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菁木秀

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思考,是我的另一種活法,還有一種呢?那就是說話,哈!就是如倒豆子那樣將自己的話都倒出來,以此為生。
正文

夏天怎麽這麽熱(小說)(1)

(2004-12-05 22:44:48) 下一個
那是1989年初夏稍晚些時,在這種時候誰也免不了無聊,特別是這一年我從北京回來後,就沒有去過單位,不想去,也不敢去。不過我覺得進入盛夏初秋乃至冬季,這種情緒一定會好轉的。肯定會好轉的。所以我怡然自得,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情緒擔心。無論白天或者黑夜,人們總能從窗戶的縫隙中,窺探到我仰躺在床上的全景(如果有人願意看的話),其實,我對自己的事也摸不準方向,隻是在一如既往的做著,我想,我可能是在尋找一個可以透視夏天的點,或者就是這一種狀態,也許就是我現在這個樣子:睡著醒著再睡著再醒著,我沒完沒了地重複著這種狀態,並冥想經過這種狀態的千錘百練我一定可以獲得睡之新秀之類的美名。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想,我一定要呼籲各界聯合起來,舉行一次規模空前的睡覺比賽,在《運動員進行曲》的伴奏下,運動員們抬著款式各異的床進入運動場,在高手如雲的激烈角逐中,我一定可以睡他個天翻地覆一睡耀天下而一舉成名……我激動萬分地翻了個身,想起什麽人好像說過冬眠春困秋乏夏打盹之類的話,我就要幹笑兩聲“嘿嘿……”細想一下,其實這些都和我無關,夏季----尤其是眼前我個夏季,我隻是處於一種心滿意足的狀態----天大亮著,可眼一閉它就黑了,事情就是那麽簡單。 顯然,我確實做到了我的黑夜比白天多,我想讓它有多多就有多多,當然,想讓它少點也行,黑夜、白天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其間自由穿梭,隨意拉長或縮短它們,我滿心歡喜地注視著這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夏天。 我總做夢,醒著做睡著更做,到後來連我自己也分不清哪是夢哪不是夢哪是睡著哪不是睡著了。這些似乎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夢見有人告訴了我關於我辦個人畫展的事,那人說寫個申請報告就行了,我問那人,事情真會那麽簡單,他說,當然。為這,我立刻笑醒了。笑醒了一看,天依然大亮著,屋裏除了我以外沒有別的人,而我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那會兒,我完全明白了夢的涵義,具體地說就是夢和現實有著一段你我他全體人民群眾都看不見摸不著的距離,所以,凡事別太認真了,夢是夢,非夢是非夢,我克製自己已經興奮的情緒,我又一閉眼,天空刹那間又暗了下來,我退回黑暗之中,我對自己說,得了得了,繼續睡吧,全當沒那事。沒畫展那事。 後來,一聲斷裂的巨響把我嚇醒了,我自己也在同一個時刻聽到了這個聲音,可以肯定的是我和我自己絕對不是同一個人,我自己說,是一種金屬的斷裂聲。我說不,也許是什麽鋼筋把什麽人的肋骨弄斷了的那種聲音,就是那種“哢……嚓……”一聲。我警覺地深深呼吸,想嗅出這房間裏別的什麽東西的味道,肯定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出毛病了,因為我那會兒就知道我完了我自己也完了,我們全部地徹底地完了。誰會想到,我和我自己都無法自拔地誠服於同一個夢境。 就在這時,在我和我自己的背後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陰森森的,空洞洞的,那聲音滑過我的耳畔,又彌漫在我的房間裏,我想,那應該是我爺爺的聲音,可也許不是,也許比我爺爺更年輕,但我爺爺有多大年紀又在哪裏我壓根不知道,隻是世上既然有了我就應有我爸,既然有我爸就應有我爺爺,這道理顯而易見眾所周知。不管那蒼老的聲音出自誰口,說出來的話又屬於誰,終歸還是把我震住了,他說:“欒平你該辦個個人畫展了!” 我是欒平,這話是對我說的,這準沒錯! 我和我自己又都在同一個時刻聽到了這個聲音,我雖然知道這話是完完全全說給我聽的,可我還是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我自己倒是連珠炮似地問那老者你是誰你怎麽知道你憑什麽說你是美協的你是畫廊的你為什麽說你到底是誰……靜靜地等著,那聲音再也沒響起來。以後的許多天,我和我自己都再也沒有聽到那個聲音了。 就是從那天起,我變得更急躁不安地想要做什麽事了,是的,就是做一點點事情。你說說看,好像是差兩歲具體地說也許是兩歲多或者三歲,我就是快滿三十歲的人了。不過,到底是差多少呢?我又糊塗了。我真糊塗了,因為打從那年的那些事發生以後,我就記不清以前的事了,以前我在哪裏和幹什麽,我都記不清了,唯一能夠做的就是讓我畫個杯子,我就能畫一個維妙維肖的杯子,我以前畫不畫我也不知道了。你看,我是一個即將奔三十的人了,近三十年來,我從不間斷地做夢,時間一長,我就完全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邊緣界限了,我把夢當作現實,美滋滋地陶醉一番,又把現實當作夢,殘酷冰冷的現實生活短逝之極如一夜惡夢,醒來就好了,所以,我永遠對陽光燦壯的早晨充滿信心,這種感覺驕傲而舒暢,而我把早晨起來必須去鋼鐵廠上班就全當作是去徒步旅行,鍛煉身體了,我自娛自樂自我安慰。當然,這是在我情緒飽滿時。更多的時候,我不願醒來,寧願躺在輝煌的夢境,我不去上班,這樣,人們自然在鋼鐵廠(包括鋼鐵廠的各個角落旮旯)就見不著我的人影了。 我的領導常為此大發他的牛脾氣,他不停地扣我的獎金扣我的工資,我倒不怕不愁,我準備不久就搬到他家去住,就像新四軍進了沙家浜,就在那裏紮下來,這肯定會了卻我一日三餐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煩惱,又快捷,又省事,何樂而不為喲!也許,這樣一來,他就和顏悅色了,他就不扣我的錢了,我的錢不僅要用來吃飯,還要買我那些昂貴得沒屁眼的顏料。我的錢可比我們領導的錢使用上的價值高貴多了,我們領導的錢是不會用來做我這些事的,他吃飯是公款坐車是公車住房是公房,他的錢也用不出去呀! 現在我醒過來了,不是兩眼瞪著天花板的那種醒,而是坐起來眼睛可以平視著美麗的遠方的那種醒,這時候我便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地想到未來,於是,我又記起了那老者的話,我決定寫一個申請報告先寄出去----寄到有關部門等。等我剛剛寫完了一行字,我自己就在我的背後叫了起來,連連地說錯了錯了,我問:“是什麽錯了?還是壓根就不該寫?”我不理我自己我要排除幹憂繼續做事,我在一張白紙上很端正地揮著筆,於是,我寫下了:“關於我想要辦個人畫展的‘升’請報告”,正當我洋洋得意的時候,我又聽到了那種幹笑聲,不是我自己的一定是別人的或者哪個狗娘養的幹笑聲。哼,笑吧幹笑吧,越是這樣我越是要寫下去。 我想,我要像鬧肚子拉稀那樣寫它個一泄千裏。 對,我偏要寫下去幹下去幹成它,一定幹成它! 這年頭世界正在被瘋狂的東西所掠奪,而許多的藝術更是被劫掠一空。古老而迷人的房屋、街道被破壞了,在上麵建立起一堆堆方方正正的混凝土,一幢幢討厭的毫無生氣的有棱有角的立方體,著名的風景區要改建成一個大型水力發電站,建了水電站就會把佛教的一個古老寺廟淹沒在水底,沒有人反對人們這樣做,沒有人阻攔人們這樣做,也沒有人讚同人們這樣做,可人們都在做。我和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膽顫心驚地仿佛活在一片墳墓林立的空間,凍結的冰冷和絕望的空氣讓我們發抖,其中我還不算拌得最厲害的,還有很多人比我抖得凶得多。隻有一種隱約可見的光線,衝破心靈的塵埃直射我陰濕的心田,那便是夜深人靜路邊不知疲倦的霓虹燈的亮光,而我的心中總是充塞著一種令我疼痛的東西,耳邊不斷鳴響著一種喊叫,像手術室裏的那種令人發指的撕扯,像是牙科診所裏有人拔牙時傳出來的那種喊叫,又像是女人生育時的那種母狼般的嚎叫。我母親生我的時候,肯定就這樣叫了,叫得我一落地,這狼嚎似的聲音就深深地在我的記憶中紮下了根。 瞧著吧,這次我非要幹成不可!要幹成!!一定要!!!我鼓起勇氣把那份寫好了的報告封好,然後我又鼓起勇氣走上大街,然後我再一次鼓起勇氣把它投進郵筒。這一次我鼓足了勇氣,無論這世界崩潰與否,我都將屹立於一切之上,屹立在熟人們和陌生人們麵前。 過了暗無天日的好幾天,我依然沒有收到回信。我說“依然”,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什麽回信。 又過了好幾天,我想起來一件可怕的事,我好像沒有貼足郵票就把信發出去了,不,我可能根本就沒有貼郵票,我不禁嚇得倒吸了幾口冷氣。 又過了好幾天的好幾天,我回憶起更加糟糕的一件事,沒有貼足郵票的還可以補貼,而我把“申請”寫成了“升請”,這下子倒是升格了,想一想,堂堂大師居然不會寫“申請”二字。當然,真正的大師是不用寫申請的,大師想幹什麽就去幹什麽,想什麽時候幹就什麽時候幹了,不用別的人同意,但我們是有明文或非明文的條條框框規章製度的國家,我們有與我們國家現行法律相對應的各種秩序,傳統的文明首先讓我們學會永遠聽從指揮和召喚,永遠逆來順受,完全抹掉自己個性思想的烙印,我們的公民應有最起碼的組織紀律性,尤其是無產階級的大師必須會寫申請,而且是各種各樣形式不同的申請,因為那太有用了,那是一切夢想一切美好事物的開端或者稱之為始點。 其實,這也並不是最重要的,可能沒啥了不起,“升請”和“申請”都是要具體地表達要辦畫展的一種心願的程序形式,領導們一貫明察秋毫,對此一定會心領神會的,何況我的報告的內容非常正確,無可挑剔,隻是寫錯了“申”字,完全不是個什麽錯誤。 可是,日子一長,我就支撐不住了,我那樣子有點像我的朋友盧加偉,他剛和女朋友分了手,人家再也不來找他了,他猛悟,女友這一走可能是一去不複返了,盧加偉就魂不守 舍。 我 現 在 怎 麽 會 也 有 點 像 他 那 樣 了 呢? 也 是魂不守 舍 的, 我 怎 麽 了?! 盧 加 偉 後 來 不 停 地 給 那 個 女 的 打 電 話…… 對 呀! 打 電 話 啊! 我 怎 麽 把 這 個 給 忘 了 呢?現代化的城市生活幹嘛不用現代化的通訊設備呢?我捶了捶自己屋內的牆,一拍大腿,“啊呀”一聲,就揣著很多鋼蹦昂首闊步大步流星地上了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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