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星期六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穿上皮夾克,拿著早些時候買好的一束花走出門,沿著街道向著星巴克的方向走去。從路邊的小公園走近路穿過的時候,裏麵的雪還沒有人踩過。公園的路燈慘白地照在一片白茫茫的鋪在草地上雪上,雪平平整整鬆鬆厚厚的的,草地像是鋪上了蛋糕上的一層白色cream,幾顆雪鬆掛滿了搖搖欲墜的雪朵,像是大胖北極熊。因為白天下了一天雪的緣故,公園地上的積雪有半尺多,我每一步踩上去,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從小公園的出口走出去時,我把鐵柵欄上的雪用手掃了一把,攥在拳頭裏。雪濕濕的,一下就攥成了一個雪球。我把雪球向著遠處的一顆大胖雪鬆砸去,雪球沒有砸到雪鬆,在雪鬆旁邊飛過,悄無聲息的消失在雪鬆後麵的黑暗裏了。
踩著咯吱作響的路上的積雪來到了星巴克門外,從窗戶裏就看見裏麵燈火通明,有很多人在裏麵。拉開門一看,果然人很多,不但桌子都坐滿了,而且桌子和桌子之間的走道裏都站滿了人,就是在門口也擠滿了人,幾乎無法往裏走了。看見我拉開了門,站在門口的幾個人擠了一下,側身給我讓出了一小塊可以站著的地方。
我翹起腳,探頭往前看去,隻見咖啡館的一角上騰出了一小塊空地,兩個黑色的三腳架上支著麥克風,一個電子琴。綠子坐在電子琴後麵的一個椅子上,身後是一個黑色的音箱,椅子上掛著一個灰黑色的格子外套。她背後的牆上掛著幾幅線條分明的簡潔的水彩畫。綠子把麥克風拉近自己的嘴,邊彈琴邊唱了起來。我從端著熱咖啡的人群的縫隙裏擠到前排,跟她揮了一下手,讓她知道我來了。她微微點了一下頭,笑了一下,用眼睛跟我打了個招呼。
她的兩隻細長的手在琴上撫動,十指輕巧的在琴鍵上跳躍著,長發順著消瘦的臉旁垂下來。翹翹的鼻子,濃黑的眉毛,細細的嘴唇,兩隻黑色的大眼睛閃著靈光。她穿著一個黑白色的連衣裙,上麵是一寸寬的黑白相間的橫格紋路,到了腰部變成窄細的橫格,瘦長的腿上是一條黑色的絲襪,小腿上是一雙長筒黑靴子。連衣裙頂上是敞開的,露出光滑的頸部。一條白色的圍脖和一雙黑色的皮手套放在旁邊的一個小圓桌上。
她身邊的一個小桌子上放著一個紙箱子,上麵一行黑色的字寫著“DONATION BOX(募捐箱)”。兩個女孩坐在募捐的桌子背後,其中一個女孩穿著一個開口很大的上衣,乳房的曲線在裏麵時隱時現。
咖啡館裏的橙黃色的吊燈射出柔和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化了淡妝,顯得比往日更加嫵媚。人們在安安靜靜地聽著他們的演奏,她的聲音很柔和,琴聲和歌聲緩緩地飛到咖啡館頂上的橢圓形的栗子色的隔音板上,消失在那裏。我走到牆邊,把皮夾克脫下來放在一個靠牆的掛鉤上,一手把買來的花藏在身後,倚靠在賣咖啡的櫃台邊聽綠子唱歌。身邊的木質櫃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立式花瓶,裏麵有幾隻黃色的小花在嬌豔的開放著。
我向窗外望去,看見玻璃窗外有一男一女站在街道上聊天,男的嘴裏叼著一根煙,在點頭聽著女的講話,女的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黑色的緊身褲,背著一個黑色的皮包,腳上是黑色的半高腰皮靴,黑色的頭發,帶著一副精致的眼睛。地上是積雪和灑在街上防滑的鹽粒,還有一些半透明的冰。對麵是個停車場停放著幾排車,車頂上覆蓋著白色的雪。對麵不遠處一間餐館的頂上閃著紅色的霓虹燈字,房頂上冒著一縷白色的煙霧。街道上是深灰色的被車碾過無數遍的雪泥。
一陣掌聲過後,綠子從旁邊的一個桌子上的端起一個杯子,喝了一口冰水,把手放在電子琴上,彈唱起了歌曲。
她的沙啞的迷霧般的嗓音抓住了聽眾的心靈,幽怨的歌聲在空氣中彌漫,仿佛一個相識已久的客人,敲開了我的心裏的緊閉的門,讓我想起了一段故事: 一個獨自旅行的男孩在長途汽車上偶遇了一個女孩,他們在路途上聊得很開心。女孩也是獨自旅行,到了終點站下車的時候,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在一家咖啡館見麵,但是那個男孩不知為什麽沒有赴約。等到那個男孩終於趕過去了時候,女孩等不到男孩,已經離開了。男孩後悔地在咖啡館的前麵流連,很悲傷的期望還能見到那個女孩。以後他日複一日地在咖啡館裏等著那個女孩,癡心地想著那個女孩有一天還會來到這個咖啡館。
她在高腳凳上挪了一下身子,長頭發垂了下來,幾縷頭發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指輕輕攏了一下頭發,眼睛向我的方向瞥了一下,嘴角帶著微笑。
綠子一口氣彈唱了有五六首歌之後,有一個男的樂手上去替換了她下來。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在邊上等她,就跟身邊的一個女孩說了幾句話,走到我的身邊來。
你彈唱的真好。我一邊小聲跟她說,一邊把藏在身後的花遞給她。
謝謝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花說。其實隻是叫你來聽聽,你不必買花的,又不是什麽正式演出。
你琴彈得真棒。我依舊小聲說。專門學過的吧?
從小在音樂學校裏學的。她撩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說。我爸媽小時讓我去學鋼琴和吉他,其實我喜歡吉他遠勝過鋼琴,但是他們讓我兩樣都學。
真羨慕你。我說。
有什麽可羨慕的,練琴很枯燥很無聊哦。她說。其實我小時候很恨練琴的,一有機會就偷懶,有的時候就裝病。有一次我的手在學校被球砸了一下,我就說手指頭疼,其實沒什麽事兒,但是我每天都用邦迪把手指頭纏住,假裝手沒好,這樣有一個月沒彈琴。對了,一會兒我們樂隊演出完要去酒吧喝酒去,你跟我們一起去嗎?我們每次演奏完都要去酒吧喝酒去。
我想了想,覺得他們樂隊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可能會覺得別扭,我自己也可能會不自在,就說:
可惜去不了了,最近期末考試開始了,下個星期還有幾門考試,一會兒還要回去複習功課。你們去好好喝酒吧,等以後有機會再跟你們出去。
那太遺憾了。她眼裏帶著失望的眼神說。
綠子跟我聊了幾句,就走回去跟樂隊的人坐在一起去了。我穿上皮夾克,推開星巴克的大玻璃門,頂著風雪向寓所走回去。雪越下越大,雪花直打到臉上來,把臉凍得生疼。我把皮夾克的領子豎起來護住脖子,手揣在兜裏,一步一步的向著來時的路走去。經過小公園的時候,看到來時在小公園裏踩的腳印已經快被新下的雪給掩蓋沒了。公園邊上的路燈罩子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雪,路燈照射下來的燈光下,雪花在漫天飛舞,像是撲向篝火的飛蛾一樣。
走到寓所前的時候,突然不想進門。我在寓所前的房簷下站了一會兒,又坐在台階上看了好一會兒雪,忽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在一個異國他鄉的周末雪夜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個門口。我想起了家。已經是十二月份了,過不了幾個星期就該過新年了,我想起過年的時候母親總是做很多好吃的,那些一碗一碗一盤一盤擺在桌上的酒菜在我眼前顯現出來,讓我覺得肚子饑餓了起來。忽然有些後悔,覺得還不如剛才去跟綠子他們一起出去喝酒吃飯。
想到此,我決定去找綠子跟她們樂隊一起去喝酒,於是我站起來,向著星巴克方向走去。我想也許他們現在還在星巴克裏沒有離開。走過一處樹下時,一陣風吹來,把樹上的雪吹落下來,落了我一頭一肩膀的雪,連眼鏡上也沾了不少雪,把視野弄得模糊不清。我用帶著手套的手眼鏡摘下來擦了一下,重新戴上。一些雪落到了脖子裏,涼颼颼的。我裹緊了衣服,頂著風雪繼續往星巴克走,又一次穿過小公園,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穿過它了。我走到星巴克附近的時候,看到街上一輛汽車歪歪扭扭的停在一邊,前麵是一輛橫過來的汽車,車門被撞得癟了進去。一個穿著厚厚的衣服的警察正在跟一個司機站在路邊談話,他身邊的警車上閃著耀眼的藍光。
推開星巴克的門,我看到裏麵空蕩蕩的,綠子她們的樂隊已經走了,隻剩下幾個喝咖啡的人零散地分坐在幾張小桌上。我問星巴克的一個熟識的服務生,綠子她們去哪裏了,那個服務生說隻聽見她們說去酒吧喝酒,沒說去哪一個。
我覺得心裏有些失落,很後悔剛才沒跟綠子她們一起走。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去碰碰運氣,到酒吧聚集的Byward Market去找她們。我踏著雪走了半個小時,走到了燈紅酒綠的酒吧區,開始一家一家的酒吧進去找她們。可能因為是下大雪的緣故,酒吧裏麵的人不多,我隻需在門口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們有沒有在裏麵。我走了兩趟街區,每間酒吧都進去探頭看一眼,一直也沒有看到她們。
我走得有些累了,就站在一個汽車站的棚子下抽跟煙,休息一會兒。一個身上斜挎著學生背包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問我能不能給他一根煙抽。他個子高大,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身子單薄,長得有些像跟我住在一起的那個哲學博士。我從煙盒裏給他拿了一根煙,他從自己身上掏出打火機來,點上煙,抽了兩口之後,小聲問我說,你想要大麻嗎?
我很驚異的看著他,不知說什麽好。他一點兒也不像賣毒品的,倒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博士。過了幾秒鍾我才緩過勁兒來。他繼續跟我說:來一點兒吧,抽了你會感覺很舒服的。
好吧,我想了一下說,什麽價錢?
十塊錢一克。他看了一眼周圍,小聲說。你要多少?
二十塊錢的吧。我說。
跟我走吧,他說。不能在這裏給你,在這裏我怕警察看見給抓住。
好吧,我說。
我把煙吸完,把煙蒂在地上碾碎,跟著他走。他帶我穿過幾條小巷子,來到一處大雪覆蓋的無人的院子裏。院子裏黑魆魆的,沒有人,到處都是雪,顯得很安靜和恐怖。我有些害怕起來,怕他是個傳說中的壞人。他伸出手來找我要錢。我掏出錢包,從裏麵拿了一張二十元錢的鈔票遞給他,他把錢收好,從兜裏掏出一個三寸長的透明小玻璃管一樣的管子來,裏麵有一些黑黑的大麻膏一樣的東西。他拿出一個小棍子來,把裏麵的黑黑的膏狀東西捅出來,掏出一個小刀切下了兩小塊。
你有紙嗎?他問我。
沒有。我拍拍口袋說。
他看了一下院子,見牆邊的郵箱上有張廣告紙,就拿了過來,撕了一小條廣告紙下來,把膏狀的大麻包在裏麵,遞給我說:
趕緊收好。
我把大麻放到煙盒的空隙裏麵,問他說:這個怎麽吸啊?我以前看見的是像煙葉那樣的可以卷起來吸的,沒見過這種膏狀的。
這個簡單,他說。你可也把它和煙混合起來吸,也可以用pipe吸。
Pipe?我問他。我沒有Pipe,你有pipe嗎?
他把那個半透明的玻璃管一樣的管子讓我看,說:
就是這樣的pipe,我吸一個給你看啊,你就知道怎麽吸了。
說完,他把一小塊大麻膏放到管子裏,用木棍捅了捅,讓大麻膏停在管子的一頭。他拿出一個打火機來,把嘴湊在管子的另一頭,用打火機點上大麻膏。黑色的膏狀物燃燒起來,一團濃濃的白色煙霧充滿了管子。他把白色煙霧都吸進嘴裏,憋了一會兒,吐了出來,說了一聲:
真是好東西,你要不要來一口呢?
不要,我搖搖頭說。我回去慢慢自己吸好了。
你想不想要妓女?他小聲問我說。想要的話我認識幾個,我可以帶你去。
不想。我搖搖頭說。
想要男妓嗎?他繼續問我。
我不是gay,我說。不想要。
你是雙性戀嗎?他接著問。
我覺得他的問話越來越不靠譜了,就想離開,於是說:不是,我要回去了。
沒關係,以後你想要大麻再來找我,他笑笑說。我晚上經常在這一帶。
我們走出院子,分頭向兩個方向走去。夜已經深了,街道上很安靜,偶爾有一陣寒冷的夾著雪的風吹過,把街邊的樹上的雪吹得掉了下來。我剛出了院門沒多久,就看見一輛警車從街道拐角碾著雪拐過來,警車開得很緩慢,裏麵開車的警察看著我。我繼續在街上走去,心裏有些緊張,怕警察要我停下來問話,也許警察知道這個賣給我大麻的人經常在這裏做交易,所以在這裏盯著抓人,也許這裏麵是一個圈套。但是警車並沒有停下,隻是開得極慢的在我後麵跟著。我低著頭在街上繼續走,裝作什麽事兒也沒有的樣子,也沒有敢再看警車一眼。
警車跟了我一段,從我身邊終於提速開過去了。我舒了一口氣,想幸虧剛才走得早,不然要是讓警察看見我跟那個毒販子在一個院子裏,說不定要惹上一些麻煩,沒準兒因為身上帶著買來的大麻會被告上法庭。想到此我決定回寓所去,我有些膽小,總覺得身上帶著那點兒大麻有做賊心虛的感覺,怕遇見警察。於是我離開了Byward Market,踏著雪向著來時的路走去,在又一次經過那個覆蓋著積雪的小公園的時候,心裏不禁想起這是今晚第四次經過這裏了,也想起了綠子,不知道此時她在哪個酒吧裏正在和誰飲酒呢。想到這裏我有些悲哀,心裏有些寂寞和難受,像是有一隻小蟲子在咬我的心,咬得我的心裏一絲一絲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