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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蛇妖: 白蛇新傳

(2012-02-24 06:51:32) 下一個

 

掠過蒼白的天空,雨水像上了弦的鬧鍾,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住。千年的雷峰塔沉默地佇立在千年的雨水中,任雨水鞭笞著,孤單而悲愴。世界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浸透發黴,像塔頂上的磚塊一樣沉寂,寂靜得隻能聽見雨水的唰唰聲和風的凜冽。一隻孤單的黑色老鷹從飛濺著水珠的塔頂上飛起,悲鳴了一聲,圍著雷峰塔繞了一圈,向著灰蒙蒙的天上飛去,消失在雲層裏。

 

一道閃電劃過天邊,像匕首一樣把雲層撕開一個裂縫。雨水盡情地刷洗著雷峰塔上破舊的紅磚牆,磚牆上的裂縫,油漆剝落的門窗,灌木和野草叢生的庭院。千年一瞬,如閃電一樣消逝了。如果牆壁也能講話,它會告訴你:千年來,古老的磚塊裏隱藏著多少秘密。

 

雷峰塔下的一個石洞裏,白蛇蜷縮在冰冷潮濕的青石地板上,四周是陰冷潮濕的牆壁,牆上是一片一片暗綠色的滑膩的石苔。這是一個沒有窗戶的石洞,門口是一個厚重的石門,緊緊地閉著。石洞裏麵黑漆漆的,幾乎什麽也看不見,隻有從門口的四周的縫隙裏瀉進來的幾縷光線,微微的照著盤在石洞中央的她。間或有一滴水珠從洞頂上垂落下來,砸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在洞裏引起滴答的一聲脆響。石板上已然被常年的滴水砸出了一個小坑,裏麵有一小窪積水,溢出來的水珠順著青石板凹凸不平的表麵流動,沿著石板的縫隙消失在地下。空氣是潮濕的發黴的,光線是黑暗的,她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色,習慣了四周的死一樣的寂靜,習慣了一天又一天的在這個孤寂陰暗的洞穴裏無聲的四處遊動。

 

石洞門口外麵的青石鋪成的台階上傳來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有人在一步一步向著洞門口走來。在寂靜的洞穴裏,隻有腳步聲的蒼白的回聲從石門的縫隙鑽進來,在暗綠的牆壁之間回蕩。她直起了身子,嘴裏絲絲的吐著蛇信子,頭昂著,兩隻眼睛圓睜著,眼裏閃著血紅的光。她知道是誰來了。每隔一百年,他會從塔上下來,走到這地窖一樣的洞穴裏來,看她一次,問她悔過沒悔過。

 

洞口的厚實堅重的石板門被一聲咒語悄無聲息的打開了,法海和尚的白白的長胡子飄了進來。他揮了一下手裏的禪杖,石洞的頂部就像魔術一樣燃起了一圈簇火焰,紅紅的火光把黑暗的洞穴霎時間照得通紅。

 

法海的禪杖的影子映在洞壁上,像個張開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向著盤踞在洞穴一角的白蛇移去。

 

白蛇,你這孽畜可悔過了嗎?法海和尚的聲音威嚴的響起來。他的白胡子垂在胸前,臉上兩道濃濃的白眉毛倒垂下來,看上去仙風鶴骨,神采飄逸。他的頭上戴著一頂毘盧僧帽,身穿暗紫色袈裟,幹瘦的左手裏執著一條刻著惡龍的禪杖,另一隻青筋暴露的手裏捧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金缽盂,氣勢威嚴。

 

白蛇瞪著的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這個自己的仇家,這個號稱替天行道卻害得她夫離子散的禪師。她恨他,一千年來,隨著每一天的流逝,這種恨就更深了一層。她對他的恨深入了骨髓,每天一千遍的詛咒他,咒他遍體生瘡,咒他掉在蛇蠍洞裏,被蛇咬蠍蟄,不得好死。她的身子往他的方向前傾下來,蛇信子在嘴裏絲絲的一伸一縮,隨時準備趁他不備,撲過去咬他一口 -- 倘若不是畏懼法海手裏的惡龍禪杖和法力無邊的金缽盂,她定會躥過去,把他一口咬住,讓毒液流遍他的全身,讓他痛苦的痙攣著死去。

 

你這孽畜可悔過了嗎?法海和尚嚴肅的問了一句。每隔一百年,他就來問一次同樣的問題。白蛇,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若是真心悔過,佛祖是大慈大悲的,從此之後你可入我佛門,跟隨我成為佛門弟子。你若是執迷不悟,就還要繼續呆在這陰冷潮濕的洞穴裏,直到萬世。

 

跟你成為佛門弟子?她心裏恥笑了一下。你這個心理陰暗的禿驢。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把你的骨頭嚼碎,消化成大便。

 

沒有。我沒有什麽可悔過的。我~~不~~後~~悔~~~。她張開口,用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的嘶啞的說。

 

嗬嗬嗬,你還在愛著他,那個叫許仙的小男人嗎?法海用一雙藏在白眉毛後麵的小眼睛狠狠的瞪著她,緩慢的說。我不明白,他到底有什麽可愛的?他軟弱無能,偏聽偏信,他跟你是夫妻,我跟他不過是外人,可是我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全不顧你們的夫妻恩義。一千年前,難道不是他聽了我的話,用我給他的金缽把你給罩在裏麵的嗎?他對你可曾有感情?他若是愛你,可會親手把你罩在裏麵,讓你跑不出去?一千年了,他這麽一個負心人,你竟然到現在還想著他愛他?

 

法海的話語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句句紮在她的心上,把她的心剜出血來。她蜷縮起身子,痛苦得顫抖起來。

 

 

一千年了嗎?難道我在這個墓穴一樣的洞裏已經呆了一千年了嗎?

 

她還記得一千年前的那一天。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中午的時候,她的剛生下來的滿月的小寶寶正躺在搖籃裏酣睡。她站在搖籃邊,看著他的胖胖的小腳丫,忍不住用手托著輕輕親了一下,心裏充滿了幸福感。她走到窗下,侍女小青剛才已經給她預備下了一盆清水洗頭。她把頭發上的簪子解開,一頭烏發散開下來,垂倒了肩膀上。她低下頭,把烏黑的頭發浸泡在盆子裏,溫水緩緩的浸到了她的發根,她感到渾身一陣舒服。她用雙手揉著頭發,青絲遮住了她的眼睛,朦朦朧朧之間,她看見自己的丈夫走了進來,手裏托著一件金晃晃的物件。

 

她一邊洗頭,一邊笑著問他,你手上拿的是什麽?突然,那件金晃晃的物件飛了起來,飛到了半空。她吃驚的睜大了雙眼,看到它正是她最畏懼的東西---法海和尚的缽盂。她大驚失色,身子一歪,撞到了洗臉盆架子,臉盆翻倒了,洗頭的溫水撒了一地,濺了她一身一腳。那缽盂在半空裏發出一道傘型的白光,把她緊緊罩在裏麵,她想逃避那道白光,卻跑不出去,白光的邊沿像是銅牆鐵壁一樣把她阻隔在裏麵。她看見她丈夫因為吃驚而扭曲的臉,看到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裏,她的心碎了,一如那碰倒了的洗臉盆掉在地上的響亮。

 

他,是他,這個她最心疼的男人,這個她把一切都給了他,跟他夜夜恩愛,還給他生了一個胖胖的兒子的丈夫,拿了法海和尚的缽盂進來,把她罩在了缽盂裏。許仙,你怎麽這麽糊塗,這麽耳朵軟,竟然聽信了法海的話,拿著他給你的缽盂來捉這個世界上最疼你愛你的人呢?

 

她在金缽的白光裏看著他,看著這個膽小懦弱的男人,此刻立在那裏,眼睛失神的看著別處,不敢看她。她的眼淚流出來了。

 

她撲通一聲雙膝下跪,跪在了他的麵前,淚如雨下的哀求他說:

官人啊,我與你夫妻恩愛,可曾有一處對不起你?人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們有了多少個恩愛的夜晚,還剛有了這個還在繈褓裏的孩子。你就是看不起我,我畢竟是你的孩子的母親,你是孩子的爸爸,難道你就願意看著剛滿月的孩子失去他的母親嗎?我們的兒子,你看看他是多麽的可愛,你看他躺在搖籃裏睡覺睡得多麽的香甜,你可願意他醒了後見不到他的生身母親了嗎?你就是不為我著想,也要為孩子著想,你到底是孩子的爸爸啊。。。。你為何要聽信那個禿驢的話,用他的缽盂來擒拿我呢?

 

她看見他的眼神在猶豫起來,看見他的身體在顫抖,看見他的眼淚也要流出來。她擦了一把眼淚,繼續跪著哀求道:

官人,官人,求求你,求求你把金缽打開,放我出來吧。我們帶上孩子,從此後遠走高飛,到一個法海找不到我們的偏僻的地方,一起把孩子養大,讓孩子跟父母在一起,有個快樂的童年。我不怕跟你吃苦,我不怕跟你受累,我們隻要好好的一起過,看著我們的兒子好好長大。孩子是無辜的,你沒聽說過沒娘的孩子是要受人欺負,讓人看不起的嗎?你願意讓他長大後,被人罵作是妖精的兒子嗎?官人,官人啊,你怎麽能聽信外人的話,拆散你的家,讓你的自己的親骨肉受苦呢?官人啊,我求求你,看在過去夫妻的情分上,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把我放出來,讓我們一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

 

他看見了她的眼淚,聽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求,他知道自己錯了,知道自己釀下了大禍,知道自己毀了自己的幸福。他也哭了,他伸出手去抱住缽盂,用力搖撼著,想把缽盂扳倒,把她放出來,但是用盡全身力氣也搬不動缽盂。缽盂像是生了根一樣的一動不動。

 

他已經太遲了。法海踱著慢步走了進來,他手裏的的龍禪杖輕輕一掃,就把他掃倒在地。他爬起來,又抱住了光柱,像是還是想把光柱扳倒一般。法海嗬嗬的笑著,說:許仙,那是佛家的寶貝,你凡夫俗子,搬不動的。

 

她在白光裏看到這一切,忍不住淚珠紛紛,伸出手去,像是要推開他一樣,喊道:官人,官人,你不要推了,法海在這裏,他用咒語把缽盂給定住,你搬不動的。我的大難臨頭,今天是逃不過去了。官人啊,你要照看好兒子,把他養大,妾也就不冤跟你夫妻了一場。我走了之後,你要多保重,自己照顧自己。床下的櫃子裏麵,我還藏著一些銀子,就是準備需要的時候用的,你把銀子拿走,好好撫養我們的兒子罷。要讓他好好讀書,有將來有出息,妾就是在天牢裏也會感激官人的。

 

她的侍女小青從外麵跑了進來,跪倒在法海麵前,拽著法海的袖子,哭求法海說:禪師,娘娘剛生完孩子沒多久,兒子又才滿月,還在吃著母乳。有什麽罪,小青願替娘娘服罪。求求你,放了娘娘,小青願替娘娘進天牢服刑。

 

法海冷笑著,禪杖重重一揮,把小青橫掃在地,凜聲喝道:妖孽,今日也知後悔,早幹嘛去了?當時水漫金山要把貧僧淹死的時候的瘋狂勁兒那裏去了?今日捉到了白蛇,念你是從犯,又沒犯什麽大罪,姑且饒你一命,你可躲避的遠遠的,不可再回這裏,好好潛心思過罷。隻是你的娘娘,我要帶走,要把她壓在一個塔之下,讓她孤獨的呆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永遠見不到天日和許仙。

 

小青轉過頭來跪在她麵前,哭著說:娘娘,不想你對許仙的愛,給你惹了這麽大的禍。早知如此,悔不當初。這個忘恩負義的許仙,你為什麽這麽愛他啊。。。你為什麽這麽愛他啊。。。當初為了救他,你去聖母金闕瑤池盜丹,被聖母捉住,又去紫薇山盜仙草,死過一次才盜得仙草回來,救得他的性命。你水漫金山,也是因為他被困在金山寺裏,為此大水衝了鎮江城,讓你犯了天條。你的禍都是因他而起,你癡心啊,還為他生了兒子。。。。他他他,這個負心人,他卻跟法海在一起,聽法海的話,全不顧你對他的救命之恩,也不顧年夫妻情意,還用法海的缽盂來捉你。。。世上怎麽有這麽負心的男人啊。。。他可曾愛你,可曾有一點兒良心嗎?講到此,小青跳起身來,從身上拔出寶劍,向著許仙砍去。許仙嚇呆了,兩隻腳隻是一動也不動的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孽畜,休得逞凶。仍舊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響起。法海的禪杖揮起,把小青的劍隔開,震得小青胳膊酸麻。他又一杖狠狠的打去,正中小青腰身,把小青打飛出一丈多遠,若不是小青身上的劍鞘擋了一下,小青幾乎命喪黃泉。小青飛出去的身體砸在了屋中的八仙桌上,把桌子砸成兩半,桌上擺的一個青白花瓷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搖籃中的小孩被驚醒,他睜開了眼睛,看著一屋子的人,小手小腳驚恐的亂動著,哇哇大哭了起來。

 

她看著孩子的驚恐狀,看著小青在地上艱難的爬起,看到她的心愛的人隻是呆呆的站在一邊,她的心如刀絞。她對著小青哭著說:小青,小青,你不要殺官人,不是官人的錯,是我自作自受,我不怪他。小青啊。。。。我不在了,你要多保重自己。幾年來,我們情同兄妹,這個世上,隻有你是我的最貼心的人了。姐姐舍不得離開你。妹妹,你自己回清風洞去吧,好好修煉,接受姐姐的教訓,別愛上世上的男人。。。免得像姐姐一樣陷在裏麵,受到滅頂之禍。

 

她哭了一場,又轉向許仙說:官人啊,你去抱抱孩子,莫要驚嚇了他。我們夫妻今世的緣分已斷,不會再見麵了。你要自己好好保重自己,帶好孩子,讓他長大了成個有出息的人。來世若有機會,我們再相見吧。

 

夠了夠了。法海不耐煩的說。妖孽,你氣數已盡,我替天行道,怪不得我。說完,法海又揮了一下禪杖,隻見缽盂發出的白光愈發耀眼起來,在白光裏麵,她的身體開始萎縮,縮成小小白蛇一條,被一道金光吸進缽盂裏。

 

 

陰冷的洞穴裏,法海的小眼睛依舊咄咄逼人的凝視著她。

你這個妖孽,還在癡心的愛著他嗎?你難道不知道他早已經把你給忘了嗎?他每一世投胎,都愛上了一個不同的女人。他什麽都不記得你了。你就是當麵站在他麵前他也不會認出你來的。哈哈哈哈哈。法海和尚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石洞裏回響,引起了更多的狂笑聲。

 

即使他不愛我了,我也還是愛他。白蛇的大大的血紅的眼睛直視著法海的小眯縫眼。我愛他有什麽錯,你為什麽要把我給關在這塔底下?難道佛祖的大慈大悲就是這樣的嗎?

 

因為你是蛇。因為你是妖怪。孽畜,蛇是不配愛一個人的。法海輕蔑的說,他的聲音依然威嚴無比。他手裏的禪杖頓了一下地,把青石板砸出一片火星來。你當你是什麽呢?你隻是一條蛇,一條低賤的醜陋的蛇,一個沒有腳隻能靠身子爬行的冷血動物。你沒有資格愛上一個人。你~~~不~~~配~~~~。法海又一次狂笑起來。洞頂上的火焰隨著他的笑聲時明時暗。

 

狂笑了一陣後,法海低下頭來,冷酷的說:你難道不明白,他從來就沒愛上過你嗎?他一直在懷疑你是個妖怪,他怕你,恐懼你,不信任你。他隻是貪圖你的美色,和你用法術變出來的錢財罷了。

 

我不信。她的血紅的眼珠瞪著法海,像是要把法海給吞下肚子裏。

 

法海看著白蛇,他的心中起了一種挫折感。這個癡心不死的妖怪。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她還在愛著那個人。隻要白蛇還愛著那個人,法海的心裏就沒有徹底勝利的感覺。他知道,最悲哀的莫過於心死。他要想個辦法讓白蛇心死。他沉思了一會兒,用了一個和緩的口氣對她說:

 

你不信?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來讓你看到他是不是真的愛你。但是我要把你變成一個醜陋的老婦人,還要讓你窮得身無分文,讓你看到你無色無錢之後,他會怎樣對待你。你可願意這樣去試一試嗎?

 

我願意。她堅定的說。

 

那我就讓你去試一試,讓你自己死心。不過,我隻能給你100天的時間,你也不許動用你的法術來改變任何事情,你若要動用你的法術,哪怕隻是一次,哪怕隻是一個微小的事情,像駕雲在天上走,變些錢物出來等等,我都會馬上知道的,我就會親自趕去,把你送進天牢,打入罪孽最深的18層地獄,讓你在地獄裏永世煎熬,每日被剝皮,灌銅汁,在火上走過。那時,你會覺得這個陰暗的石洞就像天堂一樣了。你可答應這個條件?

 

我答應。她毫不猶豫的說。就是變成世界上最老,最醜陋的女人,隻要讓我能再見到他,我也答應。

 

法海歎了一口氣。唉,這條癡心不悔的蛇,一如愛情中的女人。一向心毒手辣鐵石心腸的他,也有些心軟手軟了。他對著她念了一個咒語。她的身子和麵孔痛苦的扭曲起來,蛇皮褪落了,蛇尾不見了。幾秒鍾之後,她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一樣的老太婆。

 

法海又念了一個咒語,石洞的門打開了。

 

走出這個門,你就自由了。記住,你隻有100天的時間,還有你不得動用自己的法術,不然等著你的是18層地獄的最底層。法海陰沉著臉說。他已經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給了白蛇這樣的一個機會。但是,他是不會輕易收回自己說出來的話的。

 

她虛弱的,步履蹣跚的向著門口走去。經過一千年在石洞裏的盤縮,她已經不習慣用腿走路了。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身來問法海:他現世在哪裏?

 

法海伸出手來掐算了一下,冷冰冰的說:他現在在一個叫美國的國家的一個城市裏,住在B城的一條名叫楓林街的街區裏麵的一個房子裏。你到那裏會認出他來的。記住,法海陰沉沉的頓著惡龍禪杖說,你不許動用自己的法術。。。至於你怎麽能跨海到美國去找他,你隻能自己想辦法了。

 

 

清晨的藍霧裏,一個老婦人在空曠的街道上蹣跚著走著。她頭發灰白,麵容枯槁,眼角上的魚尾紋深深的刻在臉上。她身體幹瘦,手上青筋暴露,皮膚通紅通紅的,像是蛻了一層皮。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樹和草。一隻灰白色的鳥在天上孤獨的飛著,融入到遠處的灰色雲層裏。雲層像是潑在宣紙上的水墨畫,被灰色染得濃濃淡淡的。晨霧籠罩著街道,水泥杆上的路燈剛剛熄滅,馬路上行人稀少,一輛三輪車從她身邊駛過,上麵是一個小販騎車拉著一車新鮮蔬菜去早市。

 

她走到路邊的一個賣豆漿的小攤前,看著賣豆漿的小販說,我走路走得累了,渴了,但是我身上沒有錢,你可不可以給我一碗水喝?小販看著這個孤苦伶仃的老婦人,什麽話也沒說,拿勺子在豆漿桶裏舀了一碗豆漿,遞給老婦人,說:大媽,您坐下慢慢喝吧,這碗豆漿算我送您的,不收您錢。

 

謝謝你。她坐在一條板凳上,把腿伸開,腳上是一雙破舊的鞋。

 

大媽,您這是去哪裏?看您的腳上都是血泡。小販看著她的腳,問她。

 

去美國。她大口的喝了一口豆漿,喘了一口氣說。你知道美國嗎?他們告訴我說一直往西邊走,就會走到海邊,跨過海,那邊就是美國。

 

去美國?大媽您就忽悠我吧,我知道我傻。小販笑嗬嗬的說。

 

沒有忽悠你,是真的。我沒有錢,買不起車票機票去美國,隻好走著去。她兩眼直直的看著小販,像是希望小販能夠給她一些希望似的。我一個月能走到那裏吧?啊?

 

您太會開玩笑了,大媽。小販搖搖頭。美國,咱就不說人歡迎不歡迎您,給不給您簽證,就說這地方遠近吧。它跟咱們這裏可是隔著一條太平洋呢。咱也就不說陸地上的路程吧,您要是找蛇頭偷渡去美國,光在海上,偷渡船還要走兩個月呢。再說這陸地上,偷渡的人都是從深圳珠海廣州那邊偷渡,就您這樣的走法,走到珠海還不得半年?還有啊,大媽,這偷渡的蛇頭們都黑著呢,聽說要十萬二十萬的才會送您偷渡過去,您從哪裏找這十萬二十萬呢?別說您了,就我這樣還能幹活的,一年到頭不吃不喝,幾年也掙不到十萬二十萬的,唉,我要是有本事弄個十萬二十萬的,我也偷渡到美國去賣煎餅去了,就不在這裏了。聽說那邊的糖油餅賣的特貴。

 

按你這麽說,三個月我是走不到美國去了?她失望的問小販。

 

絕對到不了。小販拿勺子輕輕敲著桶邊,勸著她。您就死了這份兒心吧。不是我說您啊,大媽,我敢跟您打保票,您到不了。這又不是愚公移山,您走不到,您的兒子孫子重孫子重重孫子可以接著走,要是像您這樣的身無分文連喝碗豆漿都沒錢的主兒都能去美國,那咱們全中國的十幾億人都能去美國了。再說了,美國也不歡迎大媽您這樣的去那裏啊,沒聽人說嗎,美國是兒童們的天堂,年輕人的戰場,老年人的墳墓,您去那裏不是自己往墳墓裏鑽嗎,還不如在這裏好好享受幾天清福呢,您看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大媽?

 

謝謝你。你說的有道理。她點點頭,一口氣喝完豆漿,把碗遞給小販。我要趕緊接著趕我的路去了。

 

不客氣,小販點點頭。您慢走。

 

小販看著老婦人從凳子上站起來,步履艱難的繼續向前走去,灰白的頭發被風吹起,瘦弱的身體在風中搖晃著,漸行漸遠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遠處灰色的街道上。

 

小販歎了口氣。唉,都說我傻,還有比我更傻的。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

 

 

老婦人在路上艱難的行走著。她沒有錢,渴了就在路邊討口水喝,餓了就在街頭的餐館外麵討碗飯吃。她看到一個一個酒足飯飽大腹便便的人從餐館裏說笑著走了出來,油光滿麵打折飽嗝兒,有的人身邊還伴隨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蜜蜂。那些人看見她,皺皺眉,從她的身邊走過,好像她不存在一樣。

 

她最害怕那些霓虹燈和馬路。霓虹燈晃得她心慌目眩,馬路上川流的汽車毫不讓著行人,從她身邊開得飛快的疾馳而過,把喇叭按得山響。有一輛車幾乎撞到了她。她正在驚恐的看著車輪從自己的腳前麵不遠的地方碾過,幾乎差一點兒就壓到她的腳上,車上的穿著鮮亮的衣服的年輕司機搖下車窗,對著她大喊一聲:

 

你找死啊,老太婆!你想被撞一下讓我陪你錢啊,我呸!

 

在另外一條街上,她站在行人道上迷惑的看著各種路牌,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她被一個穿著製服的男人粗暴的推到一邊去。她虛弱的身體不禁推,一下跌倒在路邊的水泥墩上,頭被磕出了血來。她想站起來,腿卻軟得使不上勁兒。周圍的行人一個又一個冷漠的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人肯伸出手來幫她一把,也沒有人看她一眼,好像都司空見慣了一樣。過了一會兒,一個出來打醬油的好心的女人扶著她站起來,替她撲打身上沾的塵土。她看見那個推倒她的男人在路邊正對著一個小攤主在發威,她想要上前找他爭辯一下,好心的女人拉著她,悄聲說:那是城管,大媽您惹不起的。您沒傷著吧?沒傷著就趕緊走吧。

 

世界變化得真快啊。她傷心的對自己說。可是還是朱門酒肉臭,路有高俅子。

 

她走出了城鎮,沿著小路向著遠處的山峰走去。她又餓又累,不時在路邊停下歇息一下。她的裂開的腳磨出了泡。已經一千年沒有走路了,她已經習慣於盤曲著身子蜷縮在一角不動,不習慣走路了,每走一步都像是上了走上了刀尖一樣的疼痛。

 

將近黃昏的時候,她托著疲累的腳,走到了山峰前。天色陰陰暗暗的,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把山下的小路淋得濕透,泥濘不堪。她順著山邊的小路走著,一米來高的野草擋住了小路。她用手去撥開擋路的野草和藤蔓,手上和腿上被荊棘劃出了血。蚊子從野草裏冒出來,追著她,狠命的釘著她,把她的胳膊上,腿上和臉上盯出一個一個紅點來。經過連日的奔波,她身上的衣服變得更襤褸,衣服被撕成一小條一小條,褲腳也被路上的荊棘扯破了。

 

她走到一處荒山野嶺的潭水邊的時候,天已經快全黑下來了。野狼在遠處的山頂嚎叫,潭水黑黑的,顯得深不可測,水麵反射著正在逐漸變黑變藍的天色。星星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夜空裏看不到往日的璀璨的銀河。水麵上有幾隻餓鷹在低空盤旋,其中一隻從她的頭上擦過,像是要把她叼走。她走到一處被茅草遮掩的岩石旁,站立良久,借著微弱的光仔細端詳著岩石,然後掀開茅草,裏麵露出一處黑黑的岩洞口。

 

就是這裏了。她心裏說。清風洞,我又回來了。

 

 

是誰敢大膽闖進這個洞?隨著一聲怒喝,洞裏響起了一陣聲響,一把鋒利的劍直指她的咽喉。拿劍的是一個俊俏的姑娘,穿著一身青衣青褲。

 

是我,青妹。我是白蛇。她站在那裏沒動,讓冰涼的劍鋒頂在她的脖子上。這個清風洞沒有別人知道,隻有你我。

 

娘娘!小青把劍扔下,撲過來抱住她,眼裏泛著淚花。真的是你,娘娘? 我想死你了。一千年了,終於又見到你了。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青妹,是法海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她的眼淚流下來。我走了整整一個月才走到這裏。我不能用我的法術,不能騰雲,如果我這樣做了,法海馬上要把我抓回去放進十八層地獄。

 

娘娘!小青撫摸著她的消瘦的滿是皺紋的臉龐,哭了起來。法海這個狠心的禿驢,遲早有一天我要把他碎屍萬段,報這個仇!

 

不提那些了,青妹。今天我來,是找你幫忙的。她伸過手去,替小青把眼淚擦幹。

 

娘娘,你先進來坐下,咱們慢慢說。小青扶著她往洞裏走。

 

 

黑暗籠罩的岩洞內,隻有青綠色磷光在洞內閃耀。牆壁上反射著青色的光,上麵掛的劍鞘隱約可見。她和小青坐在一個石桌兩旁,低聲交談著。

 

這麽說,是法海放你出來,讓你去見許仙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小青疑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想讓我死心塌地吧,或者是他有些良心發現?她疲乏的靠在一個石椅上,無力的說。

 

他良心發現?法海這個禿驢才不會呢。娘娘,這是一個陰謀,他是要找個借口把你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他知道你想見許仙,又自己去不了,最後隻好借助你的法術,這樣他就有借口把你打進地獄了。

 

也許吧,所以我要來找你幫忙,駕雲把我背過海。如果我要是可以自己飛過去,我不會來麻煩妹妹的。

 

娘娘,你這是說的哪裏話,你一句話,千裏萬裏我都背了你去。隻是,你為什麽還在戀著許仙呢?你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都是因為他嗎?他是一個軟弱的,忘恩負義,毫無本事,寡廉鮮恥的男人,他當初拿著法海的缽盂把你罩住的時候,我真恨不得一劍殺了他。。。他們老說蛇毒,其實人類的心才最毒,他們要比我們蛇更忘恩負義一萬倍。。。。你為什麽對他這樣一往情深呢?

 

青妹,唉,我也不知道,我的心裏亂得很,我知道他過去對我不好,但是我當時就已經原諒他了,經過一千年,更把所有的怨恨都一筆勾銷了。我隻是心裏依然在愛他。她神色黯淡的說。為了他,再多的苦我也不怕,也受的了。我要去見他。

 

娘娘 ---- 唉, 你太癡情了。小青歎息著,知道多說也沒用,也改變不了她。不說別的了,娘娘,我帶你去,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我的時間不多了。她依舊麵容疲乏,神色黯然的說。我隻有這一次機會能見到他。我等了他一千年,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能見到他了。我要盡早的見到他。

 

好的,娘娘,你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咱們就動身。小青又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去給她收拾一個休息的地方去了。

 

 

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厚重的雲彩遮住了整個天空,太平洋的海麵上卷起滾滾波濤。海水喘息著,海鷗在水麵上撲打著翅膀。海風呼嘯著,傾盆大雨如注的潑灑在黑藍的海麵上。遠處黑暗的天幕上雷光閃閃。一隻小船在波浪裏艱難的穿行,被一陣大浪打翻,小船變成了一片片木頭碎片。

 

黑黑的雲層中,小青踩在一小片雲彩上,背著她在飛行。雲彩在黑雲裏麵靈巧的穿行。雷電在雲層裏打下來。她驚叫一聲:小青,小心! 話沒落音,一道火光在她和小青的身邊閃耀起來,電光閃過,擊中了小青,小青啊的叫了一聲,從雲彩上掉了下來。

 

她們雙雙掉到了水裏,冷水淹沒了她們的頭頂。她從水裏冒出頭來,喘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沒看見小青。她焦急的大喊起來:小青,小青!遠處的水裏冒出一個頭影來。她焦急的看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娘娘!我在這裏!

 

小青向她的方向遊來。她跟小青在水裏匯合,兩個人都渾身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她吐了一口嘴裏的鹹澀的海水,問:小青,你沒事兒吧?小青在水裏把頭昂起來,回答說:我沒事兒。

 

小青遊到她身邊來,背上她,縱身一躍,腳底下顯現出一朵雲彩。雲彩迎著風雨向著高高的雲層飛去。

 

 

一間陰森的寺廟裏,法海正閉眼盤腿坐在大殿中央的一個蒲團上打坐。殿裏麵有幾尊菩薩和佛祖雕像,雕像前麵的香爐燃著幾柱香。一陣雷電聲轟隆隆的滾過大殿上空,大殿的虛掩的大門被一陣強勁的風吹開。法海站起身來去關門。他扶著門看著外麵閃著雷電的天空,渾身突然打了一個機靈。

 

法海掩上大門,坐回到大殿裏的一個雕木椅子上。椅子旁邊幾隻粗大的紅燭閃著紅光,照亮了他的深思的臉龐。他的小眼睛睜開,眼珠轉了幾下。他伸出手來,掐著手指頭在算著什麽。突然,他驚呼了一聲:小青!

 

他站起身來,圍著大殿的香爐轉了幾圈,一腳把大殿裏的一把硬木椅子給踹斷,臉上現出惡狠狠的神情。他圓睜著小眼睛,自言自語的說:我怎麽沒有想到?我怎麽沒有想到?小青會幫她的。白蛇出來就去找了小青,小青背著她去了美國,去找許仙去了。隻要有小青在,她就不用動用法術,需要什麽,小青就給她解決了。不行,不行,一定要把小青抓起來,不能讓她幫白蛇的忙。

 

法海下了決心。他拿起靠在大殿一側牆上的惡龍禪杖,從一個佛祖雕像前麵的案板上拿起金缽盂,走到門口,打開殿門,一縱身,腳下出現一朵黑雲,向著遠處的天空飛去。

 

十一

一處幽靜的街區,立著一幢幢二層式的小洋房。洋房前麵的草地上,種著許多株高大的楓樹,楓葉厚實的葉子遮住了耀眼的陽光,給房子前麵的草地上和瀝青車道上留下了一片一片的樹蔭。

 

太陽在遠處緩緩的下落了。天上有幾朵雲彩,被染得血紅血紅的。地麵上的房屋和楓樹上都被灑滿了金黃色的光線,房屋的玻璃上反射著火亮的金光。街區的盡頭是一個美麗的小公園,裏麵綠樹成蔭,鋪滿了綠綠的草地,有幾個小孩在草地和沙坑裏麵嬉戲。街道的路牌上印著幾個大字:

楓林街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和他的年輕漂亮的太太從街區裏麵的一幢房子裏麵走出來,他們推著一輛嬰兒車,上麵是個三歲大的男孩子。他們親昵的說笑著,推著孩子往公園的方向走來。

 

公園的一個長椅上,坐著一個穿著一身白色衣服的老婦人和一個年輕的穿青色衣服的女人。她們看著那個男人一家推著嬰兒車走過來,低聲的說著什麽。

 

男人和太太從老婦人麵前的長椅走過。他看到白衣老婦人和那個年輕的青衣女人在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就衝她們點點頭。他看到老婦人的眼裏含著淚水,她幽怨的看著他,眼神裏有一種他似曾相識的眼光,就好象他以前在哪裏見過老婦人似的,但是他記不起來了。

 

他坐到公園裏麵的一個沙坑旁邊,拿了一個小鏟子幫男孩挖沙坑。他的太太蹲在他身邊,悄悄的說:剛才那兩個女人在看你,她們現在還在往你這邊看。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剛好看見她們扭過頭去。他笑笑說:好象麵容看上去有些熟悉。他太太撒嬌的說:你不許看她們。他點點頭,說,我不會喜歡上她們的,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隻愛你一個。他太太輕輕捶了他一下,說,討厭,不會留著回家說去。說完撲哧一笑,噘起紅紅的嘴唇來等著他親。他輕輕的親了她一下,又低頭去幫孩子挖沙坑去了。

 

十二

 

當她在公園裏看到他清秀英俊的麵容的那一刻,一眼就認出了他,先是驚喜得流出眼淚來,一千年來的等待終於沒有白費,終於見到了他!他還是過去的那個樣子!她要站起來去跟他說話,小青在旁邊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看到他身邊的太太和孩子,她的心一下就碎了。她扭過頭去,淚水嘩嘩的像泉水一樣從眼眶裏奪目而出,止都止不住。整個世界在她的麵前一下子黑暗下來。她後悔了,後悔來到這裏,後悔她看到了他跟別人在一起。殘酷的現實擊碎了她的夢。

 

也許這就是法海想要達到的目的吧。她想。

 

夜深了。公園對麵一處無人的空房子裏,老婦人和小青在在麵對麵默默的坐著。

 

她的臉上都是未幹的淚痕。小青手裏拿著一個手絹,遞給她,讓她擦眼淚。她把臉上的淚痕擦幹,對著小青勉強微笑了一下,又放聲大哭了起來。小青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好說:娘娘,這回你死了心了吧。他愛上了別人,還有了孩子。他不會屬於你,除非你把他的家給拆了。

 

她低下頭去,心裏無限傷感起來。一千年的等待,等來了這一天,千辛萬苦的找到了他,他已經愛上了別的人,還有了孩子。她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小青跺跺腳說,要不這樣吧,他不是喜歡美女嗎?一會兒我去變成娘娘當年的樣子,去他的後院裏,在窗戶外麵看著,等他自己在屋裏的時候,我去敲門,把他給引誘到這裏來,讓你跟他好好談談怎麽樣?

 

她沒有別的好主意,隻好點點頭說,青妹,你不要嚇著他,能把他帶來最好,不能帶來也不要勉強。

 

十三

 

他從樓上的臥室走下來,疲倦的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他把音量調小,怕聲音吵著剛熟睡的孩子和太太。

 

起風了。他聽見門外的風在呼呼的響。他站起來,打開窗簾看一眼外麵,突然看見姣潔的月光下,後院的草地上站著一位細腰豐臀,羞魚落雁,漂亮得驚人的女子。他一下驚呆了,傻傻的站在窗前,腳步一動不動。後院中的那位女子在伸手向他勾手,然後指指後院的門,像是要他出來。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辦。

 

忽然他看見天上降下來一朵烏雲,烏雲上站著一個手拿禪杖的惡狠狠的禪師。他看到那個女子扭頭看到禪師,嚇得啊的叫了一聲,扭頭就要跑。那個禪師伸出手來,把手上的一個缽盂亮出來。缽盂裏麵射出一道金光,把那個女子吸了進去。禪師對他做了一個惡狠狠的動作,像是要把禪杖來打他,他趕緊放下窗簾,關上燈,嚇得不敢出聲。這樣的呆了幾分鍾,他聽見後院一陣風聲響,然後就沒有動靜了。他悄悄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去,隻見天上一輪橙黃的圓月正照著後院,把後院照得清清楚楚,裏麵什麽人都沒有。

 

他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難道自己剛才產生了幻覺?難道自己剛才是在做夢?剛才明明有個惡狠狠的禪師在後院裏麽,怎麽一會兒一個人影都沒有了?他正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剛才看錯了,就聽見太太走下樓來,把燈打開,嬌聲問他:你怎麽黑悶著一個人在這裏?剛才我聽見好象院子裏傳來一聲啊的聲音,是怎麽了?

 

他把窗簾放下,扭過頭去安慰太太說:沒什麽,剛才可能是刮大風把什麽東西掛倒了,發出的聲音像是人叫聲,我仔細看了,後院裏麵什麽都沒有。他的太太走到他身邊來,溫存的依偎在他的胸前,說:既然這樣,早些上樓回房間睡覺去好了。

 

十四

 

她在空屋子裏等著小青回來,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小青總是沒回來。她預感到事情不妙,低下頭來掐指一算,不禁長歎一聲。她知道法海把小青抓走了。

 

沒有了小青,我怎麽辦呢?她坐在地上默默的想。我不能動用自己的法術,還是一個又老又難看的老婦人,我能怎麽辦呢?我要是告訴他,自己是前世的白蛇,帶著一千年的愛來找他,他會怎麽想呢?我怎麽能把他的心給抓回來呢?還有。。。。他有太太和孩子,那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唉。她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我怎麽辦呢?難道一千年的愛就終止在這裏了嗎?

 

十五

 

他以後每天和太太推著孩子上公園的時候,都看到那個老婦人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他跟孩子在沙坑裏玩的時候,能感覺到那個老婦人的眼光在注視著他。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老婦人像是要跟他講什麽話。

 

沒有了那個青衣青褲的年輕女子跟老婦人坐在一起,他的太太也不在意老婦人射來的目光了,甚至還跟老婦人主動打起了招呼。老婦人雖然臉上滿是皺紋,但是她的眼睛卻很敏銳,身手也很敏捷,有一次一下伸手抓住了長椅邊飛過的一個飛蟲。後來一些日子,他的太太總是在家吃完飯刷碗,讓他自己先帶孩子來公園玩。他就自己推著嬰兒車帶孩子來公園,每次從老婦人的麵前走過。

 

慢慢的他跟老婦人從簡單的點點頭,到互相打招呼,到聊幾句天。她問他從哪裏來,在這裏幹什麽,他就很實在的告訴她說,是從中國來,在這邊做計算機軟件。他問她住在哪裏,她指著公園對過不遠處的一座灰磚紅頂的房子說,我住在那裏麵。他驚異的說,那幢房子不是一個大麻屋嗎?原來有個印度人在裏麵種大麻,後來被警察發現了,把印度人給抓起來了,屋子沒收了。她說,那個房子被銀行拍賣了,我從銀行手裏把房子買來的。他好奇的問她,多少錢買的?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年老,記憶不好,記不清了。他覺得很奇怪,房子是最貴的投資,老婦人怎麽會不記得剛買不久的房子花了多少錢?不過他有一想,也許是老婦人不願意告訴他,所以才推脫說記不清。這樣的一想,他也就釋然了。

 

他問她以前是幹什麽的,她笑笑說,我是算命的,靠給人算命掙幾個錢。他笑著問她,能不能給我算個命?她讓他把手伸過來,然後攥住他的手。他覺得她的手冰涼冰涼的,看到她攥住他的手時,眼裏好象有眼淚一閃。她看著他的手掌上的紋路,掐指算了一會兒,慢慢給他講起了他的過去的事兒,讓他感到很驚奇。有些事是他從未跟任何人講起過的,居然也讓老婦人給算得出。他過去完全不信算命這一類的東西,從她這裏,他開始信了。

 

有時孩子在長椅附近的草地上玩的時候,他就跟她多聊幾句。有一次她問他看沒看過白蛇傳,他說巧了,父親酷愛京劇,家裏有一摞京劇劇本,其中就有一個《白蛇傳》。父親因病去世後,留下了很多書,那些京劇劇本他都給放在地下室裏,夏天在地下室涼快的時候翻看過。她問他的感想,他說覺得白蛇是一個很熱情,很仗義,敢愛敢恨的女子;相比之下許仙是個唯唯諾諾,前怕狼後怕虎,既想著白娘子的美麗和多情,又害怕她是個妖精,是一個不敢做不敢當的男人,有事時做縮頭烏龜,關鍵時刻還與白娘子的敵人站在一起,是個可惡可恨的人。她點著頭說,你說得很對,不過不能怪許仙,他隻是一個自私的男人,是個普通人罷了。天底下的男人,有幾個不是自私的呢?

 

他對她的這句話倒是想當的欽佩,覺得她很有寬容心,很想得開。人大概年老了就是這樣的吧。他想。

 

十六

 

這樣的過了一個多月不到兩個月的時候,悶熱的八月就快要過去了。天氣漸漸的變得涼爽了一些起來。老婦人有一次看見他,依依不舍的跟他說,她最近要走了,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去還願,以後可能永遠也不會見到他了。老婦人說,她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家裏也沒有人了,最近見到他,跟他聊天,是她最大的快樂了。他跟老婦人說,他過兩個星期也要出差了。他說完這些,看到老婦人的眼裏好象又有些淚花閃出來。他問老婦人,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有不順心的事兒?老婦人把眼淚用衣袖擦幹,說,沒有,我是老了,老眼昏花,容易流淚。

 

出差的頭一天晚上,他來到公園裏跟老婦人告別說,我明天就要出差去了,要出差一個月,回來的時候要是見不到你,就先跟你告別了。老婦人拉著他的手說給他最後看一次手相。老婦人端詳了半天他的手,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問他說,你明天怎麽出差?他感覺很奇怪,就告訴她說,明天一早的飛機,是直飛洛杉磯的航班。老婦人掐著手算了一下,跟他說,明天你不要出差去了,你就說病了,在家休息幾天吧。

 

他笑了,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這次出差是給公司的一個大客戶做培訓,培訓的時間地點都早已經訂好了,到時要是稱病不去,把這事兒給撂了,回頭公司非得把我給開除了不行。

什麽重要,也不如生命重要,老婦人說。你還有太太和孩子,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他們著想是不是?

他看著老婦人的嚴肅勁兒,就問老婦人說:怎麽了,是那架飛機要摔下來嗎?

老婦人點點頭。他笑了,說,好吧,我相信你,今天晚上我就跟公司請假,說不去了。

 

他帶著孩子離開公園的時候,老婦人特意走到他麵前,叮囑他說:記住記住,明天千萬不要去出差。什麽也不如生命重要。他點點頭。老婦人不放心的看著他帶著孩子離去。

 

十七

 

她回到了空空蕩蕩的屋子裏,心裏滿是憂鬱。時間過得真快,明天就是第100天了,她就要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石洞裏去了。

 

法海,她心裏說,你的陰謀沒有得逞。我還是愛著他。我也沒有動用法術,你無法把我打入18層地獄裏麵去。

 

他雖然不愛我了,但是看到他過得很開心,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想著明天她就要被法海帶回石洞,她的心裏就充滿了悲哀。下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相見了。也許要再等一百年,也許要再等一千年,她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裏,她的命運掌握在在法海手裏。

 

突然,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如果,如果他不聽我的勸告,明天還是去出差怎麽辦?想到這裏,她煩躁起來,心神不寧。她掐指又算了一遍,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明天早上,我隻能跟他走一趟了。她悲哀的想。

 

十八

 

果然,第二天早上,他還是開車去機場了。他晚上跟老板發了個緊急email,說他身體不舒服,問能不能把培訓取消或推遲。老板過了半個小時親自給他來了電話,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客戶,如果他還能走,哪怕到那裏隨便講幾句也可以。

 

他權衡了一下老板的話,覺得老板是真的很重視這次培訓。他又想了想老婦人的話,覺得老婦人雖然算命算得很準,但算的都是過去的已經發生的事兒,未來的事兒,誰會說得準呢。他一直不信算命這一套,覺得都是騙人的,此時他的這種想法占了上風,就把老婦人說的話當作了耳旁風。他想,也許是老婦人要走了,想在公園裏多見他幾次,所以用這個借口不讓他去出差吧。

 

他的太太聽見他跟老板的電話,就問他身體哪裏病了?他不好跟太太直說老婦人講的話,就半開玩笑的說,是心病,想在家偷懶幾天,跟她呆幾天。她太太笑了,說你還是去出差去吧,我們又不是蜜月時期,都有孩子了,蜜月早過完了。

 

聽了太太的話,他下了決心去還是去出差,就給出租車公司打了個電話,定了一輛出租車來送他去機場。他把換洗衣服都整理好,放在一個旅行包裏。他上樓去到臥室裏,看到太太已經脫了衣服躺在床上等他,她的美麗的肌膚展現在他麵前。他伸手把她攬在懷裏。

 

早上鬧鍾響後,他親吻了還在沉睡的太太一下,又好好看了正在夢裏熟睡的孩子一下。這是多麽乖的一個孩子啊,看到孩子,他的心裏就充滿了幸福感。他洗漱好,下樓喝了一杯牛奶,門鈴就響了。他提著他的旅行箱出了門,看到一個出租車司機已經把車停在了他的車庫門前。

 

街道上彌漫著淡藍色的晨霧,空氣裏充滿著早上的濕冷的潮氣。他跟那個印度出租車司機打了聲招呼,司機幫他把旅行箱放在出租車的後備箱裏,關好後備箱的門。他坐進出租車裏麵,司機把車從車庫前的瀝青路麵上倒了出來,踩了一下油門,提速向著機場開去了。

 

出租車從車庫門前倒車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一個像是老婦人的人影在後麵一閃。他再仔細看時,已經什麽人影都沒有了。他自己跟自己說,準是最近太累了,搞得老出幻覺,這次出差回來後要好好休息幾天。

 

十九

 

太陽還沒有升起,天空還是灰藍色的,隻是遠處天際的雲層已經透出一片淡黃。幾隻小鳥無聲的煽著翅膀從房頂上飛過,落到一顆大樹上。樹葉在微微的抖動,像是有微風吹過的樣子。馬路上雖然已經有一些車輛在路上行駛,但是高峰時間還沒有到來,交通狀況很好。

 

他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跟司機有一搭無一搭的聊天。他問司機:到機場不會晚點吧?司機操著印度音很濃的聲音回答說:不會,這麽好的天氣,又早,路上不會堵車,絕對不會晚點。他放下心來,把身子靠在後座上,看著車窗外一幢幢房子和一顆顆樹閃過。

 

出租車快開到一個交通路口的時候,綠燈轉變成了紅燈。出租車停在紅燈前,司機嘟囔著:今天早上怪了,怎麽老趕上紅燈。他笑了笑,說,這也是常有的,一旦趕上紅燈,經常次次趕上紅燈。司機隻是搖搖頭。他搖下車窗,探出頭去看了一眼紅燈,紅燈好象停留的時間特別長。他看了一眼天上,太陽在慢慢升起,金紅色的光從遠處的雲層裏透了出來。他看到頭頂上有一朵不大的灰雲,在一動不動停在出租車頂上的半空裏,顯得很低。

 

出租車開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他看到這個路口的交通燈壞了,車輛到了路口都停下來,先來先走,路口堵了十幾輛車。路上的車明顯開始多了起來,上班的人們開始出來了,馬路上的高峰時刻快來了。出租車司機開始煩躁起來。他也有些擔心,要是這樣下去,一旦趕上高峰時刻,路上車一堵,他就不能按時到機場了。

 

以後的幾個路口,每次都趕上紅燈。司機開始罵娘,他也覺得蹊蹺,今天路上的紅燈的確好像是跟他故意過不去,總是在出租車快到的時候由綠變紅。他從車窗裏向外看去,意外的看見頭頂上的那片灰雲還在出租車附近的天空上,好像是跟著出租車走一樣。真是見了鬼了。他心裏說。

 

出租車內的空氣變得不安和煩躁起來,司機嘟囔著:媽的,每個路口都是紅燈,真他媽的邪了門了。他小心翼翼的問司機:還能及時趕到機場嗎?司機有些猶豫起來,說,看路況吧,應該問題不大。他們正說著,隻見前麵的車突然來了一個急刹車,出租車也趕緊刹住,好在沒撞上。他從車窗裏探出頭去,隻見前麵的幾輛車已經追尾到了一起,最前麵的路口上,一個老婦人在慢慢的過人行道。最前麵的車門打開,司機跑出來揮動著拳頭罵老婦人:你他媽的怎麽過馬路,不看紅綠燈啊你?他看著老婦人像是耳聾的樣子,隻是不理別人的辱罵,自己慢慢的過馬路。他覺得很奇怪:這不是公園裏麵的那個老婦人嗎?她不是住在公園附近嗎?今天怎麽這麽早到這裏來了?

 

他看到老婦人過了馬路之後,向出租車方向扭過臉來,臉上浮現出一股淒慘的微笑。

 

出租車被夾在馬路上越來越多的車輛中間。前麵追尾的車的司機們在互相扯皮,有人在打電話找警察。遠處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來。高峰時間開始了,雖然印度司機沒有說什麽,但是他知道,他趕不上他的航班了。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機票看了一眼,看見上麵寫著:

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

出發地: 波士頓

目的地:洛杉磯

起飛時間: 07:45

日期:星期二,2001911

 

二十

 

他是從機場的電視裏看到那架飛機撞進了世貿中心的。那架載著81名旅客和11名機組成員的波音767-223ER型飛機,被五名劫機者劫持,在美國東部時間846分一頭撞進了紐約曼哈頓的世貿大廈,機上全部旅客和機組人員當場死亡。

 

他到機場的時候,已經晚點了半個小時,那架飛機已經起飛了。他正在American Airlines的櫃台上聯係改機票好搭乘下一個航班,就從電視屏幕上看到了CNN的新聞直播,看到了世貿中心燃起的熊熊大火。機場的工作人員和他一樣都驚得目瞪口呆,停下了手裏的工作,扭頭看電視。

 

電視上,紐約世貿中心的頂上冒著滾滾黑煙,中間的樓層冒出一條條火舌,CNN的解說員說那是一架飛機撞進去,機上的燃油引起的。他們正在看著冒煙的世貿大廈,突然看見另外一架飛機筆直的照著世貿大廈的另外一座姊妹樓撞了進去,玻璃撞碎了,飛機消失在樓裏,馬上燃燒起巨大的火焰,人們神情惶恐的從攝像機前跑過,嘶喊著。機場的工作人員和觀看電視的觀眾都吃驚地捂住了嘴。一個婦女留下了眼淚,另外一個人喊起來:狗娘養的,他們會為這些付出代價的。

 

電視上,世貿中心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鏡頭照到有人從樓上往下奮不顧身的跳。解說員的情緒顯得很激動。

 

一定是被火燒的太難受了,寧肯摔死吧。他想。

 

突然,毫無預警地,著火的第一座大樓倒塌了。高聳的樓層像是掉到了水裏一樣往下挫,卷起巨大的白色的灰塵,人們在街上瘋狂的飛跑著,躲避著倒塌下來的磚瓦碎塊和灰塵。電視機前的觀眾沉默了,他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百多層的世貿大廈瞬間就倒塌成了一堆巨大的廢墟。

 

他聽到CNN的解說員說現在搞清除了第一家飛機的航班號,是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他聽著航班號有些耳熟,從兜裏拿出機票看了一眼,他的機票正是American Airlines Flight 11。他感歎了一聲,把機票讓周圍的人看,周圍的人都驚異的祝賀他錯過了航班。

 

太幸運了。他心裏想。要不是早上接連遇到紅燈,還有那場汽車互相追尾的車禍,他現在可能已經跟那趟飛機上的所有乘客一樣變成世貿大廈裏麵一具燒焦的屍骨了。他想起了那個神秘的老婦人,那個不讓他去出差的老婦人,那個他在堵車的街道馬路上看到的老婦人。

 

難道這一切都是偶然嗎?他問自己。

 

他突然醒悟過來。不是,一定是會算命的她預先知道了會發生什麽,她不讓我去出差,在勸阻不了我的情況下,她製造了交通事故,救了我的命。他隻是有些疑惑,老婦人怎麽有這麽大的本事跟著出租車,讓每個交通燈變紅,還能恰好趕到我的出租車的前麵,製造撞車的交通事故?難道這世界上真有神仙和鬼怪?難道她是天上的神仙派來保護他的?

 

他拉上自己的行李箱往外跑,機場上的人都詫異的看著他,幾個保安向他掃來懷疑的目光。他跑到機場門口,攔住一輛出租車,跟出租車司機說:

快,去楓林街。

 

他要趕回楓林街去找那個老婦人,解開心中的謎團。

 

二十一

 

楓林街公園對麵的那個空房子裏,白蛇已經不再是老婦人的樣子了。她已經變回了年輕時的白娘子的樣子。她知道法海要來抓她了,她跑不出法海的手心去,所以,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她把所有法海強加給她的約束都給打破了。

 

她走到浴室,看著浴室鏡子中的自己。她是那麽的年輕美麗,皮膚細嫩光滑,頭發烏黑,胸脯挺立。

 

年輕真好。多麽可惜啊,他看不到我最美麗的時刻了。她心裏自言自語說。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好像回到一千年前,鏡子中的她變成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古裝女子,身邊是穿著青衣的小青。天上下著淅淅的小雨,一株開滿過了雪白的梨花的樹下,一個英俊年輕的書生兩眼發直的癡癡的看著她,把手裏的傘遞給她,她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哐當一聲,屋子的門被打開了,法海身穿袈裟,手裏拿著禪杖和缽盂大踏步走了進來。

 

你到底動用了你的法術,把交通燈都變成了紅燈,還製造了一起交通事故。這回你要下地獄了。法海惡狠狠的對她說。

 

她轉過身來,嫣然一笑。她的美麗和鎮靜讓法海也吃了一驚。

 

走吧。她毫無畏懼的說。我可以毫無遺憾的下地獄了。

 

你你你,你不怕下地獄嗎?你不怕18層地獄的煎熬嗎?你不怕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折磨嗎?法海看不懂了,疑惑的問她。

 

我見到了他,我救了他。我不光救了他,他的孩子還不會失去一個慈祥的父親,他的妻子不會失去一個可愛的丈夫。我值了。她麵容平靜的說。

 

你你你,你不恨他嗎?你等了他一千年,可是他愛上了別人,他不再愛你,你不怨恨他嗎?法海絕望的說。

 

我不恨他。過去的事,我已經原諒他了。愛一個人,就是要讓他幸福。她緩緩的說。她走近法海,眼睛盯著法海,一字一頓的說:我也原諒你了,你隻是一個對別人的幸福羨慕嫉妒恨的可憐的和尚。這不怪你,因為你心裏沒有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 --- 愛。

 

法海徹底暈菜了。他大吼了一聲,掄開禪杖向著窗戶掃去,玻璃嘩啦啦的碎了一地。在這條蛇妖麵前,他覺得他的世界徹底顛倒了。他一直覺得他在抑惡揚善,在替天行道,但是今天,他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和判斷力了。這世界上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好,什麽是壞呢?這一條低賤的蛇妖怎麽能有這麽強烈的愛,對傷害過她的人這麽寬容呢?難道我過去都做錯了?我是沒有愛,但是難道我真是對世界上的愛在羨慕嫉妒恨嗎?

 

法海的腦海要爆炸了。他啊的叫了一聲,把禪杖向白蛇身上掄去。白蛇慘叫了一聲,跌倒在地,頭磕在了地上。她沒有留眼淚,擦了一下嘴角的血,想站起來,但是她動不了。她低頭看了一下,雙腿已經被法海的凶狠的禪杖打斷了。血不斷從身子裏湧出來,她的臉逐漸變得蒼白,蒼白得像是窗外的雲。她的身軀扭動著,逐漸變形,變成了一條斷了尾巴的白蛇,虛弱的趴在地上斷斷續續的喘著氣。

 

你去下地獄吧!法海伸出手來掐住蛇的脖子吼叫著,他的手越掐越緊,讓蛇的腦袋麵對著他因發怒而漲紅的禿頂。聽見沒有,你這個不思悔改的妖孽,我要讓你在地獄裏呆上一萬年!一萬年!一萬年!

 

他看見蛇艱難的喘息著,眼睛裏的瞳孔在放大,眼神在慢慢的失去光芒。

 

蛇的眼睛無力的閉上了。蛇的身子痛苦的蜷縮了一下,停止了蠕動。法海楞了一下,把掐著蛇的脖子的手稍微鬆開一些。一股冰冷的涼氣順著蛇身傳到了法海的掌心裏,他的手顫抖起來。

 

一顆大大的淚珠從蛇的閉著的眼角裏流了出來,滴在了地上的一灘血泊裏。地上的血變得更加鮮紅了。

 

二十二

 

一輛出租車從遠處飛快的駛來,在楓林街的公園旁邊停下。他從出租車裏出來,飛快的往老婦人住的空房子裏跑。出租車司機從後備箱裏把他的行李箱拿出來,看著他飛跑的身影,搖了搖頭,把行李箱放在路邊上。

 

他跑到那座空房子麵前,看到門在開著,他跑了進去。

 

空房子裏麵空無一人。窗玻璃破碎了,像是有人破窗而入。地上一灘血跡,已經變得黑紅黑紅的。

 

      他立在血跡麵前驚呆了。

 

血跡旁邊有幾片蛇鱗一樣的碎片。他撿起一片來,看到上麵灰白的鱗上沾著黑紅的幹枯的血。

 

他走到浴室裏,看見浴室的玻璃上寫著一行紅字:

 

我是前世前生愛你的白蛇。你若還能記得我,以後每一世的時候,請你在七月七的中午到西湖的蘇堤來。總有一世有一天,我能在堤邊穿著白色的裙子,拿著青花小傘,戴著紅色的發髻,在那裏等到你。

 

      白蛇?他看著浴室玻璃上的字發呆了一會兒,想起了老婦人在公園裏有一次跟他討論過的《白蛇傳》。難道那個老婦人是一千年前的白蛇?難道自己的前世是許仙?

 

二十三

 

他匆匆走回家去,走到地下室裏去,從父親給他留下的一摞京劇劇本裏麵,找到了那本已經發黃發黑的《白蛇傳》。

 

他拿著《白蛇傳》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向著窗外望去,隻見對麵的公園裏一片如茵的草地上,一個年輕媽媽在推著孩子蕩秋千玩耍,孩子的手握著秋千的繩子,開心的笑著,叫著。秋千後麵是一片楓樹林,肥大的楓葉有些已經開始發黃變顏色了。樹林後麵隱隱露出的是一點一點紅色綠色白色房屋的屋頂,屋頂上麵是湛藍湛藍的天空,陽光溫暖的照著幾縷煙一樣的薄薄的白雲。

 

他低下頭打開劇本讀了下去。

 

他看到斷橋那一折,記憶裏好像突然出現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雨中的一個小橋。春天的野花在雨水中被洗刷得格外鮮豔,一個白衣女子和一個青衣女子在斷橋邊的樹下避雨,看著一個貌似潘安的少年走過來,把手裏的傘遞給他們。湖麵吹來的白色霧氣中,白衣女子和少年四目顧盼,兩個人的臉都紅了,雨淋到了他們的頭上和身上,他們全沒覺得。

天空的灰雲顯得很低,一隻白色的鳥兒在湖麵驚起。他看見白衣的女子輕舒羅袖,低聲唱到:

人世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山!

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裏麵,

那一邊好樓台緊傍著三潭;

蘇堤上楊柳絲把船兒輕挽,

微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他讀到盜仙草那一折子戲,眼前浮現出一個白衣女子在緩慢的脫去寬大的白衣,換上緊束的盔甲,係上青色的寶劍。她一手按住寶劍,一手撫摸著肚中的胎兒,淚眼婆娑的對身邊的青衣女子囑咐道:

賢妹呀!為姐此去隻要取得仙草,慢說是守山神將,就是那刀山火海,為姐也顧不得了!青妹啊!  

含悲忍淚托故交。

為姐仙山把草盜,

你護住官人莫辭勞,

為姐若是回來早,

救得官人命一條;

倘若是為姐回不了,

你把官人遺體葬荒郊。

墳前種上同心草,

在墳邊栽起相思樹苗。

為姐化作杜鵑鳥,

飛到墳前也要哭幾遭。

     

 

一千年了,娘子。他心裏默默的念了一聲,轉過頭去呆呆的看著窗外,他的心底一直壓抑的鬱悶和煩愁突然不能自禁的奔湧而出。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滴到了手裏的書上。他的淚水一滴滴的掉在了發黃的紙頁上,圓圓的向四麵濕潤過去,浸透了薄薄的黃紙麵,紙上的一個個黑體方塊字變得模糊起來。

 

室外還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天。陽光穿過透明的窗戶玻璃照到他的身上,把他的一側照得閃著明黃的光。沙發對麵的電視櫃上,一株深綠深綠的蘭花草的花兒枯萎了,枯黃的花瓣零落地散掉在栗子色的櫃子頂上,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和鮮豔。蘭花草的葉子低垂,像是在訴說著千年的忠誠和相思。

 

他走過去,拾起一片枯萎的花瓣,又從兜裏掏出在老婦人的空房子裏撿到的蛇鱗,一起放在一個小的木盒子裏。他掏出水果刀,對著自己的胳膊劃了下去,胳膊被劃出了一個長長的裂口,血從胳膊上滲出來,一滴一滴的滴到了盒子中的花瓣和蛇鱗上,花瓣和蛇鱗有了新鮮的血色,顯得嬌紅起來。


     

每年七月七,我會去斷橋那裏去找你。他把木盒子蓋上,在心裏發誓說。等著我。

 

雨水是天空的沉默的眼淚。風是光陰的冷澀的呼嘯。窗外一片濃厚的烏雲飛過,遮住了陽光。原本清爽的天,突然黑暗了下來,滂沱大雨毫無預兆的澆了下來。

 

他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全然不知全世界的雨此刻都澆在了他的屋子上,把他的屋子籠罩在一片冷冷的雨水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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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藍天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把911也挪這兒來了,超現實的寫法。淒迷,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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