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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年代:一封沒有寫完的情書(五)

(2011-11-11 17:32:39) 下一個

二十五

木樨地三裏河橋西邊,當我們還沉浸在數學係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啞的花房姑娘的歌聲中的時候,前麵的市民已經如潮水一樣的潰退下來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雲霧裏不再露麵了,天上隻有被撕裂了的雲層後麵有一片淡黃的微光。一陣夏的夜風吹來,馬路兩邊的槐樹的葉子嘩啦啦的響,樹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猙獰的鬼臉,顯得黑森森的嚇人。在慘白的燈光下,隻見不斷有人從西邊過來,邊跑邊喊,軍隊來了軍隊來了。一個小夥子飛一樣的騎著一輛三輪車過來,平板車上麵躺著一個男人,他的頭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襯衫都濕透了。三輪車旁邊和後麵跟著幾個人在跑,有人在路邊問:怎麽了?三輪車後麵的人喊著回答說,讓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掄著大棒,見人就打,TMD太凶殘了。

坐在地上的學生們此時都無法再靜坐了,他們站了起來,紛紛向西麵看去,隻見不遠處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後麵是軍隊的黑綠色的裝甲車,坦克和卡車的長龍,像是一條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頭的向著這邊移動過來。軍用卡車的車燈在暗夜裏閃著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麵車的車篷子裏麵滿載著手持衝鋒槍的陸軍士兵。幾輛坦克在前開路麵,坦克的鋼鐵身軀反射著路燈的慘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麵,炮口黑黑的,在夜色裏顯得格外猙獰可怖。

前麵的人群擋住了視線,我們看不清坦克前麵是什麽,隻見人群在喧嚷呐喊著,不少人在衝著軍隊仍石頭瓦塊,人群前呼後擁著,像波浪一樣,一會兒向前湧去,一會兒後退,好像在跟士兵們展開拉鋸戰。不斷的有人從人群裏架著滿身是血的市民出來,一邊咒罵著,一邊在路邊走,路邊上有一些人騎著三輪車在等待,見到受傷的,就把他們扶上三輪車,向醫院方麵騎去。有個三輪車上載著一個學生,學生手裏拿著一件沾滿了血的襯衫,喊著:這是軍隊的血證,我要把它帶到天安門去。

吳老師把自行車停放到了路邊一處僻靜的地方,走過來對我說:

軍隊的前鋒是一隻士兵突擊隊,他們都手裏拿著木頭的棒子,見人掄頭就打,前麵的市民基本是散兵遊勇,他們堅持不了多長時間,軍隊馬上就要衝到這裏了。

            我跟吳老師說,您別在這裏了,趕緊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萬一出了什麽事兒,家裏還有太太和孩子誰來照顧呢?

吳老師說,我知道,我再等一會兒,看看情況就走。

同學們,同學們,請大家繼續坐下來。我對著那些已經站起來的學生們喊著話。大家看到了,軍隊馬上就要來到這裏了。他們有大棒,他們有槍枝,他們有坦克。我們有什麽?我們隻有一顆愛國的心和年輕的血肉之軀。同學們,我們是打不過他們的。讓我們繼續靜坐在這裏,讓坦克從我們身上壓過去吧。

大家聽見我這樣喊,就陸續坐了下來。

我看了一眼坐下來的學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學坐在前麵,就說,請你們這幾位女同學和後麵的男同學換一下位置,讓男同學坐到前麵,女同學坐到後麵去。我看到幾個男生主動站起身來,讓出自己的位置,讓女生坐到後麵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聽見天上有飛機的轟鳴聲,抬頭一看,夜幕中剛才那輛飛過去的軍用直升飛機又飛回來了,它在我們的上空盤旋,像是在偵查一樣。軍用直升飛機在我們頭頂上盤旋了幾圈,向著西邊飛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個直升飛機帶給我不祥的預感。我知道,此刻這直升飛機上肯定坐的是軍隊的高級指揮官,他們一定在察看地麵情況和軍隊的進展,隨時向地麵上的部隊下命令,督促地麵部隊向前進攻。他們一定看到了我們這裏的靜坐的學生和後麵橋頭的路障,一場惡戰看樣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麵路上的市民們頂不住軍隊的進攻,向後潰退了下來。有的人捂著腦袋,有的人捂著身子,有的人的臉上和身上流著血,有的人邊走邊喊:軍隊太凶了,他們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斷有人被攙扶著離開馬路,抬到三輪車上運走。

我看到一個女的攙扶著一個男的從前麵退下來,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著他,一邊走一邊跟他說話,好像是在勸慰他。他們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認出來他們是曾經在橋上散步的那對工人情侶。他們原本在學生們後麵站著,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前麵去了,看樣子是被軍隊給打了一下,受的傷不輕。

我回身看了一眼橋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後麵的第二道防線上的學生們,看到他們鎮靜的等待在路障後麵,心裏有了不少寬慰。我最擔心的就是他們跑到前麵來支援我們,那樣要是第一道防線被突破,第二道防線就沒有足夠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線憑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勢,是能夠阻擊軍隊的最好的防線。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還在向著軍隊的突擊隊仍石頭。軍隊的士兵們時而聚集到坦克旁邊,讓坦克替他們擋住飛來的石塊,時而聚集起來猛往前衝,一陣木棍亂飛,市民們抵擋不住他們的猛衝,隻能往後和兩邊撤。軍隊步步為營,一步一步的向前緊逼著,他們采取的是收縮後猛衝的戰術,幾百個突擊隊員們先收縮到坦克周圍,然後一聲號令一齊猛衝,大棒一齊揮舞,擋在他們前麵的那些缺乏組織的市民們的烏合之眾根本無法抗衡軍隊的訓練有素的強大衝擊。市民們且戰且退,打不過就往後麵和兩邊跑。在軍隊突擊隊的凶猛攻勢下,我們前麵的市民們都被士兵們的木棒驅散了,他們撤到了路兩邊的觀戰人群裏。

我向前看去,隻見昏暗的路燈下,軍隊終於出現在我們麵前了。士兵們的頭上的一排排綠色的鋼盔在閃光,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能夠看見最前麵是一隻凶神惡煞般的突擊隊,突擊隊的人有幾百人,他們頭戴鋼盔,手拿大木棒,見人就掄,路上的市民們被他們紛紛打跑。幾輛龐大的坦克跟在他們身後,為他們提供掩護,坦克後麵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裝甲車和帶著篷子的卡車,卡車上坐滿了手持衝鋒槍的全副武裝的士兵。

為了鼓舞士氣和防止急躁的情緒讓大家亂了陣腳,我走到前麵,說,同學們,市民們,軍隊已經來到我們麵前,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來了,讓我們一起最後唱支歌吧。我向數學係的小男孩做了個手勢,他甩了一下長頭發,把細長的手放在吉它上,開始彈奏起《血染的風采》這支悲壯的歌曲來。

我打起了拍子,靜坐在地上的男學生和女學生們一起用低沉的聲音唱了起來:

也許我告別 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 再不能起來 

你是否還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我看到許多學生和市民們的眼睛濕潤了,我們一起放聲歌唱,歌聲震動了寬闊的街道。路兩邊觀戰的市民們也開始跟我們一起唱了起來。在我們的歌聲中,軍隊的手持大棒的前鋒緩緩的在向著我們逼近,他們凶神惡煞一樣手持著木棒,把馬路上的市民趕走。幾輛塗著綠漆的坦克的炮塔轉動著,黑洞洞的炮口威脅的指向了學生和市民。

坦克的馬達轟鳴著,巨大而恐怖的鋼鐵履帶把地上的隔離墩碾碎,響起嘎吱嘎吱的聲音,像是不可阻擋的怪獸一樣向前碾來,這讓我想起了電影中看到的德軍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橫衝直撞,從民房中穿過的鏡頭。我想起了一部羅馬尼亞電影,電影裏一個年輕的德國軍官開著一輛坦克,坦克炮塔轉動著,在追逐一個同樣年輕的羅馬尼亞軍官。那個電影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壇裏的慢動作鏡頭,那個天使一樣的女小提琴手,她長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長長的卷曲的睫毛。她穿著一個白色連衣裙,在匆匆的跑著,一個德國士兵的衝鋒槍響了,她緩緩的向院子中的花壇上倒去,身子倒在美麗的花叢裏。

這時空氣中的恐怖氣氛達到了極點。若是沒有見過真坦克的人,是很難體會那個龐然大物向著你開來的恐怖的感覺的。在邊上的士兵的襯托下,坦克的鋼鐵身軀看起來是那麽的龐大和不可阻擋。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麵前的障礙物,堅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的粉碎,一個歪在路上的自行車被坦克惡狠狠的壓扁,成了鐵片。

學生們坐不下去了,每個人都站了起來,挺直了胸膛,毫無畏懼的麵對著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麵的同學們把手互相挽起來,後麵幾排裏的穿著裙子的女同學也在互相挽著手臂,我看見許多女學生的眼裏噙著淚花。我的眼睛也濕潤了,為了他們的勇敢。他們漲紅著青春的臉,麵對著步步緊逼的軍隊和壓過來的坦克他們毫無畏懼,縱聲的接著唱著歌:

也許我的眼睛 再不能睜開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懷

也許我長眠 將不能醒來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脈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土壤裏有我們付出的愛

 

軍隊的突擊隊和坦克在離我們三十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所措的看著這一支擋在鋼鐵炮管和履帶前麵的手無寸鐵的無畏的學生和市民隊伍。麵對著陣容整齊的這一支無畏的學生隊伍,麵對著我們的悲壯的歌聲,麵對著這一張張年輕的麵孔,他們拿著大棒的手顫抖了。他們互相看著,鋼盔底下的眼裏出現猶豫和躊躇,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看到士兵們的臉也是同樣的年輕,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沒有上大學的同學去當了兵,這些士兵們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學那樣那樣年輕,那麽麵對著自己的同齡人,他們怎麽能下得去手呢?他們難道看不出他們麵對的不是暴徒而是學生嗎?拿到他們被徹底洗腦了,後竟然會相信我們這些學生是暴徒嗎?他們難道不也是跟我們一樣痛恨貪汙腐敗,痛恨官倒,痛恨社會不公,痛恨物價飛漲嗎?他們去當兵,不也是沒有辦法的嗎?他們家裏若是有權有勢,他們會去當兵嗎?

士兵們看著他們的指揮官,不知道該怎麽辦。那是一個年輕的拿著槍的英俊的軍官,看起來像是軍校剛畢業的學生,鋼盔底下露出的是兩道緊縮的濃眉。他站在突擊隊的前麵,也在不知所措的看著我們。看著我們的堅定的目光,他呆住了,兩道濃眉鎖得更緊了,好像在痛苦的思考一樣。

學生們的歌聲在繼續飛揚,在靜靜的暗夜裏,在暗淡的路燈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裝甲車軍車的陰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們的襯托下,這歌聲顯得更加有力和悲壯,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幾百張嘴裏一齊吐出來的無畏的心聲。夏夜的涼風吹過來,把歌聲帶到更遠的地方,那些站在軍車上的士兵們都呆住了,他們有的垂下了頭,鬆開了手中緊握的衝鋒槍。路邊有的市民不僅嗚咽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如果是這樣 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血染的風采

 

二十七

空氣凝固了。夜幕下,那隻龐大的軍隊停止了移動。軍隊的突擊隊和我們隔著大約三十米的距離互相對峙著,誰也沒有往前移動。路邊的觀戰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靜觀事態的發展。軍隊的卡車和裝甲車的長龍停了下來,一些士兵和軍官走向前麵來。我看見一個年齡大一些的軍官走向前來,在和突擊隊的指揮官在說著什麽。

路邊的市民群裏有幾個人走出來,像是要向軍隊走去,馬上被別的人給拉了回去。有的人開始向軍隊喊起來:人民軍隊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們是法西斯!士兵們臉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們知道,我們不會給他們讓路的,他們隻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們驅散,但是,他們握著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顫抖。畢竟,擋在他們麵前的是手無寸鐵,赤手空拳的年輕的學生,我們連磚頭都沒有。對著這樣的學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腸啊。

剛才飛過去的綠色軍用直升飛機又飛了回來,在低空盤旋著,士兵和軍官看著天上的直升飛機。直升飛機不耐煩的在天上飛著,盤旋著。那個年老的指揮官看了幾眼天上飛的直升飛機,在猶豫著。直升飛機上飄下來一張紙,有個士兵撿到了,交給了年老的軍官。他看了之後,走到那個突擊隊的年輕的指揮官,嚴厲的說著什麽,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腕子上的手表,隨後拔出了腰帶上掛著的手槍。

突擊隊的年輕軍官點了點頭,向著突擊隊大聲的說了幾句什麽,然後把手向學生們的方向一揮。那些突擊隊的士兵們猶豫著,沒有反應。軍官暴怒了,他揮舞著手槍,向著士兵們怒吼了起來,好像在說誰要不聽從命令,軍法從事。士兵們這才反應了過來,舉起了大棒,向著我們的方向衝過來。這時,學生後麵和兩邊的市民們一起呐喊,石頭和磚塊一起雨點一樣飛向了士兵們,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擊隊的鋼盔上和衣服上。突擊隊縮了回去,他們躲到了坦克兩邊和後麵。當市民們停下來的時候,突擊隊撿起了地上的石頭和磚塊,向著市民們集中的地方仍去。因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能擊中一個市民。市民群裏不斷響起被石塊打中的哎呦的聲音,有的人腦袋上中了石塊,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塊。市民們開始咒罵起來:法西斯!

看到軍隊的突擊隊聚集到坦克周圍,我知道,他們要開始實施他們的一貫戰術,要一起掄著大棒向前猛衝了。

 

二十八

我以為自從初中一別和那次偶遇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北京是個多大的城市啊,裏麵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裏遇見你,真是大海撈針一樣。

高中的時候,我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早上六點鍾起床,先去跑半個小時的步,然後回來洗臉吃早點。跑步的時候,從你的院子前麵跑過的時候,總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吃完早飯去學校,上午上學,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再去上學。放學的時候,我就拐進街角的圖書館裏去看書,一直看到晚飯的時候回家吃飯。晚上去學校上晚自習,晚上九點的時候從學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個矮個子的,有點兒胖,皮膚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課桌很亂,課桌裏麵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桌麵上也是很淩亂,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時候替我收拾一下課桌。當我很驚奇的發現課桌整齊多了,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她的時候,她揚起頭,假裝不知道的看著前麵,她的嬌小的鼻子可愛的翹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該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說了好幾遍她想去看一個電影,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可是我不想約她去看電影,因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腦子裏想的也會是你。

雖然見不到了你,我總是忘不掉你。我總是試圖回憶你的樣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條的身體。我有時晚上自己騎車出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在路燈下看書,想要是你也在該多好。有一個春天的中午,我偷偷的進了你家住的那個院子,想看看你到底還在不在那個院子裏。那個院子裏我沒看見人,大概人們都在睡午覺。我不知道你原來住在裏麵的哪一間屋子,我隻是茫然的四處看了一圈,又怕被人當作小偷,什麽也沒看到就匆匆的走了出來。我走出院子的時候,聞見很濃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邊的一顆丁香樹開滿了白色的小花。那濃厚的香氣,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隊的時候聞到的你身上的香氣。我看到院門的底下長著野草,螞蟻在邊上爬來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經蹲在地上看過那些螞蟻,對那些螞蟻也生出一些親近感來。

從你的院門出來,我的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裏來看,都不知道你是否還住在這裏,住在哪間屋子裏。我隻是體味著思念你的感覺,那種帶著絲絲甜味的感覺。我順著路邊慢慢走回家去,腦子裏充滿了幻想和沉思。我在問自己是不是愛你,但是我回答不上來,我不知道什麽是愛,我隻知道很喜歡你。春天的中午的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陽也不那麽晃眼睛,我在太陽底下懶懶的走著,看著槐樹上長出的嫩葉,心裏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幾年,就在這種滑稽可笑的對你的幻想中過去了。我的同桌最後對我喪失了希望和興趣,她覺得我是個瘋瘋癲癲的神經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會討好女生,更不懂風趣,情商是零,體會不到女生的溫情和媚眼,一個隻知道讀書的書呆子。 我有時覺得她的聲音很甜美,她眯著眼睛看我的時候也很有風情,但是我看到她總是想起你,覺得她的甜美的聲音是你的,她的臉上的紅暈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裏的風情也是你的。

那個時候,我在書裏獲得了巨大的快樂,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幾乎都用來讀書,讀各種各樣的小說,讀曆史傳記,讀那些讀不懂的哲學著作。一本好書常常使我非常快活,書把我帶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帶到一個脫離了塵世的寧靜的真空裏,讓我的思緒自由飛翔。在那裏我沒有塵世的苦惱,沒有塵世的衝突,那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的沉浸在書給我帶來的快樂裏,體會著書裏的人物的愛情,為書裏的人的悲歡離合撒下眼淚。

我在幻想著未來,覺得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地點我會再遇見你。

果然,我的幻想沒有錯。那一天終於來了,而那天來到的又是那麽偶然。

 

二十九

我那天去找小萍,純屬偶然。

那天下午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心情很煩悶,想找個人聊聊,就想起了小萍。黃昏的時候,我穿上大衣,騎車從南校門出來,穿過倒爺和騙子們聚集的中關村,騎過行人和車輛川流不息的熙熙攘攘的黃莊,向著北外騎去。外麵的天氣很冷,行人的嘴裏哈出白氣來,我用一個圍脖把大衣的領口係住,冒著風往前騎。

我記得那天我騎到離北外不遠的魏公村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了。遠處的天空上一片紅霞,太陽的餘光把一些奇形怪狀的雲彩染成金黃色,像是撒哈拉的大沙漠,有的雲朵就像是沙漠上行走的駱駝,背上是鼓鼓的水囊。看到駱駝雲,我就想起了《阿拉伯的勞倫斯》的電影裏麵那個帶著阿拉伯頭巾的英國人在駱駝上打瞌睡,掉在沙漠上的情景,心裏不禁覺得好笑。近處的雲彩卻仍然是一長條一長條的,呈著深淺不同的青灰色。遠處的樓房背光看過去,像是一個一個剪影,有的樓房的裏的管燈亮了,在剪影上開出一個一個四方的窗口來。

我來到北外的時候,看到北外的門口在施工,一個鐵吊車停在院內,旁邊像建築施工工地一樣亂七八糟的堆放的一些木頭和亂石磚塊。我騎車繞過鐵吊車,眼睛盯著路麵,生怕被鐵釘子什麽的把車胎給紮破了。騎了一會兒之後,就到了那個熟悉的北外女生宿舍樓。樓門口站著一個女生,她穿著一個紫色的半大衣,脖子上圍著圍巾,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靴子,撅著嘴,皺著眉頭,像是在等誰。

我把自行車停放在宿舍樓前,直接上樓去敲小萍的宿舍的門。我聽見裏麵說,誰啊?然後門開了,小萍從裏麵探出一個夾滿了發夾的頭來。是你啊,她說。進來吧,屋裏沒人。

我進到屋裏,看她們的女生宿舍,雖然也是亂糟糟的,畢竟比我們的男生宿舍整潔幹淨多了,地上沒有那些紙張垃圾,桌子上也比較整齊。小萍的床在一個下鋪上,她的床上掛著一個紫色和綠色的大格子布簾,拉上之後可以把整個床都給擋住。布簾裏麵是一床花被子,旁邊放著一個大白熊貓。床單也是跟布簾同樣顏色的格子布,像是用一塊布料裁出來的,床單上散落著一個耳機。白色的軟軟的一個大枕頭邊,放著一個小巧的短波收音機,靠牆的一邊放著幾本書。

外麵很冷吧?小萍給我拉把凳子讓我坐下。她上身穿著一個白色的羊毛衫,下麵是一條藍色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厚厚的粉色襪子,踏著一雙毛茸茸的拖鞋。我先到暖氣旁邊暖了一下手。屋裏的暖氣很暖和,我覺得喉嚨裏有些幹燥,一看窗戶,上麵布滿了水氣和霧氣,外麵的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

今兒你怎麽有功夫上我這裏來了?小萍坐回床上一邊嗑瓜子,一邊把一本外文書扣過來放在床上。

沒事兒,就是悶了,想找人聊聊。我說。讀什麽書呢,這麽入迷?

《紅字》,她說,沒聽說過吧?

你牛啊,我說。霍桑的書你能讀原版的?

喲,看不出來,你也知道霍桑啊?她說。

我最喜歡他的書了。不過跟你沒法兒比,我看的是翻譯過來的。我說。你看人家寫的那愛情,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那個女的,給一個牧師生了孩子,還寧死不屈,絕不當眾說出他的名字,寧肯被人在胸膛上烙上紅色的字,把一個恥辱變成了高尚 --- 你什麽時候也喜歡這類書了?

我?我怎麽就不能喜歡這書?她吐了一口瓜子皮說。那你說我喜歡什麽書?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開玩笑說。

切,早看過了。小萍說。她站起來,從桌子上找了一個看著幹淨的杯子,把裏麵剩下的一點兒白開水潑到牆角,從桌子上拿過一個茶葉筒來,從裏麵倒出一些卷卷的茶葉粒到杯子裏,拿暖水瓶倒了滿滿一杯開水,推給我說:

喝茶吧,最好的茶葉,剛有人送我的。

謝謝你。我接過茶杯,用手捂著茶杯,暖著手。

找我有什麽事兒,快說吧,別讓我悶著。小萍看著我笑著說。

哪裏有什麽事兒,不過就是一個人煩了,又沒有別人可以跟我聊天,就找你來了。

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小萍說。省得你閑的沒事兒老來打攪我。我們外院有不少好女孩呢。你媽見了我也老嘮叨讓我幫你介紹個女朋友呢。我們室友裏有沒有你喜歡的,有的話盡管說------

不想,我說。沒興趣,你們外院的太風流,我也接受不了。

誰風流了?我們頂多也就是正常。小萍說。真的不想讓我給你介紹一個?

不想。我煩惱的說。一點兒都不想。

真的不想?小萍看著我說。哎,對了,我看見初中時你喜歡的三班那誰誰了。

我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我不敢相信的看著小萍,腦子裏一片麻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我坐在那裏發楞,不知道說什麽。我想起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你家院子前麵的丁香樹,想起了那個靜寂的午後我去了你家的院子,想起了院門口的石子縫隙裏的野草,想起了春天的丁香花的濃鬱的香氣,想起了從你家院子前走過的異樣的感覺,這一切都一下浮現在腦海裏。從初中到現在,一晃不覺這麽多年過去了,就像是一個做不醒很長的夢一樣,總是想起你。

我忘記了小萍還在看著我,隻是在呆呆的楞著,像是石化了一樣。往事一件一件的湧上心頭。我想起了在院子門後偷偷的等著你;想起了那個下冰雹的日子我們一起在一個門道躲避冰雹,你輕咬著嘴唇,我想把自己的嘴唇壓倒你的嘴唇上的感覺;想起了在副食店我們排隊在一起時看到你的紅雲一樣的臉時的加快的心跳;想起了我們初中畢業後在副食店的偶遇;想起了在你麵前的不知所措,心慌意亂和結結巴巴;想起了與你的目光相遇時的發窘;想起見了偷偷看你時的快活和發慌;想起我們雖然不在一個班但是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時的欣喜;想起思念你的時候的發暈的感覺。想起了我想去吻你的嘴唇,想起了晚上睡覺前躺在床上想你的那些日子。“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永遠不凋零的花”,你的眼神曾經讓我心跳,讓我充滿了醉意。聽到你說一句話,聽到你的甜美的聲音,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快活。

我曾經許多次問過自己,是不是愛你,為什麽愛你。我覺得就像是中了丘比特的箭一樣,好像就無來由的愛上了你,愛上了你的一切: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子,你的笑容,你的聲音,你的頭發,你身上的香味,你的呼吸,你的美麗的手,你的走路的姿勢,你的一切。我想起那次在副食店跟你一起排隊的時候,我跟你挨得那麽近,身子挨著身子,我覺得你的身子滾燙,我看到你脖子上的紅暈,曾經忍不住要把嘴唇去親你的脖子一下,我覺得你的胸脯在一起一落。我想起你看我的時候,明亮的眼睛裏透著溫柔。我的心讓你的微笑照耀得幸福起來。愛一個人是多麽的快樂啊。 我想起你走之後我心裏的失落,想起看不到你的折磨,就像是人生都失去了意義一樣,就像是死亡罩住了自己,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隻剩下心靈的空虛。

你怎麽了?小萍搖了我一下。我好想從夢中醒來一樣,張著嘴說,啊?

你怎麽跟傻了一樣,這麽激動啊?小萍嬉笑著說。原來你真是愛她啊。這回終於知道你為什麽不找女朋友了,原來是等著她啊。

我完全清醒了過來。我抓住小萍的胳膊,搖晃著說:你在哪裏看見的她的?快告訴我。

你把我胳膊抓痛了。小萍甩開我的手,嘟囔著說。在紫竹院的英語之角。你去沒去過那裏啊?

沒有。我搖搖頭。隻聽說過,從來沒去看過。

那你該去看看。小萍說。裏麵可是聚集了不少漂亮妹妹,還都是想出國的。跟你說啊,我上星期日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妹妹長得特瘦特清秀,覺得她怎麽看著這麽眼熟呢,怎麽看怎麽像初中是三班的那誰誰,上前仔細一看,果真原來是她!我跟她聊了一下,她說她考回北京,在經貿大學讀國際貿易呢,人看著也比過去開放活潑得多了,我一下想起你跟我說過你過去暗戀過她,本想趕緊去你學校裏告訴你一聲呢,還沒來得及,沒想到你就來了。

你沒跟她說起我吧?我看著小萍,呼吸急促的說,你沒告訴她說我喜歡她吧?

說起了你,但是沒跟她說你喜歡他。小萍平靜的說。留著你自己告訴她吧。覺得你跟她挺般配的,知道她也符合你的審美觀。

我什麽審美觀啊我?

就你的那點兒破審美觀我還不知道?你就喜歡那柴火棍兒似的白骨精,你不怕壓身子底下咯著啊?

不怕,我就喜歡那有骨感的。我說。

您那審美觀真不敢恭維,越平板越瘦,你越喜歡。小萍說。人都喜歡乳房大的,豐滿性感的,您倒好,就喜歡那相片型的。要不說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呢?

我的審美觀沒妨礙你的什麽事兒吧?我說。

跟你說正經的吧。小萍說。明天是星期六,正好英語之角開。明天上午我帶你去那裏吧。我正好要去西單去買些東西,順路。

我點點頭說,太好了,就這麽定了。

心情特激動吧。小萍說,終於要見初戀情人了。

激動。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心髒說。心跳咚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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