。父親和姑姑都很喜歡你。當初要你跟我來,想想也是很莽撞,跟你沒有認識多久,就貿然的讓你跟我回家。其實當初也不是非得要你陪著我來,隻是覺得想跟你多在一起一些時間,沒想到後來卻發生了那些事情。這些日子在海邊走過,就會想起你跟我一起坐在海邊;從燈塔下走過,就會想起你跟我在燈塔裏親熱;在家裏走進你住過的客房,就會想起你的身影。那天我從小公園走過,看見有幾個小孩在滑滑梯,就想起那個雨天我們在滑梯底下坐著避雨。平時總會不自覺地想起你,想起很多你在這裏的細節來。想著要陪父親在這裏動手術,無法回去見到你,就覺得有些難受。你會等著我的,對嗎?
我點上一根煙,在黑夜裏沉思著。已經是淩晨三點了,直子還沒睡覺嗎?煙霧在藍色的熒光屏上緩慢地飄過,像是把熒光屏蒙上了一層薄紗。我抽完一根煙,把煙蒂在煙灰缸裏掐滅,拉開台燈,開始給直子回email。
沒想到你父親的病一下變得嚴重起來,我回複給她email說。那你在那邊好好照顧你父親吧,不用著急回來。學校那邊和你租的房子那裏有什麽需要辦的事情嗎?如果有什麽事情,告訴我一聲,我去幫你去辦去。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在等著你回來。但願你父親能夠手術成功,把疾病給根除了。他年齡大了,動手術是一件很傷身體的事兒,你多陪陪他吧。上次跟你回你家,我覺得非常高興。能夠跟你在一起,無論在哪裏我都很快樂。見到了你小時長大的地方,見到了你的家人,我都很喜歡。沒有你我心情很糟糕,日子長得沒有完,回來之後我才覺得跟你像是無法分開的一個人一樣。前些日子我去酒吧,看見了一個賣海洛因的學生,不知道你是否從他那裏買的。你答應我,不要再打海洛因了好嗎?我愛你。
我敲完最後幾個字,按了發出鍵。看著郵件發出去了之後,走到床上,躺在床上想睡覺。我想起直子的眼睛,想起直子的身子,突然覺得很寂寞,很想跟直子在一起躺著,想要她,腦子裏想起在海邊小鎮上的那些日子裏跟直子在一起親熱的時候的情景。計算機響了一聲,像是有新郵件進來。莫非直子還沒睡,在給我回email?我趕緊爬起來,黑著燈走到計算機前貓下腰去查看郵件,果然看見直子剛給我發來一個email。
我也愛你,直子回複我的Email說。我一開始隻是想跟你在一起快樂一下,就像有時寂寞了想去酒吧找個看上去喜歡的男人睡一晚一樣。本以為跟你也會是這樣,沒想到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會喜歡上你。跟你在一起親熱的時候,我像是被溫暖的空氣包圍,覺得自己飄到了雲層上,然後有一種像是要從雲彩上墜下去的失重的感覺,周身被雲層包裹,覺得喘不上氣來。學校那邊我已經打電話去了,告訴係裏我會晚一些來上學,租的房子也沒有什麽問題,因為就幾個星期不在,如果臨時有什麽事情需要處理,我再找你幫忙好了。
你不知道,直子在email結尾說,你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你睡著之後,我偷偷的哭了很久,覺得心裏好愛好愛你。我想你。
坐在計算機前,我把直子的email反複讀了幾遍,看到她在Email裏結尾的時候說“我想你”,覺得心裏翻滾起了一股湧動的熱浪,像是溫泉冒出來的熱水一樣在血管裏流過。我合上計算機,在黑夜裏繼續坐了一會兒,看著月光照在地上的影子發呆。月亮躲進了雲層裏,屋內的影子消失了,寂靜像是濃霧一樣籠罩了屋子。
回到沙發上,我點上一支煙,沒有吸,隻是看著紅色的煙頭在黑暗裏燃燒,逐漸暗淡下去。跟直子的相逢和相愛就像是一場夢一樣,我想起做完愛後我們相擁而眠,身體糾纏著,直子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腿隨意的搭在我的身上,手指在我的胸膛上漫無目的地遊走,這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裏。直子的影子就像是掛在紫色的天幕上的月亮,不斷地進入雲層又不斷地出來,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暗淡。我想起夜晚在海邊的沙灘上抱著直子,她的手隨意地放在我的牛仔短褲上,長腿彎曲著並在細膩的沙子上。我喜歡跟直子這樣隨意而親密的挨在一起,覺得很甜蜜很快樂。我想起在沙灘上,海風吹拂開了直子的頭發,直子的臉上帶著的淺淺的迷人微笑,兩隻眼睛看著我,像是要把我吸入深淵裏似的。海麵上的波浪不斷地滾滾而來,水不斷地漫上海灘,又嘩嘩地退去。浪花在月光下閃著一長溜的白光,像是一顆顆珍珠綴起的白色的圍巾。我坐在黑暗裏,看著手上的煙變成一長截灰色的煙灰,彎曲著,掉到煙灰缸裏。煙頭的火光逐漸熄滅,就像一隻燃盡的蠟燭。我想起了李商隱的那句詩,相見時難別亦難。。。蠟炬成灰淚始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第二天早上,我帶著小萍去見房東,小萍把從中國帶來的一桶裝幀得古色古香的竹葉青茶葉和一條青花瓷一樣淡雅的絲綢圍巾送給了房東。老太太很高興,叫小萍不要著急找房子,說開學的時候想租房的學生多,房子最難租,租金也貴,讓小萍先住在這裏,等開學以後再去慢慢找房。哲學博士在廚房裏看報紙的時,我把小萍介紹給了他。哲學博士很高興,跟小萍聊起了中國,問了小萍很多問題,後來還跟小萍聊起了哲學。小萍很耐心的聽他侃,表現出很虛心求教的樣子。哲學博士自我感覺很良好,跟小萍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我帶小萍出門熟悉周圍的環境的時候,告訴小萍說哲學博士是個很好的人,學問大,心地好,現在也沒有女朋友。
看你老說哲學博士的好話,不是想把哲學博士介紹給我做男朋友吧?小萍問我說。
我才不管呢,我說。又不是你媽,沒責任替你操心這些事。
你不操心有人操心,小萍說。你知道我爸媽和你爸媽老想把我和你給撮合到一起嗎?他們覺得咱倆青梅竹馬的,一直覺得咱倆特別般配。我覺得他們像是當初指腹為婚了,要不怎麽總想把咱倆往一起捏股?
知道,我說。我媽跟我說過,可是我覺得不可能的事兒,他們就好瞎操心。
為什麽啊?小萍好奇地問我說。咱倆為什麽不行啊?
咱們不是以前討論過嗎?我扭過頭來說。太熟了,你不覺得嗎?你跟我在一起有心跳的感覺嗎?
好像是沒有哎,小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說。心靜如水,好久沒見你了,見了你也沒激動的想啃你一口的感覺。可是,人非得有那種觸電的感覺才能在一起嗎?我看好多人也沒什麽感情就結婚了。
那種感情都不牢固,我說。比如說我們兩個結婚了,也沒有什麽真愛,就是家裏覺得不錯,我們也知根知底,也覺得人都不錯就婚了,可是如果結婚後你或者我突然遇到了一個覺得特別愛的人,你覺得會怎麽樣呢?
有真愛又怎麽樣,有真愛感情就能一直維持下去嗎?小萍反問我說。今天你愛一個人,你能一輩子都愛下去嗎?不都說愛情是婚姻的墳墓嗎?我早就不相信永久的愛情了。愛情和性欲一樣,都是短暫的,隻有生活才是長久的。你的孩子,你的家人,這些才是永遠存在的。
如果你相信愛情的話,你就得相信你會是一個例外,我說。一個能愛一個人一直到老的例外。不管你做得到做不到,你總得相信你能做得到。
沒想到你還這麽幼稚,小萍撇嘴說。
後麵幾天裏,每天我都帶小萍去看房子,在開學前終於找到了一處小萍中意的房子。那是挨著O大附近河邊的一處很新的漂亮的公寓樓。它剛落成不久,樓道裏還彌漫著油漆味,裏麵裝飾的很好看,牆上貼著瓷磚和壁畫,門廳很寬敞,地下室有遊泳池,桑拿室和健身房,就像是一個四星級酒店似的。小萍的房間在22層,帶著一個寬大的陽台。我給小萍把行李搬過去的時候,在陽台上坐了一會兒。從陽台上往下去,蜿蜒的河水一望無邊,白鳥在水中的岩石上棲息,河邊綠草萋萋,風景優美。一個小公園就在樓下,公園裏人不多,幾個學生在野餐的桌子上像是在一起討論什麽,一個穿得很少的女人在草地上日光浴,一對情侶在河邊的長椅上摟抱著親吻,幾個小孩在一處古堡一樣的沙坑裏玩耍,還有一些孩子在一個藍色的露天蘑菇池裏淌水。小萍對這個房子很滿意,雖然租金不菲,但是都是她爸給付錢,她並沒有覺得什麽。
小萍搬家之後不久就開學了。過了兩個星期後,小萍把上學的事情都辦好了,周末的時候請我到她的公寓去吃飯。搬到自己的公寓之後,小萍就恢複了在家裏嬌生慣養成的習慣。她是個很懶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生能有本事把屋子搞得像小萍的公寓那麽亂。雖然剛搬進去不久,小萍的屋子已經亂得像是垃圾窩,屋子裏的地毯上堆得到處都是衣服和雜物,床上和櫥櫃上的衣服也都亂堆著,行李箱打開了就沒再合上過。在小萍的公寓裏走道兒的時候真得像跳芭蕾舞,得先看好了落腳地再邁腿兒。公寓的洗衣房在樓下的地下室,小萍洗完衣服從來不把衣服疊起來或者分類放置,衣服就一直放在洗衣筐裏,需要穿什麽就去洗衣筐裏刨,要不就是把洗衣筐裏麵的衣服往櫥櫃上或者地毯上一倒。我雖然也不是一個勤於收拾的人,但是跟小萍比起來,我就算是有潔癖的了,至少我會把各類衣物都分門別類放好,比如襯衣都掛在壁櫥裏,T恤衫都放在壁櫥的一個角落,褲子放在另外一個角落,內褲一類則放在衣櫃裏的頂端的架子上,幹淨的襪子和髒襪子各放在不同的筐裏,洗澡的大毛巾掛在浴室的牆上,備用的牙刷牙膏香皂香波放在洗手池下麵的一個小抽屜裏。我在小萍那裏去上洗手間的時候,看到洗手間也搞得很亂,乳罩掛的東一條西一條的,還有一條脫下來的內褲仍在馬桶後麵的水箱上忘了洗。洗手間裏有一個垃圾桶,垃圾桶裏都是小萍仍的紙,衛生巾一類的東西也在裏麵,垃圾堆得要冒出來,好像小萍從搬進去後就從來沒有倒過垃圾一樣。看到這些我隻能搖搖頭,人的習慣一旦養成是很難改的,我真不知道得有多耐心的男人才能忍受小萍這樣的。我覺得小萍必須得找一個特別愛她的或者忍耐力特別強的,不然誰也受不了她的生活習慣。
小萍準備了幾樣簡單的菜,雞蛋炒西紅柿,燒茄子,清蒸魚,波蘭蒜腸。我帶去了一束花,一盒冰激淋和一箱啤酒。小萍把啤酒放到冰箱裏冰鎮起來,把花放在一個放大口袋牛奶用的朔料捅裏,擺在餐桌中央,插在花瓶裏的紅色,藍色,黃色和紫色的花在餐桌上開放得很熱烈。我們一邊吃一邊聊著小時候的事兒,好像在一起總是想起小時候的事兒。
吃完飯後我拿著一瓶啤酒到小萍的陽台上去乘涼,坐在陽台的一把朔料椅子上。聊了一會兒到國外的新鮮感之後,小萍說要送給我一件禮物,讓我閉上眼。我把眼睛合上,聽見她進屋裏去了。過了一小會兒我聽見她的腳步聲從陽台門出來,然後她讓我睜開眼。我驚奇地看見小萍拿著一把嶄新的吉它,說這是她給我買的。小萍說她知道我原來在國內暑假的時候去上過吉它班,雖然彈的不好,但是可以彈幾首。她說我的長頭發配上吉它會很帥。小萍滿懷期望地讓我給她彈一首,但是我好久都沒彈了,所有的曲子幾乎都忘了。我抱過吉它來,撫摸著吉它弦,一邊找著感覺,一邊回想還會哪隻曲子。我終於想起了一支曲子,那是一首略帶悲傷的曲子,於是我站起來,靠在陽台上的欄杆上,一隻腿彎曲著在身後踹著陽台的灰色的水泥護牆,一邊彈起了這支忘不掉的曲子。小萍遠眺著碧藍的天空,聽我彈奏。她問我這叫什麽歌,我說這首是甲殼蟲樂隊的,叫《Norwegian Wood(挪威的森林)》。我一邊彈著吉它,一邊把歌唱給她聽:
I once had a girl, 我曾擁有過一個女孩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抑或說她曾擁有我
She showed me her room, 她帶我參觀了她的房間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那不就是一片美好的挪威森林 ?
九月的風在陽台上吹過,我彈完吉他,俯下身去,看著22層樓下的小公園,公園裏走動的人小得像是一個個移動的小老鼠。空氣悶熱得喘不過氣來,一隻蜻蜓飛到了陽台上來,停在欄杆上用大大的眼睛凝視著喝空了的啤酒瓶,半透明的翅膀一動不動。時光在無言地流淌,我覺得自己在飛快地老去,心裏像是有一塊石頭墜著一樣。我突然有一種想從陽台上縱身而下的欲望,於是扶著陽台邊上的牆壁把腳站到了欄杆上去,閉上眼,想像著身體墜落時的失重的感覺和地上濺滿血跡和腦漿的樣子。一陣風吹來,我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聽見小萍驚叫了一聲,雙手拽住了我的腿。
清晨的時候,我坐在滴雨的窗前,看著眼前的計算機發呆。已經是十月初了,開學一個多月後,夏季的熱風也開始變成涼爽的秋風了,直子卻好久了都沒有消息。雨水穿過屋簷滴到灌木叢裏,在地上積起了一小窪一小窪的水,積水像鏡子一樣反射著灰色的沉鬱的天空和屋邊的一顆枝椏橫生的楓樹。秋天的觸手在撫摸著大地,它的手到之處,樹木,草地都被罩上了一層黃色,顯得一片悲涼。
當初剛從海邊小鎮上回來的時候,我跟直子每天通過email聯係,訴說著相思之情,信誓旦旦的要永遠相愛。從那時起,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給直子寫一封email,詳盡地告訴她這裏發生的事兒,每天我都幹了些什麽,詢問她父親的病情,和她什麽時候能回來。每天早上醒來,我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計算機,進入自己的email賬戶,看看有沒有直子回複來的郵件。每次讀到直子的email我都要讀好幾遍。我想象著在海邊的屋子裏,直子赤著腳坐在計算機前給我敲字的樣子;想象著直子陪著父親去看病,回來後打開計算機看到我給她的email時高興的心情;想著著直子在晚上陪著父親坐在客廳裏聊天和看電視,想象著直子晚上走出家門獨自在夜幕下散步,走過我們曾經依偎在一起的沙灘;想象著直子從燈塔下走過,抬頭看著燈塔的頂端。每次看到直子在email裏說我愛你,我都感到很激動。每次看見email裏直子送給我很多吻,我都恨不能馬上飛到海邊小鎮上去吻她。我等待著直子,每一天我都告訴自己說,直子快回來了,她就快回來了。
但是突然地,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一樣,直子的email就終止了。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一天的過去。我每天都查看很多遍email,總是見不到直子的email。我打過直子的手機,但是沒人接,她也沒有回電話。我可以開十個小時車去海邊小鎮上去看直子,看看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但是我不想這樣做。我一直認為,如果直子不願意email給我,也不願意回電話,那說明她有什麽事情不願意告訴我,即使我去了她那裏也於事無補,隻是會使事情更糟。我寧願等著,等著直子自己把事情解決好,等著直子告訴我說,一切都Ok了,等著直子回到我身邊。我不願意讓命運主宰自己,但是有時我隻能認命。是你的總歸還會是你的,不是你的永遠不是你的。
我想也許是她父親病重了,或者是直子自己有什麽事情,她一定是處於苦惱和糾結之中,才不願給我發email和回電話。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感到她在離我遠去。兩個人不能常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親密的感覺會慢慢在空氣中淡漠,在空氣中蒸發。直子好像在慢慢的重新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一樣。想到這裏我就覺得很悲哀,我們曾經那麽相愛,但是現在卻看著我們變得陌生起來。和直子的愛比我想象的要脆弱,我曾經以為時間和空間不會改變愛情,但是現在我發覺自己錯了。當我跟直子分開了之後,我隻能靠回憶來記住我們的愛,回憶跟直子在小鎮上日子,回憶直子身上的香氣,回憶觸摸到直子的皮膚的溫暖的感覺,回憶直子的濕潤的嘴唇,回憶直子的動作和話語。那時的直子是多麽的柔情綿綿啊。但是記憶在悄悄流失,特別是既見不到直子,也聽不到她的消息的時候。那些曾經的幸福快樂,正在轉變成迷惘和難以忍受的分別的痛苦。我開始理解了那些異地戀的人為什麽最終會分手,因為那種思念變成的痛苦簡直無法忍受,當你想一個人卻無法見到她的時候,那種痛苦和折磨隻能靠著酒精才能麻醉。當相愛帶來的不是快樂,而是痛苦的時候,你寧願死掉,或者分手,也不願意經受這種沮喪和失望帶來的折磨。我不願相信跟她的愛就會這樣痛苦地結束,每天我打開email的時候,都期望著能有直子來的一封郵件,渴望著聽到直子的消息,期盼著直子告訴我說,她愛我,她馬上就會回來,或者讓我去小鎮找她。但是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終。
小鎮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能夠讓直子跟我斷絕了email和電話聯係呢?
雨水的寒意透過玻璃窗浸透到屋子裏來,我看著窗外的雨滴,覺得心情很鬱悶。看了一眼計算機上顯示的時間,現在是早上七點半,過一會兒該去上學了。我關上計算機,到浴室去洗了一個熱水澡後,下樓到廚房去吃早點。早點我吃得很少,通常就是牛奶泡些全穀麥片。房東和哲學博士已經起來吃過早點了,廚房裏充滿了他們做的煎鹹肉煎雞蛋的味道。我走到廚房的時候,看見哲學博士還在桌子邊坐著看報紙。哲學博士喜歡在廚房裏的餐桌邊上坐著,因為那裏對著後院,能夠看到後院裏的綠色的常青藤和紫紅色的海棠樹。秋天的野花在後院裏盛開,把後院點綴上各種紫色,紅色,白色和黃色。海棠樹上結滿了一顆顆小海棠,一個長尾巴的灰黑色的小鬆鼠在樹上竄來竄去,蓬鬆的尾巴把秋海棠碰落了一地。我嚐過那些落在地上的海棠,又苦又澀,幾乎無法下咽。我跟哲學博士打了一聲招呼,從一個櫃櫥裏拿出全麥穀片,倒在一個碗裏,又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往碗裏到了多半碗牛奶。
坐在哲學博士對麵吃我的穀片泡牛奶時,我拿過哲學博士看完的一些報紙,一邊瀏覽著報上的新聞,一邊聽哲學博士發著牢騷。他總是說要寫一本深奧的哲學書,但是總是不見他動筆,每天我都看見他懶洋洋的坐在廚房的餐桌邊曬太陽。
八點鍾的時候,我吃完早飯回到屋子裏,提上沉甸甸的塞滿了書的書包,出門開上我的那輛停在房子前麵的driveway上的老福特車去上學。雨已經停了,天還在陰著,啟動車的時候我聽見車像是摩托車一樣響。我把火熄了,從車裏拿出兩張廢報紙鋪在被雨水淋濕的柏油地上,爬到車底去檢查。我看見粗大的消音器上被腐蝕出來了幾個黑色的洞,洞邊是褐色的鐵鏽。我打開車的後備箱,從裏麵找出一些灰色的膠帶。我重新爬回到車底下,把灰色的膠帶一層層纏繞到消音器上,把窟窿堵住。不管以後效果怎樣,我知道至少消音器暫時不會像摩托車那樣響了。
我把車沿著車流川流不息的Bronson街開到了C大。街上的車很多,車速緩慢,路邊一顆顆楓樹的葉子在開始發黃。秋風從街上穿過,沒有陽光的天空顯得有些陰冷。八點四十分,我在C大旁邊的街道上找了個停車位把車趴在那裏。我背上書包,在雨水帶來的新鮮而潮濕的空氣裏,沿著C大校園裏的小徑,穿過體育場和遊泳館,向著紅色的Loeb大樓走去。
學生們三三兩兩的在校園裏走著,在各個不同顏色的樓裏進出著。在去loeb大樓的中途,我沿著樓梯爬上學生活動中心,在裏麵的咖啡館裏要了一杯熱咖啡,然後握著熱呼呼的紙杯子穿過中心的後門,走過圖書館前的小花園,進到Loeb大樓裏。我走進二層樓裏的一個大教室,在後麵一個無人的角落坐下來,等待著教授進來講課。我看了一眼牆上掛的電子鍾,上麵顯示8:58分。過了一分鍾,我看見有著花白頭發的一個老教授夾著兩本書走進教室來,他一言不發地走到講台前,用粉筆往黑板上寫著一串一串的字符,粉筆渣兒順著黑板掉了下來。教授一絲不苟地扳著麵孔嚴肅地寫著,我打著哈欠,身體窩在窄小的座位上,剛上課就已經開始盼著下課了。
上課的時候,我有時會陷在沉思之中,聽不見教授講得是什麽,心裏總是惦記著去查看email。一下課之後,我沿著樓梯飛奔到係裏的機房,打開計算機,先進入到email帳號裏,去看看有沒有直子來的email。但是直子總是毫無音信。我覺得非常的沮喪,好像離開直子已經好久好久了。其實也是已經好久好久了,直子給我的最後一封email是九月中旬,到現在已經將近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就像是十年一樣的長,我覺得自己等待得都快病了。天氣預報說這個周末會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係裏機房內的同學們在討論周末一起出去看楓葉,也有人問誰想下午下課後去到學校附近的小酒吧去喝酒。遇到這種活動我都是能推辭就推辭,因為覺得無論到哪裏,無論多麽陽光燦爛的日子,看到街上的情侶牽著手親昵地走過,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疼,會一刹那被一股莫名的惆悵籠罩起來。
人的悲哀在於,你無法忘記過去。當你被雷電擊中之後,即使雷電已經遠去,它依然在你身上留下疤痕,每一次你看到天際的電閃雷鳴的時候,你的疤痕依然在痛,在提醒你被雷電擊中的那種感覺。就像我看到學校裏的情侶們在一起走的時候,就會想起直子。每當我看電影的時候看見裏麵的人在相愛,我也會想起直子。甚至當我去酒吧裏喝酒,看見在門口排隊的一個個女孩的時候,也會想起直子。我隱隱約約的感覺直子那邊出了什麽變故,但是我不想相信,也不敢相信。我在等著直子,而等待像是一種無盡的折磨,你不知道結果是什麽,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什麽,你像是在黑夜裏,把希望寄托在一顆微弱的星星上。那點微弱的星光,牽動你的心,讓你不舍離去,讓你在堅持,讓你繼續等待,雖然你知道,那顆星星可能永遠隻是遙遠的一顆星星,你隻能看見,它卻不會來到你身旁。我唯一知道的是,我還在愛著她,等著她。
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我上完最後一堂課,離開Loeb大樓,沿著校園的小徑走回到小公園,開上車回到住處。吃過晚飯後,我回到屋子裏,打開書本看書,但是總是看不下書去。最近這些日子裏我總是萎靡不振,空虛,煩躁,沒有心情做事情。我睡不好覺,在黑黑的夜裏我凝視著天花板,像是要把天花板看出一個窟窿來。隱痛在心裏不斷地會冒出來,我總是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麽,經常整夜無法入眠。睡眠狀況的糟糕直接影響了第二天的學習,我頭暈腦脹,在開車停在紅綠燈前的時候有時會閉上眼睛兩秒鍾。在學校裏我心煩意亂,在課堂上出神,做什麽都沒有心思,無法集中精力。我知道我內心裏很害怕,害怕失去她。
我每隔幾天依然會給直子寫一封email,告訴她我最近都忙了寫什麽,告訴她我愛她,想著她,問她什麽時候回來。但是所有的email都沒有回音,都像是失蹤在了茫茫的網絡之中,我甚至不知道直子是否換了email,不知道她是否依舊能讀到我的email。現在每一個晚上都變成了一種煎熬,我知道直子就在那裏,但是我無法接近她。半夜裏雷雨交加,我被雷聲驚醒,爬起來,走到窗戶前,看著窗外的如注的大雨發呆,不明白直子那邊為什麽總是死一樣的寂靜。記憶就像是發黃發脆的被蟲蛀過的書頁,殘缺不全地記錄著過去的事。我呆呆的坐在窗前,覺得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些親吻,擁抱和相愛,像是空氣裏的肥皂泡,看見在眼前飄過,伸手一觸碰就破碎了。我躺在床上,心裏覺得很空,空得就像是一個沒有家具,沒有人,沒有聲響,沒有動物和植物,甚至也沒有空氣和陽光的古堡裏的一個陰暗潮濕的大房間。
我的頭腦裏無法擺脫直子,於是我拉開桌上的台燈,從床下摸索著拿出原來畫的《風兒》那套連環漫畫,開始繼續畫漫畫。我畫風兒穿著黑色的風衣,穿過秋風落葉的校園,坐到一個咖啡館的外麵。咖啡館的牆壁是黃色的,地板是橙色的,天是紅色的,星星是藍色的。我畫風吹起了風兒的長頭發和身上的圍脖,他麵前的桌子是白色的,手上端的咖啡杯是褐色的。我畫風兒手揣在風衣兜裏走過街頭,走過枯幹的樹木,無人的街道,沉默的建築,空蕩的汽車。我畫風兒在一家書店的櫥窗前看見他喜歡的女孩坐在櫥窗前。我畫女孩穿了一身白色的連衣裙,一隻手撫摸著脖頸,一隻手在窗前的桌子上胡亂地翻著一本雜誌。我畫女孩的清澈的眼睛,翹起的鼻子和緊閉的嘴唇。我畫風兒敲著玻璃窗,讓女孩看見他。我畫女孩跑出來,白裙子在風裏飄揚,撲到風兒身上,像是久別重逢了一樣。我畫樹葉像蝴蝶一樣在空中翩翩飛舞,圍繞著他們旋轉。我畫風兒和女孩牽著手在街上走,來到了一個小公園。我畫寬闊的河麵,白色的帆船,綠綠的草地,紫紅色的落葉,石子鋪成的灰色的路。我畫他們站在河邊的一顆楓樹下親吻,紅色的樹葉落到他們的頭上和身上來。我畫紅色的月亮,黃色的星星,白帆一樣的風,火紅的樹,張開翅膀繞樹飛翔的白色的荊棘鳥。我畫風兒抱著枕頭閉著眼睡覺,身邊是一本又一本的書。我畫藍色的晶瑩的水晶湖麵上,女孩在看著頭上的月亮。我畫一間沉悶的屋子裏,女孩低頭盤腿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身邊有一隻孤獨的野貓在看著她。我畫一滴大大的眼淚自天空墜落,像是紫水晶一樣晶瑩,折射著藍色的月光和紅色的樹葉。
我把一切思念和煩惱都傾注在裏麵,不斷的畫,直到黎明精疲力竭的時候才回到床上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