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逸飛從王府井華僑大廈一出來,立馬熱得滿頭汗,他鑽進車裏,才長舒口氣。回來一年多了,北京城什麽都好,就是這六月初忽上忽下的溫度,讓他有點不習慣,昨天還是舒服的26度,今天就37度,感覺一夜之間就跨過了一個季節。
接下來他沒安排什麽事,還沒想好是往西走還是往北走,就錯過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幹脆直接往北走。也就是停車起步的功夫,他瞥見右手有家書店,周日下午,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
耿逸飛是做投資的,有行業側重,可對任何行業他都保持著教授當初說過的“一顆天然的好奇心”。中國的書店裏,別管賣什麽書,跟孩子教育有關的書最熱,這個時間,尋常書店門口進出的都是帶著孩子的家長,可這家書店進出的差不多都是大學生樣的年輕人,少見帶著孩子的家長,這是個什麽樣的書店,吸引了未來最具潛力的消費者?他很有興趣,想了解一下。
書店有兩層,開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麵積真是不小,耿逸飛一進門,就見一層到處都是席地而坐看書的年輕人,安安靜靜的,第一眼給了他很好的印象。這一層的書全都是社科文藝類,難怪吸引了年輕人,就是不知這滿地的年輕人裏,有幾個最終能掏錢買書,若是…豈不虧了…這樣的黃金位置,不知店麵如何來的,若是租金過高,收益…不過,能在這樣的位置開書店,也許人家看重的不僅僅是經濟收益了…他在密密的人群中慢慢走,慢慢看,店裏開著空調,估計有30度,襯衫長褲的他又熱的直冒汗,幹脆卷起了襯衫袖子。
再上一層,人少多了,耿逸飛才注意到,熟悉的小提琴曲在空氣中飄蕩。這曲子他從前練過,名家的演繹多了他難以企及的技巧,卻也讓他感到新的動力,下回他也可以試試。這層的盡頭有活動,是個什麽書法家在簽售,桌邊圍了幾個人,他對書法沒興趣,遠遠看過一眼,就去他一向比較感興趣的音樂區。
音樂區架子上陳列的外國名曲耿逸飛直接略過,他的藏品比這書店裏的都多都全,他著重看了看國內幾位名家的近年作品,居然讓他發現了兩張手裏沒有的CD,CD品質一般,以後有機會他再收集高品質的。
選好CD,耿逸飛轉過身,正看見那書法家身邊站著辛律師。
這是他頭一次見辛律師穿便裝,她穿件深藍色白花短袖連衣裙,挎個深棕色小包,手裏正拿著本書,跟那個書法家說著什麽。
要擱一個月前,這種地方,耿逸飛會假裝沒看見辛律師。
兒童節之後,尤其是上周看過爸爸,耿逸飛覺得最好和辛律師打個招呼。倒不是因為爸爸認真說的那句“不許人欺負她”。新年後他耿逸飛經常抽空去陪爸爸說說話,辛律師也陪爸爸下了好多次棋了,看樣子老人家心情總算好轉些,他和辛律師不好說誰出力多,辦公室不合適說,這種場合見麵道聲謝,還是應該的!可若是讓他現在走到辛律師麵前,直接說謝謝,顯得也太…
耿逸飛看了眼收銀台,計算了下兩人可能的行動路線,覺得還是原地看CD,等辛律師走過來再說。
今天辛夷難得沒事,處理完雜務,逛了逛街。
她上周在報紙上看到著名書法家今天在書店有現場簽售,爺爺收藏的字帖裏,正缺這位當代名家的這本新作。眼下書法算冷門,找書法家現場簽名的人寥寥,辛夷還跟他聊了幾句。
她拿著簽好名的書準備下樓,正看見耿逸飛站在CD架子前挑著什麽,倆人距離不遠,若是抄近道過去,必然經過他身後,若是不想和他照麵,直接下樓,又正好從他眼前經過。
辛夷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遇到耿逸飛,他這人除了工作就是應酬,哪裏會到這種地方挑CD,那身筆挺的衣服和這裏根本不搭界。若是六一節前,她肯定直接下樓走了,諒耿逸飛也不會追著她問為什麽假裝看不見他,可那束美麗的藍色繡球花多少柔軟了她的感覺,再說,這人畢竟是嘉偉的親弟弟,耿伯伯唯一的兒子,好歹又是她合作久了的客戶,她總不好一直對人家橫眉冷眼的吧!這種地方打個招呼,能少什麽?
耿逸飛知道辛夷快走近了,放下手裏的CD,向辛夷這邊微微側過臉,好像要繼續挑選,卻無意間看到她,“喲,這麽巧,辛律師!”
“是耿總啊,真巧!你到這裏挑CD?”
“哦,正好路過,進來看看,沒想到居然有合適的,辛律師是特意來的?”
“是啊,今天有活動,我給爺爺買本字帖。耿總挑好了?”
“挑好了,辛律師買好了嗎?”
“買好了,已經交過錢了。”
“哦,那我去交錢。”
耿逸飛交過錢,和辛夷一起走樓梯下樓。
這家書店的特色就是開架供讀者隨便看,很多年輕人幹脆拿著書在有冷氣的書店裏坐半天,書店地方有限,讀者卻不少,除了有限的凳子,樓梯其實是個很不錯的選項,起碼看書的時候可以靠著牆,這樣一來,留給人上下樓梯的地方就窄了,有的地方甚至僅容一人通過,趕上同時有人上下,樓梯又窄,就得有人站下來,讓一讓,好在都是讀書人,大家都很謙讓。
辛夷走前麵,耿逸飛走後麵。和上樓相比,下樓更具挑戰,一階樓梯上兩頭都坐著聚精會神的讀書人,辛夷一步一看走得很慢,主要是怕踩到人,也怕在這種地方不慎滑倒了,摔在人身上尷尬。
耿逸飛見狀,很自然地輕輕扶住了辛夷的胳膊,倒不是故意獻殷勤,他覺得這是基本禮貌,辛律師算不上陌生人吧!
下了樓梯,耿逸飛立刻鬆開辛夷,兩人一前一後,在密密的人群裏穿行,很快出了書店大門。
“剛才謝謝你了,耿總!”辛夷是真心感謝耿逸飛,剛才在樓梯上她真怕自己摔了。
“辛律師太客氣了,我也要謝謝你。昨天,我看見你去陪參謀長下棋了。”耿逸飛說得誠意十足,發自肺腑。
這是個特別安全的共同話題,於是辛夷說,“我聽小史說,耿總最近總回去。”
“唔…小史跟我說,昨天辛律師跟參謀長下棋,參謀長好幾次要悔棋,是真的嗎?你下回讓著點參謀長,不然等我回去的時候,他一準把氣撒我身上!”
辛夷笑了,“是小史在旁邊瞎支招,耿伯伯說不能聽他的…其實,耿伯伯每次都讓我三個子兒。”
耿逸飛也笑了,“也是哈,參謀長也不是白當的!”
“瞧你這話說的!”
“嗬嗬,我就是背後過過嘴癮!”
兩個人一起笑了。
傍晚,夕陽開始綻放出絢麗的色彩。
走下書店外麵的台階,樓梯邊的陰影裏,兩個乞丐坐在紙板上,一個兩眼反白的女瞎子舉著碗在要錢,一個斷了條腿的殘疾人背朝外睡覺,紙板上用端正的楷書密密麻麻地寫著苦情。
耿逸飛一見,不由得歪著頭看向辛夷,使勁忍住笑。
辛夷見耿逸飛的樣子,想想從前自己說過的話,也笑了。
出了書店,耿逸飛應該右轉,去取車,辛夷應該左轉,回家。可笑過之後,耿逸飛覺得有件事得跟辛律師說說,於是跟著她左轉。
傍晚的街道,人潮湧動,兩個人也不說話,隻順著人行道南行,直到路口左轉,人少些了,耿逸飛才開口,“辛律師,有個事我想跟你說一下。”
出了書店,辛夷不知道耿逸飛的車停在哪裏,不好開口問,好像要趕人家走似的,聽他這麽說,一時也想不出是什麽事,邊走邊問,“什麽事,要緊嗎?”
“是正事,要不要緊,我說完了,你自己判斷。”
“好,你說吧,耿總!”
“你們於律師有一回去西部辦案子,遇上一樁奇事,具體的有機會讓他講給你聽。後來,我幫他成立了一個基金,專項幫扶當地農民,順便給當地學齡孩子和孤寡老人發錢,於律師每年專門抽時間去那兒看看,我姐也幫著給募捐了好多物資,宋伯伯每年都讓他的學生到當地的醫院去講課、做手術。你們律所呢,是年終結算的時候,合夥人按比例出個數。還有其他你認識的人也參與了,就不細說了,不然都能說一整天。這裏麵其實有挺多的瑣事,但也還沒到找專人管的地步,我知道你有心幫人,要不你加入進來,平時多操心,給管管小事,算義工,行不行?當然,你要捐錢更歡迎,我覺得吧,比你天女散花似的當街撒錢強多了!”
耿逸飛說的這件事,辛夷知道點皮毛,大師兄馮濤律師作為高級合夥人跟她提過,她這個級別的律師還沒參與到需要捐錢的程度,自然沒人跟她細說。
這件事的的確確算不上他倆平日處理的公事,也沒法歸類到私事,隻能算“善事”。耿逸飛邀請她加入,她理解是“善意”。畢竟參與這件事的要麽是她同事,要麽她認識。耿逸飛可以找任何他熟悉的人做義工,找她加入,不過是借此讓她能認識更多的人,對年輕律師而言,人脈跟業務水平一樣重要。
“好啊,沒問題!”辛夷很爽快地答應了,“做義工有什麽要求嗎?”
“細心,肯幹就行,還有問題嗎?”
“目前沒問題了,謝謝耿總!”
“不客氣,辛律師,那我們回見!”耿逸飛說完,跟辛夷笑著點頭告辭,轉身向書店方向走。
辛夷繼續向前走,夕陽依舊帶著溫度,曬在她後背,暖暖的。