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十一世之戀:第七世:清明上河圖

(2013-01-28 06:37:37) 下一個

第七世   清明上河圖

 

宋欽宗靖康元年七月,東京汴梁城已經開始進入了夏天最炎熱的時期。雖然已經接近黃昏,正在下沉的夕陽依然像火龍一樣吐出一道道不肯熄滅的熱火,蒸籠一樣的熱氣從行人的臉上,脖子上和背上掠過,吹下來一陣一陣的粘稠的汗水。汴梁城是個人口百萬的城市,今天內城舉辦夜市,外城的人熙熙攘攘地流過厚厚的內城城門,像是流進了一個餿了的大泔水缸,街道上到處彌漫著人身上的酸臭的汗味和路邊的小攤上的腐爛的蔬菜水果味。作為北宋的都城,汴梁城見證了太多的滄桑。高高的城樓像是曆經風塵的老了的青樓青樓女子,在夕陽裏疲憊不堪地站立著,任人流從她的裙子底下流過,臉上掛著漠然和麻木的神情。

金兵即將南下再一次入侵汴梁城的傳言,已經在這個城市上空回蕩很久了。正月的時候,金太祖二太子完顏宗望和四太子金兀術率領的金兵曾經攻到了汴梁城下,因汴梁守禦使李綱組織勤王的兵馬抵抗得力而未能破城。宋欽宗割讓了太原、中山、河間三鎮給金國,又以肅王趙樞為人質議和,才換來金兵向北撤軍。才六個月不到,傳言說金兵因欽宗用蠟丸書聯絡原遼國貴族蕭仲恭和耶律餘睹,以興複遼國威誘餌,想誘而用之為內應。蠟丸書信被蕭仲恭舉報,金國以此為借口,撕毀合約,準備左右兩路軍馬南下。左路軍由十七歲起就勇冠三軍的左副元帥粘罕率領,右路由新升為右副元帥的二太子完顏宗望和四太子金兀術率領,起二十萬大軍,準備再一次伐宋。

上次金兵圍汴梁時,朝廷的腐敗,宋將的膽怯,金兵的強悍,早已給汴梁城裏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李綱因讒言被貶,京城的守衛責任落在不知兵不知將的進士出身的文人兵部尚書孫傅身上,汴梁城裏的人對金兵的恐懼和對朝廷的昏庸無能的痛心演變成一股憤怒,這股憤怒無處發泄,就落在了因各種原因還滯留在汴梁城裏的金朝來的那些人身上。金人開的店鋪一間間的被砸搶,店主和店員在金朝奸細的名義下被毆打和淩辱,金人的家被抄,東西被搶劫。一時間,被困在汴梁裏的那些無辜的金人和家屬人心惶惶,不知災難何時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這一天是七月七號,我的二十一歲生日。臨近黃昏的時候,我站在自己家裏開的小字畫裝裱店裏,一邊用掃帚打掃著衛生,一邊呆呆地望著窗外。店門口有一棵白樺樹,這顆白樺樹又高又大,樹葉茂密,枝杈叢生,一定是有幾百年的曆史了。每年秋天的時候,白樺樹上的黃色的葉子紛紛揚揚的落下來,飄落在窗台上和地上,像是紛飛的黃色的蝴蝶。白樺樹下有一個長凳子,那是我和雪兒經常一起坐著聊天,分享秘密和在秋天看落葉的地方。此刻,一片被昨夜的雨打下來的葉子,正貼在窗戶上的木窗台上。我走過去把樹葉從窗台上拿下來,和櫃台一角上放著的一朵花放在一起。那朵花是我用院外的白樺樹的樹皮和葉子做的。綠色葉子卷起來包在裏麵做花蕊,白色的樹皮一層層圍在外麵做花瓣,像是一朵白玫瑰。這是我給雪兒做的花,她說過今天要跟我一起去逛夜市。

這是一間很老很舊的字畫店,是我母親從別人手裏盤下來的,店的曆史很久,有一百多年了,在汴梁城裏也算是一個老字號了,擁有一批老主顧。雖然母親盤下這個店來後重新做了一些裝修,把裏麵粉刷了一下,添置了一些家具,但是店的門窗和外麵的牆壁依然顯得很舊。木頭的窗戶因為雨水的長期的腐蝕,窗台上殘留著無法去除的黑斑。

夕陽的一半墜入了一塊雲層之中,天空像是火燒過的一樣,近處是黑黑的雲朵,遠處的天空一片橙紅,幾朵紅彤彤的雲霞像是大火過後的殘餘的火苗,在天邊散亂地燃燒著。窗外的不遠處是雄偉的相國寺,寺廟裏的紅磚院牆被最後的殘陽點綴得愈加金黃,連寺院門口的一顆百年老槐樹的搖晃的葉子上也反射著金色的光。寺廟內的僧眾們的誦經聲和沉重的鍾聲從窗外傳了過來,突然給站立在櫃台邊的我帶來了一種不祥之兆,讓我的心裏一陣顫抖:

雪兒怎麽還沒來呢?不會出了什麽事情吧?

 

第七世的時候,我出生在北宋的人口過百萬,富華甲天下汴梁城。我的父親是一個清貧的畫家,名叫張擇端,字正道,祖籍山東人,早年到汴梁求學,後來喜歡上繪畫,開始研習繪畫藝術,宋徽宗時供職翰林圖畫院。當時翰林圖畫院的畫,主要是描繪貴族生活或是佛教活動的,而父親一生致力於描繪汴梁城下層人民的生活,因此在翰林圖畫院屢屢受人排擠,鬱鬱不得誌,後來更被擠兌出翰林圖畫院。母親本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大戶人家的閨秀,看中父親才華後跟父親結婚,一直跟著父親過著節儉的日子,從來沒有抱怨過。在父親失去翰林圖畫院的職位時,母親拿出了嫁妝和多年的積蓄,開了一家經營字畫的小店,靠自己起早貪黑的經營這家小店,賣父親的畫和別人的畫為生,用所得的收入來維持家用和支持父親的畫畫。

父親在母親的支持下,用了十年時間,塌下心來畫汴梁城裏的各式各樣人物和生活,創作出了一幅畫寬約四分之一米,長約五米的長卷畫,裏麵畫了五百多個汴梁街頭的婦女、兒童、農民、醫生、僧人、道士、船夫、商人、官吏等各色人物,五十多匹牛、馬、騾、驢等牲畜,二十多輛車和轎子,二十多艘船隻,以及四十多棟房屋、橋梁、城樓等。這幅畫完工後,被喜歡字畫的當朝宰相蔡京聽說了,他就以借看為名,把它硬要了去。當時蔡京正在忙著采辦花石綱,四處搜尋奇花異木送給宋徽宗,討皇上的歡心。他知道宋徽宗喜歡字畫,見到父親的這幅曆時十年嘔心瀝血畫出來的力作後,為了討徽宗的喜歡,就轉手把它呈獻給了徽宗。宋徽宗對這幅畫愛不釋手,用他的瘦金體字在畫卷的一開始題上了“清明上河圖”五個字,並鈐上了雙龍小印,收藏在宮中。從此,這幅畫就以《清明上河圖》聞名於世。

除了《清明上河圖》之外,這十年間父親還畫了另外一幅畫得意的作品,叫《金明池爭標圖》,描繪的是宋徽宗率領臣子們到金明池,站在池邊觀看池上的水戰和賽龍舟的場麵。這一幅畫雖然比不上《清明上河圖》,但也是父親的精心之作,畫麵上的人物眾多,池麵及池岸邊的景物都畫得很詳細,特別是池中的大龍舟及周圍的小船畫得活靈活現。

《清明上河圖》和《金明池爭標圖》這兩幅畫一直被父親視為珍寶,輕易不肯讓別人看。自從蔡京強迫“借”走《清明上河圖》之後,父親心裏一直鬱悶,曾經幾次親自上門找蔡京討要,但是蔡京不肯再見父親,每次讓門房以“太師公務繁忙”為由,把父親攔在相府門外。父親因為自己十年心血被蔡京強行拿走,一氣之下,背上生瘡,臥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那一年,母親剛懷了我。

父親臨死之前,留下了一個遺願,告訴我母親說,如果生的是兒子,要告訴兒子第一要保存好《金明池爭標圖》這幅畫,第二一定要想法把《清明上河圖》要回來,收藏起來,這兩件畫要作為傳家之寶,永不外傳,誰要是把這兩張畫傳給外人,他九泉之下就不認這個兒孫。父親死的時候緊緊拉著母親的手不肯瞑目。母親痛哭一場之後,掰開了父親的變得僵硬的手指,用手把父親的眼睛闔上,擦掉了眼淚,掩埋了父親,然後生下了我。

母親從我出生後沒多久就帶我在店裏,她一邊賣字畫,一邊帶著我長大。從十三歲開始,我就在賣字畫的小店裏幫著母親看店,招待客人,幫著搬運東西,收拾屋子,後來又學會了裱畫技術,給客人們提供裱畫服務。父親去世不久,母親也因操勞過度,得了重病,不久就辭別人世了。那一年,我十五歲。

此後我獨自經營著母親留給我的這家字畫店。每天我住在店裏,早上開門很早,晚上也很晚才關門。為了減少開支,我沒有雇夥計,什麽都是靠自己。有客人看畫的時候招待客人,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就裱畫,總有一些畫家自己不願或不會裱畫,他們把字畫拿到我這裏來,我給他們裱好後,收一點兒錢,他們再自己取走。因為價格公道的緣故,再加上父親生前耿直豪爽,結交了不少畫家,他們看到我一個人日子過得艱難,就定期把他們的畫拿來給我裱,這樣讓我至少可以把生意維持下去。也就是因為裱畫,我才遇見了雪兒。

雪兒這一世年齡比我小三歲,出生在汴梁。她的父親是金朝 金太祖的三太子完顏宗輔。史書上說,三太子“性寬恕,好施惠,尚誠實,魁偉尊嚴,人望而畏之”,他曾經作為金朝的特使出使宋朝一個月。那時宋金還處在和好時期,宋徽宗想拉攏金朝一起攻打遼國,在三太子朝見宋徽宗的時候,徽宗為了拉攏他,讓蔡京在汴梁城裏的大戶人家裏選了一個美女送給他。三太子走的時候,想把美女帶走,但是美女不願意跟著他去金國,於是他就在汴梁城裏相國寺附近的地方買了一處住宅,把美女安置在裏麵,又給美女留下了一些金銀,說以後來汴梁的時候再來看她。他走後,美女發覺懷了孕,十個月之後就生下了雪兒。但是三太子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每當金朝有使節朝宋的時候,三太子就托使節給捎帶來一封信和一些金銀來,信裏囑托雪兒的母親好好照看好雪兒,等雪兒長大了就給帶到金國去。雪兒的母親因為是大戶閨秀,家裏不缺錢,再加上有三太子托使者帶來的金銀,生活倒也不發愁。

隻是雪兒自小沒有父親,而且又是金人的女兒,等到宋金交惡的時候,不免受到一些歧視,受一些孩子們欺負,被別的孩子罵做金人的崽子。雪兒愛哭,經常受了氣就跑回家來問為何母親要嫁給一個金人,為何父親不在這裏。每聽到雪兒問起父親,雪兒的母親就垂淚,雪兒看見母親垂淚後,就不再問了,自己躲在屋子裏蒙著被子哭。雪兒的母親聽見了,就過來哄雪兒,答應雪兒十八歲的時候給雪兒送到金國去跟父親住在一起。

雪兒的母親在三太子離去後,自己獨守空閨,後來喜歡上畫畫,靠畫畫作為娛樂和消遣。她請了當時最好的畫師教課,十年之後,她的畫已經在汴梁城裏小有名氣,銷路也不錯,為此經常需要裱畫。因為雪兒家住的地方在相國寺附近,而我家的字畫店也在相國寺附近,雪兒的母親就把她的畫拿到我的店裏來裱畫,有些畫也放在我的店裏賣。雪兒小的時候,母親領著她到我家的小店裏來裱畫,順便跟我母親聊天。因為我比雪兒大一些,我常常在店裏帶著她玩。雪兒大了之後,她的母親就讓她自己把畫拿到我的店裏來裱畫。雪兒心煩的時候或者沒事兒的時候,就來到店裏站在旁邊一邊看著我裱畫,一邊跟我聊天,我們因此成了無話不說的很好的朋友。

 

 

雪兒走進門來的時候,夕陽已經完全落了山,店內已經點起了幾隻火紅的蠟燭。蠟燭在櫃台上搖曳著,把屋裏照得一明一暗。雪兒的臉映在蠟燭的紅光裏,沒有像以往那樣的歡笑。她好像有什麽心事,臉上帶著憂鬱的神情。我注意到她的手裏提著一個大包,裏麵放著幾十幅字畫。我把字畫從她的手裏接過來,問她說:

又要裱畫嗎?這次怎麽這麽多啊?

不是,她皺了一下眉頭說。這是家裏的藏畫,我媽說讓問問你能不能暫時先放在你這裏。現在外麵在謠傳金國的軍隊就要進攻宋朝,汴梁城裏的金人都成了泄憤的目標,金人的一些店鋪被砸了,有的人家裏還被搶了。我媽怕他們哪天來搶我們的家,所以想把家裏的這些藏畫先找個地方藏起來,以免被人搶走。

沒問題,我說。放在我這裏好了,我這裏有個藏東西的夾牆,放在裏麵很安全,不知道的人是不會找到的。這些都是你媽媽畫的畫嗎?

大部分是,雪兒說,不過有幾幅是宮裏的藏畫,是當初皇上送給我爸爸的。

雪兒打開帶來的畫讓我看,上麵的一些幅都是她母親的畫,其中好多還是我親手給裱的,底下是一些宮廷畫,一看就是出自翰林圖畫院的一些畫師之手。當看到最後一幅畫的時候,我驚呆了,這幅畫正是我父親畫的《清明上河圖》。雪兒告訴我說,當初宋徽宗為了討好金國,讓三太子去看他珍藏的畫,三太子不懂畫,對別的不感興趣,隻是看上了這幅畫著汴梁市井人物百態的《清明上河圖》。徽宗就把這幅畫和幾幅別的宮廷畫一起送給了三太子。三太子走的時候,覺得帶著這些畫累贅,就把幾幅畫都留給了雪兒的母親。

看到這幅畫,我頓時感到百感交集。父親一生就畫了這麽一張好畫,卻被奸臣宰相蔡京巧取豪奪拿走,以至於父親氣憤之下一命歸天,留下了遺囑說務必要想盡辦法把這幅畫要回來,作為傳家之寶流傳下去。現在這幅畫終於又轉回到我家來了。

我把畫小心的放回雪兒的包裏,端著蠟燭帶著雪兒來到店後麵的一個小屋裏。把蠟燭放在牆邊,我用力把小屋裏的一個書架挪開,後麵露出了一片灰色的磚牆。我把牆上的一塊磚頭拿下來,用手一拉,灰牆像一個小門一樣被拉開了,裏麵露出一個黑黑的夾壁牆。我端起蠟燭來照著夾壁牆給雪兒看,夾壁牆有一尺多寬,一個人可以在裏麵走。雪兒驚奇地看著,說你還有這麽一個秘密,怎麽我原來不知道?我說這是家父生前造的,是為了怕人夜裏把店裏的值錢的畫偷走,每天把值錢的畫藏在裏麵。我把雪兒的畫藏進夾壁牆,告訴雪兒說,如果以後我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她可以自己來取走。雪兒這才放下了心。她看見夾壁牆裏放著幾幅別的畫,就好奇地問我那些是什麽畫。我把藏在裏麵的父親的《金明池爭標圖》打開來給她看。

雪兒仔細看了《金明池爭標圖》,驚訝地說:

這一幅畫跟《清明上河圖》的筆法幾乎是一樣的。你要是賣這幅畫,一定值很多錢。

這幅畫不能賣,我說。這是父親的遺作,他說過,誰讓這幅畫流失,誰就是不孝子孫,在九泉之下他就不會認誰做兒孫。這幅畫比我的生命珍貴,打死我也不會把這幅畫賣了。

雪兒聽了後嘴唇動了動,但是終究沒有說什麽。我把《金明池爭標圖》仔細卷好闔上,把夾壁牆的入口關上,書架挪回原地,端著蠟燭帶著雪兒回到了前麵的店裏。

藏在你這裏我放心了,雪兒舒了一口氣說。走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去逛夜市去吧。

一直等著你呢,我說。你等我一下,我關上窗戶就走。

 

雪兒站在店裏等著我,她的黑黑的眼睛閃著帶著靈氣的光,好像把昏暗的店都給照得亮堂了起來。記得雪兒的母親第一次帶著她到我家的字畫店裏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了她是我前世的雪兒。那是我八歲的時候的冬天的一天,外麵下著很大很大的雪,雪下了有半尺厚,往日喧鬧的路上沒有什麽行人,店裏也沒有客人。母親坐在櫃台後麵在打瞌睡,我坐在她的身邊看書。門開了,一陣冷風夾雪刮了進來,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美貌的少婦牽著一個五歲左右的怯生生的小女孩的手進來。少婦的肩膀上誇著一個包,裏麵放著幾軸畫。少婦走到櫃台前,把包裏的畫拿出來,問我母親多少錢裱一幅畫,什麽時候能取。她們在交談的時候,小女孩鬆開了母親的手,向我走來。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下麵是一條黑色的裙子,眉間塗著一個黑點。我從店裏拿了一個矮凳子搬給她坐的時候,看見了她的黑黑的長長的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讓我一下認出了她。

你叫什麽?她好奇地問我說。

我叫風兒。我看著她說。你的眉毛之間怎麽有一個黑點兒?

哦,那是拿我媽的墨筆塗的。她笑笑說。好玩吧。你喜歡堆雪人嗎?我很喜歡,可是沒人跟我一起堆。

我喜歡,我看了一眼窗外的厚厚的雪說。那咱們一起到門口堆雪人吧。

媽媽,媽媽,我要跟他去門口堆雪人。她跑到少婦身邊拉著少婦的手,眼睛看著我說。

去吧,少婦慈祥地看了我一眼,笑了一笑說。別跑遠。

母親也笑著看著我帶著雪兒走出去玩雪。門外的雪停了,地上的雪很厚很濕,把門前的路都給覆蓋住了。不遠處的相國寺門前的老槐樹上掛滿了雪,幾個瘦矮的僧人站在樹下看雪,他們的光禿禿的腦袋上反射著雪的白光。天空還是陰陰的,厚厚的雲層疲乏地攤開一片躺在天上,像是鋪開的弄髒了的棉被。白樺樹上的雪被風一吹就掉下來,落了我們一頭一身。我們在門口不一會兒就推了一個大雪球做雪人的身子,隨後又推了一個小雪球做雪人的腦袋。雪球很沉,我們兩個一起很費勁兒地把小雪球抬到圓滾滾的大雪球做的身軀上。

我可以管你叫雪兒嗎?我一邊拍打著雪人的身子,一邊問她說。

為什麽呢?她好奇地偏著頭問我。

因為我喜歡,我覺得這個名字好聽。我一邊把一粒黑石塊塞進雪人的臉上做眼睛,一邊看著她說。

那好吧,她點點頭說。不過隻有你一個人能這麽叫我,你不能告訴別人這個名字哦。

堆完雪球後,我們又一起圍著白樺樹打了一會兒雪仗。我盡量讓著她,但是還是一不小心,把一個小雪球扔到了她的臉上。她站在那裏,一隻手擦著被雪球打中的臉,嘴唇動了動,像是要哭的樣子。我趕緊跑過去,把手在身上擦幹淨,替她捂著臉。她趁機把藏在另一隻手裏的雪球塞到我的脖領子裏,然後高興的為了自己的小陰謀詭計得逞而笑了。她的母親走出門來,看見我們在一起玩的很開心,也很高興,從此之後,每次來裱畫,都帶著雪兒來。每次她們來到店裏,我母親都讓我帶著雪兒玩。雪兒自小生來聰明伶俐,跟她在一起,她總是能夠耍點兒小詭計,占我的便宜,每次占了小便宜,她都很高興。春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在店門口抓飄過來的白白的柳絮,柳絮吹到她的頭發上,像是白色的小花插在頭上;夏天的時候我給她粘樹上的黑褐色的知了,知了不停地叫,有時我們把知了放在紗窗上,看知了在紗窗上一動不動地趴著;秋天的時候我們一起坐在白樺樹下的長凳上看落葉從頭上飄下,玩落葉的褐色的根莖,比誰撿到的葉子的根莖更粗壯有力;冬天的時候我們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或者在雪地上用腳走出一個個圖像。每次我們都在一起玩得很開心。

 

我關窗戶的時候,看見對麵相國寺的門前點起了兩個大燈籠,紅色的燈籠光下,一些僧人穿著袈裟走了出來,他們說笑著向著相國寺橋的方向走去。相國寺裏的大殿的窗口還亮著明亮的燭光,門口的老槐樹的葉子被燭光映得紫紅,像是霜打的楓葉。燈籠在院牆上投射出一個圓圓的光影,顯得鬼影憧憧的。

這是你做的花兒嗎?雪兒靠著櫃台站著,手裏拿著我放在櫃台上的那朵白樺樹葉和樹皮做的花。

今天下午等你的時候給你做的,我一邊把窗戶關上一邊說。

我過去從沒有送過雪兒花一類的表示好感的禮物,也從來沒有跟雪兒表白過我愛她。一半是因為膽怯,那一世我是一個內向而羞澀的男人,見了女孩不怎麽會說話,另外主要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她,覺得自己沒有希望。每次雪兒來到店裏,我都很高興。雖然我知道總有一天她會離開這裏去金國,再也不會跟我在一起,但是看到她的一個微笑,一個會心的眼神,一句笑語,都可以讓我開心一整天。我有時在自己遐想,好像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跟她在一起,天天廝守在一起;想像著在一個紅燭高照的房間裏,我和她坐在一起,互相看著,依偎在一起,眼角眉梢都是笑。雖然知道不可能,但是每當想到這裏我都會覺得一陣幸福和甜蜜。

真的是你自己做的送給我的嗎?雪兒拿起了花說。很好看哦。

哪裏,我不好意思的說。做得太難看了,本想做得好一些,結果做成了這個樣子。

真的很好看,雪兒笑笑說。我喜歡。先放在這裏吧,等咱們夜市回來我再拿走。咱們趕緊先去夜市吧,回家太晚了我媽會說我。

那咱們現在就走吧,我說。窗戶都關好了。

我把門鎖好,跟著雪兒一起出了門,向著相國寺橋那邊走去。

 

我一直沒有告訴雪兒有關我和她的前世的事兒。因為她是三太子的女兒,將來要回到金國去,會是金國的公主,而我隻是一個小小字畫店裏的店主的兒子,將來也隻是能裱裱畫和看看店。我想我跟她差得太懸殊了,我不能指望跟她會有什麽結果,或者指望她會像我喜歡她那樣的喜歡上我。我既沒有繼承父親畫畫的天分,畫出畫來自己都看不下去,也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麽別的特殊的天分和才能,倒是很笨手笨腳,字寫得歪歪扭扭,裱畫也經常裱出來褶褶巴巴的,讓我母親歎氣。我自己覺得很配不上她,想她應該有一個更幸福的生活,所以不想影響她的未來的幸福,不想把前世的那些事兒講給她聽。我隻是把前世的那些事兒埋在心裏,默默地在心裏暗戀著雪兒。雖然表麵上隻是一個跟雪兒能玩到一起的朋友,但是內心裏,我知道我這一世,從八歲那一年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就愛上了她,不僅因為她是我前世所愛之人,而且因為這一世她也是一個非常美麗,心眼非常好,很溫柔也很伶俐的一個女孩。

我不知道雪兒內心對我有什麽看法,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我隻是心裏默默地喜歡她,單戀著她,而在表麵上隻是跟她是一個朋友。從十幾歲開始,老人們都說男女授受不親,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隻有一次我跟她比較接近,那是因為店裏有一個老梯子,有一次我爬上梯子去一個櫃子頂上取宣紙,她正站在梯子旁邊。在我從櫃子頂上取下一箱子沉甸甸的宣紙的時候,也許是宣紙太沉了,也許是梯子太舊了,也許是我用力過猛,不管怎樣,梯子的一節突然折斷了,我手裏抱著一箱子宣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她在一邊吃驚地看著,本能地伸手試圖扶住我。我抱著一箱子紙倒在她身上,她抱著我一起摔倒在了地上。她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把我也給拽起來。我站起來之後,拽著她的手,舍不得分開,心跳得很厲害。她等了一會兒,看我還拽著她的手,就自己悄悄地把手抽了回去,低著頭,臉上泛著紅暈。那一瞬間,我覺得她和我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裏的火花被點燃,那是我們最接近的一次。但是那一瞬間很快就過去了,此後她和我又恢複了常態,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沒有再臉紅過。

 

過了橋,我們沿著州橋向南走,不多一會兒,就走到了朱雀門外的龍津橋一帶,到了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州橋夜市。從宋初開始,幾代的宰相,特別是徽宗時代的宰相蔡京,用全國的財力物力把汴梁城營建成了一個繁華的都市。汴梁城的城牆有皇城,內城和外城三座城牆,其中皇城周長2.5公裏,有6座門;內城周長20裏,有10個城門和2個水門;外城周長50裏,城牆高4丈,寬59尺,有12個城門。穿過汴梁城的河流有五條河:蔡河、汴河、五丈河、金水河,架在這些河道上的橋梁有32座之多。城裏非常繁華,僅賣吃的有名的就有曹婆婆肉餅、玉樓包子 、高陽正店、任店、狀元樓、清風樓、潘樓酒店、孫好手饅頭、賈家瓠羹等等,白天有各種集市,晚上還經常有夜市。

夜市已經開始了,黃沙大路兩邊是一處處繁華的酒店茶樓,中間夾雜著各種店鋪字號,樓前和各種各樣的建築前掛著夜市的紅燈籠,路上轎子和車馬川流不息,茶樓裏坐著不少人在一邊喝茶,一邊看著趕夜市的人。一個轎子在夜市門口停下,從裏麵走出一個達官貴人的家眷來,幾個手裏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在旁邊羨慕地看著轎子裏出來的女人的絲綢衣服。

夜市裏有不少小攤販擺著小攤在賣食品和小禮品。一個賣燈籠的小攤販滿臉堆笑地招呼著我們,問我們要不要燈籠。雪兒搖搖頭,拉著我繼續向前走去。一個騎著馬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馬的尾巴甩到我的身上來,馬身上的味道和周圍的一家香油加工作坊裏傳出來的味道混在一起。我們走過一家綢緞店,雪兒拉著我走進裏麵,看見店麵很寬,櫃台上放滿各色彩綢,雪兒用手撫摸著彩綢,感受著綢子的滑膩的手感。出了綢緞店,我們又走進一家衣服店,看了一會兒衣服,然後出來在路邊站著看了一會兒一個打著赤膊的男人在一處空地上表演的雜技,看雜技的人圍成一圈兒,有一個挑著行李的人也把行李放下,一邊歇息一邊看著雜技。看完雜技後我們在夜市裏找了一個看著幹淨的茶樓喝茶,聊了一會兒天,歇息了一下。從茶樓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個算命先生正坐在茶樓底下在給人抽簽算命。

抽一簽吧,雪兒對我說,看看你的運氣如何。

我不想,我說。我不信這些。

那我替你抽一簽吧,雪兒對我說,我信,我想看看你的命。

你替我求簽?我猶豫著說,那還準嗎?

怎麽不準,我替你念你的生辰八字,想一個你想求的事兒,替你抽一簽,跟你自己抽簽沒什麽區別的。

好吧,我說。如果你覺得準的話。

雪兒捂住簽筒,嘴裏念念有詞的嘟囔了幾句什麽,然後搖動簽筒。一隻竹簽掉了出來。雪兒撿起竹簽來看,隻見上麵寫著一首詩: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你給我求的這是什麽簽啊?我問雪兒。

給你求的命運簽,雪兒看著手裏拿著的竹簽說。看這簽語的意思,你完了,將來你會和你喜愛的人天各一方,隻有相思的命,沒有相聚的緣。

 

從夜市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我們順著街道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聊天。走到黑魆魆的相國寺橋上的時候,天上掛著一彎明月,在橋下的陰暗平靜的水麵上留下了一個明亮的倒影,不遠處的相國寺的黑黑的院牆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雪兒停下腳步,歎了一口氣對我說:

母親說要帶著我回金國去了。坊間傳言說金軍就要南下,宋金很快就會開戰,一旦打起仗來,我們這些金人的家眷在這裏太不安全了。

可是你是三太子的女兒啊,我說。他們再鬧,也不會敢來動你們家吧?

誰知道呢?現在朝廷不管,底下的人愛怎麽鬧怎麽鬧,底下的人才不管什麽三太子二太子呢,在他們眼裏我們都是金人。

帶著你母親住我家裏去吧,我拉住雪兒的手說。我家裏安全,沒人會想到你們在我這裏,如果有情況,你們就藏在夾壁牆裏,誰也不會找到你們的。

這個辦法雖好,但是隻能是臨時應急,雪兒沉思了一會兒說。不是長遠之計。母親說,當初不想跟著父親去金國,一個是舍不得離開這裏的父母親人,另外也覺得到了金國,怕受父親的其他老婆的氣,還有是想到我出生了,她想讓我接受宋朝的文化以後再回金國。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她覺得應該把我交還給父親了。

那你們準備什麽時候走呢?我問雪兒。

母親說收拾準備一下,可能過兩個星期就動身。雪兒說。動身之前,我再來把放在你這裏的畫給取走。

想到雪兒要離開了,我的心裏覺得難受起來。戰爭要是真的打起來,還不知道要打多久,跟雪兒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想到此,我就覺得很傷心。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她到店裏來找我,每天我總是在店裏等著雪兒,期待著,盼望著她走進來。因為在店裏能見到她,從此店裏的枯燥的工作也不顯得那麽枯燥了,沒人的時候我就呆呆地坐在櫃台前,看著窗外,心裏想著她。每次她離開店裏之後,我都覺得很惆悵,很傷心,因為我知道她下一次再來要隔幾天,我從窗戶裏看著她順著路邊向著相國寺那邊走去,直到看不見她的人影了為止。那時,我的心裏經常籠罩著一種失落,心裏也會很難受,因為我想時時刻刻跟她在一起,時時刻刻看到她。這樣的失落幾天,等我覺得她該再來店裏裱畫的時候,心情才振奮一些,每次都在渴望著期待著再一次見到她。等到她再來到店裏,把肩上誇的小包拿下來,把裏麵的畫遞給我,我的心情都會像是由冬天轉向春天了一樣,立刻就好起來,過去的那些煩惱,焦慮和等待在一瞬間都會化為烏有,我隻是身心都快樂著,跟她快樂的說著話。她總是在我的店裏盤桓一會兒,給我講講一些最近發生的事兒,聊一會兒天。有時她會站在我身邊,看我裱畫。每次給她裱畫的時候,我都是認真了又認真,生怕裱壞了。難道這一切都要結束了嗎?

 

從相國寺橋走回雪兒家住的大宅院,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四處寂靜,月亮也隱藏到了雲彩後麵,附近住宅的屋頂黑魆魆的,隻有一些窗戶裏閃耀著紅色的燭光。樹影在路上留下了斑駁的黑影,暖氣熏人的夏風一吹,樹上的黑黑的樹葉悉悉嗦嗦的抖落起來,樹影也在地上搖晃著,顯得有些嚇人。一路上我們誰都再也沒有心情講話。在雪兒家門前分開的時候,雪兒笑笑說: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要多快樂一些才對啊。

有你跟我在一起過生日,已經很快樂了,我說。隻是聽說你要走了,心裏有些舍不得,有些傷感。

別傷心,雪兒說。我們要兩個星期才走呢,這兩個星期我們還有機會見麵的。明天早上母親和我要一起去相國寺燒香,祈禱宋金之間不要打仗。

好的,我說。相國寺就在我的店邊上,你到時一起來叫上我去燒香吧。

 

雪兒第二天沒能去相國寺上香。我在店裏等雪兒,等到下午雪兒也沒出現,於是我把店門關了,到雪兒住的地方去找雪兒。走到雪兒家門口的時候,看見雪兒家的大門敞開著,門口一片淩亂,像是大門被強行砸開了一樣。我走進院子,隻見院子裏一片狼藉,原來的布置得很好的院子現在被砸得亂七八糟,地上到處是摔壞的桌椅的和瓷器的碎片。我叫著雪兒的名字,進雪兒住的屋裏去看,裏麵已經人去屋空,再也沒有雪兒的蹤跡。我走出大門,看見周圍有幾個鄰居在竊竊私語,就問鄰居是怎麽回事兒。鄰居說,早上的時候,汴梁知府騎馬帶著一些衙役闖進了她住的大宅院,把她母親和她給帶走了,跟汴梁城裏的別的幾百個沒能走脫的金人們分別關在了幾個大院子裏。知府說,這是為了金軍進攻汴梁時,防止這些金人和他們的家屬作為內奸給金軍打開城門。

我聽了之後,心亂如麻,就到處尋找雪兒,最後找到了關押雪兒和她母親的院子。院子在汴河南岸角門子附近的一個很大的宅院裏,裏麵關著幾十個人,院門口前麵守衛著幾個手拿棍棒的衙役。我跟守門衙役說,想進去看看雪兒,衙役不讓我進去,說不能讓裏麵的人和外麵的人互通消息。我磨了半天也沒能說動衙役們,最後沒有辦法,隻好爬到隔壁的一處閑置的宅院的房頂上,從上麵往院子裏麵看,終於看見了雪兒和她的母親以及一些其他的人坐在院子裏。我衝雪兒揮手,雪兒一開始沒有看見我,直到旁邊的人指給她看,才看見在房頂上的我。她跟我點點頭,臉上帶著悲哀的微笑。看見了雪兒,我心裏踏實了一些,好歹知道她被關在哪裏了。我從房頂下來,找人借了紙筆,給雪兒寫了一個條子:

雪兒,別害怕,我去找人把你和你母親救出來。

我把條子裏麵包上一塊小石頭,爬到房頂上去,向雪兒揮手。雪兒看見我後,我把紙條仍進院子裏。雪兒撿起了紙條,打開讀了一下,衝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下了房屋之後,我沿著路邊慢慢往家走,一路思索著怎麽能把雪兒救出來。我平素並不認識官府裏的人,想來想去,覺得隻有去找蔡京,因為他“借”《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來過我家,至少他知道我父親的名字,而且他把我父親的畫給“借”走不還,心裏應該有些愧疚,找他幫忙也許他能幫的。想到此我趕緊回家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在字畫店的門口貼上了一個暫時歇業的告示,然後去了蔡京家,人稱蔡相宅的丞相府。

蔡京家的院子在外城,占地很大,像是一座王府一樣寬敞,門口把門的是兩個年輕的家丁。我跟門房通報說我是畫家張擇端(張正道)的兒子,有緊急事兒要覲見太師爺。門房通報進去之後,不久就出來對我說:

太師現在太忙,你等著吧,太師有功夫了會招你進去的。

我坐在蔡京家的門房那裏,看見有幾個人也在等蔡京召見,就跟他們一起坐在門房的一處招待客人的廂房裏坐著等著。在我後麵又來了幾個人,都是汴梁城裏的官宦或者商賈來找蔡京辦事的。一直等到快到晚上了,那幾個人和後來的人都進去了,就是我被甩在那裏。我求門房再進去通報一聲,門房老大不願意的進去了一會兒,回來跟我說:

太師忙了一天,現在要吃飯休息了,你明天再來吧。

 

從太師府回來的路上,我到曹婆婆肉餅去買了一些雪兒愛吃的牛肉餅,又到玉樓包子鋪買了一些她母親愛吃的素菜包子。回到字畫店裏,我取出紙筆,給雪兒寫了一封信,裏麵把今天等蔡京的情況大致寫了一遍,然後安慰雪兒,明天我一早再去丞相府等待,一定要等到蔡京,讓他出麵放人。

我把信紙,牛肉餅和包子放在一個包裏,又看見了櫃台上放著的那朵白樺樹的葉子和樹皮做的花,我猶豫了一下,最後把花也放在了包裏。

我背著包來到了拘押雪兒的院子邊。院子門口依舊是有衙役把著門不讓進。我爬到隔壁的房上去,看到雪兒果然還在院子裏麵坐著,焦急地等著我的消息。我把包舉起來給她看,示意她到牆邊等著,然後從房頂上下來,來到拘押雪兒的院子的牆邊,把包從牆頭仍了過去。我再爬回到隔壁的房頂上,看見雪兒打開了包,在讀我寫的信。雪兒看完信後,對我點點頭,又把裏麵的那朵花拿出來,聞了一下,向我作了個感激的手勢,拿著包去找她的母親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又來到了丞相府等蔡京召見。像是第一天一樣,丞相府的門房不斷有人來見蔡京,我等了一天,中間催了門房幾次,還是沒見到蔡京。每次門房進去幫我問,回來之後都說,太師在忙,你耐心等待吧。中間我看見院子裏麵出來一乘大轎子,我趕緊在門口等著,轎子一出門口就趕緊過去想見一下蔡京,被蔡京的跟隨轎子的隨身護衛給攔住了。

晚上離開丞相府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蔡京不願意見到我,是因為他以為我是來找他要畫的。所以,我即使再等十天,他也未必會見我。想到此,我覺得有主意了。我想,要想見到他的唯一的辦法是把父親畫的另一張畫《金明池爭標圖》給他送去。他是個喜歡字畫的人,隻有給他拿去這張畫才可能讓他見我。但是,這張畫是父親臨終的時候特意說的這是傳家之寶,誰要是把這張畫給別人,他在九泉之下就不認這個兒孫。想到此我覺得把這張畫送給蔡京這個奸臣太對不起父親了。他本來就是被蔡京巧取豪奪《清明上河圖》那幅畫氣死的。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能夠救雪兒的辦法了。我隻好寬慰自己說,畫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這張畫能把雪兒給救出來,也算物盡其能了。

想到此,我飛快地跑回字畫店,從夾壁牆裏找到《金明池爭標圖》,把畫仔細地最後看了一遍,用一個綢緞的包袱包好,拿著包袱又一次來到丞相府。門房看見我,很不耐煩地說,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太師今天沒工夫見你。我從包袱裏把畫拿出來,把畫打開讓門房看了一眼,跟他說這是父親留下來的傳家之寶,麻煩他把這幅畫送進去給太師,請太師笑納。我沒有什麽別的要求,隻想見太師一麵。門房見了畫,他知道蔡京素好字畫,就讓我在門口等著,他拿著畫進裏麵去給蔡京。我在門口等著,心裏焦躁,怕蔡京是個人麵獸心的人,把畫收下後把我轟走。過了一會兒,門房從裏麵出來,跟我說,進去吧,太師見了畫很高興,同意見你了。

門房帶我進了院子,給我引到一個廂房裏等蔡京。過了一會兒,蔡京踱著方步從內室走出來。我站起來,給蔡京行了一個禮說:

這麽晚了,晚生前來打攪太師,實在不好意思。

蔡京沒有說什麽,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

原來是正道兄的公子。多年之前見過令尊幾次,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應該有更多的作品問世。謝謝公子把令尊的畫送給我,令尊一直是我很崇敬的畫家。不知這次公子特意前來,是有何急事需要幫忙的嗎?

見到蔡京這麽直截了當,我也就跟蔡京直說:晚生是為了金國三太子的家眷而來。現在汴梁知府把她們拘押在一處宅院,懇請太師出麵讓知府把她們放掉。

難道三太子的家眷被關了起來了嗎?蔡京吃了一驚說。隻聽說拘押了一些金人家眷,沒想到連三太子的家眷也被關在裏麵。

正是正是,我說。太師可能沒有聽說,最近因為傳言金軍就要南下,京城裏人心惶惶,怕留在城裏的金人裏應外合,所以把金人和家眷都拘押了起來。

這件事兒我也風聞了一些,蔡京想了一下說。不過隻聽說拘押了一些金人和家眷,沒想到連三太子的家眷也被關在裏麵。這樣做是有些太過分了,而且會留給金人口實,說我大宋虐待金人。

太師明察,我趁機說。懇請太師出麵把這些人都給放掉,以彰顯我大宋堂堂禮儀之邦,不行蠻夷之事。

這事兒跟公子有什麽關係?蔡京狐疑地眯著眼睛問我。

在下是三太子暗中派來照顧家眷的,我鎮靜地撒謊說。

哦,原來如此。蔡京點了一下頭,相信了我的鬼話。要是往日這點兒小事我一句話就放人了,但是最近朝裏老有人向皇上奏本攻擊我,說我是六賊之首,我要是一出麵,他們又該攻擊我討好金人了。這樣吧,我給你寫封信,你拿我的信去找太宰張邦昌,由他來找知府出麵放人,比我出麵要好。

說完,蔡京走到書案邊,拿起一杆毛筆,揮筆在一張信紙上寫了幾行字。蔡京的字筆法姿媚,自成一體,後人稱宋代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蔡就是蔡京,字寫得非常好。蔡京把信放到一個信封裏,封上口,交給我,讓我拿著信去見張邦昌。

我隻能幫公子到這裏了,蔡京說。當初欠令尊的一個人情,今天又蒙公子惠贈令尊的畫,十分感激。日後還望公子在三太子麵前多多美言。

多謝太師。我拱手跟蔡京行禮,拿著信告別蔡京匆匆走了。

告辭了蔡京出來,我趕緊雇了一乘小轎,來到了同在外城居住的張邦昌家裏。我下轎,給了抬轎子的人一些銀兩,讓他們不要走,就在這裏等著我,然後來到張邦昌家的大門前,叩門求見。門房把大門打開一條縫,問我是何人有何事,我說蔡太師派人有要事相訪,請門房快快通告張大人。張邦昌聽門房通報說蔡京派人找他,不敢怠慢,趕緊讓門房帶我進去見他。

太師有急事相求,我把蔡京的信呈給張邦昌說。懇請太宰出麵相助。

張邦昌是個沒什麽架子的人,他接過信來,讓我坐在椅子上,招呼仆人倒茶,然後把信仔細讀了兩遍。

扣押三太子家眷和其他金人毫無意義,反而徒給金人南下進攻增添借口。張邦昌看了信後說。這些被關押的金人應該都放走。三太子的家眷現在被關在何處?

現被汴梁知府關在汴河南岸角門子的一處宅院裏,我說。

既然太師的意見也是放人,我一定尊囑找知府放人就是了。張邦昌痛快地說。

能否請太宰現在就去放人?我趕緊盯了一句說。

今天太晚了,張邦昌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去找知府,讓他把關押的人全部放出來。你放心好了,我會親自去把三太子的家眷送出城外,再派人護送一程,絕不會讓她們受委屈的。

 

從張邦昌家裏出來,我的心頭終於一塊石頭落地了。我知道張邦昌一向在朝廷裏以對金主和為名,有些朝臣攻擊他懼怕金朝,是投降派。他一定會親自去解救被關押雪兒和其他的金人,作為今後跟金人拉攏關係的資本。特別是雪兒是三太子的女兒,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討好金朝上層人物的機會的。

我坐上轎子,向著雪兒被拘押的院子趕去,想把這個消息盡早的告訴她,讓她安下心來。路上經過狀元樓酒樓的時候,我讓轎子停下來,進去買了一些雪兒愛吃的熟肉,又要了一張紙,在紙上給雪兒簡單的寫了一下經過,告訴雪兒不用著急,明天張邦昌就會來解救她們,護送她們出城了。我帶著信和包好的熟肉,乘著轎子來到雪兒被關押的宅院後麵,下了轎,給了轎夫們一些銀子,囑咐他們等著我,不要離開。我爬上了隔壁的房頂,向雪兒被關押的院子裏麵望去,隻見裏麵黑漆漆的,看見有一些人坐在院子裏,但是看不清人麵。

雪兒,雪兒,我趴在房頂上小聲叫著雪兒。

這兒呢,雪兒在黑暗裏站起來,衝我說。

你到牆邊等著我,我有東西給你。我壓著嗓子跟雪兒喊,用手指著牆邊。

雪兒點點頭,向著牆邊走去。我從房頂上下來,快到牆邊時,突然從牆兩遍躥出幾個拿著棍棒的衙役來,衙役們喊道:

抓住他,他是金人的奸細,給金人通風報信兒的。

我呆住了,一個衙役上來就要搶我手裏的包,我揚手把包扔向牆裏麵,喊著:

雪兒,接住!

幾個衙役衝上來把我按到在地,對我拳打腳踢。我用手捂住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盡量不讓他們的腳踢到我的腦袋,

揍死你,揍死你,金人的奸細!

我接住了,雪兒的聲音從牆那邊傳來。風兒!

雪兒,你好好保重,我喊了最後一聲,就被一個衙役一腳踹中胸口,吐了一口血,又被另一個衙役一腳踢中腦袋,昏了過去。

把這個金奸帶走,一個衙役頭模樣的人趕來,指揮著其他的人,把我架起來帶走。

風兒!雪兒的聲音從牆裏麵傳來,顯得很遙遠很遙遠,像是在天邊呼喚我。我想跟雪兒說一句話,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血從頭上和嘴裏湧出來,我的眼睛被血糊住,睜不開眼睛,想說話,覺得嘴裏黏糊糊的,舌頭不聽使喚,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我被關進了牢獄裏,在裏麵受盡了欺負和折磨。監獄裏的犯人也分三六九等,原來的那些官吏們是最上等的犯人,連獄卒和犯人在內,誰也不敢怎麽惹他們,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們哪天會被放出去,官複原職。第二等犯人是那些商人們,他們有錢,家裏把獄卒們都買通好了,他們在監獄裏做什麽,獄卒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在監獄裏處在最底層,連那些強奸犯,殺人犯們都瞧不起我,因為他們說我是金人的奸細,所有的犯人都可以打著愛國的旗號打罵我一頓,周圍的獄卒和犯人們不但不阻止,還會在一邊喝采和叫好。

每天我都被人打一頓,經常是身上的舊傷沒好又添新傷。我能夠活下去,全虧了心裏有一個信念,有一天我還會見到雪兒。如果沒有雪兒,我想我早已經在監獄裏找個機會自盡了。

每當監獄裏有新的犯人進來的時候,我都會跟新犯人打聽外麵的消息,特別是有關雪兒的消息。有一個犯人告訴我說,張邦昌帶人把關押的金人都給放走了。他說,張邦昌這個賣國賊還低聲下氣地把金國三太子的家眷給送出好幾百裏去,派一隊騎兵把她們交給了金軍。我聽了之後,放下心來,知道張邦昌沒有食言。我知道雪兒安全了,她回到金國,可以過她的公主一樣的生活了。

我唯一的悲哀是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雪兒。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離開監獄。監獄裏傳言說,等金軍進攻汴梁城的時候,守城的軍隊要用我們這些人的頭來祭旗,以激勵士兵們的鬥誌。不久,就聽到消息說,金兵開始南下了。過了幾個月,金軍就兵臨汴梁城下,包圍了汴梁城。從那開始,我就等著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捆綁著壓上城頭,被砍掉腦袋祭旗。

 

然而命運總是不可預測。有一天,監獄的獄卒一個一個犯人的問生辰八字,我告訴獄卒我的生日是七月七日。那個獄卒聽了之後把我的鐐銬打開,帶我到監獄門口,把我交給了一個打扮怪異得像巫師一樣的人。這個人自我介紹說他叫郭京。

郭京告訴我說,他能施“六甲法”和撒豆成兵,正在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個七月七日生日的人,在他的帶領下施用刀槍不入的法術擒拿金將退敵,直搗金國的老巢陰山。他問我願意不願意參加。我對他的“六甲法”和撒豆成兵根本就不相信,刀槍不入就更不信了,那根本就是一套騙小孩的把戲,但是一想在他那裏總比監獄裏挨打要好得多,而且沒準兒還可以借機逃跑,於是就信誓旦旦的說我太願意跟隨郭天師為國立功了。郭京聽了大喜,就把我帶到一處空出來的營房,跟他四處招來的那些七月七日生辰的一幫烏合之眾一起,每天吃香的喝辣的睡大覺,等著他帶領我們出城去橫掃金軍。

在郭京那裏待了一段時間,我才聽說在金軍圍城之後,兵部尚書孫傅無計可施,四處的勤王兵馬無人到達,隻有張叔夜率領幾千人的部隊衝進來幫著守城。郭京本是禁軍裏的一名遊手好閑的老兵油子,見到孫傅視察禁軍時的愁眉苦臉相,斷定這是一個撈一筆的機會,於是毛遂自薦,跟孫傅誇口說他能“使神役鬼”,有“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隱形潛身”的法術,需要七千七百七十七個七月七日生日的人來做法。孫傅就像垂死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樣,和宋欽宗一起對郭京深信不疑,賜給了他很多金帛,讓他自行招募人。於是郭京便從汴梁城裏的市井流民裏招募了不少遊手好閑的人,因為人數不夠,又到監獄裏來招募。一些根本生日不是七月七日的人聽說有錢,也混了進來,就這樣他十日之內湊齊了七千七百七十七人。

郭京本是個騙子,自己也知道靠這支烏合之眾根本無法與精銳的金軍作戰,於是不管皇帝和孫傅怎麽催他,他隻推說時機未到,“非至危急,吾師不出”,然後飲酒作樂。等到最後實在推不過去了,於是便想出一個逃跑的招數,跟孫傅說他準備施法了,但是要求所有軍民都不能看他施法。孫傅真信了他,就把守城的軍民都轟下城去。郭京和張叔夜兩個人坐在城樓上,指揮他的這支“刀槍不入”的烏合之眾城門列陣。金軍看見了,分成四翼前來進攻。這支在金軍麵前喊著“刀槍不入”的口號給自己壯膽兒的烏合之眾一看金軍真的來了,嚇得也顧不得“刀槍不入”的體麵,一哄而散。郭京一看騙局馬上就被戳穿,就騙張叔夜說要下城做法去,甩下張叔夜自己下城溜走了。此時,因為守城的軍民被孫傅轟走,城上無人守城,金軍趁機殺進城來,可惜汴梁城本來可以固守一段時間的堅厚的城牆就這樣被金軍輕易地攻破了。

我跟著潰散的那些烏合之眾逃回汴梁城裏,看到金軍已經攻破了城門,就在亂軍之中搶了一匹馬,騎著逃回了內城的字畫店。我把馬拴在店門口,跑進店裏,直奔夾壁牆。打開夾壁牆,我看到藏在裏麵的那些字畫,包誇《清明上河圖》,都完好無損的在裏麵,就把字畫都包在一個大包袱裏,把店裏的金銀全帶在身上,快馬加鞭,趁亂跟著逃難的百姓一起逃出了汴梁城。

汴梁城被攻破之後,宋徽宗和宋欽宗被虜去,北宋滅亡。張邦昌因為當初親自送過三太子的家眷出城,成為金軍統帥二太子完顏宗望和四太子金兀術麵前的紅人。金軍撤走之前,把跟金朝一向保持很好關係的張邦昌立為帝,國號大楚。張邦昌當了三十二天皇帝,聽說康王趙構在應天府即位,成了新的皇帝宋高宗之後,自知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就趕緊脫掉黃袍,去除帝號,去覲見宋高宗,重新俯首稱臣。

我靠著身上的銀兩,走走停停,一路往南奔,在幾個城市停留了一段,最後在南宋的首都臨安城落下了腳,租了一間小屋子住。數年間顛沛流離的生活,四方的逃難,野外的餐風露宿,我跟那些逃難的老百姓一樣,吃盡了戰時的苦。但是,雪兒交給我的那些畫,無論走到哪裏,我都把它們背在身上,無論多缺錢,我也沒有賣過其中的任何一張。那張最寶貴的《清明上河圖》,我把它縫在一個枕頭裏,每天睡覺的時候都枕著睡,時刻帶在身旁。

在臨安城裏,靠著會裱畫的手藝,我先在一家字畫店打工,幾年後店主退休,我把店盤了下來,重新整修了一下,開了一個自己的字畫店,從此後又像在汴梁城一樣經營買賣字畫和裱畫的生意。賣畫的生意不太好做,值此亂世,沒人願意買字畫,所以每日幸苦勞作,隻夠勉強維持生活。我在店外的門口,找人移來了一顆白樺樹,栽在窗前,就像是當初汴梁城的字畫店門口的那顆白樺樹一樣。因為每當從窗戶裏看見那顆白樺樹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雪兒,想起冬天的時候跟雪兒在白樺樹下一起打雪仗,想起秋天的時候跟雪兒一起坐在白樺樹下看紛紛落下的落葉,想起我拿白樺樹葉子和樹皮給她做的那個玫瑰花。

宋金開始了連綿不斷的戰爭。金國的四太子金兀術幾次帶兵南下伐宋,宋朝的大將嶽飛韓世忠們也幾次北伐,宋金在中原展開了拉鋸戰,你來我往,打一段,和一段,和一段,再打一段,戰爭一直斷斷續續的連續了三十多年。

這三十多年的宋金戰爭時期,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雪兒。雪兒最後交給我的那些她母親的畫和那幅《清明上河圖》,我一直都珍藏著,期待著有一天能再見到雪兒的時候,把這些畫完璧歸趙。

從北方傳來的一些消息說,雪兒回到金國後,她的父親三太子曾經帶兵來過中原,跟宋將張浚等交過手,不久就去世了。後來,又聽說雪兒的同父異母胞弟完顏雍被擁立為帝,成了金世宗。金世宗封雪兒為莒國公主。再以後,宋孝宗開始了隆興北伐,想把汴梁城重新奪取回來。金世宗擊敗了孝宗的隆興北伐後,主張“南北講好,與民休息”,與宋朝重新訂立了和約,史稱隆興和議。金世宗在和約上做出了一大塊讓步,以前是金堅持要宋向金稱臣,現在改為宋向金稱叔,並且把宋每年需貢獻給金的歲幣減少了十萬。金世宗跟宋孝宗簽訂的隆興和議,使金宋之間的戰爭結束了,宋金之間的和平保持了四十年。

我不知道雪兒對她的胞弟金世宗是否有影響,但是坊間傳聞說,金世宗喜歡宋朝文化,還自己做過宋詞。南宋的理學大師朱熹評論金世宗說,世宗尊行堯舜之道,可以做個小堯舜。後人評論說,金代九君,世宗最賢。不管怎麽說,金世宗給宋金之間帶來了四十年的和平,兩國人民經過連年戰亂,終於能夠喘息一下,休養生息了。南宋在宋孝宗的治理之下,開始了“乾淳之治”,有了一段太平安樂的時期。

 

我在臨安一直經營著我的小字畫店,三十多年來,雖然掙錢不多,但是基本可以保證溫飽。窗外的那顆白樺樹也長成了三十多歲的一顆老樹,樹又高又直,葉子茂密,枝杈橫生,跟在汴梁城裏的字畫店窗外的幾乎一模一樣了。每當看見白樺樹,我還會想起雪兒,想起我跟她一起坐在白樺樹下的日子,想起汴梁城,想起那裏的夜市。雪兒一直沒有消息,但是我一直相信,有一天我還會再見到她的。

隆興和議之後的第二年,臨安知府派了一個人到我的店裏來通知我,說金朝派來的一個使臣在尋找我,要我去見使臣。我到了使臣下榻的地方,見到了使臣。使臣問我認識不認識金世宗的姐姐莒國公主,我說聽說她原來住在汴梁城的相國寺附近?使臣說正是。我說認識她,過去她經常到我的店裏裱畫,還交給我一批字畫托我給她保管。使臣說,正是為此而來。

公主現在怎樣?我問使臣說。好久沒有見到公主了,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

她很好,使臣說。她回到金國後,嫁給了宰相的兒子,生了一子一女。夫婿曾經率軍平定契丹的叛亂,後來因戰功被封王。她脾氣好,在金國很受人愛戴,上至皇上下至臣民都喜歡她。

使臣告訴我說,莒國公主一直惦記著她的這批畫,因為這批畫是她的母親的畫,一直想能找回來,就托金世宗派人打聽我的下落。金世宗就借使臣到宋朝的時機,讓使臣找到我和這批畫的下落。使臣問我能否把這批畫交給他帶走,我說這樣最好不過了。

 

我回去之後,便把這批畫用布包好,放在一個大包裏,準備第二天交給使臣帶走。把《清明上河圖》放進包裏的時候,我忍不住最後看了一眼《清明上河圖》,想父親留下的畢生的這兩幅傑作,一幅送給了蔡京,不知下落,這一幅也要流落金國,想想自己真是一個不孝子孫,覺得無顏以後見父親於地下了。

第二天我把包袱教給使臣,囑托使臣一路要小心,千萬不要丟失了這些畫。使臣笑笑說,盡管放心,皇上囑托的事兒,不敢絲毫懈怠,寧肯自己腦袋丟了,也不會把這些畫丟失。我從袖子裏拿出一封封了口的信來,托使臣回國後當麵交給莒國公主,又給使臣塞了一些銀子作為酬勞。那封信上寫的是當年雪兒在汴梁城裏的夜市上從一個算命先生那裏給我求來的一簽: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金朝的使臣走了之後,我覺得很鬱悶,每日靠飲酒來排遣日子,店裏的生意也慢慢的不太上心了。冬天的時候,外麵路滑,在進店門的時候摔了一跤,以後覺得無法自己一人裱畫和看店了,就雇了兩個夥計幫著看店,把裱畫的手藝教給他們,裱畫也由他們裱,我隻是在旁邊看著指點著。

一年之後,宋孝宗乾道二年的一個秋天,臨安城裏舉行廟會,遠近的人都進城來看廟會和趕集。每年這種廟會的時候,我都是把店門大開,在牆角放上一溜長凳,在店裏免費提供茶水,方便客人們進來和歇息。這一天也不例外,我跟夥計們在店裏一起招待進來的客人。路上的人流車馬熙熙攘攘,不斷有人進我的字畫店來看看字畫或者歇腳,店裏總有人進來,年輕的進來看畫,老人進來在靠牆的長凳上歇腳,有的人買畫,有的人隻是看,有的人對字畫評頭品足,有的人討要茶水喝。店裏人多的時候有幾十個人,站滿了整個屋子。經常有人圍著我問一些有關畫的問題,忙得我團團轉。

忙了一整天下來,我和夥計都沒有來得及休息,說話說得口幹舌燥,等到關門的時候,我和兩個夥計都累壞了。我們關上店門,把店內的長凳收拾起來,把地掃幹淨。這時一個夥計看見了一個包裹,包裹靜靜地躺在櫃台的一頭靠牆的地方。

這是誰接的裱畫的活兒?夥計看了一眼包裹說。

不是我,另外一個夥計說。

也不是我。我說。剛才我看見這個包裹了,還以為是你們誰接的裱畫的活兒放在那裏的。

我還以為是你接的活兒呢。拿著包裹的夥計把包裹遞給我說。

我打開包裹,看見裏麵放著一幅卷起來的畫。畫卷成厚厚的一軸,外麵用藍色的絲綢帶子係著。解開絲綢帶子,把畫慢慢打開,一眼便看見了畫麵最前麵宋徽宗的瘦金體書寫的五個神采飄逸的字:清明上河圖

 

我的心跳了起來。這是父親花費十年心血畫的那幅《清明上河圖》!我低頭再看包裹,見到裏麵還有一束花,那是一束用白樺樹的樹皮和葉子做成的玫瑰花,當年綠色的葉子做成的花芯已經枯黃發脆了,白樺樹的樹皮做的花瓣依然是銀灰色,隻是顯得很幹枯。因為保存得好,花的樣子幾乎沒有變。樹葉幹枯了,顏色舊了,但是玫瑰花的樣子依舊。玫瑰花上係著一個小紙條,上麵用娟秀的小楷寫著:

扶門感君情意重,相見隻在不見中

 

我知道,是雪兒來看過我了。

一陣秋風吹過,我抬頭四顧,看見窗外的白樺樹的樹葉紛紛揚揚的落下來,黃色的樹葉飄過窗前,被一陣風卷起,吹過馬路,飄向遠處。一片片落葉在夕陽餘輝的照射下,顯得滄桑而又美麗。

歲月老了,當年的流金歲月早已蒙蔽了灰暗的風塵,變得疲憊不堪和難以辨認。汴梁城裏的那些個歡笑的日子已成往事,隻有在夢裏才能見到年幼時的雪兒和我在白樺樹下開心的坐著,仰頭看著落葉自頭頂飄飄而下。

也許是雪兒不想讓我看見她老了的容顏,寧願讓我心裏永遠存留著她年輕時的美麗;也許是她看見了我覺得心酸,無法當麵相見;也許是她因為其他什麽原因不能或不想跟我相認,但是她來過了,而且她把我家的傳家之寶給送回來了。在我招待的那些客人當中,有一個是她。她悄悄的來了,又悄悄的走了。雖然我沒有能夠認出雪兒來,但是我知道,我一定又見過她了。看著窗外的白樺樹,手裏拿著白樺樹葉和樹皮做的那朵玫瑰花,我的心中一片茫然。但是我沒有流眼淚,也沒有歎息,更沒有懊悔。我想,見過了雪兒,這一世我沒有什麽遺憾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