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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 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 (二)

(2011-11-05 10:28:18) 下一個

那天是1989年六月三號。

那天下午快黃昏的時候,天氣很悶熱,空氣濕度也大,幾乎沒有風,樹葉一動不動,天邊有一片黑色的濃雲在慢慢的移動著,好像醞釀著一場大雷雨一樣。在這種天氣裏騎車,就像是進了桑拿室一樣,隨著腳蹬子的運動,渾身上下揮汗如雨。那一天我騎在街上,頭有些發暈,因為好幾天沒有得到好好休息的緣故,特別是昨天晚上在街頭攔阻軍車一晚上都沒有合眼,我的頭痛的發麻發脹,神經既疲勞又興奮。我的腿也疲累不堪,這是24個小時之內我第二次向著長安街騎去。我的陳舊的自行車在咯吱咯吱的響,軸的厲害,騎起來特別費勁兒,它早就該修理一下加加潤滑油了。我想起我爸經常對我說,你要想一個什麽東西好好服務你,你就要好好服務它。每次他看到我把自行車推回家,總是搖搖頭,說該擦車了該修理了。那天看到我的人都說我顯得像個瘋子,皺著眉頭,滿頭亂發,長長的頭發彎曲著垂到脖子上的領子上,眼圈是黑的,眼裏布滿了血絲,眼鏡的中央纏著一塊膠布,那是昨天被人把眼鏡擠掉在地上,我撿起來,臨時找了塊膠布給沾上。

我和二三十個學生糾察隊員們在黃昏的時候,騎車來到了離長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遠處三裏河橋上,身上的襯衫都濕透了。我們騎車騎得很急,出了很多汗,汗水把我的白襯衫貼在了前胸和後背上,覺得身上黏糊糊的,有一股汗餿味。在悶熱的六月天的陽光的暴曬下,我用胳膊擦了一下滿頭的大汗,覺得很渴。由於出發的急,這支學生糾察隊的大多數人從學校裏出發時,都沒有來得及帶水和飲料。我騎在道上就想起了冰鎮的北冰洋汽水,那種從冰櫃裏拿出來,流線型的玻璃瓶子上沾著冰涼的水珠,一打開蓋就向外冒著白色霧氣的橙色的汽水,想要是有一瓶這樣的汽水對著嘴灌下去,讓汽水的碳酸從胃裏冒出來,打個嗝,來個透心涼才痛快。但是我沒有冰鎮的汽水,因為時間緊促,也不能停下來到路邊去買一瓶。隻有臉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流到了嘴角裏,我用舌頭舔了一下嘴角,覺得有些發澀發苦。

也許是因為戒嚴部隊指揮部的嚴厲得異乎尋常的通告的緣故,街上的空氣中充滿了躁動和不安的情緒。從人大校門口路過的時候,我聽見人大對著校外的喇叭也在重複的廣播著戒嚴指揮部的通告:

。。。。請你們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門廣場去。廣大職工要堅守崗位,市民要留在家裏,以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戒嚴指揮部這樣嚴厲的通告,過去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幾乎所有聽到通告的人都被通告的語氣給震驚住了。這則通告殺氣騰騰,在明顯的警告人們今天晚上會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軍隊好像一夜之間失去了耐心,準備要大開殺戒了。毫無疑問,今天晚上肯定要出現流血事件,隻是流血的多少要看事件的發展了。

從胡耀邦逝世開始的大規模學潮,到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任何人的控製,連學自聯的學生領袖們也無法控製廣場上的那些北京的和外地的學生的行動。學運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野馬,按照自己的節奏,狂野的飛奔了下去。

這幾天來,要出事的征兆一個一個出現,所有的預兆都顯示,大規模的流血鎮壓迫在眉睫。先是各個地方不斷發現有化妝成市民的士兵們進城。他們三三兩兩的穿著便衣,搭載著公共汽車和地鐵,進入市區。細心的人會發現,他們穿的白襯衫,是軍隊裏特有的那種白襯衫。他們留著小平頭,操著各種外地口音,對北京全不熟悉,拿著地圖尋找著要去的地方。昨天不斷有報告說學生截住了一些車輛,上麵有軍隊的槍械,今天白天的時候還發生了武警出來搶奪一輛載有軍隊軍械的車輛的事,中間還施放了催淚瓦斯。從中午開始,各種小道消息開始流傳,有的說軍隊得到了死命令,必須在午夜之前占領天安門廣場,完成清場的任務。有的說西邊的一些軍隊大院裏,軍官已經向士兵們分發了子彈和催淚瓦斯。有的說學生領袖們已經開始部分轉入地下,準備以南下擴大學運的名義,離開北京,躲避即將來臨的大鎮壓大搜捕。

我看到街上的行人明顯的比平日少了許多,就是那些還在街上的人,也都在麵容嚴肅的匆匆的趕路,像是要在雷雨之前趕回家去一樣。往日街上的喧囂和嬉鬧都消失了,換來一片沉悶和嚴肅的氣氛,沒有人有心思開玩笑,就連街邊的一些小餐館裏吃飯的人,也在低頭默默的吃飯,更無一人大聲喧鬧。街上幾乎見不到任何小孩,沿街的一些店鋪大多已經早早的關門休息了,沒有關門的也在把外麵的桌子收拾幹淨拿回屋裏去,像是在準備隨時關門似的。路邊的那些賣衣服和小吃的小攤都失蹤了,隻剩下空空的架子和簡陋的木板搭的櫃台留在馬路邊

我們從校園騎到木樨地的路上,天空在奇妙的變化著。我們出了南校門的時候,太陽還在天上斜照著我們,晃得我睜不開眼,天上的幾長溜的雲彩還是白色的。地上拉長的自行車影子在越拉越長,我的影子像是一個瘦瘦的電線杆子,在地上拽來拽去。等我們騎到木樨地的時候,太陽已經變得像個血色的大盆,慢慢的沉到一片雲彩裏麵去了。近處的天空雖然還是青灰色的,但是遠處的已經是一片鮮紅,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的雲彩是透明的,金黃金黃的。整個世界被夕陽染成一片血色,我的胳膊是通紅的,手是通紅的,路邊的樹是通紅的,飯館的玻璃是通紅的,就連馬路邊上的鐵欄杆也是通紅的,就像是一個畫家拿著一罐紅漆挨個把畫布上的一切景物塗紅一樣。在一片血紅色的背景上,一片濃濃的黑雲,像是慢動作的萬馬奔騰一樣,在天邊緩緩地的向著我們的頭上移動著。

那天的血色的夕陽給我渾身帶來了一陣震撼,喚醒了我體內的久已消失的一種深深的恐懼感。平時我很少在戶外活動,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悶在教室裏,圖書館裏和宿舍裏看書睡覺,很少在外麵看夕陽西下。在我的一生裏,我從來沒有看見夕陽像那天那樣的紅得嚇人。我想,那是我的直覺,我的第六感官在警告我,巨大的災難就要來臨了。那一瞬間的恐懼沉甸甸的攫住了我的呼吸,讓我幾乎窒息。

這種恐懼感隻在我生命中出現過另一次,那一次是在高一的時候,我兜裏揣著一塊磚頭,站在街頭,在跟另外一撥學生碴架,因為他們搶走了我的一個好朋友的一個學生證。站在我麵前的那個凶狠狠的瞪著我的高年級男生,他的個子不高,但是他的眼神很凶。他把手也揣在兜裏,我看得出來,他的手在兜裏緊緊的攥著一把刀子。他並沒有把刀子拿出來,這樣反而讓我覺得更恐懼,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一把什麽樣的刀子。也許那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也許那是能一把一刀就能致人於死地的三棱刮刀,他隻是凶巴巴的瞪著我,等著我的下一步行動。我們相距隻有一尺的距離,在這麽短的距離,如果刀出手的話,是沒有時間躲避的。我們互相逼視著,在眼裏較量著力量。那一天,我恐懼了,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脅,感到死神的陰影。我膽怯了,退卻了,答應跟他們講和,為此我割地賠款,給他們賠了一條劣質的煙。後來那個凶巴巴的高年級男生跟我說,那天我隻要把磚頭一拿出來,他們就會一起上來把我身上插幾個眼放放血。想想那時我就覺得很後怕,為了一點小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有的時候生命的代價就是一個證件,一條煙。

我看著天上的不可思議的血紅的雲彩,懷疑是我的頭在暈或是眼睛出了問題。我向跟我並排騎車的別的學生看去,他們隻是在自顧自的默默的低頭騎車,沒有人有任何詫異的神情。他們的臉上像我一樣的流著汗水,這些汗水被夕陽染紅,像是血一樣往下流淌著。他們的年輕的臉和胸脯被夕陽照得通紅,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裏。

這些人都是在學校裏通過廣播臨時召集起來的學生,都是男學生,裏麵高年級和低年級的都有。我們來到這座橋上,擔負著一個使命:

堵住即將從西麵來臨的軍隊。

我們來到三裏河橋下,把自行車集中停放在橋下的一個平坦的地方,一起走上橋來。橋上的人好奇的看著我們這一支臂戴糾察隊袖章的學生,紛紛給我們讓開道路。有一些市民激動的從不遠處向橋上跑來,激動的喊著,學生來堵軍車了,學生來堵軍車了。

我從書包裏掏出一摞傳單,轉身用力地把印著“李鵬下台,反對軍管,撤銷戒嚴令,堅決保衛天安門場!”的傳單向路邊的市民們的頭上撒去。它們一開始是濃密的一團,在半空中散開,粉紅色的紙片在空中紛紛揚揚,像是鵝毛一樣在天上飛舞著,落到人們的頭上,手上和橋邊的水泥欄杆上。有一些傳單飄出了橋,向著橋下的水麵飄去,在夕陽中像是紅色的水鳥滑翔著。水麵上反射著魚鱗般的火紅的光和紙片的倒影,幾隻水鳥驚恐的拍打著翅膀從岸邊飛起,嘎嘎的叫著飛過天空,在天空留下黑黑的剪影。

 

回想起一個半小時以前,我還在校園的一個宿舍裏,在窗口扶著桌子的兩角,側耳傾聽著掛在窗外的學生廣播站的黑色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的嗡嗡的聲音。宿舍的兩扇玻璃窗子敞開著,悶熱的的空氣從外麵湧進來,宿舍裏充滿了桑拿一樣的熱空氣,讓人感到很煩燥。幾個蒼蠅嗡嗡的飛了進來,在宿舍的一個盛著剩方便麵的碗上打轉。

宿舍的窗台上放著一盆梔子花,那是你喜歡的。你有一次到我們宿舍來,帶來了一盆花,我問你這是什麽花,你跟我說是梔子花。你把它放到窗台上,每次你來都忘不了給它澆水。它剛開了一朵小小的潔白素雅的花。每天在宿舍熄燈後,我看著窗口,月光下那朵小花顯得格外的冰清玉潔,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

我從窗戶向下望去,隻見高音喇叭下,一些學生正站在那裏仰臉看著喇叭,聽著裏麵的廣播。它先是廣播了兩遍戒嚴部隊的緊急通告,然後是一個學生領袖在慷慨激昂的號召大家到廣場去堅守廣場陣地的煽動人心的演講。

然後我就聽到了這個緊急通知: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同學們,剛從廣場指揮部傳來的消息,長安街西部的木樨地一帶急需一支學生糾察隊去組織市民,攔截即將從那裏向天安門廣場進犯的軍隊。有消息說,西麵的軍隊大院裏的士兵們已經開始集合編隊要出發了。現在我們需要有熱血的男同學們站出來,組建一支糾察隊,到木樨地去和市民們一起設立路障,堵住西麵的軍隊。同學們,今天是最嚴峻的一天,有消息說軍隊得到了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在今晚占領天安門廣場。同學們,真正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為了中國的民主事業和這次學運的前途,請現在能夠出發的男同學,響應我們的號召,10分鍾後到28樓門前集合。注意,鑒於今天晚上形勢的嚴重性,我們隻號召男同學去參加糾察隊,不號召女同學去。

我的室友小趙從敞開的門口提著兩個暖水壺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默默的在往一個書包裏塞兩條毛巾,一本書,幾件衣服和一個鐵條,就問我這是幹什麽。我說毛巾是為了軍隊施放瓦斯時好用來捂住嘴,衣服和鐵條是放在背上的書包裏,如果士兵們的棍子打下來好保護一下背部。

小趙撇了撇嘴說,沒有用的。軍隊要是開槍了,這些都沒用的。

你真覺得軍隊會開槍嗎?我把鼓鼓囊囊的書包背上後背說,我不信軍隊會開槍。你知道,曆來鎮壓學生運動的從來沒有好下場,誰開槍,誰就會被永遠的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我不相信他們誰敢明目張膽的下令讓軍隊開槍。北洋軍閥算是凶殘的了吧,段祺瑞執政期間,學生們遊行請願,發生了三一八慘案,幾十名學生被打死,其中也有劉和珍,為此魯迅寫了那篇紀念文章。慘案發生後,段祺瑞趕到現場,向死的人長跪不起,然後終身吃素,來表示懺悔。三一八慘案發生一個月之後,段祺瑞執政府就倒了台。我不相信今天的政府會比北洋軍閥還愚蠢和瘋狂,敢向這麽多學生開槍。我覺得他們頂多隻是敢用催淚瓦斯和橡皮子彈而已。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小趙放下暖壺說。你太天真了。他們死了多少人才奪得了政權?幾百萬烈士。對於幾百萬人頭落地才奪來的政權,就是殺死幾十,幾百,幾千,幾萬人,又算什麽呢?

人民的士兵是不會向人民開槍的。我說。

人民的士兵?他們隻知道服從命令。小趙拿過一個茶缸子來,往裏到熱水。如果軍官讓他們開槍,他們敢不開嗎?何況,軍官們會說你們是暴徒,才不會說你們是人民呢。勸你別去了,多死一條命又有什麽意義呢?你該聽說了吧,有些學生領袖已經開始逃亡了。

那是他們轉入地下,保存力量,為了今後更好的鬥爭,我說。我端起了桌子上放著的一個一尺見方的紙盒子,紙盒子裏放著一些學生糾察隊的袖章和傳單,向門口走去。

小趙站在桌子邊,端著茶缸子,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我走到門口,回身看了小趙一眼說,如果真的出了什麽事,勞駕你幫忙告訴我家裏一聲,他們的電話和一封我給他們的信,我留在桌子上了。

他們要是問起我,我怎麽跟他們講呢?小趙問。

就說我對不起他們的養育之恩。我愛他們,下世再報答他們吧。我說。

哥們兒,我知道說不服你,你多保重吧。小趙走過來拍了我的背一下說。你說的我會做到的。

你就留守咱們宿舍吧。我說。誰出了什麽事兒也好有人通知一聲。

孔子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小趙說。我這幾天也就要離開學校回家了。學運到此,已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學生們是不可能贏的。你要是能夠堵住軍隊回來,我請你吃小炒慶祝。你到時長個心眼,能守就守,守不住就跑,珍惜生命吧,等著你回來。

我看了一眼小趙,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熟悉的床,熟悉的桌子,熟悉的窗台和窗台上的潔白的梔子花,背著書包,手裏端著紙箱子,走出了宿舍門。

 

幾分鍾後,我騎著車背著書包,車後座上的紙箱子裏放著一摞糾察隊的袖箍和一些油印的宣傳品,來到學生宿舍28樓門前,那裏已經有二三十個男同學麵容嚴肅的推著自行車等在門前的空地上。

他們三三兩兩的站著,有的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有的在低頭看書,有的耳朵裏塞著收音機的小耳機。空地上有一條石子甬道,從門口曲曲彎彎的通向宿舍樓外麵,宿舍樓灰色的牆根周圍是一尺高的鐵柵欄,裏麵圈著一小窄條草地。夏日的陽光下,草地上的草都曬蔫了,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離門口不遠的地方,雜亂的停放著一些很破很舊的自行車,幾張撕碎的紙散落在地上,還有幾塊西瓜皮仍在地上,一群蒼蠅在上麵嗡嗡的飛著。一個穿短裙的女生和一個男生並肩從門口走出來,他們從西瓜皮上邁過,好奇的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男的騎車馱著女生,沿著石子甬道向外麵騎去了。

樓上的一些窗戶開著,有幾個人在探頭看著樓下,一個窗戶裏傳來崔健的沙啞的聲音: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   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

 

我停下自行車,把紙盒子打開,拿出糾察隊的袖章和宣傳品來,那些在空地等待的學生向我圍攏過來。看著站在眼前的這二三十個男同學的一張張充滿了朝氣,天真無畏的神情的臉龐,看著他們的瘦弱的身體和文質彬彬的樣子,看著眼鏡後麵那一雙雙真誠的眼睛,看著他們沉靜的站在那裏,我的心裏忽然湧上了一股悲傷,我覺得我的心像被洞穿了一樣的顫栗著,眼裏幾乎要留下淚來。我想起了那句古話:我以我血薦軒轅。這不僅是古代仁人誌士的一句話,也是這些熱血青年們的行動。

沒有人要求他們做什麽,他們都是聽了廣播之後自願趕來的。他們都聽到了戒嚴部隊的嚴厲的通告,都知道今天晚上上街,特別是去到阻擊軍隊的地方,意味著什麽。如果說,四二七大遊行時,遊行同學麵臨的是被抓被打被關進監獄的考驗,絕食的頭幾天時候,那些學生們麵臨的是身體的摧殘,那麽今天,他們麵臨的是生與死的考驗。他們知道這一切的可能,他們可以留在他們的宿舍裏,但是他們還是自願的站出來了。

為了和一般同學區別開來,糾察隊的每個人的胳膊上都要帶著一個寫著糾察隊三個血紅大字的袖章。我把糾察隊的袖章一個一個發給站在那裏的同學,跟每個人說兩句話,鼓勵他們一下。我把一個袖章遞給一個高年級的男生,他的麵容黑黑的,個子高高大大的,像是個籃球隊員。他的手裏拿著一本托福詞匯,一邊站在那裏,一邊看著書,嘴裏在默默的背著單詞。他默默的接過袖章,把托福詞匯書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騰出手來把袖章套在胳膊上,用別針把它小心的別在了皺巴巴的白襯衫的袖子上。他的旁邊站著一個瘦小的像是十幾歲的男孩,麵容白淨,長的很清秀,留著長發,背上背著一個大大的吉他。

你是低年級的吧。我走到他身邊,把袖章遞給他。

嗯。大一。他睜著一雙純真的大眼睛,接過袖章,看著我回答說。

哪個係的?我停下來問他。

數學係的。他仍然很簡潔的回答我。

數學係的?聽說你們那裏都是奧數得冠軍的人。我說。我曾經在數學係旁聽過數學分析課,對數學係的那些高智商的天才們印象很深。

嗯,高中時參加過幾次比賽,名次也不太好。他很謙虛的說。

你怎麽還帶著吉他呢?我好奇的問。

喜歡,要是那裏沒事兒,我還可以給大家唱唱歌,娛樂大家一下。他揚起臉,帶著天真的神氣說。

你多大了?我問他。

十七歲。他說。我們那個地方上學早。

十七歲!我的心揪了一下的疼。怪不得他看著像個大孩子,才十七歲。他太年輕了。在一般的學校裏,他也就是個高中生。十七歲,那是連生命中最美麗的季節還沒有經曆過的年齡,是生命之花正要開放的年齡。十七歲的人生是多麽的短暫,如果真的出了事,這麽一個年輕的生命。。。我不敢想下去。

我看著他的孩子一樣的臉龐,覺得他實在太年輕了,不忍心讓他跟著去。

你知道今天晚上的危險嗎?我兩眼看著他說。軍隊可能會開槍的啊。你最好還是別去了。你父母要是知道你去攔軍車,肯定會不讓你去。

我知道。他說。但是,這裏的學生誰沒有父母呢,誰的父母會讓自己的孩子去呢?

你家裏還有兄弟姐妹嗎?我問他。

有,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在農村老家。他閃著真誠的眼光說。我死了沒關係的,我們家孩子多。

聽了他的這句話,我心裏湧起一股要流淚的衝動。我忍了忍眼中要滾出的淚水,衝他伸了一下大拇哥,微笑了一下說,好樣的。

 

把袖章和傳單分發給了這二三十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學生們之後,我看到他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好像在等著我說幾句話似的。我清了清喉嚨,示意他們圍過來,然後看著這一張張陌生而嚴肅的年輕麵孔,說:

剛才的緊急通知已經講了我們要去做什麽,我就不重複了。補充幾個細節,第一,這次行動是自願的,如果誰改變了主意,現在和將來任何時候都可以自己退出,不需要告訴我。第二,今天晚上,從西麵來的軍隊,據說是第38軍和第27軍,這兩隻軍隊都是以紀律嚴明著稱。他們的士兵會執行上級的任何命令,所以不排除他們采取任何極端的手段來達到目的,包括開槍,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這次不是鬧著玩兒的。第三,我們要去的木樨地,那裏有一座橋,西麵的軍隊要想衝到天安門廣場上去,必然要經過這座橋。而我們隻要能扼守住這座橋,就能夠阻止住西麵的軍隊。第四,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去那裏發動市民設置路障,然後在橋的前麵靜坐,如果軍隊的坦克想進到天安門,他們必須從我們身上壓過去。第五,我們糾察隊要站在第一線,如果軍隊開槍,我們會是第一個倒下的。大家都明白我們的任務和風險了嗎?

明白了。他們一起回答說。

好了,那我最後問一下,有沒有誰想退出的?我征詢的問他們。

沒有人說話。我等了一會兒,看沒有人想退出,就說:

那好吧,我們上車出發吧,大家跟在我後麵騎。

我騎上車之前,看了一眼四周。這座灰樓門前的空地上,沒有歡送隊伍,沒有旗幟,沒有那些寫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一類的橫幅,沒有喝彩的人,甚至也沒有什麽旁觀的人,除了樓上窗戶裏探出的幾個好奇的腦袋外。這裏隻有這二三十個正在紛紛騎上自行車的默默無言的學生,在需要的時候,他們默默的站了出來,義無反顧的準備用他們的年輕的軀體去阻擋軍隊的荷槍實彈的士兵和鋼鐵的坦克。

他們有的人也許有女朋友,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告訴他們的女朋友;也許有的人還沒有談過女朋友,還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滋味。

他們就要以自己的熱血和生命,去麵對軍隊的槍口去了。

沒有歡送,沒有掌聲,沒有迎風招展的旗幟,在這麽一個悶熱的夏日,我們二十幾個男生,騎上自己的自行車,帶著糾察隊的臂章,每個人背著自己的書包,從28樓門前的空地上開始出發了。我們排成一個隊列,我騎在最前麵,後麵緊跟著我的是背吉他的數學係小男孩,再後麵是那個高大的籃球隊員。

從我的宿舍樓前經過的時候,我看了一眼三樓上我的那間宿舍,看見小趙在窗戶裏對我打著V型手勢。他在窗戶裏喊了一聲:祝你們勝利回來! 我衝他點了點頭,揮揮手。他的胳膊底下的窗台上擺著你拿來的那盆梔子花,上麵的那朵小小的白花,依然純潔美麗的開放著。看到它,我就想起了你,想起了北島的一首詩:

低低的烏雲用潮濕的手掌

揉著你的頭發

揉進花的芳香和我滾燙的呼吸

路燈拉長的身影

連接著每個路口,連接著每個夢

用網捕捉著我們的歡樂之謎

以往的辛酸凝成淚水

沾濕了你的手絹

被遺忘在一個黑漆漆的門洞裏

 

即使明天早上

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

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

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

我決不會交出你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

隻要心在跳動,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將印在紅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喚醒記憶

 

我們從學校的南門騎出,默默的向著木樨地的方向騎去。這支年輕的由互不相識的學生組織起來的小小的隊伍,每個人都麵帶著堅定的神情,奮力的蹬著自行車,年輕的胸膛一起一伏,臉上冒著汗水。

騎出校門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因為誰也知道這隻匆匆組織起來的小小的隊伍,到真正麵對訓練有素的強大的軍隊的時候,將會是多麽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我想起了四二七大遊行的那次,我們也是懷著悲壯的心情走出校門,去衝破軍警的攔阻。隻不過不同的是,那一次我們是兩千學生走出校門,攔截我們的隻有兩百個軍警,是我眾敵寡。這次,是少數學生,去站到最前線上阻擊成千上萬的士兵和他們的坦克和裝甲車,是敵眾我寡,相差太懸殊了。我們比他們強大的隻有道義的力量和市民的支持。

我回頭看了一眼校園,那熟悉的院門,熟悉的灰樓,校園內林蔭的道路上走著一些如花似玉的女學生。門口傳達室的老大爺在麻木的看著我們,他對遊行一定早已經司空見慣了。這是一個多麽寧靜的和平的校園啊。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動,蟬在樹枝頭鳴叫,門口的學生宿舍的陽台上有人站在那裏向遠處眺望。

在這個學校裏我住了好幾年,從來沒有覺得它如此美麗動人過。

我心裏默默的淒然的說,再見了,燕園。再見,未名湖,如果我還能回來的話。

 

事隔二十二年後,坐在巴黎的這個咖啡館裏,我依然還能記起那天發生在橋上的一情一景。類似的場景也曾無數次的出現在我的夢裏,在夢裏把我驚醒,讓我渾身出一身冷汗。我總是夢見你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書包,站在一個橋的扶手上,麵向著我,身子後傾,要掉進深淵裏。你的身子向橋下後傾著倒去,我抓住你的白色的衣裙,衣裙被撕裂了。你向我伸出手,眼睛驚恐的瞪大,張開嘴,好像在說,救救我。我抓住你的手指,你的手指被汗水浸得滑膩膩的,從我的手中脫落。你沿著橋墩跌落,像是慢鏡頭似的,白色的衣裙飛起來,你的長發飄起來,在月光下光亮亮的閃著光。湖水碧藍碧藍的,像是一麵碩大無比的光滑的平平的水銀鏡子。你的墜下的身體把鏡麵砸開,千萬片水銀碎片在你身邊騰起,成扇麵散開,像是濺起的水珠一樣。

這樣的噩夢我做過很多次,每次醒來,我都把眼睛睜大,看著黑黑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那天你沒有在那個橋上,但是我總夢見你在那裏。那個橋成了我永生的夢魘。

            端起冒著熱氣的咖啡,用嘴輕輕舔了一下上麵的白色的cream,我想起在一個停電的夜晚,我們曾經在你那個簡陋的學生宿舍裏並肩靠在床上,你跟我一起憧憬過將來,幻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未來的美好生活。你說你覺得將來我們會在法國的尼斯,你會從積滿落葉的校園走出來,看見我靠在一輛淡藍色的跑車上,等著你。你說我會戴一個寬邊墨鏡,穿一身米色西裝,西裝褲線筆直,腳上是乳白色的皮鞋,白色襯衫上係著藍色領帶,一隻手扶在敞篷車上,等著你下學。你說我會用腳把煙頭碾滅,然後帶著微笑走向你。你說我們會開著車,沿著藍色的海岸線急駛,地中海的溫暖的海風會揚起你的長發,你會大聲的對我說,我愛你。

        我想象著你跟我一起坐在這個咖啡館裏的樣子。你會跟我一起坐在一個長沙發上。樹皮色的長沙發,坐上去軟綿綿的,很舒服。沙發麵前是一個橢圓形的棕色的小桌子,上麵放著幾個白色的咖啡杯子,和幾張棕色的薄紙,紙上印著一行 字:1871 Paris。我的咖啡在散發著熱氣,它的上麵是一圈白色的cream,再上麵是撒的棕色的巧克力和cinnamon粉。對麵的牆壁上是一幅大的壁畫,畫上兩隻精致的女人的手捧著一把閃著光澤的黑色咖啡豆,咖啡豆從手縫裏漏下來,像小溪一樣流下。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樹,黃色的,深紅,淺紅的和發白的樹葉混在一起,還有一顆深綠的雪鬆立在那裏。停車場上是各種車輛,有一個少婦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向咖啡館走來。小女孩伸著小小的胳膊,在跟少婦激動的比劃著什麽,她的小嘴張開著笑,裏麵缺了一顆牙。窗前是一杆桔黃色的燈,裏麵發出溫暖的橙色來,一個圓的綠色燈標掛在窗戶上,燈標的中心是一個大眼睛的女人,披著長發,手裏端著一杯咖啡,外圍是一圈綠底白字,寫著 一行法文。窗戶上的遮陽的紗窗還在半垂著,窗外的一半景色被半透明的紗窗布擋住,顯得的更加靜謐。

咖啡館裏安安靜靜的,沒有幾個人,頂上幾排黑色的燈罩,裏麵的燈把燈光打在不同的角落。對麵的一個桌子上,有兩個大學生一樣的年輕女人在低語,其中一個短頭發的女人手裏拿著一個小本子。一個穿著黑衣服,係著綠圍巾的法國女孩在櫃台後麵忙活著,櫃台後麵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咖啡機的輕微的攪動聲。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櫃台邊上等咖啡,她穿著一個紫色的外衣,太陽鏡推到頭發上,耳朵上戴著一個碩大的耳環。

        你會坐在沙發上,輕輕的眠你的咖啡,也許不是咖啡,是加了冰塊的檸檬汁。你的身邊放著一張紙,紙上放著一小塊淡黃色點心,點心上塗著一層白色的糖皮。你咬一口點心,手輕甩幾下,把落在手上的點心渣給抖落開。你側過身去,打開放在你的身邊的手包,從裏麵拿出一張紙來,在上麵寫著什麽。

我蜷縮在沙發上,電腦放在膝蓋上,敲我的字。我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棕色的外衣搭在沙發背上。我留著一個長頭發,還打算留得更長,因為你說過,你喜歡我留長頭發的樣子,覺得那樣像是一個藝術家。

我喝一口咖啡,一股摻雜了苦味的溫熱的甜味慢慢融化在我的口腔裏。你會抬起頭,看著我微笑一下,然後接著低頭寫字,你的黑色的長發會垂下來,半遮住你的臉龐。你的眼睫毛輕輕的閃動著。你會把一隻手伸過來,讓我握住,你的黑色短裙下的長腿會伸到桌子底下去,優雅的誘人的伸著。

 

你曾經問過我,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愛是可以永遠的。我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麽東西都不會是永遠的,就是萬裏長城也有一天會倒塌,可是即使萬裏長城倒塌了,我們也會相愛的,對嗎?我說,永遠要看有多遠,對有些人來說,永遠就是一瞬間,對另外一些人來說,永遠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二十年,可能是終生。

可是我們的愛是會永久的,你堅持說。

我說,我不知道。

你生氣了,撅著嘴說,你愛我愛的不夠深。

我知道的是,二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你,愛上了你,現在我還在愛著你。縱然時光可以流逝,二十二年漫長的歲月裏,我對你的愛就像是流淌的河水一樣,不斷的,萬古常新的在心底深處流著。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坐起來,走到書桌前,看著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站在一個雪地上,地上是厚厚的雪,身邊是一個圍著你的圍巾的雪人,你摟著雪人,臉上洋溢著快樂的微笑。我拉開抽屜,拿出一摞紙來,像我答應你的一樣,每天給你寫信。隻是我再也不需要去郵局給你寄信了。

我給你寫我周圍的發生的事情,給你寫我的惶惑,我的不安,我的沮喪,我的無奈,我對你的思念和眷戀。我相信你是最理解我的。

每當看到你的照片,我的心裏就會感覺無比的鬱悶和難受,正如那次送你坐火車回家,汽笛響起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巨大的悲哀一樣。你在車窗那邊的車廂裏,對我微笑著,揮著手,你的微笑被車輪哐嘰哐嘰的帶走,我想伸出手去抓住你的微笑,卻什麽也沒抓到。火車沿著的藍色的閃亮的鋼軌開走了之後,我就像一個孤單的旅人,滿帶著愁思,慢慢的走出月台,心裏忍不住要哭出聲來。自從見不到你,我才知道是何等的需要你,離不開你。

我相信你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依然在看著我。

每當想到你還在看著我,我的眼淚就會流下來,就會想起二十二年前我們相遇的那些個場景。那些永不塵封的記憶,就會一幀一幀的慢動作似的在我眼前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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