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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世之戀:第八世 桃花扇底說南朝

(2013-02-03 19:22:38) 下一個

南明永曆十三年,對永曆帝和那些跟隨他的文武百官來說,是明朝這個苟延殘喘的政權所經曆的最黑暗的一年。這一年正月,雲南的天氣比往年要冷得多,四季如春的昆明也破天荒的下起了大雪。自從吳三桂率十萬清軍進入雲南,於正月攻入國都昆明之後,所有的人都知道永曆王朝的大勢已去,就要大廈傾覆了。二月,晉王李定國率領殘餘的明軍部隊在怒江以西二十裏的磨盤山設下埋伏,準備伏擊吳三桂率領的滿漢部隊。清軍自入雲南以來,長驅直入,驕而無備,前鋒已經進入了伏擊區,卻不料明光祿寺少卿盧桂生叛變投敵,把埋伏的計劃報告給了跟在隊伍後麵的吳三桂,導致磨盤山戰役功虧一簣。吳三桂得報後立即下令已經進入埋伏圈的清軍前鋒後撤,沒有進入埋伏圈的後軍增援,向山兩邊埋伏的明軍發起攻擊,與明軍展開激戰。這一仗明軍伏擊未成,倉促應戰,主力損失慘重,以後無法再與清軍展開決戰。戰役之後,李定國率領殘餘部隊撤退,命令鞏昌王白文選率領殿後部隊把守玉龍關。

二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李定國的命令,要我帶領在永昌附近剛招募來的三千反清義軍去協助白文選死守玉龍關,以掩護永曆帝和百官們向緬甸的方向撤退。我們這隻部隊是由各處村莊裏的老百姓自願報名組成的義軍,雖然人數看著不少,士氣也高昂,但是還沒有經過認真的軍事訓練,槍械和盔甲也都缺乏,有些士兵隻扛著村裏找來的棍棒,和披掛著自製的盔甲,遠遠看去像是一隻叫化子組成的討飯軍。向白文選報到之後,白文選讓我們去守衛玉龍關左手的一個山口,堵住清軍從山口向側翼迂回玉門關的通道。

我們到了山口,剛偵查好了地形不久,吳三桂大軍的前鋒兵馬就逼近了玉龍關。當天,吳三桂的騎兵並沒有著急進攻。他們紮下營寨,等待著後續部隊的到達。清軍的大部隊隨後陸續到達,在玉龍關前紮下一大片營寨。這個山口,其實就是一個坡度不高的丘陵,中間有一條能夠通過馬車的道路。夜幕降臨之前,我已經指揮義軍士兵們把路兩邊的樹木砍倒,攔在路上,以阻擋清軍騎兵的馬匹通過。

晚上,清軍的營寨內篝火通明,中間的一個大帳裏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我猜想那一定是吳三桂的指揮部。夜裏的氣溫降到了零度以下,山口附近的丘陵被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通向山口的道路覆蓋著往年留下來的腐爛的樹葉和泥雪。夜晚非常寒冷,我們的部隊沒有營寨,大家三三兩兩地坐在幹燥一些的岩石和樹墩上,圍著用幹枯的樹枝點起來的篝火取暖。我無法入睡,就走到山口前麵,查看清軍的部署。我看到山腳下清軍的綿延幾裏地的營寨裏,每個營寨都點著燈籠,一個個燈籠在暗夜裏閃著光,在黑夜裏閃爍。藍色的月光下,暗紅的燈火映照著雪地和營地的木柵欄,讓我心裏突然起了一種震顫,想起了秦淮河上沿岸的點點燈影和漂在河麵上的一葉孤舟。

 

我有些不太想回憶那一世。那一世是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一世。那一世我生逢明末清初的亂世,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從北京逃避清軍到了南京。那是一個紅顏薄命,英雄折戟的時代,江山傾覆,國破家亡,王室和草民都在狼狽地逃亡。多少個風餐露宿的逃難的夜晚,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看著天上的月亮由一邊移到另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心裏在想著雪兒。

生逢亂世之中,國家淪喪,大廈傾塌,山河破碎,觸目所及都是烽火連天。清軍的鐵蹄所及,到處是劫後逃難的人們和被戰爭毀壞的荒城,到處是殺戮後留下的血跡,屠城後留下的斷桓殘壁。腐敗無能的王室和無辜的百姓們隻顧逃亡,試圖最後撈一筆的貪婪成性的朝臣們和手握殘餘的軍權的各鎮們在大敵當前麵前還為了最後的一點私利在繼續互相傾軋,百無一用的書生們國恨家仇攪在一起,除了痛哭流涕,呐喊幾聲以死報國之外,誰能做得了什麽,在生存都無法保證的情況下,誰又能顧得上兒女情長呢?

但是我總是忘不了她。

我的出生地北京先被李自成的起義軍占領,後被吳三桂引領的清軍侵占。那時我的父母在戰亂裏雙亡,家裏被洗劫一空。我是一個文弱的書生,既不能上馬殺敵,也無法為國家出謀劃策,隻能跟著百姓們一起逃難。幾經輾轉,我來到了南京,寓居在南京的一個遠房親戚家裏。親戚是一個秦淮河上的漁民,我借了他的一個破舊的不用的小漁船,在這葉小舟裏棲身。這葉扁舟成了我的家,我白天和晚上都住在裏麵。

讓我驚奇的是,雖然是國破家亡的戰亂時期,一到晚上,秦淮裏依然是槳聲此起彼伏,燈影連綿不斷,華麗的舟船經常駛過河麵,停泊在河邊的青樓下。青樓上燈火通明,夜夜笙歌,歌妓們唱的小曲回蕩在河麵,在河裏徘徊,讓我這樣的異鄉人愁腸百結。“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唐朝詩人杜牧的這首詩,在他去世八百年後,依然很貼切的描述著秦淮河的景象。也許戰亂之中,人們更需要萎靡的生活,更願意沉湎於酒色之中,更需要在男歡女愛之間忘卻煩惱。秦淮自唐朝時就是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此時的秦淮河,比唐朝的秦淮河更加繁華萬分,青樓裏的歌妓們更加綺豔輕蕩。

夜裏的時候,我在扁舟裏經常被岸邊青樓的打開的窗戶裏傳來的一陣陣小曲和猜拳喝酒的喧嘩聲驚醒。在藍色的月光裏我走出窄小的船艙,一個人孤坐在船頭,看寂寞的河水拍打著船頭船尾,一片片青色的漣漪在月色下搖動。我看著水裏的月光和自己孤單的身影,想起國難臨頭,而奸臣擋道,把持朝綱,南明小朝廷裏幾乎無人不貪,都好像感覺末日臨頭,要趁著有權多撈一把似的,而像史可法那樣的正直的人卻不斷受到排擠,像我這樣的書生報國無門,隻能苟且偷生,想念的雪兒也依然無蹤無影。每想到這些,在岸邊青樓的熱鬧的絲竹管笛聲中,我都不禁潸然淚下。

 

那是媚香樓。我的親戚在船上指給我看河對麵的一個青色的別致的二層小樓說。別看這個小樓不大,上麵可住著一個鼎鼎大名的歌妓,叫李香君。她是秦淮河青樓裏的第一名妓,長得可漂亮了,簡直是仙女。

你見過她嗎?我好奇的問我的親戚。

當然了,在這個河麵上偶爾可以看見她,親戚說。總有一些達官貴人請她去唱歌,她坐在接送她的舟船裏,身邊總是圍繞著一些富家子弟。晚上的時候,如果你把舟停在這裏的樹下,你也可以看到她。她對於喜歡的客人,總是要親自出來送到門口。大家都在傳言說,她看上了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侯公子不日就要把她娶走呢。侯公子出身世家豪門,年輕有為,有才有貌,他跟香君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那侯公子為何要娶一個歌妓呢?我問親戚說。青樓歌妓每日被這個摟那個抱的,侯公子這樣的世家,怎麽會娶一個青樓女子呢?

一般的青樓女子當然不入侯公子的眼了,親戚說。但是香君有才有貌,是秦淮上最美最有才的歌妓,這樣絕色的美人,配侯公子,他也不委屈。

噢,我點點頭說,心裏充滿了對這個青樓女子的好奇。

 

從此晚上趕上月明的時候,我經常把小舟停泊在媚香樓對麵的一顆老槐樹底下,就著樹縫間透過來的月光看書。河對麵的媚香樓的窗口透著火紅的燭光,經常有人影閃動,那些燭光和人影,經常給我的孤獨的心裏帶來一種撫慰和溫暖。每當有人走出樓門口的時候,我都會放下手裏的書,仔細看一看,想辨識一下我的親戚告訴我的那個青樓女子李香君。但是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一個老鴇一樣的中年婦女出來送客,總是看不到香君走出樓。

半夜的時候,有時我會被一陣簫聲驚醒,側耳細聽,簫聲嗚咽,像是帶著無限的哀愁似的。這簫聲不是靡靡之音的後庭花的曲調,而是一種如泣如訴的傾訴,裏麵充滿了惆悵和感傷。我聽不出曲牌來,不知道吹得是什麽歌,但是這歌聲讓我感傷,引起我內心的共鳴,讓我心潮翻湧,無法入睡。從此後我對這個青樓女子更加好奇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倚靠著船艙看書,忽然聽見對麵的青樓的窗戶裏起了一陣喧嘩,像是有人在吵架。我放下書,解開纜繩,把小船搖到對岸,在樓下的暗影裏停下來,站在船頭,手扶著水邊的大樹,對著青磚砌成的高牆側耳傾聽。清靜的夜裏,樓裏麵的人說話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我聽見窗戶裏傳來一個女人的清脆的聲音:

郎君是什麽意思?這滿朝上下,誰不知道阮大铖趨赴權奸,廉恥喪盡?就是街頭的婦人女子也無不唾罵他。現在大家都在罵他,而官人你卻想替他說話,官人你把自己當作什麽樣的人了?

香君不要生氣,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窗戶裏飄來,像是在勸架。這事原怨不得侯兄。侯兄對阮圓海本是十分鄙視,但是侯兄在金陵孤身一人,囊中羞澀,他喜歡你,卻無錢貼你置辦酒席和妝奩。阮圓海其實也不是喜歡閹黨之人,他隻是當初為了救護東林黨人,不得不委曲求全,結交閹黨。後來閹黨一倒,受朝野誤會,不斷被東林黨和複社諸生的攻擊,他無法自辯,所以趁此時機,主動提出來出錢讚助侯兄為你置辦妝奩,想結好侯兄,也是一片好意。如果有什麽不妥,也是侯兄為了你的緣故,香君不要錯怪了侯兄吧。

其實阮大铖也是一個可憐之人,窗戶裏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他本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詩文都做得很好,隻是當初錯上了閹黨的賊船,現在悔過,我們不該逼他太甚,應該允許他來改正。而且聽楊兄所言,他當初依附閹黨,也是情有可原。

官人的意思,不過是因為他幫助我的妝奩,就要徇私廢公嗎?女人清脆的聲音繼續從窗戶裏傳來。這幾件釵釧、衣裙,卻放不到我香君眼裏!

這句話說完之後,我聽見窗戶裏傳來幾聲把首飾仍在地上的聲音,然後是一陣腳步聲離去。真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奇女子,我心裏讚歎說。雖是巾幗卻勝似須眉。

樓上一片尷尬的沉默。過了幾秒中,我聽見那個中年男人自嘲的說:這個香君,脾氣也太剛烈了,一點兒都不給麵子。咳咳。不過侯兄不必在意,她對誰都是這麽一個脾氣,其實她對你一直都是很愛慕和敬佩的。

我第一次見到有這樣的青樓女子,那個青年男子說。我們枉為須眉,卻趕不上一個女子的見識。那麻煩楊兄把這些首飾衣物都送還阮大铖吧,我幫不了他了。我若是替他說話,不但被香君看不起,而且複社成員定會覺得我依附權奸,到時我不但無法幫他,還連累了我。

那你叫我怎麽辦呢?那個中年男人說。圓老給了我銀子,我拿他的銀子替你置辦的這些箱籠衣物,難道我還能退回去嗎?這樣把禮物還回去,駁了圓老的好意和麵子,豈不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圓老有一天得勢了,你我豈不都要跟著倒黴嗎?我我我告辭了,東西你愛怎麽處理隨你的便了。

楊兄,楊兄,窗戶裏傳來青年男人抓住中年人的衣袖的聲音。我沒有銀兩可以還,這些衣物放在這裏也沒用,麻煩楊兄幫著處理一下,銀子短缺的地方,我會借錢補上。這件事還望楊兄委屈一下,幫忙幫到底。

唉,也罷,我就把東西退還給店鋪,能拿多少銀子回來就拿多少。中年男人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現在手頭拮據,剩下的也不用你出了,我湊齊了原樣奉還圓老。隻是我擔心圓老是個愛記仇的人,恐怕今後你跟他之間的這個梁子算是結下了。我無所謂,隻是對你的仕途恐怕很不利。你去好好哄哄香君去吧,弟不在此打攪了,就此告辭。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下樓,隨後就看見一個穿著華麗衣服的中年人滿麵羞愧的走出樓門來,身後跟著一個夥計挑著兩箱籠衣物。中年人走到河邊,看了一眼空寂的河上,對我招手。我把船劃過去,中年人問我可不可以幫他把東西運到另外一個地方,我說可以,於是中年人帶著夥計上船。我劃著船沿著秦淮河向前劃去,中年人沉默著,順手翻了一下我剛才看的書。那是一本唐朝的詩集。

你怎麽也看這類的書?中年人好奇的問我說。難道你識字嗎?

即使不識字的人也知道阮大铖是個奸賊。我邊劃船邊說。可惜朝廷裏的人的骨氣都比不上一個青樓女子。

你肯定是聽見了剛才那一幕,中年人說。老弟,其實我也是為了侯生好。阮圓海並不需要侯生的幫助,他的城府和手腕在朝裏無人可比,而且有因勸進有功,被當今皇上深為器重的內閣大學生兼兵部尚書馬士英做他的後盾,遲早會被啟用,出將入相,委以重任。他是看著侯生有才,想借個機會拉攏侯生。侯生不給他麵子,恐怕最後吃大虧的是侯生。老弟,看你是個知書達理之人,我多講幾句。其實圓海之人,並不像複社和東林之人所說的那麽不堪,當年他中了進士,也是先加入東林黨。後來因為吏科都給事中出缺,本來該圓老遞補,而當時把持朝政的東林發生內訌,硬把職位給了別人,最後是魏忠賢看圓老有才華,想拉攏圓老,出麵把職位要了回來,給了他。自此之後,東林的人視圓老為叛逆,處處刁難圓老,導致圓老上任不及一月就隻好掛冠而去。從此圓老與東林徹底分開。魏忠賢倒台後,東林諸人的冤案都被平反,重新把持朝綱,圓老被列逆案,罷官,避居安慶、南京。他想與複社和東林講和,但是東林之人一直拒絕跟他和解。其實東林之人也是朝廷裏的一派,他們結黨營私,排斥異己,隻是當年他們反對的是魏忠賢,後來被魏忠賢嚴酷打擊過,再之後冤獄被平反,他們就儼然成了英雄和功臣,開始清算那些當初反對過他們的人。不幸的是圓老這樣有才華的人,被東林群起而攻之,不能接納。但是我相信以圓老的手腕,他一定會東山再起的,那時東林和複社的人,恐怕就要麵臨再一次被清算了。

那個侯生是侯方域吧?我問中年人說。過去在京城裏曾有一麵之緣。先帝十六年最後一次開科舉的時候,我跟侯生是同科參加考試。侯生本該穩進前三甲,可是他寫的策論言辭激烈,言辭直指皇上的一些作為。主考官怕他的策論遞上去,龍顏大怒會治他的罪,為了保護他,故意讓他落第。大家都為他深為可惜。不才在那一屆僥幸中了進士,想來讓人汗顏。

啊?原來你是個進士?中年人在船上站起來拱手做禮說。剛才一看賢弟的書,就知道是個讀書人,沒想到還是進士及第。失禮失禮。在下楊文驄字龍友,禮部主事,敢問賢弟為何淪落在船頭呢?

從京城逃難來此,我歎息了一聲說。父母罹難,家財盡散。本想為朝廷出力,可惜無錢打通朝臣,隻好借了一葉扁舟,在河上暫時棲身。

老弟,這回你不用擔心了,楊龍友重新坐下說。別的部們我管不了,禮部的事兒我的麵子多少還是管點兒用的。我找禮部侍郎講一下,給你安排個職位。做不了大官,做個小官還是可以的。不過,我的麵子他們會看的,但是你也要給他們孝敬一點兒禮,這是規矩,不能壞了。如果你沒錢,我先借給你一點兒,等你以後再還我。

謝謝楊大人,我感激的說。今日晚生幸遇楊大人,實乃三生之幸。

老弟不必客氣,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明天老弟如方便,便可到愚兄家裏來,待愚兄給你好好講講這裏官場的規矩。說不定那天老弟飛黃騰達了,到時不要忘記了愚兄的推薦啊。哈哈。

 

楊龍友果然說到做到,沒過幾天,就找管事兒的禮部侍郎給我安排了一個文書性質的工作,每日抄寫文書,掙錢不多,工作也不忙,倒是落一個清閑。我告訴親戚找到了柱子禮部的工作,感謝了他們的收留,把小舟還給了他們。他們歡天喜地的幫我在岸上找了一間價格低廉的民房租住。因為楊龍友也在禮部辦公,住的離我的住處也不遠,所以他經常過來看看我,跟我聊聊天,晚上有時叫我去一起參加一些吃酒一類的官場應酬。

在一次吃酒的時候,我見到了侯方域。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公子哥一類的人,能詩會文,出口成章,反應很快,也很傲氣。他不認識我,見了我,隻是點點頭,算是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繼續跟楊龍友和他的一班熟悉的圈裏的朋友說笑去了。

過了不多久,果然像楊龍友預言的,阮大铖被手握朝廷大權的馬士英薦舉為兵部右侍郎,隨後晉為兵部尚書,自此朝廷被阮大铖和馬士英聯合把持,開始對東林、複社的人進行報複,大興黨獄,把東林和複社的人罷官的罷官,趕走的趕走。

再以後,東林黨人為了對抗阮大铖,開始聯合在外手握重兵的大將左良玉,要清君側。正好朝廷裏有人要侯方域用他父親的名義寫信給左良玉,勸阻左良玉。阮大铖得知後,為了報複侯方域,揚言說左良玉進兵,有侯方域作內應,要把侯方域下獄。楊龍友是個八麵玲瓏的好人,他跟侯方域交情很深,聽到消息後馬上到侯方域家報信。侯方域聽說之後,自知因為過去得罪過阮大铖,阮大铖現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無法辯解自己的清白,隻好倉皇辭別李香君,逃亡到揚州,在史可法的大營裏避難。

在這些朝廷裏的互相傾軋和內耗之中,清軍的鐵蹄開始南侵。南明的小朝廷已經無法偏安在一隅,大廈將傾,離滅亡的日子不遠了。

 

我在禮部裏的文書工作不多,每日經常無事可做。楊龍友是個愛交際的人,他每天晚上都出去跟人一起吃酒,見我無事可做,也就經常來拉上我一起去。久而久之,他把我當作了他的心腹,隻要需要有人跟著一起去喝酒的場合,就來叫我。平時他有什麽事需要人幫著的,也來叫我幫忙。因為楊龍友幫我找的工作,而且我看他隨是八麵玲瓏之人,心地倒是很善良,沒什麽壞心眼,經常熱心的幫助別人,所以無論他有什麽事情來找我,我都會跟他一起出去。

這年十月,秋風吹亂了秦淮河兩岸的垂柳的一天,我正在禮部寫一封不重要的文書,楊龍友匆匆的來到我辦公的地方,拉著我,叫我跟他跑一趟媚香樓。看著他火急火燎的樣子,我放下筆,馬上跟著他出了門。他叫我跟他一起上了轎子,囑咐轎夫們快點兒走。

出了什麽事兒了?我見楊龍友眉頭緊皺,就問他說。

唉,香君有麻煩了,他說。

他告訴我說,阮大铖是個很記私仇的人,一直沒有忘記香君在媚香樓上當眾把他替侯方域出錢置辦酒席和妝奩給當場退掉的事兒,因為此事後來經過複社諸人的眾口流傳,已經演變成了南京城裏婦孺皆知的青樓女子痛斥阮大铖的佳話,在裏麵阮大铖成了一個愚蠢可笑的笑柄,受到了羞辱。在借口侯方域是左良玉的內應,把侯方域擠走後,阮大铖又想報複一下李香君。在一次閑聊中,他聽說新升任漕撫的田仰還沒有小妾,就跟田仰推薦說,香君是秦淮青樓中的第一美女,才貌雙全,絕代佳人,做小妾最合適。田仰一聽就動心了,拿了三百兩銀子做聘金,讓人送到香君的養母兼老鴇那裏,求聘香君。香君自從侯方域離開之後,不肯再下樓接待客人,為侯方域守身。她見到田仰派來說親的人,就滿眼垂淚說,我有侯郎的一把定情書扇,隻願終生守候侯郎一人,不願為朱門侍妾。說親的人勸她時,她發急說,那些富貴我根本看不在眼裏,我隻喜歡侯郎一人,隻會把終身托依給他,別人誰也不嫁。然後她把說親的人晾在一邊,自己回臥房去了。這件事被首輔馬士英聽說了,在阮大铖借機火上澆油的攛掇之下,馬士英要派人硬去媚香樓把香君抬到田仰的船上去,給田仰做妾。楊龍友聽說後趕緊跑了出來,要拉著我做幫手,去幫著勸架。

我們坐著轎子急匆匆的趕到媚香樓的時候,就見馬士英的家丁已經到了,正在催促香君上轎。香君堅拒不從,馬士英的家丁要動手搶人,香君的養母在旁邊急得不知如何辦才好。

先別動手,楊龍友下了轎就喝住了馬士英的家丁說。等我跟她們商量一下,勸勸她們,讓香君自己上轎,豈不比這樣哭哭鬧鬧的上轎好?本來是喜事兒嗎,搞成苦苦咧咧的不好。

楊龍友叫馬士英的家丁在樓門口等著,他帶著我跟香君和養母一起上了樓,在媚香樓上的一個寬大的平素接待客人的房間裏商量怎麽應付這件事。

過去我隻聽說過香君,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次是我第一次當麵見到香君。看到她,我就覺得有些麵熟,但是她此刻已經哭得淚眼朦朧,不斷用袖子拭眼淚,我想不出來在哪裏見過她。我想,可能平時在秦淮河裏的某個側畔駛過的舟船裏見過吧。

楊老爺是好心人,香君的養母說,平時也最關心我們,麻煩您給想個妥當的辦法吧。

這是馬相爺的家丁,他們隻聽馬相爺的,我攔不住他們。楊龍友沉吟了一下皺著眉頭說。我剛才在朝房,聽到馬相爺派人來搶親,就趕緊過來了。我看是沒有辦法了,今天香君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馬相爺現在深得皇上信任,手握權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別說把青樓的人搶了,就是殺了人也沒人敢說什麽。那些家丁們人粗馬大,他們不會惜香憐玉,動起手來,能把媚香樓給砸了。要我說,香君就從了吧,田老爺是新任漕撫,漕撫可是個肥缺,田老爺有錢有勢,給他做妾也不虧了香君。

楊老爺,香君哭著說,當初是你介紹侯郎給我的,讓侯郎給我梳攏。現在侯郎雖然不在,但是有他的定情詩扇在這裏為證,你怎麽能勸我給別人做妾呢?

唉,都說青樓無情,誰見過香君這樣有情有義的。楊龍友歎了一口氣說。侯兄現在避難,他自身難保,更無法兒來保護你。現在外麵兵荒馬亂的,侯兄也好久沒消息了,生死不明,你這樣為他守身,守到什麽時候才是一站呢?女孩兒家,容顏易變,兵荒馬亂的,找個富裕人家過個安穩日子,不比什麽都強?侯公子雖好,但是你要想想自己,你畢竟是青樓的人,他也不能娶你做正房,而且他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能不能回來,回來後會不會變心。我知道田漕爺是個不錯的人,家裏隻有一個正房,一個小妾都沒有。你嫁給他,他還不拿你當寶貝哄著,什麽都聽你的?那時你想要什麽有什麽,豈不比現在青樓做歌女這樣的日子要好?再說了,現在馬相爺的家丁堵在門口,你跑也跑不了,不跟他們走,他們就會上來硬搶人,到時把屋子也砸了,搞不好還鬧出人命來,何必呢。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香君你就跟他們好好走吧,也省得讓你的母親傷心。

楊龍友正在勸著香君,樓下的家丁們早耐不住性子了,他們跺著腳威脅著,嘴裏罵罵咧咧的嚷嚷著,要闖進樓上來搶人。香君的養母見香君死活不答應,看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跟楊龍友說:楊老爺,麻煩你和你帶來的這位官人把香君抱住,我給她趕緊化妝一下,送上轎子吧。

楊龍友向我使個眼色,叫我跟他一起抱住香君。香君見勢頭不好,手裏拿著扇子防身,不讓我們接近她。我看著香君,覺得她很可憐,很無助,但是我又沒有辦法幫她。我隻好把身子擋在她和楊龍友之間,盡量讓她不被抓到。樓下的馬士英的家丁等得不耐煩了,他們順著樓梯衝了上來,闖進屋門,想直接把香君搶走。香君拿著扇子亂打那些想抓住她的家丁的手,但是被那些家丁團團圍住,無法逃脫那些家丁的手臂。眼看就要被一個家丁抱住的時候,香君見到她已經無法逃脫,就一頭向著屋裏的一塊木頭柱子撞去。鮮血一下從她的腦袋上冒了出來,她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屋裏所有的人都愣著了,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尋死。家丁們不知所措的站在屋子裏不敢動,麵麵相覷。楊龍友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香君頭上冒出的血繼續留著,鮮血把她的粉色的臉,雪白的脖頸和壓在身子底下的一隻蒼白的胳膊染紅了,她手裏拿著的寫著詩的扇子掉在地上,濺上了紅色的斑斑血點。香君的養母走到她身邊,心疼的把她的頭抱起來,看到她已經昏厥了。

你們還不走?我看著昏迷過去的香君,對著馬士英的家丁們怒吼著。人都被你們逼死了,你們想等著收屍是嗎?

家丁們被我大吼了一聲之後,醒過味來。他們知道事情鬧大了,如果香君真的死了,鬧到官府上去,馬士英不會有什麽事兒,但是拿個家丁出來做替罪羊也是有可能的。想到此,家丁們趕緊一個一個下樓,悄悄溜走了。

楊大人,您在這裏照應著,我馬上去找醫生去。我對依舊站在屋子中央發愣的楊龍友說。

對,對,趕緊去找醫生去,楊龍友點頭說。現在搶人的走了,救人要緊。

 

我把醫生請來後,醫生給香君的傷口做了處理,說雖然碰出了血,但是無大礙,隻需要在床上靜養一段就能好了。楊龍友和香君的養母聽了都鬆了一口氣。我和楊龍友覺得這裏沒有我們什麽事兒了,就跟香君的養母告辭出來。香君的養母感謝了我們的幫助,送我們到了樓門口,讓我們有空常來玩。

不久之後,我有一次出差去了揚州,在那裏見到了史可法。他原來是兵部尚書,本是朝中的第一大臣,後來被馬士英取代,排擠他,讓他到江北去督師。江北的擁兵自重飛揚跋扈的四鎮軍閥根本不聽從他的調遣。在清軍派大軍南下要消滅南明的時候,朝廷裏依然黨爭不斷,各派互相傾軋,勾心鬥角,無法在大敵當前同仇敵愾。文武不合,文官們分成幾派互相鬥來鬥去,帶兵的將領擁兵自重,各自為了自己的利益爭權奪利,朝廷上下不能同心同德一致對外,南明根本無法抵禦強大的清軍。

我到了揚州城的時候,清豫親王多鐸率領十萬鐵騎直指揚州,揚州城外已經見到了清軍的騎兵前哨。百姓們恐慌的紛紛逃離揚州城,揚州和南京之間的道路上擠滿了舉家遷移的百姓和富人的拉載著滿滿當當的東西的馬車。我見到史可法的時候,他正在城樓上激勵士兵們為國盡忠,死守揚州城。他說他會與揚州共存亡。我為他的視死如歸的精神所感動,辦理完公事之後,就在他的大營裏留了下來,跟著他一起保衛揚州城,準備與清軍決一死戰。

我沒有再去找雪兒。在國難當頭的時候,我覺得需要盡到我自己的義務,拋開個人的感情,為了這個國家和民族的生存而戰到最後一滴血。

我們的決心和意誌並沒有能夠抵擋得住清軍的紅衣大炮。他們的炮彈轟開了揚州城厚厚的城牆,清軍的十萬鐵蹄衝進了隻有一萬守軍的揚州城。史可法英勇不屈的像他說的一樣與揚州城共存亡,在揚州城殉難。我跟著逃難的百姓一起,逃離了被清軍攻陷的揚州,又一次走上了顛沛流離的艱難的逃難旅途。

 

黎明的時候,覆蓋著積雪的白色的丘陵慢慢地從夜幕中一個一個顯現出來。我站在山口被樹木堆成的障礙物後麵上,俯視著不遠處吳三桂的騎兵在準備進攻。義軍的士兵們站在我的身後,第一排是張弓搭箭的弓箭手,後麵幾排是手拿刀槍和棍棒的步兵,他們沉默地看著吳三桂的騎兵在營寨前排好進攻的隊形。山嶺四周一片寂靜,緊張的情緒籠罩著四野,誰都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來到了。看著吳三桂的精銳騎兵一隊隊的密密麻麻地在營寨外站好進攻的隊形,我心裏覺得很沉痛。敵眾我寡,相差的太懸殊了。誰都知道對我們這隻倉促招募來的義軍隊伍來說,這是一場必輸的戰鬥。我們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螞蟻,擋在大象前進的道路上,隨時都會被大象的腳壓得粉碎。

清晨的微風中,吳三桂的騎兵們開始出動了。在拂曉的薄霧中,他們排成幾列縱隊,鋒利的馬刀拔出了鞘,在山坡上的白雪的映照下,閃著耀眼的白光。馬蹄踏著山路奔跑的噠噠的聲音響起來了,地上的積雪被踏碎,露出了黑色的岩石和褐色的泥土。清脆的馬蹄聲越來越響亮,一匹接著一匹戰馬進入了我們的視野,馬蹄聲和騎兵的嘶喊聲混成雄厚的一片。刹那間,山口前就像是有前千軍萬馬在一齊向前奔騰著,他們像是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向著我們滾滾湧來。

雖然已經知道這是一場敵眾我寡的戰鬥,大家心裏也都有思想準備,但是當吳三桂的騎兵部隊舉著明晃晃的馬刀惡狠狠地踏過山路,從丘陵底部向著我們據守的山口猛衝過來的時候,我們這支隊伍裏還是引起了一陣騷亂。這支義軍主要由老百姓倉促組成,老百姓們紀律散漫,也沒有經過戰陣,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吳三桂率領的久經沙場的關寧鐵騎勁旅。曾經在山海關數次阻擋住清軍的這隻明朝的精銳騎兵部隊,現在已經隨著吳三桂投降清軍,換成了清軍的旗幟。我們隊伍裏的那些沒有經過戰陣的農民士兵們眼睛睜大了,他們互相對望著,眼裏帶著恐懼的神情。有幾個人已經開始往後挪動腳步,準備逃跑了。弓箭手,放箭!我揮劍喊了一聲。

我身後的弓箭手們一起亂箭齊發,把騎在前麵的幾個騎兵像倒栽蔥一樣地射下馬來。幾匹戰馬帶著驚恐,向著路兩邊的斜坡跑去。後麵的清軍騎兵們紛紛下馬,手拿盾牌擋著箭,向著我們的陣地蜂擁而來。我下令弓箭手們撤到一邊,讓後麵的手持刀槍的義軍士兵們來到第一排,和試圖翻越障礙物的清軍展開搏鬥。一個清軍的指揮官看見障礙物不好翻過,就指揮一部分清軍向著路右邊的丘陵爬去,想迂回障礙物包抄我們。我知道,如果不阻止住這支迂回的清軍,很快他們就會出現在我們的隊伍後麵,把我們的後路包圍住。我舉起手裏的劍,指著正在順著斜坡往右麵丘陵上爬的清軍,對著身後的隊伍喊道:

後衛跟我來,擋住那隻清軍!

我揮劍向著右麵的丘陵跑去,身後是幾個平時跟在我身邊的義軍士兵。我衝出了十幾米遠,回頭看時,見到其他士兵們並沒有跟上來。他們看著我,腳步猶豫著,有幾個已經開始扭頭向山後逃跑了。我覺得很懊惱和失望,到底義軍隊伍不像正規軍,關鍵時刻命令一點兒不起作用,但是知道要是再回去動員更多的士兵已經來不及了。於是我繼續帶著身邊的著幾個士兵衝上了右麵的丘陵的頂部,居高臨下地擋住了試圖翻越丘陵的清軍前進的路線。清軍源源不斷地圍攏上來,把我們這幾個人圍在中央,我奮力地砍殺著,清軍的血濺到了我的衣服上。砍殺之間我抬眼望去,看見上百個清軍已經爬上了障礙物,障礙物後麵的一小部分義軍還在浴血奮戰,但是絕大部分義軍看到無法阻擋住清軍,已經潰散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沿著路向著山後跑去,扔掉刀槍和棍棒,各自逃生去了。

清軍士兵仗著人多,一部分人把我們幾個圍在中央,另一部分直接翻過山丘,去追殺逃走的義軍士兵去了。不一會兒,我們被圍在中間的幾個士兵就死的死,傷的傷。我的胳膊上,腿上和肚子上各中了幾刀,血流如注。一個清軍士兵掄起馬刀向我的頭上惡狠狠地砍來,想把我的命給結束了。我用盡全身力氣揮劍一擋,劍和刀猛烈地撞擊到一起,激起了火花,震得我的胳膊酸麻,我的劍和對方的刀一起飛了出去。清軍士兵的馬刀在半空中飛了一個弧形,插到了旁邊的一顆大樹上。趁著對方看著馬刀發愣的時候,我躍身一撲,一把掐住那個清軍士兵的脖子。他使勁兒掙紮著,想把我的手掰開,身子被我的衝力推得向後倒去。我跟他一起倒在山坡上,順著丘陵滾了下去。滾到半山腰的時候,我的頭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隻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覺得頭發麻,像是有千萬隻小蟲在咬蝕著頭皮,身上也是一陣一陣的痛,渾身乏累,動都不想動一下。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我的額頭,隨後是一塊冰涼的頭巾在擦拭我的臉頰。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我覺得口很渴,想喝水,但是我的眼皮像是墜上了千斤墜一樣睜不開。我張開嘴,吐出了一個字:

水。

我聽見一聲溫柔的驚歎:他醒過來了。然後兩根溫柔的手指輕輕地分開我的嘴唇,一個水杯一樣的容器觸碰到了我的牙齒,一股甜甜的清泉一樣的水流入我的口腔。我大口大口的喝著,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甜美的水。喝完水之後,我覺得渾身虛弱的身體有了一點兒勁兒,於是我努力的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張美麗的麵孔正在俯身注視著我。這是一張熟悉的麵孔,皮膚雪白,眉毛俏麗,一雙黑黑的細長的眼睛,性感的嘴唇,高挑的鼻梁,瘦瘦的麵頰,穿著打扮像是一個道觀裏的道姑。

她俯下身來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她的呼吸的熱氣,聞到了她身上的一股氣息,這股氣息是如此的熟悉,就像前世裏雪兒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一樣。她說話的嗓音也是如前世的雪兒一樣,溫柔而清晰。

這裏是哪裏?我抬眼看著這個陌生的屋子,好奇地問。我怎麽在這裏?

天慧觀,她依舊笑笑說。這是方圓百裏之內唯一的道觀。我法名叫慧秀,是這個觀裏的道姑。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前清軍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進攻玉龍關,他們走了之後我在山坡下的一塊岩石旁看見了你,一開始以為你死了,因為你渾身是血,就叫人把你拉到一個板車上準備去和其他的死人埋了。山下挖了一個大坑,是用來埋葬死難的士兵的。他們正要把你往死人坑裏倒下去時,我看見你的胳膊動了一下,覺得你好像還沒死,於是就試了試你的鼻息,發現你還有呼吸,我就讓幾個人把你抬了回來,安置在這個道觀裏。

說到這裏,她站起身來,用手輕輕扶住我的頭,把一個鬆軟的被子墊到我的身後,讓我坐起來靠在被子上,然後把桌子上放的一碗飄著一些綠色的菜葉的湯端過來,說:

喝點兒湯吧,是用山裏的野菜熬的,對傷口有好處。你流了這麽多血,需要多吃些東西,才能早日恢複。

清軍占領了玉龍關了嗎?我咽下一口她用勺子喂給我的湯,問她說。

占領了。她用勺子在碗裏撈了一些綠菜喂給我說。但是他們沒能抓住守城的白文選,他率領一些親兵親將突圍出去了。你不要關心那些了,好好休養身體最重要。

她把一碗湯都喂給了我,又喂了我一碗粥,然後把碗放回桌子,從牆角端了一盆清水過來,又拿了一塊幹淨的布在水裏浸濕了說:

該給你洗洗傷口換包紮傷口的藥了。藥是道觀裏自己製的創傷藥,俗名雲南白藥,治療創傷很靈的。

她解開了我頭上,肚子和胳膊上纏著的白布條,開始用幹淨的布仔細擦洗起來,等清理幹淨傷口後,給傷口上了一些白色粉末狀的藥粉,又找了幾塊幹淨的布,把傷口重新包紮起來,然後扶著我躺下,拽過一個厚厚的被子來給我蓋好。

好好睡一覺吧,她站起來,黑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明早我再來給你換藥。

 

­­­­她向著門外走去,經過桌前的時候,把桌上的蠟燭吹滅了。屋子裏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隻有窗前流入一片朦朦朧朧的月光。她拉開門,在門口回過身來,對我微笑了一下。門外的慘白的月光照進來,她的臉龐也顯得蒼白,眼神裏是一種淒慘寂寥的神情,跟她的美麗的容顏不太相配。她衝我做了個好好睡覺的手勢,掩上門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我的心一下失落起來。我睜著眼睛環視著屋內,黑暗中我看見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裏麵隻有一張小床,一個桌子和幾把簡陋的椅子,一個梳妝台,一個大壁櫥放在靠牆的一邊,另一麵牆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鏡子。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輕微的香氣,這是她身上的氣息。

我突然想起了她的眼睛和說話的聲音。這是雪兒的眼睛,說話的語調也像是前世的雪兒。在這一個飄雪的寂靜無人的山裏,神奇的命運竟然讓我能跟朝思暮想的雪兒在這裏相逢。我開始抽泣起來。飄零輾轉,走過了千山萬水和零離破碎的山河,經曆了國破家亡,經曆了悲憤無奈,經曆了風雨飄搖, 經曆了有心報國卻無力回天的那種深深的絕望,和經曆了對世事的幻滅之後,劫後餘生的我能跟心愛的人四目相望,我的心中是怎樣的恍然若夢,怎樣的心緒翻滾,怎樣的千回百轉,怎樣的悲喜交集,又讓我怎麽能夠不感極而泣呢?

 

十一

晨曦撒進小屋的時候,我再一次醒來,睜開眼睛,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屋。昨夜小屋裏的那些朦朧的和隻能看見輪廓的物件,在窗戶裏透進來的黎明的白色光線中,都清晰的展現在眼前。屋裏收拾得幹淨整潔,梳妝台上麵放著兩把梳子和一些很小的盒子,桌子上放著幾本書和紙墨硯台,兩隻紅色的蠟燭,一個泥色的茶壺,幾隻茶杯,一個白色的細徑花瓶,瓶裏插著幾株鮮豔的梅花。牆上掛著一隻洞簫和幾幅字畫,有一幅畫麵上一個女人在吹簫,身材麵容和神態都很像她。

她端著一個盤子走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著窗外的陰鬱的天和光禿的樹。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下雪的樣子。幾隻禿鴉棲息在一個粗大的樹枝上,漠然地看著遠方。她把盤子放在桌子上,我看見盤子裏是一碗粥和兩個雞蛋,還有一小碟兒鹹菜。她笑眯眯地問我說:

昨晚睡得好嗎?今天感覺怎麽樣?

比昨天好多了,我說。雪兒。

我不叫雪兒,她更正我說。我叫慧秀。

她把雞蛋磕開,把蛋皮剝了,做到我身邊的凳子上,把雞蛋遞到我的嘴邊。

吃吧,她說。剛煮的,還熱乎著呢。

她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我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覺得頭上和肚子上的傷口很疼痛。瘡口好像是發了炎似的,一陣陣的灼燒。她把雞蛋和粥都喂給了我,把盤子端了出去,又端了一盆水進來,幫我洗了臉和手,然後解開包著傷口的藥,檢查傷口。

好像肚子上的傷口發膿了,她皺著眉頭說。再給你多塗些白藥吧。

她用布蘸著水,清理著傷口,然後打開一瓶白藥,把白色的藥粉均勻地撒在我的傷口上和周圍的區域。她的手指輕輕地按住我的傷口周圍,把白藥塗勻。傷口一陣劇痛傳來,我抓住她的手,不讓她繼續塗藥。

疼了吧?她看著我的眼睛問我說。堅持一下,一會兒就好。

她繼續給我塗藥,塗好後用白布把傷口很仔細地重新包紮起來。

過幾天傷口再好一些你就能下地了,她坐在我床邊的凳子說。

這是你平時住的屋子嗎?我問她說。

是我的屋子,她點點頭說。道觀裏沒有多餘的屋子,為了讓你安靜的養傷,我搬到旁邊的屋子裏去跟一個道姑擠一擠。

雪兒。我伸出手去,拉著她的手叫她說。

你為什麽老管我叫雪兒呢?她沒有掙脫開我的手,隻是用眼睛溫柔地看著我問。

因為那是你前世的名字,我說。

前世?她迷惑地說,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怎麽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呢?我想不起我的前世來,什麽都不記得了。前世我是什麽樣的人呢?

上一世我遇見你的時候,還是在宋金交戰的時候,那時你是金國三太子的女兒,後來你的弟弟做了金世宗,你被封為莒國公主。你還記得《清明上河圖》嗎?

《清明上河圖》?她思索了一下說。我見過,在錢謙益大人那裏見過。我有一個好姐妹叫柳如是,她嫁給了錢大人。錢大人好收集古畫,有次去他家裏,看見了這幅寶貝畫。這幅畫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這幅畫曾將在你前世母親的手裏收藏了很長時間,我喘息了一下說。她還在上麵加蓋了一個私章。

我記不得了,那幅畫上麵有好幾個章,我都記不得是什麽章了。她說。我怎麽能相信你說的這個前世不是蒙我呢?

你記得有個名字叫風兒嗎?我問她。那是我的名字。

風兒?她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個名字好熟悉,但是我不記得了。

在北方有一座城市叫馬邑城,我繼續喘著氣說。從那裏再往北走,有一個戈壁灘上的荒城,在城門的角樓底下的大殿裏,有一個柱子底下的磚頭下埋著一個玉鐲子,上麵刻著“風兒和雪兒永世相愛”。你若是能到那裏,找到那個玉鐲子,拿那個玉鐲子去讓古董商人鑒定,他們會告訴你那是漢朝的玉鐲子。

這麽說,你是前世愛我的那個人?她看著我說。你不是說我前世是金國的公主嗎?怎麽又跑到漢朝去了?

不光前世,好幾世我們都遇見過。我說。

現在兵荒馬亂的,我可沒那個本事去專門跑到北方去找那個玉鐲子。她說。不過,我信你就是了,但是你要告訴我,我們的前世的所有的事。

你先給我講講你吧,我說。

你先講,她調皮地說。你先告訴我你這世的故事,我再講給你聽我的故事。要從你出生的時候給我講。

那你要答應把你的過去講給我聽,我說。

好吧,她說。一言為定。

 

十二

這一世,我出生在京師裏的一個士紳家裏,我告訴她說。母親出身書香門第,能詩能文;父親是進士出身,雖然文章沒有什麽流傳下來,但是他一生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地做官,曾經做到工部侍郎。母親四歲送我去私塾讀書,十五歲的時候我參加了童子試,名列第三。十八歲那年參加鄉試,以第一名的成績中了舉人。崇禎十六年,我十九歲,在京師參加了明朝舉行的最後一次科舉會試,成為進士。

原來你還是進士及第啊,她笑笑說。看來我眼光不錯,一看你就像是文縐縐的,不像其餘的士兵。

二十歲那一年,我接著說,闖王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隊伍攻破了京師,崇禎帝在煤山上自縊而亡。父親和其它在京的文武百官一起被農民軍大將劉宗敏抓住,用嚴刑拷打的辦法來勒索贖金。父親因為在內閣當過官,贖金被定為十萬兩銀子。可是他一生為官兩袖清風,而且經過連年戰亂,家底早已沒有多少。為了營救父親出來,母親刮盡家底,隻湊夠了一萬兩銀子交道劉宗敏府上。因為交不起十萬贖金,父親被施用酷刑,夾得腦漿迸裂而死在劉宗敏駐紮的府第裏。父親死去之後,劉宗敏把我抓了進去,繼續拷打勒索贖金。

你好可憐啊,她看著我說,受了這麽些拷打。你父親要是在,他的門生弟子們也許還可以湊錢幫忙。他死了,你們孤兒寡母上哪裏去找這麽多贖金來呢?

就是,我說。所以當時我覺得自己也死定了,每天劉宗敏的府邸裏哀嚎震天,每天都有人被夾死打死。我的腿被他們夾的骨頭都露了出來。他們最後看實在勒索不出財物來,就把我給扔在一個廁所邊,不管我,讓我自生自滅了。

那你後來怎麽逃出來的呢?她看著我的眼睛關切的問。

清軍入關後,我喘了口氣接著說,吳三桂投降清軍,帶領清軍進攻北京,李自成和劉宗敏率部撤走,京城陷入了一片混亂。我趁亂爬了出來,回到家裏,發現母親因為悲痛和無計可施,身心交瘁,原來得的舊病複發,沒人照顧,已經在床上咽氣了。我埋葬了母親,趁亂逃離北京,一路輾轉來到了南京。靠著進士出身,後來靠楊龍友大人推薦,我在朝廷裏混了個小官,隨後跟隨史可法大人鎮守揚州。

你曾經跟著史閣部在揚州嗎?她抓著我的手急促的問。

是啊,我說。我跟著史大人在揚州一年,那時清豫親王多鐸率十萬清軍兵臨城下,史大人隻有一萬守軍把守揚州城。我記得麵對著清軍的紅衣大炮的黑洞洞的指向城牆的炮口,史大人站在高高的南城樓上,按著劍柄問將士們說:若外戰不利怎麽辦? 將士們齊聲回答:守城!史大人接著問:若守城不成呢? 將士們回答:巷戰!史大人用眼光巡視了一下視死如歸的將士們,繼續問道:要是巷戰不成呢? 將士們喊道:短接!史大人拔劍出鞘,兩道濃眉皺到一起,最後問了一句:若是短接不成呢? 將士們一齊把劍拔出來,在一片明晃晃的劍的反光之中,高聲喊道:自盡!清軍最後用紅衣大炮轟開了揚州城牆,血洗揚州,史大人用劍自殺未遂,被清軍俘虜後寧死不屈,被多鐸殺害在南城城樓上。

史大人真是英雄豪傑,她沉默了一下,欽佩地說。我聽說史大人年輕的時候進京趕考,中間住宿在一個大廟裏,在廟裏的書桌前寫著寫著文章就困得睡著了。正好左光鬥大人也在大廟留宿,看見一個書生在書桌前睡覺,桌上有一篇文章,讀了之後讚歎文采好,就把自己的貂皮外衣脫下來給史大人蓋上。後來左大人成了主考官,在考場上見到了史大人,直接把史大人拔為第一名。

我聽史大人講過這事兒,我點點頭說。史大人還說過左大人是鐵石肝肺,因為左大人被魏忠賢陷害入獄,被送進東廠監獄,受到炮烙酷刑。史大人拿銀子給看守,哭著求看守放他進去見左大人。看守被打動了,放史大人進去。史大人見到左大人靠牆坐地,臉上皮膚被炮烙的潰爛,眼睛不能睜開,膝蓋以下筋骨脫落。史大人抱著左大人的膝蓋痛哭流泣。左大人聽出是史大人,就用手指撥開眼眶,轟史大人走說:國家的事情,敗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已經完了,你又輕視自己不明大義,天下事誰能支持呢?還不趕快離開,不要等到壞人編造罪名來陷害你。後來史大人日夜辛勞,不辭勞苦的為國奔波,別人勸他休息,他總是說,不這樣做,他上怕辜負朝廷,下怕愧對他的老師呀。

唉,如今國破家亡,但又有幾個人像史大人這樣的呢?她感歎地說。接著講你後來怎麽著了吧。

隨後,我接著講,多鐸渡江直撲南京,清軍攻占南京,弘光帝被殺。我繼續向南逃,一路顛簸流離,聽說桂王登基成了永曆帝,就來到了廣東肇慶,跟隨永曆帝。吳三桂進攻雲南的時候,我受晉王李定國的委托,招募了一批義軍,跟隨李定國抗清,被李定國派來協助白文選作為殿後部隊守衛玉龍關。隨後,在吳三桂的騎兵進攻我們守衛的玉龍關的一個山口的時候,身上受了幾處傷,在肉搏戰中和一個清兵一起從山上滾了下來,被岩石磕暈。然後,就是你救了我。

還挺曲折的,她看著我說。難為你一個書生,還有骨氣帶著人馬跟清軍打仗,比很多苟且偷生甚至投順清朝的人要強多了。

我的故事講完了,該你給我講你的故事了,我催促她說。

你等著,我先給你拿一樣東西看。她掙脫了我的手,站起來,走到立在牆邊的櫃子前,打開櫃子門,把手伸到裏麵的衣服底下去,從衣服底下拿出一把扇子。她走回我身邊,把扇子在我麵前打開。

這是一柄很精致的宮扇,硬硬的扇骨,柔軟的扇麵,扇子好像被久經磨弄,扇骨都被磨得通亮,隻是素色的扇麵好像曾經被撕破,有幾處被重新粘了起來。我仔細端詳著扇子,上麵好像是記載著一段悲傷的故事。屋子裏有些昏暗的光下,我看到扇麵已經褪色發黃,有點點的汙痕,既像是眼淚滴上去的痕跡,又像是血濺上去的痕跡。扇子上畫著幾枝桃花,花枝頑強地在扇麵上伸開著,縱橫交錯,桃花鮮豔地開在枯幹的枝頭,美麗,優雅,熱烈,開得燦爛如火,隻是桃花的粉紅的顏色已經變成暗紅,像是被風吹幹的一滴一滴的凝固的血。在扇子當中,四行瀟灑俊逸的黑色的毛筆字題著一首詩:

夾道朱樓一徑斜,

王孫初禦富平車。

青溪盡是辛夷樹,

不及東風桃李花。

 

這是誰給你的定情之物吧?我掂量著手裏的扇子問她。

是我過去曾經很喜歡的一個書生給我的。她歎了一口氣說。他有才,是個官宦子弟,風流倜儻,但是性格懦弱,搖擺不定,讓我太傷心了。我等了他很久很久,最後他來了,卻已經不是從前我眼裏的那個他了。我隻是空守了一場回憶而已。重逢的時候才發現,相逢還不如不見。我守的是夢裏的他,而不是現實裏的他。倘若在一個太平盛世,我們也許會相見如故,攜手百年,但是在這兵荒馬亂國破家亡的年代,雖然見到他了,但是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對他無語,心殘夢斷,最後我們分手了。

她離開我,走到了窗前,凝望著窗外的陰雲,從後麵望去,她的身影依舊婀娜動人,溫柔纖小的身材,不像個道姑,倒像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著白色的道袍,腰中間係著一條細細的帶子,長長的頭發挽在腦後,像是一株薔薇花,顯得美麗而又高雅。屋裏飄蕩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好像是從她身上傳來的。她對著窗戶苦笑了一下,扭過頭來時,我看到笑中帶著的苦澀,和眼角裏噙著的晶瑩的淚水。

 

十三

窗外下起了小雪,微小的雪花像是晶瑩的小冰粒,從窗外飄過。寒風輕輕地吹打著窗欞,把一股股寒氣吹進屋裏。由於陰天的緣故,屋裏顯得也有些昏暗。她從窗前走到桌子邊,點上了一根紅蠟燭。屋子裏泛起了紅光,好像也變得溫暖了一些似的,她的俏麗的臉在燭光下顯得紅撲撲的。她向我走來,在我的床邊坐下,隨手幫我把蓋著腿的被子掖好。我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真涼啊,我用兩隻手捂著她的一隻手說。我給你捂捂手,你給我講你的故事好嗎?

她沒有把手抽回來,任由我捂著。她坐著姿勢很優雅,像是經過舞蹈訓練一樣。我注視著她的表情,這麽多年來,這麽多世,每一世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麵容雖然有些變化,但是她的眼睛在直視我的時候,永遠深如湖底,永遠是同樣的神態,永遠讓我能一眼就認出她來。我仔細端詳著她的麵容,看到她依舊美麗,讓我著迷。她的眼睛最為迷人,無論是睜大,還是眯著,都顯得很和善,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魅力。她的微笑也是同樣的迷人,性感的嘴唇微微的開啟,露出裏麵的雪白的牙齒。她的臉龐消瘦,微笑的時候嘴角有一點兒上翹,眼角有一點兒不易覺察的細紋。

屋外的小小的雪花還在繼續地飄著,牆頭上和樹梢上都掛著一層白。屋子裏和院子裏一片寂靜,能夠聽到冰的顆粒敲打窗欞的聲音。這個世界好像隻有我們兩個人一樣,世間的喧囂和噪音都消失在了遠方。一股情緒彌漫在屋子裏,彌漫在我和她之間,像是霧氣一樣膨脹,我好像能聽到她的心在跳。她的胸脯起伏著,呼吸有時掠過我的臉龐,我能聞到她的呼吸的氣息。這麽些年來,她的呼吸也沒有變,說話的語調也沒有變,看著她,我就會回憶起前世的那些事兒來。時光的輪子在腦海裏不斷倒退,我好像又見到了前世的她在睜大眼睛看著我。

她感覺到了我的目光,看到我在凝視著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眼睛低垂,睫毛翻卷著,好像在喃喃自語一樣開始講起了她的故事:

我本來是秦淮河上青樓裏的一個青樓女子,她小聲說。從小父母雙亡,被養母養大。養母是秦淮河上青樓裏的一個老鴇,很好的一個人,從小請人教我詩詞彈唱,長到十五歲的時候,我在青樓裏已經小有一點兒名氣。養母的一個相好的,讀書多,能詩善畫,說《左傳》裏有一句話,叫蘭有國香,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香君。

在我們青樓裏有一個規矩,叫梳攏。她咳嗽了一下,清了一下喉嚨繼續講。在第一次接客伴宿之前,我們隻梳辮,破身之後才梳髻,所以叫“梳攏”。我長到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出落得人似桃花,個子也高,身子也發育好了,該梳攏了。那個時候天下已經亂了,盜賊遍地,誰也不知道今後會怎麽樣,平時愛梳攏青樓女子的那些達官貴人都不怎麽來青樓了。我的養母的相好的是個熱心的人,一直惦念著找個好的人來梳攏我,有一天跟我養母說找到了一個有才有貌的公子,於是就把他帶來見我的養母和我。

他叫侯方域,字朝宗,父親是戶部尚書侯恂,跟如皋冒辟疆、貴池吳次尾、陽羨陳定生一起,並稱為“四公子”。認識我之前他參加了鄉試,因為他在試策答卷中言辭激烈,有指責皇上的地方,主考官為了保護他,怕他因此得禍,沒敢讓他入榜。鄉試落第的第二年,他來到金陵,參加了複社,跟那些憂國憂民的東南才子們一起交遊,在那裏認識了我的養母的相好的。你看到的那個扇子,就是他送給我的,上麵的詩也是他當場寫給我的。我覺得他有才有膽,風流年少,英俊倜儻,跟他一見鍾情。青樓的人,是老鴇愛錢,青樓女子愛俊,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公子,正是我們最喜愛的那一類人。我尊崇他的誌向,敬仰他的膽略,愛慕他的才氣,依戀他的愛意。 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見到他之後我覺得我們正在上演曆史上的才子佳人的愛情喜劇,心中充滿了幸福。他以他的才氣和英俊扣動了我的心弦,那時,我根本不覺得他是一個嫖客,而是把他當作了跟我傾心相愛的情郎。

梳攏的那一天,我喝了一點酒,跟侯郎雲情雨意,渡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早上的時候,躺在他的懷抱中,我心醉了。我覺得天底下隻有他是我的心愛之人,為此下定決心,要為他守身,不再接客,等著他以後來娶我。那天早上,我養母的相好來道喜的時候,我才知道,侯郎梳攏我的那些費用,包誇辦酒席和買的那些衣服首飾,都是阮大铖這個奸賊出的,是阮大铖為了賄賂他,請他出麵與複社的朋友們周旋,化解複社的人對阮大铖的憤恨。侯郎為了這些梳攏的開支所欠的人情,已經答應去替阮大铖周旋,但是我不願意壞了侯郎的名聲,不願意看他徇私廢公,於是我便說,阮大铖這個奸賊,連婦人和女子都不齒,郎君怎麽因為這些妝奩,就去幫他的忙?這幾件釵釧、衣裙,卻放不到我香君眼裏!說完,我把阮大铖給買的首飾摘了,衣衫都脫下,扔在地上,自己回房間裏去了。那些首飾衣物原算不了什麽,但是因為我毫不留情地當麵戳穿了阮大铖的陰謀,阮大铖懷恨在心,後來開始陷害侯郎,說侯郎與左良玉勾結,侯郎隻得逃到史可法大人那裏去幫著史大人守衛揚州去了。

我知道,我依舊捂著她的手說。我在史大人那裏見過你的侯郎,我們都稱呼他的字,管他叫朝宗。他幫著史大人起草了回清朝攝政王多爾袞的書,寫得非常有文采。聽說他的原稿裏對清朝的口氣很強硬,但是史大人不想觸怒多爾袞,所以親筆刪改了一些強硬的地方,並勸告朝宗說“不必角口”。我有一點不太明白,你既然深愛著朝宗,為何當時不跟他一起到史大人那裏陪伴他,而要在青樓為他守身呢?

我不想拖累侯郎,她黯然地看著我說。我若是跟他一起去,不僅他需要照顧我,而且別人會說他在國家危難的時候還帶著煙花女子,這樣就會陷侯郎於不義了。我寧肯自己受著相思的折磨,品嚐著離別的滋味,寂寞地獨守空樓,也不願意讓侯郎為了我背負罵名。侯郎走了之後,很久都沒有消息,我覺得很惆悵,跟他相聚的希望在一天一天渺茫下去。這時候,阮大铖又開始報複我,來打我的主意了。他讓一個剛升任漕督的叫田仰的人花錢來納我為妾,在我不答應的情況下,由奸臣馬士英派打手來,要強行把我架到田仰的船上去成親。我打不過他們,隻好以頭撞樓板,想自盡,撞得頭上鮮血亂噴,血濺詩扇。他們見我誓死不從,才隻好放過我。我養母的相好的看到了濺上血的詩扇,見血點紅豔,就拿畫筆添了些枝葉,畫成一柄桃花扇,這就是你看到的那個扇子上的桃花的來曆。

其實我知道這段故事,我歎息了一聲說。當時我在場。

你當時在場?她驚異的問我說。

你養母的相好的是禮部主事楊龍友楊大人吧?我解釋說。那時我在楊大人的禮部上班,經常跟楊大人出去吃酒辦事。有一天他叫我去媚香樓,我看到了馬士英的家丁在那裏準備強行把你架到田仰的船上去,看見你為了不被他們抓走受到侮辱而一頭撞在屋子裏的木頭柱子上。你可真是一個寧死不屈的烈性女子。因為你是青樓的人,他們就會更容易欺負你,因為他們不會相信青樓的人還會為了一個見不到的男人守節的,沒有人會相信青樓的歌妓還會為一個人守身的。特別是朝宗一去,生死不知,沒人知道他是否還能回來,或者什麽時候回來。你為朝宗做的這一切,他可曾知道嗎?他對你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如何,她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他是公子哥兒,又有才,雖然不是花花公子,但是也許他是寂寞的時候到青樓來尋求安慰,也許他是為了名士風流,也許他是真愛我。不管怎麽說,我隻是個青樓女子,即使當時小有名氣,歸根結底也是個煙花女人。男人對青樓女子會有真的感情嗎?我不懷疑他喜歡跟我在一起,喜歡我的容貌,有歡情,有情愛,但是那些是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愛情嗎?我不知道。也許在兵荒馬亂的時候,愛本身就是一種奢侈。不管怎麽說,我知道他曾經喜歡過我。

你對他這樣的深情,為他守樓,為他血濺詩扇,他後來可曾來找你了嗎?我一邊歎息著她的癡情,一邊問她。

來了,她悲哀地說。後來,我把那把帶血的桃花扇托人轉送給他,讓他知道我的一片心。他得知了我為他守樓,知道我以死抗爭地拒絕了田中丞,知道我不離不棄地守著對他的這一份情。見了扇子上血濺的桃花之後他哭了。我一直在媚香樓上等著他,等著他回來,等著他像當初梳攏我的時候一樣,讓我躺在他的懷裏,以後跟他白頭偕老。他在揚州失守之後回到金陵來,到了媚香樓來找我的時候,我卻已經被新登基的弘光帝招進宮裏去排戲演戲,見不到他了。等到清軍攻陷了金陵城,我從宮裏逃了出來,已經找不到他了,他在城破之前就逃出金陵城去了。經過了這些波折,我的心已經碎了,已經快絕望了。我回到了媚香樓,繼續在樓上等著他。幾年之後,他終於又來了,但是那時他已經歸降了清朝,參加了科舉,應河南鄉試,成為副貢生。

那天他來的時候,她接著說,也是這樣一個冬天,天陰陰的。記得那一天我病了,心緒也不寧,覺得就要發生什麽事兒。我在媚香樓上的床上斜躺著,看著對麵牆上的字畫,不讓自己的思緒去想他。自從跟他分別之後,無論是在媚香樓裏,或是在宮裏,每一天我都在想他,每一天都在盼著能再一次見到他。我不知到他逃難到了哪裏,不知道他身邊是否有別的女人,我隻堅信他有一天還會來到這裏來找我,所以雖然青樓的姐妹們好多都離開了秦淮河畔,但是我一直還在這裏,因為我怕離開了,他就找不到我了。我聽見有人上樓梯,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我的香君呢?我一下就聽出來了是他的聲音,我都不敢相信,就趕緊下床,撲向門口。這時我聽見有人在敲門,一邊敲一邊叫著我的名字。我打開門,一眼看見了他。他顯得比過去蒼老了許多,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刻痕,但是他的眉宇眼睛還是過去一樣英俊。看到果然是他,我的眼淚一下就留下來了,我覺得特別的委屈,想在他懷裏大哭一場。可是我一下看見他留了辮子,穿著清朝的寬大的馬褂,戴著清朝的人常戴的帽子,我一下就驚呆了。他怎麽會留辮子呢?隻有歸順了清朝的人才會留辮子的啊。他見了我的遲疑的神情,就跟我解釋說他剛參加了清朝的科舉,中了副貢生。他從袖子裏掏出了那把桃花扇,把扇子打開,指著上麵的濺血的桃花告訴我說,他無論走到哪裏,都一直隨身帶著這把扇子,每當看見了這把扇子就像是見了我一樣。我見了他百感交集,又愛又恨。愛的是經過這些年的曲折和勞燕雙飛,終於又見到了他。恨的是他參加了清朝的科舉,立場不堅定,也成了那些牆頭草中的一員,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大義凜然的無所畏懼的侯郎了,他這樣做,跟阮大铖那類人有什麽區別?我痛恨他像其他的沒有骨氣的文人一樣歸順了清朝,覺得我這麽多年的癡心等待都白費了。如果知道他是這麽一個軟弱的人,我當初就不會等他,就不會為了他去血濺桃花扇。當他滿含情意地把桃花扇遞給我看時,我一氣之下當著他的麵把桃花扇給撕了,扔在地上,叫他滾,再也不要來找我,把他轟走了。

等等,我抓緊她的手說。你癡心地等了他這麽多年,你愛他這麽多年,他最後來了,終於找到你了,你卻跟他分了。難道感情的事,是可以這樣說斷就斷的嗎?難道你把人的氣節看得這麽重,可以超出對一個人的愛嗎?

我做得是比較絕情,她沉思了一下說。青樓的人都知道我,我性格比較剛烈,脾氣大,對人毫不留情麵。我當時是覺得非常的失望,所以才會做出那樣絕情的舉動,我愛的是一個有膽有識敢做敢為的侯郎,而不是一個卑躬屈膝的懦夫。我把代表我們愛情的那把桃花扇給撕了,那本來是他送給我的定情之物,上麵的血也代表著我對他的堅守和等待,他後來一直把這把扇子帶在身邊,就是為了見到我的時候,用這把扇子來代表我的愛和他的愛。但是我把這一切都給撕碎了,就像撕碎了他的心一樣。可是你想一想,難道我不難受嗎?那撕碎的也是我的愛,我的心啊。我把扇子撕碎的時候,他太吃驚了,他根本沒有料到我的舉動,我這一撕扇舉動深深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所以他什麽話也沒說,沒有說他對我的思念,沒有說他對我的愛,沒有解釋,就轉身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其實,看到他走了之後,我也有些後悔。倘若,倘若他轉身回來,說一句你原諒我吧,我會當時就撲到他的懷裏,跟他重歸於好的。可是。。。他沒有回來,他連頭也沒回的就走了。他走之後,我在媚香樓哭了幾天幾夜,幸虧姐妹們照顧我,才沒有死去。此後我對一切都心灰意懶,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我離開了媚香樓,入了道門,成了一名雲遊天下的道姑,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作了慧秀。侯郎回到了他的家鄉,沒有再在清朝入仕。我聽說,後來他自己也後悔參加滿清科舉的事兒,給自己的書屋起了一個名字,叫壯悔堂。我撕扇跟他決裂的第二年,他就抑鬱而終,死時才三十七歲。

說到此,她把手從我的手裏抽出來,掩袖哭泣了起來。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就伸手摟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她的眼淚把我的肩膀上的衣服哭濕了一大片。哭了一會兒,她緩過勁兒來,止住抽噎,把頭從我的肩膀上抬起來,才繼續講到:

再後來,他的一個朋友叫吳梅村的來找我,跟我說侯郎跟他曾一起相約歸隱山林,不再出仕。梅村說,侯郎參加清朝科舉,也是不得已。有人脅迫他,因為過去他曾在揚州跟史大人一起反抗過清軍,有人要拿這件事來治他的罪,還要連累到他年老有病的父親坐監獄。他參加了鄉試,才免掉了這一災。侯郎死後,梅村曾給他寫了一首詩,替他洗刷參加鄉試的這一恥辱:

河洛風塵萬裏昏,

百年心事向夷門。

氣傾市俠收奇用,

策動宮娥報舊恩;

多見攝衣稱上客,

幾人刎頸送王孫?

死生總負侯贏諾,

欲滴椒漿淚滿樽。

 

侯郎這麽年輕就死去,我想是因為我對他的打擊太大了。她擦著眼淚說。其實,本來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年代,倘若我跟他早些在一起,或者能夠對他多理解一些,對他能夠多支持一些,多安慰一些,他也許不至於這樣抑鬱而終。後來我想了想,他就是參加了鄉試又算得了什麽呢,何況他是被脅迫,不得不這樣做,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悔恨。我應該跟他共患難,一起走過這個末世。我在山林裏寂靜的道觀裏麵躲藏著,心裏的傷痛無法撫平。每當想起過去的這一切,每當看到那把桃花扇,我就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在別人眼裏,我是一個深明民族大義的女人,但是青燈之下,對鏡獨坐,我內心的悲苦和悔恨有誰能知道,有誰能理解呢?多少個黑暗寂寞的夜裏我獨自躲在被子裏哭泣,我寧願我沒有撕碎桃花扇,而是在他的身邊,用我的愛去溫暖他,撫慰他,陪伴著他,這樣他就不會死去,我也就不會內疚,也會得到本來應該屬於我的愛了。每想到這些,我就悔恨和自責,覺得是我把他推上了死路。是我把我和他的愛看得太高尚了,容不得愛情裏有一點疵瑕。其實,國在哪裏?家又在哪裏?即使生逢亂世,也應該總有地方可以容得下一對相愛的夫妻。從侯郎死去之後,我一直覺得很悔恨。聽到他死訊的時候,我哭了,為了紀念他,我把那把桃花扇重新粘了起來,珍藏起來,作為他給我留的唯一的紀念。每年我看到桃花開的時候,我就會在心裏哭泣,侯郎已去,片片桃花縱然美麗,但是為誰而飛呢?

講到這裏,她的肩膀抽慉著,無法再講下去了。我伸出手去摟住她,讓她的頭再一次靠在我的肩膀上,替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她無言地抽泣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她心情平靜了一些之後,把扇子要過來,站起來小心地把扇子放回了櫃子裏去。她站起來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像是站立不穩似的,身子有些搖晃。我有些害怕,怕她一下子摔倒了。

你沒事兒吧?我擔心的看著她問她。

沒事兒,就是有些頭暈。她把扇子放好了,關上櫃子門,轉過身來對我說。她是一個不善於掩藏自己的心事的人,心裏的哀痛顯現在臉上,眼裏還閃著殘餘的淚光,眼皮有些紅腫,顯得淚眼迷離,看上去更加楚楚動人。

我的故事講完了,現在我要去前院看一下再回來,等我回來的時候,該輪到你把我前世的故事講給我聽了。

一定。我點點頭說。

 

十四

外麵有人在敲門,她答應了一聲,擦幹了眼角的淚珠,走了出去,把屋門帶上。我聽見她在問敲門的人說:

道長有什麽事情嗎?

你是收留了人在你的屋子裏了嗎?一個男人的聲音說。現在兵荒馬亂的,我們道觀是個清淨之地,這裏不能收留人。

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她說。如果我們不收留他,他就隻能死了。

你是一個道姑,那個男人說。你收留一個男人在你的屋子裏,要是別人聽說了,會怎麽想呢?

我不在乎,她說。別人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吧。

即使你不在乎,你也要為觀裏的其他人想一想。男人繼續耐心的說。他是跟清軍前幾天打仗受傷的吧?現在這個地方被清軍占領了,清軍隨時會派人來搜查,如果他們發現了我們收留他,他們一定會以此為借口懲罰我們道觀的,把我們的道觀給燒掉也未可知。你想讓他把我們這個百年道觀給毀了嗎?

道長,難道我們不應該幫助一個受傷的人嗎?

幫助是應該,但是我擔心的是幫助他會給你和道觀惹來很大的麻煩。男人說。我不想看到你或者道觀裏的其他人受到傷害,或者我們道觀受到毀壞。跟清軍是無法講道理的,他們若是知道了我們收留明軍士兵,一定會來報複我們的。

一人作事一人當,她說。如果清軍來搜查道觀,我自己出去跟他們講清。

唉,男人歎了一口氣說。你這又是何苦呢?聽說他的傷勢很重,也活不了幾天了。你跟我去見觀裏的主持吧,是主持讓我來找你的。

聽著她和那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離去了,想到剛才她和那個道士的對話,我才明白她是偷偷把我收留在道觀裏的,心裏不禁為她擔心起來。我動了動胳膊和身子,覺得渾身劇疼,瘡口的化膿越來好像是越嚴重,頭發暈發燙,我想我可能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想跟她在一起,想在生命殘留的這幾天裏跟她每天在一起,看著她,聽她說話,想把前世的故事都告訴她。我知道她每一世都不會有前世的記憶,所以我想把她的前世都告訴她,讓她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麽樣子的。我等了她一會兒,覺得身體疲累,就閉眼睡著了。

 

十五

後麵幾天裏,我的傷口越來越糟糕,身體更加虛弱了。她每天來到這個小屋裏,給我換藥,清理傷口,給我喂吃的,聽我給她講前世的故事。她沒有提道觀裏的主持跟她談話的事兒,我也沒有問她,想必是她說服了主持,讓我留在了道觀裏。

因為身體越來越虛弱的關係,我隻能在精神好的時候,斷斷續續地給她講前世,一天隻能給她講一世。我把記憶的閘門打開,把所有能記得起來的細節都講給她聽。她握著我的手聽著,有時高興,有時哭泣。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聽著,聽得很入迷,每次都問一些問題和細節,有的時候我要回憶半天才能想起她問的細節的情況。

講完最後一世的時候,我覺得精疲力竭,好像就要暈死過去了一樣。每次她給我換藥和清洗傷口的時候,我都痛得要咬著牙,身子哆嗦著。

疼嗎?她問我說。

疼,但是我想活下來,我哆嗦著說。我不想死,我想活下來跟你在一起。

每次換完藥的時候,她會抱我一下鼓勵我說:

表現不錯,你一定會活下來的。

再往後,她好像也知道我快離開人世了,每天她給我換藥的時候,看著感染得越來越大的傷口,和摸著我越來越發燙的額頭,她的眼裏都要落下淚來。她總是扭過頭去,悄悄地把淚擦掉,不讓我看見她流淚,然後跟我說,傷口就快好了,過幾天就可以扶著我出觀去散步,看看太陽和四周的風景了。我知道她在騙我,因為我自己經常出現幻覺,知道快到彌留之際了。她的眼睛每天都是紅腫的,好象是晚上哭了一晚上似的。每次她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握住她的手不鬆開,她也讓我握著她的手,有時她會把另一隻手握過來,搭在我的手上。她總是力圖想讓我開心,給我講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有時給我念幾段書。我有時就在她念書的時候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往往看見她在悲傷的看著我,眼裏含著淚水。我發現在我睡著的時候,她喜歡用手去輕輕地撫摸我的頭發,等我醒了的時候,她抱歉的對我說:

對不起,是我把你給弄醒了。

我喜歡,我把她的手拉過來靠著我的臉說。我喜歡你的手摸我的頭發。

 

十六

我給她講完所有前世的第二天早上,聽見她在屋外的院子裏跟來找她的道人大吵了一架。上次說話冷靜,聲調不高的道人這次特意高聲地用我在屋子裏能聽到的聲音對她說:

已經有人把他在這裏的消息報告給駐紮在山下的清軍了。清軍派人來傳話說,下午會派人來搜查,如果發現我們窩藏明軍士兵,他們就要把這個百年道觀夷為平地。

可是我不能這時把他送出去,她說。他病得很嚴重。

那你自己看著辦吧。道士依舊高聲大嗓說。要不你再去跟主持商量一下去?其實他病成這個樣子,也活不了幾天了,最好自己離開,何必在這裏給全觀的人帶來災難呢。

你瞎說些什麽?跟我去找主持去。她說完,拽著道人上前院找主持去了。

他們的腳步聲失蹤之後,院子裏安靜了下來。我從床上坐起來,知道道士的話是講給我聽的。道士知道她不會讓我離開,所以用這個辦法來激我自己走。我覺得那個道人說得對,我活不了幾天了,何必在這裏給道觀惹麻煩呢,他們這些日子睜一眼閉一眼地任她收留我,讓我跟她一起待了這些天,已經很不錯了。想到此,我覺得還是自己離開吧,無論在哪裏,隻要離開了這個道觀,就可以避免讓清軍找到借口毀壞這座百年道觀,也避免讓她為難。想到此,我掙紮著穿上衣服,下了床。我試著邁了幾步,覺得雖然身體的創傷很痛,頭也很暈,但是扶著牆邊還可以走動。於是我扶著屋子的牆,推開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道觀裏很安靜,幽靜的院子裏沒有人。一間大的廂房裏有一些人聲,像是道士們在討論什麽。我扶著牆慢慢地走了出去,悄悄地走過廂房,穿過前麵的院落,走出了大門。大門外的山風雖然還是很冷,但是陽光出來了,地上的積雪也融化了。我在門口找到了一根木棍,拄著木棍順著山路慢慢往下走。好在是下山,不用費很大的力氣。走了一陣,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覺得走不動了,看見路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窩棚,就進到窩棚裏。窩棚裏有一個小睡鋪,我坐在鋪上想休息一會兒再走。一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我隻好靠著鋪邊的木頭牆坐著,覺得頭昏得厲害,渾身像是發了高燒,眼前冒著金星,傷口像是裂開了一樣,血在順著包在傷口上的白布浸透出來。我喘著氣,覺得無法忍受渾身的痛苦,想就此離開人世。我的眼睛沉重得也睜不開,於是我低下頭,閉著眼睡著了,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睡了醒,醒了睡,不知過了多久,眼前開始出現幻覺,看見自己在一個一望無人的冰川上行走,路總是沒有盡頭,不知走了多久,前麵還是不見人家。我的眼前出現了雪兒,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在雪地裏跋涉,像是一把火在雪地上跳躍著,燃燒著。她一邊在沒膝深的雪地裏走,一邊呼叫著我的名字:

風兒~~~~風兒~~~~!

 

十七

我睜大眼睛,看見雪兒正在窩棚裏,彎下腰用雙手搖晃著我的肩膀,喊著我:

風兒風兒,醒醒。

我笑了,因為我又看到了這個熟悉的麵容和眼睛。

雪兒,我微弱的叫著她的名字。我的雪兒,你來了。

她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給我溫暖著,眼裏落下淚來說:你怎麽自己從道觀裏跑出來了呢?我找了你好久才在這裏找到你。

我是要死了嗎?我問她說。告訴我實話。

沒有,她嚴肅地凝視著我的眼睛說。你不會的。我背你下山去,給你找個溫暖的地方養傷。

不用了,我搖搖頭說。我知道我活不過去今晚了。

我不該離開你去找主持,她的眼睛裏流下淚來說。我不該留你自己在屋裏。

我不想給你和觀裏惹麻煩,我衝她盡量微笑著說。這樣自己無牽無掛地死去挺好的。

不要說死好嗎?她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說。我不要你死。我要背著你下山。

不用了,不值得折騰了,我無力地喘息著說。你看不出來嗎?這樣做已經沒有意義了,反而會徒給我增加痛苦。讓我死前好好安靜地跟你在一起吧。

她似乎看出來我堅持不下去了,知道像我說的,再帶我下山已經沒有意義,隻是會白白給我帶來痛苦,於是悲哀地看著我說:

好吧,那我陪著你在這裏休息。

她抱住我,用她的體溫溫暖著我。窩棚外麵的寒風一陣陣吹來,她用身體幫我擋著風。我看著她,心裏覺得很悲哀。我不是一個很怕死的人,有時甚至覺得死是一種解脫。但是此刻我不想死去,因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的雪兒。我舍不得離開她,不願意讓她悲傷,我隻想拉著她的手,跟她在一起。我有太多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跟她說,我想告訴她我愛她,我想跟她說我一直在找她,一直渴望見到她。但是我覺得自己的手在逐漸變得冰涼,身體也在僵硬。我的舌頭好像也不聽使喚了,想最後跟她說一句“我愛你”,竟然說不出來了。我隻是無力的看著她,眼裏留下彌留之際的眼淚來。

 

十八

我閉上眼,昏迷了過去。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天已經黑了,窩棚裏黑漆漆的,我看見她抱著我,手撫摸著我的胸口,像是在感受我還有沒有心跳。在最後的回光返照裏,我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抬起手來微弱的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她把臉貼在我的手上,我的掌心能夠感受到她眼睛裏流出的依然溫熱的淚。我覺得已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我的手鬆開了,眼睛還舍不得離開她,身上開始逐漸變涼。

我已經失去了侯郎,失去了這一世的愛情,我不想失去上一世的愛情。我要跟你一起走。她對我悲切地笑了一下說,然後俯下身,輕輕吻了我的嘴唇一下。她坐在我的身邊,左手拉住我的手,右手從袖子裏掏出一把小刀,解開衣服,流著淚尋找著自己的心髒的部位,對準心髒猛地紮了下去。

鮮血從她的心髒的部位湧了出來,把她胸口染成桃花一樣的鮮紅。她的臉上帶著微笑看著我,嘴蠕動了一下,像是在說我愛你,我們一起走,臉色很快變得蒼白沒有血色。她的眼睛閉上了,一大滴眼淚從眼角掉了下來,流過臉頰,流到咕嘟的冒血的胸膛上。她的麵容安詳,像是進入了甜美的夢鄉,身體抽慉了幾下,就歪倒在我的身上。她的解開的衣服下,露出了半個乳房,白白的充滿彈性的乳房被噴出的血染紅,身上的衣服也逐漸被血浸透。她的胸膛壓住我的臉,泉水一樣湧出的鮮血從我的鼻孔裏灌進去,粘稠的鮮血灌進我的氣管,我開始窒息。幾隻禿鴉像是聞到了血腥味一樣從遠處的樹梢飛來,在窩棚外麵呱呱地叫著飛過,站在了不遠處的老樹上,眼睛瞪著我,像是在等待我死去之後好來吃掉我的身體。窩棚外麵嗖嗖的寒風還在吹著,窩棚裏的木頭架子在冷風中搖晃,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但是我已經覺不出冷來了。我逐漸失去了知覺,臨死之前感覺到她的身體和我的身體一樣變得僵硬起來,但是她的左手依舊緊緊地拉住我的右手,像是係了一個解不開的死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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