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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藍色的浮冰 第四章(2)

(2013-12-03 11:16:11) 下一個


隔著機場的褐色大落地玻璃窗,我向小萍揮手示意,加快腳步,走向寬大的不斷有旅客推著行李車進出的旋轉門。在玻璃窗裏,小萍顯得比過去漂亮了一些,人似乎也瘦了不少,臉上一定是新補了妝,因為她的嘴唇鮮紅,皮膚也不像是長途旅行的那種蒼白浮腫,而是帶著粉白的顏色。她穿著一個長長的綠色連衣裙,腰上係著一個白色的帶子,讓腰肢顯得細小,小肚平坦。我知道小萍喜歡綠色和藍色,也喜歡黑與白,幾年以前的夏天,我們曾經在北京的東單街上的專門經銷黑與白的服裝店裏逛過,她穿上店裏的黑色和白色的裙子,優雅得就像是巴黎的時裝模特一樣。我從小跟小萍一起長大,看慣了小萍梳著兩隻小辮的醜小鴨的樣子,上大學後也在大院裏經常看見她,從來沒有覺察出她已經出落得既苗條又漂亮,小時的那個醜小鴨已經出落成一個瘦高苗條的女孩。小萍看著我從玻璃窗前走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麵帶微笑,隔著玻璃向我招手,鮮紅的嘴唇和綠色的裙子讓她顯得楚楚動人,非常美麗。多年以前,在我居住的小閣樓上,月光如水的流進來,柔和的銀光照在她的臉上,小萍也是這樣麵帶微笑的看著我,眼睛裏帶著水一樣的柔情。

初中的時候,有一段我覺得愛上了小萍。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並不懂得愛,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能懂得多少愛情呢?那時充其量隻是有一些朦朧的對異性的好奇和好感,受到異性的吸引。夏日的晚上的葡萄藤下,我跟小萍經常坐在板凳上乘涼。遠處街上的車聲和人聲都變得很遙遠,蚊子在身邊嗡嗡的飛過,葡萄樹的綠葉在夜風裏輕輕搖晃,星星在暗藍的天上眨眼,風吹散了小萍的頭發,她的牙齒在夜色裏閃著白光。空氣中彌漫著夜來香的特有的味道,小萍用手拽一下裙子,把光滑的小腿蓋在裙子下麵。這些畫麵一幀一幀的疊落在一起,組成了磨滅不掉的記憶。跟小萍坐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欲望,想親她一下,或者摸摸她的乳房,或者把手伸到她的裙子底下去摸摸她的隱秘部位,但是我不敢。

當我回想起我少年的時候,我的視線會穿過交錯的時空,飛到小閣樓的窗口。透過被風撕開裂縫的窗口,我看到一個孤寂的少年獨自坐在一個小書桌前,在翻看著一本書。閣樓底下的門道裏,一個花季少女哼著歌走過來,她穿著一個素花的連衣裙,頭上梳著一個馬尾,兩隻眼睛既明亮又黑,有一個翹翹的鼻子,嘴角緊緊的抿著,腿又細又長,腳上穿著一個係扣的涼鞋。這是小萍。她總是麵帶微笑,顯得性情柔和可愛。 她走到我家門口,推開門,看到我媽在切菜,就會問我媽說:

大媽,那誰在家嗎?

在閣樓上看書呢,我媽總是這麽說。你上樓去找他吧。

小閣樓是屬於我的一個孤單的星球,我爸媽有時擔心我在閣樓上呆的時間過長,怕我養成一個孤僻的性格,他們會經常叫我下樓去出去玩。每次小萍來找我玩的時候,我爸媽都很高興,他們希望我能多跟別的孩子在一起玩,而不是老悶在閣樓上看書。

看什麽書呢?小萍從樓梯口爬上閣樓來的時候會問我說。

圖書館借的書,我會這麽回答她說。

小閣樓上的窗戶很小,采光不足,如果不開燈的話,白日裏光線也像是黃昏一樣晦暗。我總是在上麵拉開台燈,借著台燈的光線仔細地讀書。外麵的世界很喧嘩,閣樓上卻十分安靜,台燈的光線在小桌子上跳躍,把我的身影投射在閣樓的木板牆上。

別看書了,小萍會跟我說,玩會兒吧。

玩什麽?我會問她說。

玩牌吧,她會說。敲三尖。

初中放暑假的時候小萍幾乎天天來找我,我們每天都呆在小閣樓上一起看書和玩牌。小萍喜歡玩牌,我們或者是在小萍家裏玩牌,或者是在閣樓上玩牌。我們總是玩三尖,我管三家牌,小萍管三家牌。有的時候玩著玩著小萍聽到門道裏有人說話,就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說話,然後側耳傾聽樓下門道裏的講話。如果門道裏的談話有意思,小萍就放下手裏的牌去傾聽。如果沒意思,小萍就繼續跟我玩牌,但是把聲音壓得很低,不想讓別人聽到跟我在閣樓裏玩牌。不想玩牌的時候,我們就躺在閣樓的小床上靜靜地看書。

 

小閣樓裏那個夏天的下午,天氣還是如往日的一樣悶熱,窗外的知了在單調地叫著,人們好像都在睡午覺,門道裏沒有人走過的腳步聲。閣樓裏麵沒有風,汗水從我的脊背上留下來,浸濕了背心。小萍熱得把裙子撩了起來,露出了裏麵的內褲。她躺在床上看她的《茶花女》,兩條圓滾通紅的腿一半搭在床上,一半垂在床邊。我趴在小萍旁邊看著我的《紅與黑》,胳膊有些麻了。我翻過身來跟小萍並排躺著,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小萍的胸部。

喂,你把人家撞疼了,也不說聲對不起,小萍把正在看的書闔上,撅著嘴說。

對不起,要不我給你揉揉?

一邊去,小流氓,就想占便宜,小萍捶了我一下說。

愛要不要,正好我還接著看我的書呢。

你怎麽那麽想看想摸呢?小萍問我說。

好奇,我眼睛繼續看著我的書說。誰讓你們老藏著掖著的,要是平時都露在外麵,就沒這好奇了。要不你讓我看看?反正看一眼也死不了,我也不會告訴別人。

你背過身去,小萍跟我說。我把衣服脫了給你看,但是說好了,隻許看不許動哦。

 

高中的時候,我經常騎著一輛自行車,帶著小萍穿過一條條小巷,去龍潭湖遊泳。那時我喜歡穿一件白色的襯衫,黑色的牛仔褲,把袖子卷起來。小萍喜歡穿一件淺藍色的帶著白邊的連衣裙,藍色的平底鞋,頭發上別著一個小蝴蝶一樣的發卡,兩腿並攏側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她的兩隻手摟著我的腰,每當車子顛簸的時候她就把我摟得很緊。我喜歡她緊緊的摟著我的感覺,於是見到一些小坎也故意不躲避。那時龍潭湖公園還是一個很荒蕪的公園,湖邊有著大片大片的綠色的草地和小樹林,湖水很渾濁,上麵飄著腐爛的樹葉和一些可樂罐一樣的垃圾瓶罐,腐爛的樹幹躺倒在湖邊樹林裏,林間的小路都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小萍一進公園就要把細瘦的胳膊緊緊箍在我的腰上,在一些下坡的地方,我會故意騎得很快,讓自行車帶著風向下飛馳,好像要一頭紮到湖裏一樣。每到這時,小萍都會害怕的把身子貼到我的身上,尖聲喊叫,生怕我們的自行車掉到湖裏,或者她從自行車上掉下去。在自行車快到湖邊的時候,我會突然踩住刹車,讓車速減下來。在慣力的作用下,小萍的整個身子會撲到我的身上,每到這時,她會惱火的用拳頭捶打我的背或者肩膀,嘴裏不依不饒的數落著和威脅著我,而我隻是嘻嘻哈哈的承認著錯誤,等待著下一個下坡的時候故伎重演。

那時我喜歡騎車帶著小萍出去轉,一方麵是因為小萍總是隨著我,我騎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從不抱怨;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從小幾乎沒有什麽可以玩得來的朋友。小萍皮膚白,個子雖然不高,但是身材苗條,腰肢很細,正在發育的乳房藏在白色的連衣裙裏,顯得很誘人。她長得很清秀,長發披肩,像是動漫書裏日本女孩的頭發,身上帶著一股自來的淡淡的清香。悶熱的夏夜,我騎著車子的時候,經常有一滴滴的汗水順著臉龐留下來,脊背上的白襯衫上經常有一塊被濕透。那時我就想喝一瓶冰涼的汽水。我們在路邊的小店前停下,我要一瓶冒著冰氣的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北冰洋橙汁汽水,小萍通常要一個雪糕。我們坐在馬路邊的台階上休息,我喝一大口汽水,讓裏麵的碳酸氣衝上喉頭。那時,雖然我在憧憬著長大,憧憬著長大以後離開家,憧憬著有一天背著行囊坐在候機室裏,等候著飛機起飛,憧憬著在飛機上把臉貼在橢圓形的艙口,看著白雲在機艙外向後慢慢移動,就像於連站在山崖上看著鷹在山穀間翱翔,但是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世界會永遠的這樣下去,小萍也會永遠的這樣在我身邊坐著,吃著雪糕,嘻嘻哈哈的跟我說笑著。

除了到前門去乘涼之外,小萍還喜歡讓我帶著她,騎車去龍潭湖看我練習畫畫。自從我迷上畫畫之後,我經常到離家不遠的龍潭湖去寫生。畫畫的時候我喜歡畫鐵軌和火車。龍潭湖邊有一條橫貫南北的鐵道,從北京站發出的一列列南下的列車每天都從湖邊的錚亮的鋼軌上哐當當哐當當地駛過,幾乎每隔十幾分鍾就有一輛火車通過。那些火車裏有拖著幾十節窗戶裏露出各種腦袋的載客列車,有帶著上百節上麵用油漆刷著白色的大字的封閉的黑色車皮的運貨的火車,有拖著平板車廂上麵堆滿巨大的森林圓木的火車,也有一些車廂上麵不封口的露著一堆堆黑煤的火車。那些鳴著刺耳的笛聲,冒著灰黑的滾滾煙氣的蒸汽機車從眼前駛過,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黑色的車輪康啷啷地在鐵軌上滾動著,雄偉有力。鐵軌和路基在車輪下顫抖,連腳下的路麵也顫抖起來。貨車司機們往往都是到我跟前的時候猛然一拉車笛,把我嚇一大跳。我喜歡沒事兒的時候在鐵軌上走,有時也停下來把耳朵貼到鐵軌上,試圖聽遠處火車開來的聲音。有人說把耳朵貼在鐵軌上可以聽到遠處火車開來的聲音,我試了幾次,最後發現都是瞎扯,根本聽不出來遠處的火車,等到耳朵能聽見的時候,火車已經能看見了。

畫完畫後,我經常背著灰色的長方形的畫夾,跟小萍一起在被車輪擦得錚亮的鋼軌上走走,用腳步丈量著鐵軌和鐵軌接縫之間的長度。雷雨欲來的天氣裏,天是灰蒙蒙的,兩條筆直的鐵軌反射著天空的灰白的光。路基上一條一條的陳舊的枕木每隔半尺鋪開,枕木上是一條一條裂開的木紋。細長的木紋在枕木上順著一個方向排開,縫隙裏夾雜著黑色的泥汙。枕木邊上和周圍是一塊一塊的尖角小石塊,呈不規則形狀,在枕木中間橫七豎八地躺著,青色石塊凸凹不平,朝上的斷麵上反射著灰白的天光。石塊上是陳年留下來的枯黃幹燥的落葉,頁麵卷曲著,上麵的葉莖的黑色的紋路依然清晰可見。鐵軌兩邊是一些雜草和亂石,偶爾有一個界標,是一個長方形的灰白的水泥柱立在亂石裏,上麵用紅漆塗寫著一些公裏數。亂石後麵是灌木叢和小樹林,中間夾雜著挺立的光禿禿的木頭杆子。綠色的樹林排向遠方,在遙遠的天邊交織在一起,變成灰黑色。這種閃亮的鋼軌上載著乘客和貨物冒著蒸汽高速行駛的火車,還有路基邊堆滿落葉的沉默的灌木叢都會讓我內心裏感受到一種悸動。

 

暑假的那個悶熱的下午,我把頭轉向閣樓的紙窗戶,看見外麵的光線柔和地透過紙窗戶散了進來,閣樓裏籠罩在弱弱的白光之中。外麵沒有太陽,紙窗戶上也沒有屋簷上瓦塊的影子。我聽見小萍站起來,悉悉嗦嗦地把裙子和內褲脫下來,放在床邊,又把上身穿的小紅背心脫了。我的心裏有些砰砰地跳,有一種要做壞事又怕被抓住的感覺,覺得既刺激又興奮。我聽見小萍躺到床上,把台燈關了,說你可以回頭看了。我回過頭來,看見小萍全身赤裸,麵上帶著羞澀的笑,雙手手蒙著眼睛說,你快點兒看吧。

 

在龍潭湖邊上看著火車迎麵而來,又沿著軌道消失在樹林拐角的時候,我手裏拿著畫筆,在畫架前看著火車車窗裏露出的一個個轉瞬即逝的腦袋,想象著火車餐車上的美味食品,羨慕著坐在火車上的人。那時我渴望離開家,坐上一列不斷搖晃的火車,在硬座上昏昏欲睡,到一個很遠很遠的陌生的城市去,跟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

我在鐵軌邊畫畫的時候,小萍會坐在我身後,手裏拿著一根小樹枝,在畫板上指指點點。我沉浸在用色彩描繪周圍的景物之中,常常忘記掉時間,直到小萍提醒我該回家了,才猛然醒悟過來。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在湖邊畫畫,沒有人提醒我時間,一直畫到了天黑。夜幕降下來,畫紙上的顏色都幾乎看不清楚了,我借著路邊的微弱的路燈光仍然在聚精會神的畫,對麵一列火車駛來,火車頭上的大燈明晃晃地直照過來,晃得我睜不開眼。在強烈的車頭燈光照耀下,周圍的一切都好像隱入了黑暗之中,似乎世界上隻有一個明晃晃的大燈存在著。那個燈光是那樣的慘白和刺眼,多年之後我仍然不能忘記。出國之後有一次我在寓所裏拿著一瓶啤酒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這部電影,看到女主人公從家裏吵架之後跑出門,在一處窄小的街道上迎麵看到當晚開進布拉格這座美麗的城市的蘇聯坦克的大燈照射來的蒼白刺眼的燈光,募然之間,讓我又想起了那天傍晚在龍潭湖看到的火車頭上的大燈。從龍潭湖騎車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我聽見蟋蟀和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月亮從樹梢透過來,照在我的身上。自行車,畫板和我的身影在地上飛過,像是一隻在暗夜裏展翅飛行的蝙蝠。

 

暑假的那個潮濕的下午,小閣樓裏光線太暗,一切都籠罩在朦朦朧朧的光影之中,充滿了汗味兒的空氣變得粘稠起來,好像隨著心髒在跳動。我想伸手去把台燈重新拉開,小萍伸手攔住我,說,別,就這樣湊合看吧。小萍的身體比我想象的要美麗得多,皮膚緊繃,光滑的像是大理石的界麵,柔軟的像是絲綢,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的身體在昏暗的閣樓裏閃著白色的一層光,胯部的骨頭露了出來。我仔細地看著小萍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從脖子到乳房到私部到大腿,她的還在發育中的體型很漂亮,渾身洋溢著青春年少的青澀的美。我用手把小萍的腿分開去看兩腿中間的部位的時候,手觸碰到了小萍的大腿內側,小萍敏感地抖動了一下,自己把腿向兩邊分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殊的溫熱潮濕的氣味,帶著雌性的特有的吸引力。小萍隻讓我看了兩秒鍾就趕緊合上了大腿,再也不讓我看裏麵了。看好了麽?小萍依然用手蒙著眼睛問我。看好了,我說。那你背過身去,我要穿衣服了。小萍把手從眼睛上移開說。我把身子背過去,小萍坐了起來,一件一件地把紅背心,淺黃色的內褲和白裙子穿上,坐在床上說,該你了,我也要看看你的。

 

我站在龍潭湖挨著鐵道的小樹林邊上,麵前是支好了的畫架,在畫一張寫生。小萍那天有事情,沒有跟我一起來龍潭湖。我把調色板上的混合的顏色抹在畫麵上,往後退了幾步,端詳著畫麵,畫麵上是黃昏時的一片紅色的樹林,天是藍色,灰色和紫色的混合體,樹林的遠處是朦朧的藍灰色,近處是幾盞街燈,街燈明亮,把周圍的樹葉映照得通紅。一顆大樹下是一個公園裏常見的木頭長椅,椅子的扶手和四個腳是墨綠色,凳子底下是一片參雜著紫色的黑色。樹林間的小路上堆積著一窪一窪的雨水,像是平平的擦得沒有灰塵的鏡子,映照著街燈和樹林的紅色,藍色,紫色和灰色。一輛自行車靠在一個灰色的電線杆上,車把上和車的擋泥板上綠色的漆在路燈下閃著白光。不遠處的龍潭湖麵上有一隻破舊的船拴在湖邊的一顆老樹上,我把它想象成一艘古時的戰船,船上有著褐色的高大的桅杆,桅杆上有白色的風帆,白色的海鷗在船頭鳴叫著飛翔。

我在專注著畫畫的時候,來了一夥壞孩子。他們把我圍住,看了一陣,評頭品足地說了一些哪點兒畫的不像不好,然後從地上撿起我放在草叢的一張報紙上的顏料管,互相往對方身上抹著玩兒。我停下畫筆,要他們把顏料管還給我。對我來說那些油畫顏料很貴,我平時畫畫的時候都舍不得用很多。一個男孩子挑釁地把一管顏料揚手扔進了湖裏,還瞪著我示威地看。我要他賠我的顏料,他不但不賠,還把得寸進尺地我的畫筆給撅折了一杆。

我忍不住,撲過去跟他廝打了起來。他們大概當時正在閑得無聊想打一架,正好拿我來活動一下手腳。他們抓住我,兩個孩子揪住我的胳膊,一個扯著我的頭發,讓我動彈不得。另外一個孩子拿起畫筆,望我臉上塗抹顏料,他們把所有顏料都塗到我的臉上和身上,然後把我按在地上踢了一通,最後把我畫到一半的畫洋洋得意地拿走,把畫筆撅折,畫夾和調色板都給仍到了湖裏。那天我覺得很傷心。我想不通,世界上為什麽有這麽壞的孩子,為什麽有人會攪亂別人的不相幹的寧靜的生活,難道這種攪亂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快感?

穿著被撕破的衣服,背著從湖裏撈上來還濕著的畫夾,我騎車回到大院裏,臉上帶著瘀血的青紫,心裏很沮喪。雖然我已經在湖裏洗過臉,但是因為是油彩塗在臉上和身上,許多顏色還是粘乎乎油乎乎的沾在皮膚上掉不下來。那些可惡的孩子把洗滌油畫顏料的洗滌液給倒在了湖水裏,讓我無法洗掉身上的顏色。

那天我推著車走進院門的時候,夕陽正在強烈地照著院子。我抬頭眯著眼向夕陽看去,血紅的光線把我的臉上塗滿鮮血。我眯著眼看了一會兒夕陽,感覺鮮紅的黏糊糊的血在從我的頭頂上流下來。我摸了一把流下來血,凝視手掌,發現那不是血,是汗水和油畫顏料的混合物。眼睛的模糊的餘光中我瞥到一個人在向我走近,我抬起頭,正看到小萍的驚愕的眼睛和張大的嘴。

 你怎麽了?小萍一臉吃驚的神態問我說。頭上身上怎麽都是血?

跟人打架打的。我沒好氣地說。一幫小混混仗著人多欺負我。不過我沒事兒,這紅的不是血,是油畫顏料。

到底怎麽回事兒啊?小萍還沒有從驚恐的狀態恢複過來,依舊緊張地注視著我問。

我把在湖邊畫畫時遇到的情況跟她學了一遍,然後問她能不能先去她家裏洗洗,因為我不想讓家裏人看見我這個狼狽相,他們要是看見了,也許以後就不會同意我自己出去畫畫了。

夕陽已經垂落在大院的圍牆上,小萍和我的長長的影子在院子裏的青石地上移動著,我們的影子都顯得瘦長,像是兩根聳立的電線杆。小萍快步走在前麵,我推著車跟在她的後麵,她的綠色的裙子在夕陽中隨著步伐飄揚。她帶著我直接去了她家。小萍父母出去串門了,沒在家。她用臉盆給我端了一盆熱水來,拿了一塊肥皂,幫我把臉上的顏料往下洗。顏料都是油,很難從臉上洗下來。小萍找來了洗滌液,用毛巾慢慢地幫我把臉上的顏料一點兒一點兒洗,有的顏料已經凝固在臉上,她用指甲很小心的幫我摳。

她聊起綠裙子蹲在我的麵前,離我很近,用指甲小心謹慎地摳我臉上的顏料,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淡淡的汗味。她穿著一個的黃色的小背心,幾綹黑黑的頭發垂在眼前。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雙眼皮,鼻子很小巧,玫瑰色的嘴唇看上去有些幹,說話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她的肩膀很光滑,脖頸下麵的兩塊骨頭裸露著,身體很瘦,皮膚很細嫩。她的兩隻圓圓的膝蓋快碰到了我的身上,綠裙子有時滑落下去,露出光滑的腿。她的手在幫我擦臉上的油彩時,我能看見她背心裏麵的小乳房的一部分時隱時現。她的呼吸拂過我的麵孔,帶著一股溫熱的甜味。

終於把臉洗幹淨後,小萍讓我把衣服脫了,把身上的顏料也幫我洗幹淨。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她麵前脫衣服,她說,哎呦喝,你是男的怕什麽,再說又不是沒見過,你小時候的光屁股照我還看過呢。我把背心和褲子都脫了,隻穿著一個很小的褲衩蹲在臉盆前麵。她拿著一塊小毛巾,用溫水一點兒一點兒的幫我洗掉脖子上和身上的顏料,還有背上和胳膊上被踢破的地方。她幫我在身上用棉棍點了紫藥水,把傷口塗得紫紫的。紫藥水塗到傷口上的時候,有些疼,我哆嗦了一下。她輕輕地問我說,痛吧?我說沒事兒。她塗紫藥水的手更小心了。塗完後我看著自己的身體,好像是現代派的畫麵一樣,東一塊西一塊的紫色。

夜幕開始降臨了,屋子裏黑暗了下來。小萍拉上窗簾,打開燈。我看著脫下來的衣服,覺得無法穿著這些被顏料染髒的衣服回家,就讓小萍到我們家去偷一個背心,襯衣和短褲回來。我告訴她衣服都放在哪個櫃櫥裏。小萍經常上我們家裏去玩,我父母都不把她當外人。

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小萍說著,就推開門向我們家的方向走去。

院子裏的人來來往往,互相打著招呼,小萍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子的另一頭了。我手裏攥著肮髒的衣服,尷尬地站在小萍家裏,心裏擔心著小萍的父母回來看到這一切,祈禱著她父母別這會兒回來。

小萍去了一會兒,就手裏拿著一條藍色短褲,一件白襯衣和白背心回來,說是偷偷從我家裏拿的,沒人發現。我背過身很快地把還濕著的內褲脫了,換上短褲和背心,覺得清爽了很多。小萍斜倚著門看著我換衣服,頭發垂下來,目光裏帶著一種異樣的眼神。我換上幹淨的衣服後,小萍給我一把鏡子讓我自己照一下。鏡子裏的我臉上已經被洗的幹幹淨淨,衣服也是幹淨的,看不出什麽被挨打的跡象,身上的紫藥水都被襯衣遮住了。唯一的問題是眼睛下麵有一塊青紫,但是我也可以跟家裏人說是地上摔的。小萍幫我把換下的衣服上的顏料也洗下來,把衣服涼在她家的一個架子上,說趕明兒衣服幹了就還給我。

 

暑假的那個知了不停地鳴叫的下午,在小閣樓上,我像小萍做的一樣,把衣服脫了,平躺在床上。小萍坐著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身體下部硬硬地挺了起來,像一根小棍子一樣指向小閣樓的頂部,皮膚漲紅,根部堅硬,眼睛一眨不眨。小萍俯身仔細地看著它的頭部,用手掌輕輕地摩挲著它,好奇地看著它的挺立的樣子。她用兩隻手指輕輕捏了捏頭上的海綿體,捏得我心裏癢癢的難受,讓我感覺既新奇又興奮,心裏有一股欲望在悄悄升騰。好硬,怎麽能變化這麽大?小萍一邊用手揉捏著充血的部位,一邊紅著臉輕聲問我,聲音好像蚊子一樣的輕。書上不是說了嗎,是充血引起的,我說。我把小萍的手拉過來,讓充血的頭部頂在她的汗津津的掌心裏。小萍把手心攥起來,像是擠壓海綿一樣地擠壓了一下它,我能聽見血液散開又重新聚集的聲音,心裏有一種顫抖和悸動的感覺。平時也會這樣硬著嗎?小萍繼續用蚊子一樣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問我。有的時候半夜會硬起來,有時候早起也會這樣,洗澡給它搓肥皂的時候也會這樣,我小聲說,怕閣樓下麵的門道有人走過聽見。小萍用手指把它壓低,抬手看它彈回原位,又把它撥向另外一個方向,看著它像是彈簧一樣迅速返回原來的姿勢。太好玩了,小萍竊笑著說。她用手指上的指甲刮了一下它的膨脹的頭下麵的溝部,像是撓癢一樣,然後把手鬆開,說看完了。我把衣服穿上,依舊跟小萍坐在床上,心跳得要從胸膛裏蹦出來。我拉著小萍的手,想去親她的嘴唇一下,小萍向後躲閃著,把嘴扭來扭去,不讓我親到她的嘴唇。

 

多年之後我再回到龍潭湖,它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往日的荒蕪的沒有圍牆的公園如今被圈在鐵欄杆裏麵,裏麵修了各種亭台,草地上插上了遊人止步的牌子,湖裏停著各種遊船,土路變成了石子和混凝土路。在我過去畫畫的那片寂靜的挨著鐵軌的小樹林附近修了一座龐大的遊樂場,裏麵霓虹燈光閃爍,遊人眾多。我再也找不到我和小萍當年一起去遊泳的那個遊泳池,再也找不到當初畫畫的地方了。我從遊樂場旁邊走過的時候,聽不見蟋蟀和青蛙的叫聲,耳邊響的隻是過山車的呼嘯和上麵的遊客的刺耳尖叫聲。

我再也找不到當年的那個龍潭湖了。我還在,但是龍潭湖消失了,或者說,變得醜陋,不再是那個龍潭湖了。如果你讓我選擇,我寧願要當初的那個荒蕪的,不收門票,沒有圍牆,到處是土路,可以在湖邊的小樹林裏看著遠處的鐵軌,畫迎麵駛來的閃著白色的大燈的火車的那個龍潭湖。就像我如今坐在酒吧的天井裏,喝著啤酒,聽著樂隊演奏的喧鬧的舞曲,但是再也找不到過去小萍坐在我的自行車後座上,跟著我去前門城樓乘涼,中間跟我坐在馬路邊喝冰鎮汽水吃冰激淩的那種快樂了一樣。

 

在小閣樓上的那天下午,小萍很堅決地不讓我親她的嘴唇。外麵下起了小雨,窗戶很小的小閣樓顯得更昏暗更安靜了。我放棄了親小萍的企圖,伸手想打開台燈,小萍又一次攔住了我。別,別開燈,我喜歡這樣黑黑的聽雨,小萍說。我們在昏暗的雨聲裏坐在小床上,聽著外麵的雨滴滴答答地敲著窗戶。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小萍把手伸過來,拉住我的手,小萍的手很柔和,手心裏有汗。那一刻,我覺得跟小萍貼得很近,就像是一個人一樣,分享著快樂和秘密。你不會跟別人說吧。小萍使勁兒捏了我的手一下說。不會,怎麽會呢,我說。你要是敢跟別的人說我就殺了你,小萍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很認真地盯著我說。

那一年,我和小萍都十四歲。那是我們曾經擁有的最親近的時刻。再以後,我們如從前一樣的在小閣樓上看書,玩牌,晚上在院子裏的葡萄樹下坐著聽家裏人說話,或者騎車去前門樓子下乘涼,但是我們再也沒有像那一天那樣的親近過。我們也沒有提起過那一天下午,好像那一天下午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一樣。隻是我們共同擁有一個小秘密,這個秘密讓我們心靈相同,而且總是覺得我們之間跟別人不一樣。

 

高中的時候,我跟小萍考到了同一所中學,在不同的班級。

高中最後一年的秋天,校園裏吹來輕柔的風,落葉在地上翻滾。晚自習的間隙,我從教學樓出來,看到夜幕裏有幾顆微弱的星星在閃爍。校園的教學樓裏燈火通明,窗前是學生們低頭學習的身影,牆外的馬路上傳來擺小攤的人的吆喝聲。我走到燈光微弱的操場上,坐在一個小看台後麵,悄悄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秋夜很涼,在寂寥的星星和煙頭的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見教學樓門口走出一個女生。女生在樓門口走了幾步,站在樹蔭下,像是在等一個人。沒多久,我看見一個男生走了出來,跟女生拉著手向著操場的方向走來。我不想讓人看見我抽煙,於是我掐滅煙頭,隱身在看台後麵的陰影裏一動不動,像是一個黑色的雕像。女生和男生從看台前走過,月光下我認出了他們。男生是一個班的班長,女生是小萍。我看見他們在月光下並肩走著,隨後消失在操場邊上的一個放器械的小屋後麵的黑暗裏。

再以後,在樓道一頭的廁所裏,我聽見那個班長一邊撒尿一邊得意洋洋地對旁邊幾個男生吹噓說,他把他的女朋友給攻克了。

 

高中畢業後,我和小萍進了不同的大學。我們的學校相鄰不遠,騎車隻需要二十分鍾的時間。跟小萍好的那個班長考試考得不好,發揮失常,去了外地的一所學校,他跟小萍信函往來了一段,就逐漸跟小萍減少了往來。

大二的時候,有一天小萍來找我,我帶她在學校的學三食堂吃她喜歡的魚香肉絲和醬爆雞丁,中間我們聊起了班長,小萍說跟他吹了。小萍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端詳著小萍,心裏感歎她的最近的變化。自從上大學以來,她變得身材纖弱,麵色不好,好像是長期節食造成營養不良一樣。她告訴我分手的這件事兒的時候,麵色蒼白,像是集聚了全身的力氣才講出這幾句話來。我看著她的眼睛,在食堂的白色的日光燈管下,她的眼眸深處帶著悲哀的神情,像是日蝕一樣暗淡無光。這讓我想起過去的小萍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她的臉總是帶著紅潤的鮮豔顏色,兩眼發光,皮膚光滑,麵帶微笑。聽見小萍說他們吹了之後,我才把班長在廁所裏說的把她給攻克了的事兒告訴了小萍。小萍低下了頭,等她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眼裏都是淚水。

他怎麽能這樣告訴每個人呢?小萍眼睛紅紅的說。那別的同學會怎麽看我呢?一定會覺得我是個特別容易得手的女孩了,特別廉價,是吧?他太混蛋了,他跟我保證過跟誰都不講的,我才允許他動我。

這也不怪他,我說。男人在這方麵都愛吹噓。還有的人沒有也楞說有呢。

如果當初你要是得手了,也會告訴別人嗎?小萍問我說。

可能一樣吧,我說。

小萍用眼睛盯了我一會兒,什麽都沒說,放下筷子,拿起包,自己抬腿就走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的大門。我呆坐在食堂的桌子邊上,麵對著鄰桌偷聽見我們的交談的幾個女生橫掃過來的鄙夷的目光,把飯盆裏小萍沒有吃完的飯菜跟我的飯菜倒在一個盆裏,站起身,端著盆走到旁邊的垃圾缸邊,把飯菜倒進了冒著一股濃厚的餿味兒的大缸裏麵。我走回飯桌,背上書包,在食堂的馬槽一樣的長長的水龍頭前把飯盆衝洗幹淨,放進一個飯兜子裏,擱在一個專門放飯盆的大櫃櫥裏。走出食堂門口,我在門外的一棵樹下蹲下來,覺得肚子劇烈的痛。多年以來,我一精神緊張就肚子痛,這次也不例外。我蹲在學三食堂門口,從兜裏哆嗦著掏出一根煙來,又從褲兜裏找到打火機,拿出來點上煙,長吸了一口,讓自己的神經安靜了一下,才覺得肚子的疼痛好了一些。我抽到第三根煙的時候,看到剛才偷聽到我跟小萍的話的那幾個鄰桌的女生走出來,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眼光裏依舊帶著鄙夷的神態。我抽完煙,覺得肚子沒那麽劇烈的痛了,就騎上自行車,沿著學校的教學樓之間的小徑騎去。我在校園裏轉了兩圈,本來想找個自習的大教室看書,但是所有的自習室都爆滿,連圖書館裏的自習室也座無虛席。於是我走進一個正在開講座的人不多的大教室裏,在最後一排坐了下來。講台前麵站著像是德育教授樣子的一個中年人正在給一群女生吐沫橫飛的砍人生,我坐在後麵翻看著第二天要考試的英語書,怎麽看也看不下去。於是我把書重新塞回到書包裏,從後門走出大教室,自己默默地騎車回宿舍去了。

在髒兮兮的男生宿舍裏,我合衣躺下,睡了一大覺。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會去睡一大覺,因為《飄》裏麵的郝思嘉說過: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睡覺能讓明天早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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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哥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喜歡你頭像的顏色和畫麵的美麗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很單純很美好很青澀的回憶!寫得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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