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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紙鳥 第二章 (8)

(2012-07-15 05:49:54) 下一個

北京的一年四季中有三季都不怎麽樣:夏天悶熱,跟南方也差不了多少,出門一身汗,襯衫領子上一天下來都是髒的;冬天幹冷幹冷的,但是雪不多,還不如東北那樣至少有雪景可看;春天一刮風,到處都是黃沙,屋裏的地上一天下來能掃出一層土;隻有秋天還算是相對好一些。經過了夏天的悶熱,一陣一陣的秋風讓人感覺特別涼爽。天上經常是藍天白雲,地上落葉翻飛,樹葉的顏色也不再是單調的綠色。人們興高采烈的結伴到香山去看紅葉,到頤和園和北海去劃船,到八大處去爬山,到長城去看漫山遍野的秋色。

這年秋天我卻高興不起來。

這一年的秋天,我從小立下的做一個飛行員的理想就像飄到天花板上的肥皂泡一樣的破碎了。經曆了陪我一起走過童年和少年的相依為伴的貓的死去,看到了以為永遠會相親相愛的父母的突然離異,還有親眼見到了你的男朋友,知道了你的心在他的身上,我的心情簡直沮喪和糟透了。

高二那一年於我來說是一個倒黴和頹廢的一年。在學校裏,我經常一個人靜靜的呆著。老師和同學說我喜歡孤獨。其實不是我喜歡孤獨,而是世界被粉碎之後的逃離。在受傷的時候我不喜歡去偽裝自己,不喜歡強顏歡笑。

回到家裏,我經常吃完晚飯就自己獨坐在小閣樓裏發呆,手裏的書本看也看不下去,常常呆坐到夜深時刻。我覺得像是一個丟掉了理想,迷失了方向,找不到歸途的人,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獨自行走。有時我會聽一些悲傷的樂曲,像德彪西 的《月光奏鳴曲》和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一類的,但是經常是越聽越鬱悶。寂寞的風吹過小閣樓,夢中是陌生的女孩,夜半時分心裏的憂鬱無處排遣。

將醒未醒的清晨,我從小閣樓上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晨曦,在心底的最深處想起了你。我躺在床上想起跟你在肯德雞店的相聚和一起去中山公園遊樂場的情景,歎息再好的相聚最後也隻能以分手作為結束。一直渴望著愛,想要放逐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想真真切切去愛的人,卻發現你早已有了自己的喜歡的人。麵對著依舊昏暗的閣樓,我用目光到處尋找著我的貓,看到放在樓板上的給貓喂水喝的小貓食盆已經空空,才猛然醒悟它已經離去了。

在那些無奈的青春時光裏,每天我要把絕大部分時間花費在準備未來的高考這樣的應試考試上,在課堂上麵對著授課老師的沉重的臉龐和課桌上的一張張困惑的臉,在課下做著一頁頁解不完的習題片子和背著一道道毫無意義的八股文一樣的政治題。十六歲的我坐在教室的後排,在老師的單調的講課聲中望著窗外的淺灰色雲,視線躲不開的落在坐在前麵的你的身上。 你帶著永遠的微笑,手裏拿著自動鉛筆,兩眼直視著講課老師,不時的在筆記本上記著什麽。下課後我背著書包沿著操場邊沿緩慢的走過,聽著牆角草叢裏蟋蟀的孤單的叫聲,看著陰沉的天空下蝴蝶寂寞的飛過無花的灌木叢,想象著列賓的油畫中的俄羅斯寬闊荒蕪寂寥的大草原,聽秋風呼嘯著穿過無人的操場,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風中的一顆開不了花的沉默的野草,對未來的日子徹底絕望,不再抱有幻想。

 

我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越來越憂傷,越來越煩惱。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一邊端著碗,一邊看著電視裏的新聞聯播。我媽問我說:你最近怎麽了,好像不愛說話了。

是麽?沒有什麽。

真的嗎?我媽看著我說。過去你挺愛說話的,最近看你老悶頭吃飯。是不是功課太緊張太用功了?

沒有,我說。學校的功課是忙,可是沒那麽緊張。您別擔心我,我沒事兒。

那就好,我媽說。怕你學習學傻了。多吃點兒菜吧,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

 

下學的時候在校門口又遇見了你。你站在堆滿黃色的橘子和紅色的石榴的一個小攤前,在挑著石榴。你還是背著你的沉重的大書包,耳朵上捂著白色的耳機。我站到汽車站牌下,依舊讀著手裏的一本薄書。見到我,你把耳機摘下來,手裏拿著剛買的一個圓圓的石榴,走過來跟我說:嗨,你最近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兒嗎?

沒有啊,我撒謊說。

看你最近好像不太開心啊,你手裏玩弄著嫣紅的石榴的說。

我暈。我心裏說。怎麽什麽人都看出我心情不好呢。

可能是缺覺,我說。最近晚上老睡不好覺,白天無精打采的。

那晚上爭取早些睡啊,你鬆了一口氣說。睡眠不好是煩人,我有時也失眠,第二天情緒會特差。哎,上次我跟你說的,咱們班裏那誰誰喜歡你,你想不想跟她一起出去玩呢?現在天氣這麽好,正是秋遊的時候,這個星期我跟男朋友打算去頤和園劃船,要不我叫上她,咱們一起去玩吧。

最近沒什麽心情,我有些躊躇的說。不怎麽想出去。

看,我就覺得你好像最近不開心,出去玩吧,一起去散散心。

好吧。。。是這個星期日嗎?

是這個星期日,你笑笑說。那就這樣說好了,到時可不許不來,把人給涮了啊。星期日早上10點頤和園門口見。

 

星期日的上午,我從擁擠的332路公共汽車上下來,來到了頤和園正門的時候,一眼看見你和你的男朋友正站在門口旁的獅子座前照相。我們站著聊了一會兒天,班裏的那個女生就來了。我們一起走進頤和園的大門,直接來到昆明湖邊,在租船處租了一艘小船。小船底部是紅色的,船槳也是紅色的,裏麵用油漆漆成了淺藍色,有一些殘留的發烏的湖水積在船底的低窪處。我和你的男朋友坐在船中間劃船,你和那個女生撐著陽傘,一個坐在船頭,一個坐在船尾。

湖麵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微藍的霧氣,像是原野的藍色。天上沒有風,蔚藍色的湖麵很寬闊平靜,波瀾不驚。岸邊圍著一圈漢白玉欄杆,欄杆上麵是密集的樹和樹叢中露出的一處一處金黃色的琉璃瓦屋頂。湖邊的柳樹的倒影垂在水裏,柳葉失去了綠色,長長的柳枝帶著一片一片的黃葉低垂在湖麵,像是要與一從一叢的黃色的蘆葦在湖麵上親吻。蘆葦邊上是青色的岩石,連著一片一片發黃的草地。遠處佛香閣的黃色的琉璃瓦尖頂,朱砂色的台柱和白色的高牆在萬紫千紅的樹叢中隱隱的顯露出來,在湖麵上留下迷人的倒影。船槳劃過水麵的地方留下一條條逐漸發散的漣漪,湖麵上飄著一片一片的落紅和敗殘的蓮花。

我們劃過灰白色的高大的石坊,沿著岸邊向著湖的深處劃去。岸邊的樹和草木呈現出一片片黃色綠色紅色橙色,柔和的融合到一起,水裏的樹影像是一幅幅五彩斑斕的印象派大師的油畫,在水麵做成的畫布上堆積著各種鮮明的顏色。我們劃到十七孔橋下麵,把船靠在橋洞的一邊,槳放在船底,拿出帶來的食物和飲料一起分享。你嘻嘻哈哈的說著話,興致很高的樣子。

累了嗎?你問我。

沒有,我說。劃得很慢,一點兒都不累。

那誰渴了吧?你還不快去給她拿瓶水喝。你推了我一把,指著那個女生笑著對我說。

我從書包裏找出一瓶純淨水,遞給了那個女生。她不置可否的伸手拿過了水瓶,擰開水蓋,喝了起來。

你以前經常來頤和園嗎?我沒話找話的問那個女生。

嗯,來過幾次。她喝了一口水說。你呢?

不怎麽常來,這地方太遠了,我一般都是去北海,那個地方離我家近一些,不過離我家最近的是龍潭湖和天壇公園。

天壇去過一次,她說。好像沒什麽可看的。

是沒什麽可看的,我點點頭說。就是一個祈年殿和一個回音壁,剩下的就是鬆樹和石頭路。

龍潭湖呢?她問。我沒去過那裏。

也沒什麽可看的,我說。就是兩個荒涼的大湖,旁邊是一些樹。除了冬天能滑冰,夏天能劃船遊泳,別的就沒什麽可玩的了。

在湖裏遊泳嗎?

嗯。

那多髒啊。

就是。

 

我們說到一半就沒詞兒了。我跟那個女生好像興趣完全不一樣,她講的東西我不懂,跟話都跟不上,我講的東西她不懂,我們就好像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被綁在了一起,說話的時候有上句沒下句。我覺得你肯定誤會了那個女生,以為她喜歡我,其實她未必就是喜歡我。我甚至懷疑你在一廂情願的給我們搭線,想把我們撮合在一起。你和男朋友並肩坐在船的一邊,在一起有說有笑,不時還有些親昵的肢體動作。看到你跟他親昵的在一起,我覺得心裏好失落,話也不想多說了。為了不讓你覺出什麽,也不想讓那個女生太尷尬,我盡量沒話找話,但是說出來的話都很愚蠢,被那個女生鄙視了好幾次。

如果不是因為你在,如果不是因為感謝你的好心,我都想離開了,因為我覺得忍受不了看見你和別的男孩親昵的拉著手。你還親了男朋友的臉頰一下,你知不知道那時我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看得出來那天你很開心,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總是不停的說,還講了一些逗人的笑話。我麵上勉強跟著你笑,心裏卻是很傷感。過了好久你才詫異的看了我一眼,才看出我有些傷感。也許你一直不明白我為何鬱鬱不樂。那個女生好像看出了一些,後來就不怎麽跟我說話了。

我們把船劃到碼頭,上了岸之後你建議說去爬佛香閣。你跟男朋友在前麵走,我和那個女生在後麵跟著。我們走過山坡上一片矮矮的黃櫨樹,黃色的樹葉伸手可及。黃櫨樹的圓圓的葉子透著深黃和紅色,美極了。你摘了一些黃色的樹葉下來,編成一個花環,戴在腦袋上,顯得很俏麗。我們一路爬山一路看著身邊的秋色,看到了淺黃色的銀杏樹和黃裏透紅的楓樹,褐色的樹幹上裂著一條一條的白色的條紋,地上的石階上散落著各種黃色和紅色的葉子,五彩的樹葉上露著一條一條深褐色的葉莖的紋路。你和你的男朋友說說笑笑好不愉快的牽手登山,那個女生的情緒一直不高,直到上山的時候我拉著她的手幫著她攀登,她才情緒好了一些。

你喜歡頤和園嗎?我問她。

不怎麽喜歡。她爬山爬得氣喘籲籲的說。

那你最喜歡哪個公園呢?

哪個都不喜歡。都沒什麽意思。

那你平時喜歡幹什麽呢?

在家裏睡懶覺,她喘了一口氣說。你呢?

看書。我說。

看什麽書?

小說啊,曆史啊,傳記啊,什麽都看。

我不喜歡看書,她嘟囔著說,一看書我就頭疼。我媽也不讓我看書,說累腦子還會把眼睛給看壞了。

那你喜歡看電影嗎?

不喜歡。

出去玩呢?

不喜歡。

那你沒事兒的時候幹什麽呢?

睡覺。

除了睡覺呢?

還是睡覺哦。她說。我老睡不夠覺。我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每天睡到11點起床,你不會笑話我吧-----

不會。

真的?

真的。我也喜歡睡覺,每天都能做一個夢。

 

她的身子在一個石階上歪了一下,我扶住她,她臉上泛紅,攥緊了我的手,靠著我的胳膊一起往上走。你回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偷偷笑了一下,繼續跟你男朋友向上爬去。我和那個女生跟在你們後麵,一邊東拉西扯的閑聊著,一邊拉著手跟著你們爬到了最高處。站在佛香閣的亭子上舉目四望,天清雲淡,藍色的昆明湖盡收眼底,湖水平靜如鏡,閃著魚鱗一樣的光,幾條小船在湖上蕩漾,對岸的十七孔橋上有稀疏的遊人走過。腳下山坡的萬木叢林中,琉璃瓦屋簷和房頂反射著太陽的金黃色的光,長廊蜿蜒著像是一條金碧輝煌的長龍,火紅的秋色在山坡上像野火一樣四處燃燒著。你開心的笑著,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憂愁一樣。

下山的時候我們從一片黃櫨樹下走過,一隻灰褐色的小鬆鼠從褐色的黃櫨樹幹上透出腦袋來,俏皮的看著我們。小鬆鼠的眼睛大大的,透著靈氣和好奇。那一天陽光很好,你穿著一件花格子裙子,處處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我卻隻看見滿地的落葉,聽見落葉在腳下被踩得粉碎的聲音。那個女生的手心裏都是汗,她的頭發鬆鬆的垂在肩膀上,中間她幾次停住腳步,撿起地上的圓圓的金黃的黃櫨樹葉,說要拿回去晾幹做書簽。我牽著她的手下山的時候,她的眼神有時好奇的偷偷的瞥我一下,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我回給她一個微笑,覺得她看上去也是挺漂亮的,眼光很純潔,牙齒很白很整潔,肌膚富有彈性,膚色健康,笑容也很可愛。她有的時候靠我很近,我能聞到她身上的汗味,看到她的富有彈性的胸脯。下山的途中我站在一棵樹下吸煙,她找我要了一隻,把煙卷笨拙的叼在嘴唇上,煙沒有咽下就直接從嘴唇裏吐了出來。她背著光站著,眯著細長的眼睛,胸脯在微微起伏,臉頰的側麵被陽光照得通紅,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

回家的時候我們在車站分手,你跟你的男朋友上了一輛車,我跟那個女生上了一輛車。我把她送回家,在快到她家附近的時候她掙脫了我的手,跟我說不用再往前送她了,讓我回去好了,說怕別人看見說什麽。

哪天一起去看電影吧,她在黑暗裏凝視著我說。好嗎?

你不是不愛看電影嗎?我問她。

你不是愛看嗎?她反問我。

我笑了笑,點點頭,跟她揮手道別。

她笑了一下,露著白白的牙齒,步履輕盈地穿過樓區向自己家很快走去。我注視著她離去的身影,直到看見她消失在樓區的一個拐角之後,才慢慢走回到汽車站。我站在幾個立在一起的站牌底下研究了一下上麵寫的線路,看好了該坐哪輛車回家。一輛空空的汽車進站,我從中門上車,托著疲倦的身體坐在中門和前門之間的一排空曠的座位上。車上不多的幾個乘客都在沉默著,在車的顛簸中無精打采的看著窗外。街燈一盞一盞的從窗外飛過,街邊小店裏燈火通明,窗戶上閃著霓虹燈,一個個路口延伸向遠方,遠處一排排屋子和建築隱藏在黑暗裏,隻露出一個輪廓。不斷有騎自行車的人的頭在窗外閃過,馬路上車水馬龍,車的紅色的後尾燈連成一片。這個城市的晚上總讓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黑夜中街頭流動的所有的人的麵孔都是陌生的,就是那些熟悉的建築在晚上看上去也是陌生的。我的頭靠在車窗上,在車的上下顛簸和前後搖晃中昏昏欲睡,偶爾被汽車的急促的喇叭聲驚醒。

從頤和園回來之後的第二天,你在學校找個機會把我叫到教學樓後麵一個沒人的地方,帶著激動的神情問我喜歡不喜歡昨天一起出去的那個女生。我看著地上飄舞的落葉,想了想,跟你說我對她沒什麽感覺。你很詫異的揚起黑色的眉毛說,那個女生不錯啊,學習也好,長得也漂亮,覺得很般配的,她也覺得你挺好的。我說她是不錯,可是我就是沒那種喜歡她的感覺。你站在樓後的一顆老樹底下把我給罵了一頓,說我自高自大,還看不起人。我沒有解釋,站在那裏聽你罵。你罵完了,直接問我是不是心裏喜歡別人。你說我要是喜歡誰,告訴你,你可以幫我約她出來。我歎了口氣,說沒有。

其實我隻是喜歡你,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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